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在水一方（一）
昭庆七年九月二十九，江南道汀州，雪鸮榭。“水云使大人，与往常一样的行装皆已备好，榭主命属下前来问一问您可还有其他想要带的物件。”
卜淙淙也如往常一般，每到九月底，都会来这玉曲湖畔呆呆地坐上半日，眸间倒映着的也只有水草的影子。
前来之人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便抬头看一看，又道：“大人？水云使大人？夫人？”
卜淙淙一颤，回了神，转头看去，见是苏子谙身边的近侍幻苍，不禁纳闷：“你过来做什么，还不去收拾行李，明日我便要同榭主出发去总榭了。”
幻苍唇角一抽，干脆告退。卜淙淙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又望向湖面。
半个月后是宣的二十四岁生辰，身为榭主的苏子谙虽不用前去拜贺，可她作为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却是需要回总榭看一看他的。只不过她两年前就嫁到了雪鸮榭来，苏子谙不放心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即便有不少人保护着，就每每都陪着她回去。
还记得以往，每年小哥哥过生辰，都是凤凰榭所有人最轻松的时候，因为他总会在这一天迁就他们每一个人，无论他们做什么蹬他鼻子上他脸的事他都不会打人，而且会送他们“礼物”。
他用过没多久的文房四宝也好，他写的字，画的图，和他收藏过的不少宝物，只要他们想要，他都会慷慨地送给他们。故而这一日，与其说是他的生辰，倒不如说是凤凰榭所有人的生辰，他们一年中除却这一日都在顺着他，他便在这一日顺着他们所有人。
除了十八岁——也就是他练成九霄七日华的那一年生辰宣叔和晚晚夫人送给他的一支名为“玉魂”的紫笛，他喜爱得甚至当作了随身的武器以外，似乎没什么东西是他爱不释手、舍不得送与别人的。
他们谁都不曾见过他用血与泪凝铸的真心去喜欢某样东西，某个人。
这么想着时，卜淙淙发现眼中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只得紧紧缩起脖子、用力捂住双眼。
也从未想过他如此喜欢的那个人，只在他的生命里存在了仅仅数百个日夜，便再无声息。
三年前，九月二十六。
无论她再怎么反抗，凤凰榭、卜家，如今连乐正一族都同意她与苏子谙的婚事了，她一个武功平平又智商平平的小丫头片子，还能逃到哪里去。
之前苏子谙一直纵着她无法无天地闹，无非是因为还未征得舅父舅母的同意罢了。如今谁都不再反对，他便已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不必再纵着她，甚至直接扛着她进了她的房间。
“苏子谙你能不能要点脸皮？！”被丢到床上后她就拿起枕头朝他扔去，“所有人都同意了又怎么样，六礼未成，你要是敢动我，我让你这辈子都——”
“我动你什么。”他只握着合成一束的扇子就轻易将枕头打开，望着她，笑意不改，“出来有段日子了，再不早些回江南，总榭的天地二使怕是不会饶过我。既然婚事已定，你也不用再闹腾了，乖乖待在屋子里收拾好行装，择日便随我一同回去。”
“我随你回去？”卜淙淙狠狠地挑了挑眉，狞笑着看他，“我说没说过，六礼未成，你就别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苏子谙娶了重霄阁的水云使。我不管湘南离江南有多远，‘亲迎’绝不能省！”
“卜家在汀州又不是没有分府，你还非让我去灵州迎。”苏子谙倒是没恼，只是叹了口气，“别再折腾你家良人了。这一趟过来，阁主又给我好一顿教训，我若是再拖延回去的日程，你要嫁的，就不是堂堂重霄阁雪鸮榭主，而是一介平民苏子谙了。”
“我呸，那你也配娶我，我呸我呸！”
苏子谙轻笑着甩了甩扇子：“所以水云使大人就乖乖地配合你夫君我，别到最后弄巧成拙，反倒是自己的身份掉了价。”
他说完，也没再停留，哼着小曲离开了。她咬着牙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离开，才迅速跑过去想要将门再打开，却发现门在外面被锁上了。
苏子谙的声音也隔着一扇门传来：“别想跑。”
卜淙淙只能喷着火，用力敲着纹丝不动的门，敲累了便趴去床上。
