第90章在水一方(二)
乐正宏齐抬眼看向已经失去理智的卜淙淙,对苏子谙轻轻摆了摆头。苏子谙立刻会意,按住了卜淙淙耳后的穴位,而后将失去意识的她横抱起来。子相皱着眉看向满面泪痕的卜淙淙,咬了咬牙说:“易大侠其实——”
“公子不必对在下解释。”苏子谙抱着卜淙淙转了身,“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通知阁主,等他回来做决断。”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父子二人,很快离开了这片冰谷。
原本他不知道伊澜是蛊人的事,来到这里之后没过几日便知晓了,虽然不曾亲身体会,但也能想象将一个人体内的数千万只蛊虫全部杀尽是多困难的事。伊澜夫人承受了数千倍他们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痛苦才重新变回了一个正常人,却又在突然间受此无妄之灾,别说是宣阁主本人了,就连他们这些旁观者也忍不住叹惋。
希望已成现实,谁又能想到这现实也会如此轻易地变成碎梦。
他将卜淙淙抱回到之前的房间,擦去她脸上的水痕,就坐在床沿看着她。他知道很快便会有归元谷的人过来解释一切,毕竟如今这里的重霄阁人就只有他、淙淙和落半夏。相比起贴身保护伊澜夫人的半夏,他们夫妻二人才算是主子。
算着时间,苏子谙又按下了卜淙淙耳后的安眠穴,而后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人进了屋,甚至没有敲门。
卜淙淙垂在身侧的手立时握成了拳,苏子谙将她的小拳头覆上,示意她稍安勿躁。
因为这里是淙淙的房间,来的人便只有丹沚。苏子谙并没有起身去迎,直到丹沚进入视线,他才发现她的眼睛红肿了不少,显然也是哭了很久。
丹沚先是看了看床上似是陷入沉睡的卜淙淙,又向苏子谙行了一礼:“劳烦苏榭主稳定表姐的情绪了。”
“应该的。”苏子谙缓和面容看向她,却发现她根本不抬起眼与自己对视,“姑娘有话可以直接对我说,等水云使醒了,我再转告她。”
他特意咬重“水云使”的身份,便是在表明他们是完全站在重霄阁的立场上,而不会念及卜家与归元谷的亲缘关系了。丹沚抿了抿唇,阖上眼睛说:“……伤了伊澜的,是四侠之首的易大侠,易风枢。”
合着双眼的卜淙淙暗暗咬了牙,几乎想要跳起来对她说“不是‘伤’,不是‘伤’,那个混蛋是杀了我的小嫂子”。
丹沚不想卖什么关子,调整了下状态后干脆一口气说完了全部。
江湖上现在传言说宣在湘北与掀起血浪的那个魔头交战后失踪的事,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都瞒着伊澜,丹沚最近去看她的次数都少了,就是怕在她面前暴露出心思来。
这点苏子谙和卜淙淙倒是不清楚,但落半夏知道,却也一直跟没事儿人一样瞒着伊澜。且不说此事是否属实,无论真假,同伊澜说了,都只会徒增她的忧虑,更对宣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这一点谁都明白。
只是数日后,归元谷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便是碧落宫宫主易风极和浮沉首领易风桓的弟弟、当今武林四侠之首的易风枢。他此次前来,直接向乐正谷主坦白说自己身中邪蛊,希望求得归元谷的帮助。
而他所中的蛊,便是能令他失去神智,从一个善良正义的大侠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的邪物。他坦言说这两个月来江湖上发生的无数血案全部是出自他之手,甚至他的意识从未清醒过、只会按照控制他的人的意愿肆意杀戮,若非在莘州遇见宣并与之交手,他无法恢复正常的意识。
易风枢此次前来,还带来了宣的亲笔信——宣对于他的情况已有所知晓,并在他身体里放入了一部分内力以抵抗那邪蛊的力量,而后让他赶赴西蜀来求得归元谷的帮助。宣的真气足以帮他清醒一段时日,这段期间即便是魔教之人有意要控制他,他也能够暂时克制住,而后顺利地找到了归元谷。
那封盖有重霄阁主之印的宣的亲笔信无假,对于此种除恶扬善的救人之事,归元谷也自然会相助。而之所以将他放在谷中元氏一族的所在地,是因为那里本就设有无数死阵,即便是他再次失控也能将他制住。反之若要将他放在谷外,还更容易被本就控制他的魔徒钻了空子。放在谷中,至少不会有任何可疑的人混进来,再破了那些阵法。
不会……?
“可如果不曾有任何魔徒混进来,一直顺利地接受着治疗的易风枢,又如何会突然失控?”苏子谙微微皱眉,又想了想,“失控……不,他定然是被操控着寻到了夫人的房间,才吸尽了夫人的生命。至于失控……他离去时,可杀了人?”
丹沚咬着唇摆了摆头:“没有,他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却已经拆了阵离开痴蟾谷了。”
苏子谙不由震惊:“你说他拆了阵——族长亲手设的‘归心二十四阵’,被他毁了?”
