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我是猫》(8) - 夏目漱石四部曲 - 夏目漱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夏目漱石四部曲 >

第六十四章《我是猫》(8)

八爷在介绍篱笆巡游运动的时候,应该已经稍微把环绕着主人家院子的竹篱笆描绘一番了。您要是以为竹篱笆墙紧挨着邻居,也就是相邻南边的小次郎家的话,那可就会错意了。虽然房租便宜,但是住的可是苦沙弥老师。主人从不曾跟叫“小”什么、“老”什么、“阿”什么的,带有亲近昵称的家伙们结成过隔着薄薄的篱笆进行亲密交往的关系。

其实这边的篱笆墙外是五六间宽的空地,空地尽头排列着五六棵郁郁葱葱的丝柏。从檐廊上看出去,对面是茂盛的森林。住在这里的主人,仿佛是住在原野上一所孤独房屋里的不出仕的隐士,将无名的猫当作朋友,与它共度时光。但是,丝柏的枝叶却并非所宣称的那般茂密,故而“群鹤馆”的廉价屋顶就会从其空隙间无所顾忌地映入眼帘。“群鹤馆”是个只有名字气派的廉价旅馆。因此,要把主人想象成上面描述中那样的先生肯定是十分困难的。不过,那家旅馆是“群鹤馆”的话,主人的居所就肯定有“卧龙窟”(1)这样的价值了。反正名字又不纳税,所以名字都是大家自己任意找个气派非凡的名字来给安上的。

且说这五六间宽的空地,贴着篱笆墙东西走向长出约十间后,突然拐了个呈直角的急弯,围住了卧龙窟的北侧。这北边可是个骚乱的根源。空地围住了房屋的两侧,空地的尽头还是空地,本来是块可以这么自豪炫耀的空地,但是,卧龙窟的主人就不用说了,连爷这只卧龙窟内的灵猫,都觉得这片空地很棘手。

与南边的丝柏利用了空地的宽度一样,北边的梧桐树也照样排列了七八棵。那些梧桐树已经长得有一尺粗了,所以只要把木屐店的老板带来,就能卖个好价钱。可是,租别人房子的可悲的地方之一就是,这种事情就算知道得再清楚也无法付诸实行。于主人来说也是可悲可叹的事情。前些个日子,学校的一名勤杂工到这里来,砍了一枝粗枝回去,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那个人穿了双崭新的梧桐木的木屐。没等问就自个儿吹起来,说就是用上次砍的梧桐树树枝做的。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虽有梧桐树在那儿戳着,但对爷和主人一家来说,却换不了一文钱。据说有句古语是:“怀璧其罪。”而主人这种情况说是“虽怀梧桐却无钱”也恰如其分,也就是所谓的“空藏珍宝无用处”。蠢的不是主人,也不是爷我,而是房东传兵卫。“没有吗?还没有吗?就没有个木屐店的老板来吗?”梧桐树一直在催促,传兵卫却一直无视,只是来讨房租。爷与传兵卫并无什么仇恨,所以他的坏话就说到这儿吧。言归正传,接下来给您奉上名为“骚乱根源之空地”的奇谈吧。不过,这可是绝不能跟主人说的,就只在这儿跟您说。

追溯起来,这块空地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围墙。是个风可畅通无阻,东西可被吹跑,人可不打招呼就抄近道、任意穿行的以天为盖的空无一物的大空地。说是“没有围墙的空地”,这好像在说谎,不太好。按实际情况来说,应该是“曾经是没有围墙的空地”。不过,事情不追溯到过去,就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知道缘由的话,医生也难开药方。所以,爷还是从主人刚刚搬至此处的时候开始慢慢讲吧。

风可畅通无阻这点在夏天也是个优点,清风习习凉爽宜人。虽说是毫无防备,但是没钱的地方也就不会有失盗之事。因此,于主人家来讲,所有的围墙、篱笆,乃至参差不齐的桩子和栅栏之类的,都是完全不需要的。话虽这么说,爷认为,这个事情也取决于空地对面居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或动物。