他要她收拾行装，连小嫂子都不让她见，她就偏不如他的意，几日下来只在床上躺尸。直到二十九这一早他开了门将她提溜起来，说无论如何午后必须出发，而后坐在门口看着她收拾。
她虽是不情不愿，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一边骂他一边磨磨蹭蹭地收拾。若说之前她还有胆子作天作地，现在却是不敢再在他面前胡作非为了。如今谁都不站在她这边，一个一个地都想将她卖掉，他更是再不用忌惮着谁，再惯着她，若真来硬的，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全手全脚地走出归元谷。
不过既然他说了午后必须走，她就完全可以磨蹭到午时，吃完饭后再背上其实根本没装什么东西的包袱随他出门。
“你至少让我同小嫂子道个别。”她无精打采地嘟着嘴说。
难得她如此乖顺，苏子谙不禁笑了，摸着她的头说：“我从未想过强迫于你，不要一副自己的夫君是个家暴男的表情。”
“从未强迫，那现在是什么，之前又是什么？！”卜淙淙立刻抬起头瞪他。
苏子谙合起扇子抬起她的下巴：“你若真的对我毫无情意，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你。”
他慢慢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额头，这是他们两人认识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吻她，虽然未曾得到她的允许，她却是一点都不反感。
回神时，只见他笑意更盛，满脸写着“你看，是不是并非无情？”，不禁红了脸。只是还未来得及发作，他就转身走在了前头：“走罢，最后同夫人见一面，你便跟我回家。”
孟葛院里虽只有一个客院，占地却十分广，他们二人所在的房间与伊澜的还有段距离。
卜淙淙低着脑袋跟在他后面走，走了还不到一半儿就撞到了他背上，抬起头，却不知他何时停在了原地。
她皱着眉走到他身旁，发现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很是严肃，凝成冰的双眸正直直地看向前方，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她于是纳闷地也向前望去，起初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越看才越觉得不对：“我记得那个方向就是小嫂子的客房啊，怎么现在又是花又是树的，连个房顶都看不见？”而后戳了戳他：“你这是逛到哪里来了，我要见小嫂子。”
话刚说完，他便将她揽到怀里用力按在身前，抬起握着折扇的那只手，对准前方的一丛花。
卜淙淙被捂得喘不过气，想抬一抬头：“怎么……”
“别说话，抱紧我。”苏子谙沉声说，眸光微凛，折扇自上而下展开，冷风瞬间旋起。
卜淙淙算是知道他为何让她抱紧他了——他所修炼的寒功跟普通的内功可不一样，发功之时能使周遭气温剧降，甚至凭空出现飞雪霜花来。也只有靠着他这个发功源，依靠他自身的体温来暖一暖她的身子，才能保证她不会被冻僵。
只是这么突然，到底是——
利刃般的雪花蹭过面颊时，卜淙淙只觉得他的体温和自己的内力根本管不了什么事，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直了。然下一刻却又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是巨响，却又十分虚幻，但回放在耳边倒是震得人心里一颤。
那碎响逐渐消失后，他收了功，周遭的气温也渐渐回升。卜淙淙还在他怀里打着哆嗦，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妙，连忙转头看去。
还是之前的方向，花草树木却消失了大半，原本该立于那处的客房也显露了出来。
……原本？
是啊，原本那里便是小嫂子的客房，方才怎么还被掩住了？
“魔功幻境。”苏子谙放下折扇，微微敛眉看着前方，“在中原倒是难得一见。”
卜淙淙立时睁大了双眼：“这里有幻境，还是魔功幻境？”幻境的确是个有些邪门的功法才能制造出来的东西，但善于结阵的高手也能创造出能令人产生幻觉的领域，真正用魔功制造出来的幻境在中原根本是不该出现的。
或者说，根本见不到才对，为何如今出现在了归元谷，而且是在这客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