归元谷元氏一族族长元长旭位居当今武林榜第六位,其绝技“归心二十四阵”是位列江湖阵法榜上前三的扣环阵,顺利破解最短不少于十日。如若要暴力拆阵,那需得是怎样的实力?
就连阁主……不,怕是如今排在榜上第三的内功圣手、皈依门的伏棂大师都不能直接拆阵罢。
丹沚缓缓点头:“他是在拆阵之后才来的客院,那时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元家,就连元伯伯都被他的力量震得昏厥了过去……没有人能拦他。但或许操控他的人只是为了让他夺去伊澜的生命,所以他的目标就只有伊澜,才没有杀任何人。至于离开时为何也没有杀人,就不是很清楚了。”
“易风枢……怎么会有这样的实力?”苏子谙更觉不可思议,“他的内功在江湖上根本排不上名号,只一把‘泣鬼’剑,就能毁了需要数日才能结成的阵法?”
丹沚有些难受地紧闭了下眼睛,才道:“他体内不只有一种蛊,除了能让他失去神智、嗜杀成性以外,还有一种是消耗他的生命来增强力量的。这种蛊与伊澜体内的写尽缃蛊类似,蛊性却更加猛烈。”
苏子谙长舒了口气,先将思绪从被控制的易风枢身上收回来,凝神去想更可疑的一件事。
丹沚继续道:“除了伊澜和受了些轻伤的元伯伯,谷中其他人都没有事。他拆阵时就是无声无息的,只断了一把剑,离开时更是几乎无人察觉。”
很快,苏子谙想到了一个很重要却被他们忽视到现在的人,立刻抬头问:“之前在夫人房中有个头部受伤的小丫头,她是谁?”
丹沚愣了一下,很快道:“那孩子叫寒灯,是不久前三叔买回来打算收作义女的。几天前她就同伊澜见过一面,这几日有没有再见过我不清楚。不过她说,她本来就在客院门口,是想来找伊澜的,易大侠进来之后她才跟着进了来,头上的伤也是在阻止他的时候受的,是个很勇敢的孩子。”
“勇敢?”苏子谙不禁冷笑,“乐正姑娘,易风枢如今的实力即便是已经到了逆天的程度,也尚且未习得魔功罢?那幻境,又是谁造出来的?”
丹沚怔了好久才微微睁大双眼,很快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后,躺在床上的卜淙淙也睁开了眼睛,眼角同时滑过一滴眼泪。
苏子谙俯身将那颗泪珠擦去,发现她的眼神就如被冻僵一般,只直直地望着眼前,一动不动。
苏子谙只能将她抱起来,缓缓抚着她的背,给予她温暖和人的气息,让她尽早忘却那一片冰寒。
傍晚时分,丹沚才又回到了房间,告诉他们说那个名作寒灯的小女孩应就是控制易风枢的魔徒。她似乎会催眠,先后催眠了三当家和三房的下人,才得以混进归元谷,甚至孟葛院。
归元谷的人几乎都是医者,医者仁心,向来不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人,何况是一个手无寸铁、身体虚弱的小姑娘。所以在发现不对劲时,寒灯已经借机逃得远远的了。
而将她带进谷中的三当家和叔当院的其他人,体内都很明显有被催眠控制的迹象——能怪他们谁呢,罪魁祸首都已经逃得远远的了,还能怪也算是受害者的他们吗?
听完丹沚的话,卜淙淙只是笑了一声,便合上双眼躺回到床上去。可丹沚如今也只能将真相对他们解释清楚,至于道歉——道歉,便有用吗。伊澜是被他们亲手治好的,让一众医者眼睁睁看着原本已被自己医好的病人就这样死去,又如何会不难受。
苏子谙不像他们任意一方那样对伊澜抱有什么特殊感情,只能尽量将双方的感受都体会着,看着卜淙淙已完全死心的样子,抬头对丹沚说:“辛苦姑娘了,若无旁的事,姑娘便回去休息罢。”
丹沚深深看了卜淙淙一眼,又转向苏子谙,郑重地低下头去:“谢谢你……没有让伊澜走得那般难堪。”
“应该的。”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这样回道。
临走前,丹沚还提醒了一句“落女侠一直跪在门外”,才慢慢退出,轻轻将门合上。
卜淙淙抱紧蜷缩在一起的身躯,颤了很久才猛地坐起来大声道:“她跪着,她跪着有什么用!她去死都没有用,她还跪什么跪?跪什么跪!”
她的泪水像是流不完一样再次涌了出来,苏子谙只能再度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安慰道:“不能怪她,她从未接触过魔功和阵法,很难想到彼时是身处幻境。魔教若想害人,便是千防万防也不一定防得住。”
卜淙淙并没有挣扎,只是紧紧环抱住他,泪水依然流个不停:“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伊澜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针对伊澜。为什么,她好不容易能活过来,好不容易能跟宣相守,他们为什么要害她?她从生下来就那么苦,她已经苦了那么多年,终于能苦尽甘来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害她,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了她?!
“他接受不了的,他接受不了——他会疯的,苏子谙,宣他会疯的。他原本已经看到属于他们二人的未来了,可如今伊澜就这么走了,宣他受不了的,他会疯的,他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