因此,为了解决这个事情,就必须把气宇轩昂地占据对面一侧的“君子”的品性给弄明白了才行。在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动物之前,就先以“君子”相称似乎过于轻率,不过大抵上用“君子”称呼没错。不是有“梁上君子”之类的说法吗,本来就是个连小偷都被称为“君子”的世界啊。只是,这个时候的“君子”,是绝不会进局子里要警察照顾的“君子”。他们虽不做大到要警察照顾的恶事,可是与之相对的,他们是以量取胜的。而且这样的“君子”又非常多,乌泱乌泱的一大群。名为“落云馆”的私立中学——是一所把八百人的“君子”越发培养成“君子”的学校,为此每月征收二元学费。如果您以为,既然名为“落云馆”那里面就都是些风雅的“君子”的话,那可是从根本上就错了。其不可信的程度犹如,“群鹤馆”里面没有仙鹤,“卧龙窟”里面却有只猫一般。在号称学者、教师的人里面也有像主人苦沙弥这样的疯子,您了解这点以后就应该能明白,“落云馆”里的“君子”并非皆是风雅客。如果您还是坚持说不明白的话,那就先来爷的主人家里住上个三五日好了。

如上所述,刚搬来这里的时候,那片空地上没有围墙。因此,“落云馆”的“君子们”就跟车夫家的大黑似的,慢悠悠地逛荡进梧桐树林里来,聊天、吃便当、横躺在竹席上等,真是干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呀。然后,便当的遗骸,也就是竹笋皮、旧报纸或旧草鞋、旧木屐等,好像带有“旧”字的东西,基本都被扔到这里来了。不修边幅的主人格外处之泰然,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抗议,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他是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打算追究?爷也不晓得。然而,随着诸位“君子”在学校受教日子的加添,他们好像渐渐变得越发有“君子”的样子了,慢慢地他们打起从北侧向南侧侵蚀的主意来。如若您觉着“侵蚀”这个词与“君子”之称不大相配,那就不用好了,只是,那可就没有其他合适的词了。这些“君子”仿佛随着水草而改变居住地的沙漠居民,他们舍了梧桐,奔着丝柏来了。丝柏的位置在主人家客厅的正对面。若不是胆子格外大的“君子”,是不会采取这么了不得的行动的。过了一两天,他们的大胆又更上了一层楼,变成“胆大包天”了。再没有比教育的成果更可怕的东西了。

他们不单单只是逼近到客厅的正前方,而且还在那里唱起歌来。爷虽然不记得唱的是什么歌,但绝对不是和歌或短歌之类的,而是更加活泼、更通俗入耳的歌。令人惊讶的是,不单是主人,连爷我都不禁佩服他们这些“君子”的才艺,甚至不自觉地侧耳听起他们的歌来。不过,想必读者们也都知道,令人佩服与给人添麻烦,根据情况,有时候是互不相干地两立的。但是,在那个时候,这两者竟然不谋而合地合为一体了,如今回想起来,爷还是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主人大概也觉得遗憾吧,可还是不得不从书房跑出去,跟他们说:“这里不是你们这些人该进来的地方,都给我出去!”这样赶走了他们两三回。然而,因为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君子”,所以只是这样是无法让他们老实听话的,赶出去没过多会儿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就开始唱活泼欢快的歌、开始高声说话。而且,“君子”之间说话,自然是别具一格的,言谈间满是“你丫”“不无道”(2)等等。这种言语,听说在明治维新以前是属于奴才、贩夫走卒、下九流的人的专有知识。然而,好像从二十世纪开始,这种言语成了受教育的“君子”所学习的唯一的语言。也有人解释说,这跟“过去普遍受轻视的运动,如今却变得(如前所述那样的)大受欢迎”属同一类现象。

主人又从书房里跑出来,抓住一个最擅长说“君子流语言”的人,一质问他“为什么进到这里来”,那“君子”立刻忘了“你丫”“不无道”等高尚的言语,用极其下流的言语回道:“我们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呢。”于是,主人告诫他下不为例,便宽大地将他放掉了。用“放掉”这个词,像是放了只小乌龟似的,感觉有点儿怪异。但是实际上,主人就只是拽着“君子”的袖子跟他交涉了一番而已。看来主人是觉得,这么严厉地说了他们一通就够了吧。然而,现实是自从女娲补天以来,就总是事与愿违的,主人又失败了。这回,“君子们”从北侧横穿房屋经正门出去了。正门咣当一声被打开,还以为是有客人来了,结果是听到梧桐树那边的阵阵笑声。形势越发地不安稳,教育的成果终于凸显了出来,可怜了主人。主人一明白这下已不是自己能应付得了的了,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落成恭敬有礼的一书,呈交“落云馆”的校长,恳请其控制一下事态。校长也给主人送上了礼貌郑重的回信,说是要修篱笆,请主人稍待。没过多久,便来了两三名工匠,只用了半日工夫就在主人的宅邸与“落云馆”的边界上修好了一圈高仅三尺的方格篱笆。主人十分高兴,以为这下总算安心了。主人真是笨,这么低的篱笆是无法让“君子们”改变他们的行动的。

