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明星有烂（一）

那是伊澜到南海任职后的第三个月发生的事。彼时，她一个尚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空降到了已群龙无首将近半年的浮沉南海分支。无论是杀手，护卫，还是做杂事的弟子，山庄里几乎没有比她小的人，故而她这么一只嫩白兔一下子就做了浮沉一大分支的副首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自然——

没有谁觉得不妥。

其实是，除了有首领做靠山，之前铃铃也特地遣顾氏一族的人前来警告，说只要有一人胆敢不尊重新首领，就扒了南海所有人的皮来着。

郁倾铃，原名顾倾铃，是顾氏如今的家主顾深冥唯一的女儿，在外闯江湖时才改用母姓。无论是浮沉，还是整个顾家，自然都尊重和敬畏这个大小姐，故而铃铃这个靠山，其实比首领还可靠得多。

说来，最初面对着南海众人的她，就说是一只白兔子也毫不为过。

以郁倾铃为首的总部数名成员的提议表明，希望将这一代南海的副首领塑造成一个仙女般的人物。所以她穿上了白衣，戴上了面纱，还特意在眼角处的红点印记周围文上了梅花花瓣，加上她本就体态轻盈、恍若飘飞，若不摘面纱，再从远处看，活脱脱就是一个仙子。

一身白，以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谨慎性格，所有人眼中的她就是一朵小白花，或者说是兔子。按说这样胆子小、后台又远在天边的上司不好好欺负一下都是可惜，但南海的弟子们普遍年龄小，所以对于一个年龄跟他们差不多的女子当了副首领的事并不是特别介怀。再者当时南海的三个高职常青、封荷和祭离帆也都是很稳重且识大体的人，亦不会由着他们乱来。

他们三个那时都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尚无怜悯之心，故而与她的关系也是一般般，至少表面上很客气且尊重，但同样也很疏离就是了。

除了他们三人主动与她保持着距离，她亦是尽量不去麻烦他们的，尤其是常青。她在来之前就听说南海的下一任副首领本就该是他来任，结果等了半年还被一个无名小卒抢先了。虽然她当南海副首领最多不会超过三年，但也发自内心地觉得对不住他，以及怕他会在背后给她使绊子。

常青是个极为温和的人，面上总是带着很自然的笑容，跟首领差不多。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些畏惧，毕竟首领就是那种表面笑嘻嘻背后却不知藏了多少刀子的人，不然也坐不稳这个位置。而常青当初既都被选中当了副首领了，必然也是有过人之处的。

她也乖得很，刚到南海的那一天就悄咪咪地把他们三人聚到了一起，坦诚说自己这个副首领不过是个挂名的，不需要什么实权，让他们平日该怎么管事就怎么管事无需顾忌她，她最多只在这里待三年。

到南海之后，她也确实是不管事儿，先绕着觅灵海逛完了附近所有可以走的地方，才又去街上逛，到茶馆、邸店、赌坊和客馆这样的地方了解关于湶州及下属县城的详情，什么情报都自己打听，甚至还常去隔壁的州县逛，夜不归宿或是几天几宿地不回山庄都是常事。

不过来此地将近百日，她虽没怎么注意过人，却是对护卫组的狗子们特别感兴趣。都是些土黄色皮毛的成年狗子，总是吐着舌头咧着嘴朝她笑。按说这些看家护院的狗应该对陌生人保持警惕，可这些家伙却是对她这么个刚来不久的人十分亲善，在远处时会冲着她笑，她走近了它们就开始扒拉她，求抱抱。

她那时觉得这样不太好，护院的狗怎么能对不熟悉的人这么没有警惕心，于是多嘴同当时值班的护卫长提了一句，可那护卫长却说：“呃，是这样的，它们见了别人确实凶得不行，只有我们这些养了它们许久的才能同它们如此亲近，副首领这莫非是……天赋？”

她十分奇怪，就又抱着尝试的心态去靠近它们，结果这些家伙还是将她当成相识数年的熟人一般看待。她还想，莫非狗子也会男女差别对待？

“这……还真不是。”护卫长挠了挠脸说，“比如封统领，她经常管我们，但不管狗，狗们就不亲近她。”

那大约就是天赋问题。

她觉得就这样承认了也挺好，虽然来到这个山庄之后没有得到人的欢迎，但得到狗子们的欢迎也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之后每每离开山庄，或是回山庄时，她都会特意绕到护卫组的值班区域去看狗子，或是亲热地抚摸，或是用自己的钱给它们开小灶。她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对她更好。