对所有人来说,捉弄人都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就连爷我这样的猫,还时不时地逗弄主人家的小姐玩呢。所以,“落云馆”的“君子”会捉弄笨拙的苦沙弥先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对此感到愤愤不平的,恐怕就只有被捉弄的当事人本人了吧。

试着剖析一下捉弄人的心理的话,就知道主要有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一方不可以不为所动。第二,捉弄的一方在势力上、人数上不占优势不行。

前些日子,主人从动物园回来以后,屡屡感叹佩服地说一个事儿。爷一听,原来是看到骆驼和小狗打架了。据主人说,小狗围着骆驼快如疾风地转着圈狂吠,骆驼却浑然不觉,依然背挺驼峰呆立不动。不管小狗怎么狂吠,怎么张牙舞爪,骆驼都毫不理会,所以最后,小狗也厌烦了,就作罢了。虽然主人笑骆驼神经简直太大条了,但这个事情现在这个时候拿来举例就十分恰当了。不论捉弄人的一方的手法多么高超,如果对方是骆驼的角色的话,那捉弄就不可能成功了。话虽如此,如若是像狮子、老虎般过于强大厉害的对象也不行,刚要捉弄,就已经被撕成八瓣了。最好是,一捉弄,对方就咆哮发怒,但是发怒是发怒,却丝毫奈何不了我。在这种无后顾之忧的安心情况下,捉弄人的快乐才会格外地大。

为什么捉弄人是有趣儿的事儿呢?理由有很多。首先是,适合用来打发无聊。无聊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萌生想数数自己有多少根胡子的想法。还有个故事说,古代有个被投进监狱的犯人,实在闲得发慌,便在墙上反复地画三角形苦挨岁月。世上再也没有比无聊更让人难以忍耐的事儿了,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来激发活力的话,那活着就是件痛苦的事儿了。所谓的“捉弄人”,其实也就是制造这种刺激来玩乐的一种娱乐。但是,要让对方多多少少有些恼怒,或者着急,或者为难,若不然则构不成刺激。因此,自古以来耽于“捉弄人”这种娱乐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晓得别人心情的,犹如愚蠢的大名(3)般穷极无聊的家伙。一种是除了考虑自己的乐趣以外没有空间,也不能够考虑其他东西那样的,头脑发展幼稚且窘于无处使用自身活力的少年。

其次是,捉弄人还是在切实证明自己身处优越地位上,最简便不过的方法。当然也可以用杀人、伤人或害人来证明自己身处优越地位。其实不如说,这些行为应该是以杀人、伤人和害人本身为目的时所采取的手段,显示出自己身处优越地位这点不过是实施了这类手段之后的自然结果,一种必然现象而已。因此,当您一方面想显示自己的势力,一方面又不想过于伤害他人的时候,最合乎您的要求的就是“捉弄人”了。不多少伤害一下他人,就不能用事实力证自己的“了不起”。若不变成事实显示出来,即便在头脑里是确信的,却意外地,心里的快乐仍然很小。人类属于自己依靠自己的生物。是那种即便处于很难依靠自己的情况下,却仍然很想依靠自己的生物。正因为如此,人类总要试着实际地对他人施展行动,以求证实自己是如此可靠的人,然后让自己安心,不这么做的话就不甘心。而且,不明事理的俗人和由于太没法依靠自己而不安的人,都会想要利用一切机会来拿到证明自己的凭证。这与练柔道的人有时候会萌生想要把别人摔出去看看的念头是一回事。柔道能力可疑的人总祈求:“无论如何要让我遇上一个比自己差劲的家伙啊,哪怕就遇上一次也好。”并抱着“就算遇上的是个外行人也无所谓,我只想把人抛出去看看”这样极其危险的想法在街上晃来晃去,其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说起来话就长了,所以还是省略不说了吧。如若您想听,您就带上盒把儿鲣鱼干来跟爷学习好了,爷会随时教导您的。

根据以上说的内容来试着推论,照爷看,奥山(4)的猴子和学校的教师是最适合捉弄的。拿学校的教师来跟奥山的猴子比较,真是可惜了——不是说可惜了猴子,而是说可惜了教师。但是二者十分相似,爷也没办法。众所周知,奥山的猴子是被铁链锁着的,所以无论它们怎样龇牙咧嘴、吱吱乱叫,也不会担心被它们挠伤。教师虽没有被铁链锁着,但却被月薪束缚着,所以无论怎么捉弄都没问题,不会发生教师辞了职去暴打学生的事情。假如他是个有勇气辞职的人,那他应该一开始就干不了教师这种要照看孩子的工作。主人是教师,虽然不是“落云馆”的教师,但也还是个教师。因此,主人是捉弄起来至为合适、至为方便、至为安全的对象。“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由于捉弄人让他们可以自豪,所以,他们甚至认为这是为了显出教育成果所必需的,是他们理所应得的权利。不仅如此,他们不捉弄人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活力充沛的身体和头脑。他们恰是一群正为漫长的假期无处打发时间而烦恼的人。这些条件齐备后,主人自是要被捉弄,学生自是要捉弄人的,不论让谁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此发怒的主人不识趣得紧,蠢得透顶!“落云馆”的学生是如何捉弄主人的,主人的反应又是如何将不识趣表现到极致的,接下来爷就一一写出,供诸位阅览吧。

“方格篱笆”(5)是什么样儿的,想必诸位都清楚吧。就是那种通风良好的简易篱笆,爷这样的都可以透过格子眼儿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这篱笆,修了还是没修对爷来说都是一回事。不过,“落云馆”的校长可不是为了猫才修的这方格篱笆,而是为了让自己培养的“君子”不能钻过去,才特意差工匠来搭建起来的。的确,就算通风如何好,人类也是不可能钻过去的。要想钻过这种用竹子编成的四寸大小的方形窟窿,纵然是清国的魔术大师张世尊,也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对人类来说,这道篱笆肯定已经充分发挥了篱笆的功能了。难怪主人见到修好了的篱笆墙,以为这样便好了,就十分高兴。可是,主人的理论却有很大的漏洞,是比这篱笆还要大的漏洞,连吞舟之鱼(6)都能漏网的大漏洞。主人是从“篱笆是不可逾越的东西”这一假定前提出发的。主人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也是学校的学生,既然身为学生那就应该无论是多么粗糙简陋的篱笆,只要是被称为“篱笆”就能让他们明确辨别区域的分界线,这样就不必再担心学生们乱闯进来了。接着,主人又先将这个假设否定了一下,想到:“好,就算是有乱闯进来的也没问题。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小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从方格篱笆的窟窿眼儿钻过来的,所以自是不必担心,绝无被乱闯之忧。”他这样轻率地下了结论。的确,只要他们不是猫,就不会从方格篱笆的窟窿眼儿里钻过来,即便想钻也办不到。但是对他们来说,跨过或跳过篱笆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甚至反而还变成了运动,让他们觉得兴致盎然。

从篱笆修好的第二天开始就跟没有篱笆的时候一样了。“君子们”嘭咚嘭咚地跳进了北侧的空地,但并不深入到客厅的正对面,因为被抓时逃跑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的。所以,他们预先算上了逃跑的时间后,就在没有被抓危险的安全地带游弋。他们在做什么,对待在东厢房里的主人来说自然是见不到的。要想看到他们在北侧空地上游弋的状态,要么打开栅栏门从相反的对角出去拐过直角去看,要么从茅房的窗口隔个篱笆墙张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从茅房的窗口张望时,在哪儿有什么,都能一目了然。可是,纵然你说:“好,我发现敌方的几个人了!”也不是就此便能逮到的,只能从窗格子里叱责他们一下而已。若想从栅栏门出去绕半圈突袭敌阵,“君子们”一听到脚步声就嘭咚嘭咚地跳出去,早在你逮到前就逃到篱笆外侧去了。就如非法狩猎船去往海狗晒太阳的地方一样。