次数久了，护卫组的成员们见她是真的喜欢狗，就不再忌惮她的身份，壮着胆子请求她每隔半个月抽出一点时间来帮他们给狗子洗身体。说是这些狗什么都好，就是十分抗拒洗澡，谁洗都不行，但总是不洗也不行，所以便求她来试试，看看情况。

果然，狗子们平时对她亲热，关键时候更是相当给她面子，在她亲自上阵的情况下十分配合地完成了洗身体的大任。护卫组的成员们为此都一度十分感激她。

而亲眼见证她“屈尊”给狗子们认认真真地清洗身体后，那一时段山庄里就疯传着“新来的副首领对狗比对人好”的言论，虽然她自己不是特别清楚。

故而只是数日过去，她就记住了护卫组日夜班加起来全部的十二只狗的名字以及长相，并且能一一对号入座。

所以也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偶然发现值日班的狗子少了一只，回山庄发现它也不在暂时留在护卫区的另外六只狗之中时，她就去问了护卫长。

“……二六是自己走的。”一众护卫都很落寞。

其实她看着他们如此难受的脸已经有些不忍再问，但还是奇怪，只能咬牙继续追问，为什么走，走去哪里了，又为什么没人找它回来。

护卫长纠结了半晌才对她坦白：“二六它应该是生病了，知道自己马上会死，所以选择离开，不想让我们看到。

“副首领，狗子们都这样，不想死在别人眼下，先前的几只也是这样走的。”

她那时只觉得再追问“它什么时候得的病”“你们为什么没有一早察觉到”已经毫无意义。

察觉到又如何，谁又能拯救。

她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离开山庄，却是准备去寻已经独自离开的小二六。

听说二六还不到七岁，不知是突然染上了什么病。

可它选择独自离开——或者说它们，在意识到死亡之后都会选择远离同伴和主人，是实在不想让别人见证自己的陨灭，还是怕为他们徒增悲伤？

虽说此时此刻再牵一只狗出来能找得更快，可她想着二六离开的原因，还是决定不让它的同伴，或者说是兄弟们也去见证它最不愿让别人见证的死亡。

她觉得二六不会跑远，就在这附近找了很久，浪费了很多时间，生怕它已经不在了。

它不想被看见，更不想被找到，所以掩在了觅灵海旁一处十分茂密的草丛里，她在第三次经过时才发现它的身形。

那时她离二六很近，而本该迅速察觉她的气息的二六却因为徘徊于弥留之际而根本未发现她。她在它身后站着，看着它蜷着身子，只有脑袋还微微抬着，没有彻底低下去。

她捂着嘴，又想起它唯一的遗愿，于是顺着地势登上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与它一样隐在丛生的杂草间，远远地看着它。

彼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自虐般地看着二六离开，明明解脱的是它而难受的是自己。可她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睁大眼睛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垂下头去，最后倒在自己的前腿上，终于再不动一下。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她也落下了泪，边用袖子擦拭边慢慢地走下去，颤抖着将它的尸身抱在怀里。

她抱着它又走了许久，没有飘起、落下，只是走，最后寻到了一处难得没有草木的地方，将它的尸身烧掉。烧完后又将余下的骨灰尽数收起，全部撒进了觅灵海。

彼时她突然想，是不是这样死去也是对她最好的一种方式。等到她气数散尽的那日，蛊虫们就会冲破她的尸身，将剩下的皮肉、内脏甚至骨头和头发都啃噬干净，再被烈火付之一炬。

虽然在那之前便不再留有尸身，但至少她也算是被轰轰烈烈地火葬了，只是不像小二六一般独自离去，而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的唏嘘和作呕声之中。

但他们之中也不会有谁在意她，她更不在意他们，所以无所谓。

独自离去，毫无牵挂，真是好。

只是那时，她还是不忍看着小二六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孤独地离去，就如她自己也很渴望能有人因她的死稍稍惋惜和难过，至少不要毫不知情、全然不当回事。

又想毫无挂念地死去，又想心有所慰地离开，她也真是矛盾又矫情得很。

撒完小二六的骨灰后，她就留在觅灵海边，抱着腿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封荷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回去。

在见到封荷的脸时，甚至是被她带着回山庄的一路上，伊澜都是毫无意识的。许是一夜未睡才导致意识不正常，可她却又没有丝毫的困意，眼睛仍然睁得那么大，时而有神时而失神，不知稳定了多久才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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