主人自然是不会在茅房里守敌,不过他也不准备开着栅栏门在一听到声音时就立刻飞奔出去。若是到了要干这事儿的那一天,那他就必须辞了教师的工作变成逮人方面的专家才行,否则是追不上的。说到主人这方的不利因素,一个是从书房里看不见敌人的身影,只能听见声音;一个是从茅房的窗户里只能看到敌人,却又奈何不得。

敌人看破了主人的不利因素,想出了这样的战略:他们侦察到主人在书房闭门不出时,就尽可能地哇啦哇啦地大声吵嚷,中间不时地还夹有故意大声嘲笑主人的言谈。并且他们把声音弄得出处极不分明,令人乍听之下都难以判断他们是在篱笆内吵嚷,还是在篱笆外闹腾。如若主人出来了,他们便要不就逃出篱笆外,要不就做出一副一开始就在篱笆外的无辜样子。还有主人进茅房时——从前面开始爷就反复“茅房、茅房”地频频使用这个肮脏的词,爷可不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光荣,其实爷反而困扰万分。无奈在叙述这场战争上这个词是必需的,爷也只得用了。——也就是,一旦他们看出主人去了茅房,他们就定要在梧桐树附近徘徊,故意让主人看见。若是主人从茅房里扬起响彻四邻的声音怒骂,他们便悠然退回根据地去,丝毫无惊慌之色。

敌人采用这种战略后,主人就坐困愁城了。“这下肯定是进来了。”主人这么想着就操起手杖往外跑,一看却一片寂静不见人影。还以为没有敌人了,从窗户一看,却必定有一两个敌人已闯了进来。主人一会儿绕到房后瞧瞧,一会儿从茅房向外张望;一会儿从茅房向外张望,一会儿绕到房后瞧瞧。虽然不论来回倒腾说多少遍都是一样的事情,可他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这样干。所谓“疲于奔命”,指的就是他这个状况吧。主人勃然大怒,甚至气昏了头,都分不清究竟教师是自己的职业,还是战争才是自己的本职了。就在他恼火到极点时,发生了下面的这个事件。

基本上事件都是由“冲昏头脑”引起的。所谓的“冲昏头脑”,跟字面意思一样,就是头部被冲昏的意思。关于这一点,不管是盖伦(7),还是帕拉塞尔斯(8),或是守旧的扁鹊,都没有一个人是唱反调的。只是往哪儿冲,这还是个问题。另外,是什么冲上来?这也是争论的焦点。根据古时欧洲人的传说,我们人类的身体里循环着四种液体。

一是名为“怒液”的东西,它要是向上逆冲,人就会勃然大怒;

二是被称为“钝液”的东西,它要是向上逆冲,人类的神经就会变得迟钝;

接着是“忧液”,它会使人郁闷;

最后是“血液”,它会使人四肢强健。

传闻,后来随着人文的进步,“怒液”“钝液”“忧液”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时至今日,只剩下“血液”在一如既往地循环着。因此大家认为,若是有“冲昏头脑”的东西的话,那就一定是血液,除此之外绝无其他。

然而,血液的量却都是根据个人情况被定好了的。虽然因秉性不同而多少有些增减,但大抵上每个人分配的量是五升(9)五合(10)。据此来看,这五升五合的血液一旦向上逆流,那血液所到之处就会炽热地活动,其他局部则因感到缺血而变得冰凉。恰好跟“警察局遭火攻(11)”时一样,当时巡警们全都聚集到警察局,街上连一个警察都见不到。这从医学上诊断的话,就是“警察冲昏头脑”了。

那么,要想治好这个“冲昏头脑”,就必须让血液像之前一样平均分布于全身各个部位。要做到这点就得把向上逆流的血液降下来,方法有很多。听说主人已作古的父亲那一辈人采用的方法就是,将湿毛巾敷在头上,身体贴着被炉。正如《伤寒论》所述:“头寒足热,乃延寿息灾之标志。”湿毛巾冷敷法作为延年益寿之良方,可是一日不可或缺的。

若不用此法,那就试试和尚惯用的方法好了。居无定所的沙弥,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他们就必眠于树木之下、石头之上。之所以眠于树下石上,并不是为了苦行修炼,完全是为了将向上逆流的血气降下来。这可是禅宗六祖(12)边舂米边琢磨出来的秘方。您试着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看,肯定会觉得屁股凉吧。屁股一凉,血气就降下来了,这是自然法则,连半点儿可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像这样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降血气”的窍门已是发明了许多,但是,引发“血气逆流冲昏头脑”的良方却至今未被寻见,甚是遗憾。虽然普遍的共识是,“冲昏头脑”是有害无益的现象,但也有不可凭此轻率下定论的情况。因为也有由于职业的关系,“冲昏头脑”变得格外地重要、不“冲昏头脑”便什么也做不成的情况存在。

其中最讲究“冲昏头脑”的就是诗人。“冲昏头脑”对诗人之必要,犹如轮船不可无煤。只要一日中断不“冲昏头脑”,诗人们就会变成双手抱怀,除了吃饭之外什么能力也没有的凡人。本来“冲昏头脑”就是精神错乱的别名,诗人如若被认为不变得精神错乱就不能维系家业,那就不体面了。所以,即便诗人们呼唤“冲昏头脑”,却不以“冲昏头脑”之名呼唤。他们商量好了称其为“inspiration”(13),一个劲儿“inspiration、inspiration”地叫唤,仿佛多么宝贵似的。这是他们为了蒙骗世人而造出来的名称,其实质,确确实实就是“冲昏头脑”。

柏拉图袒护诗人,把这种“冲昏头脑”称为“神圣的疯狂”,然而无论多么神圣,只要还是属于“疯狂”,人们就不会理睬。还是给安个像“inspiration”这种犹如新发明的药品似的名字对诗人更好吧。不过,如同鱼糕的原料就是山药,观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14),葱花鸭肉汤面里的材料就是乌鸦,寄宿公寓的牛肉火锅用的就是马肉等一般,“inspiration”也在实质上就是“冲昏头脑”。

从“冲昏头脑”的状态来看,就是一时的精神错乱。之所以用不着进巢鸭(15)疯人院是因为,这只是“暂时”的精神错乱。话虽如此,要制造这种暂时的精神错乱,可是十分困难的,反而是一辈子的疯子还更容易制造成功。只有在面对纸张执笔挥毫时才发疯的人,看来就算是再如何灵巧的神,要创造出来也是格外费劲的,所以非常难见到神创造出来这样的人。既然神不给造,那就只好靠自己的力量造了。因此,从古至今,“冲昏头脑之术”与“降血气之术”都同样地令学者们大伤脑筋。

有的人为了获得inspiration每天吃十二个涩柿子。这是基于吃了涩柿子就会便秘,便秘了就必然会“冲昏头脑”的理论。还有的人手执酒壶跳进铁炮浴桶(16)里。这个方法是来自泡在热水里喝酒就一定会“冲昏头脑”的想法。根据这个人的说法,如果这样还不成功的话,那就烧好葡萄酒泡澡水进里面泡,一次就奏效,他对此确信不疑。不过,可怜的是提出这办法的人因为没钱,最终还是没能实行就死了。

最后,还有人想出这个主意,效仿古人的话就能出现inspiration了吧。这是“模仿某人的态度和行为举止后,心理状态也会变得与此人相似的”的学说的应用。像喝醉酒似的絮絮叨叨地缠着人说话的话,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喝醉了酒似的心境。坐禅时坚持忍耐一炷香的工夫的话,就会觉得自己也彻底变成了和尚。因此,模仿从前获得过inspiration的名家大师的行为举止的话,就必定能够变得“冲昏头脑”。听说雨果曾躺在快艇上构思过文章的趣意,所以有人以为只要乘上船盯着蓝天看,就一定会“冲昏头脑”。史蒂文生(17)好像是趴着写出小说的,所以有人以为趴着执笔挥毫,就必能血涌上头。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人,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方法,然而却还没有一个人获得成功。主要是因为,在今时今日,人为的“冲昏头脑”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十分遗憾,却也无可奈何。早晚会出现可以任意激起inspiration的时代,这是毋庸置疑的。为了人类的文明,爷切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哪怕是提早一天。

关于“冲昏头脑”的介绍已经够充分了吧,终于可以开始着手谈谈事件本身了。不过,一切大事件在发生之前都是必定有小事件发生的。只记述大事件而略去小事件,是自古以来史学家们常常陷入的弊端。主人的“冲昏头脑”也是,每遇上一次小事件就加剧一点儿,最终惹出大事件来。所以,若不多少按着事情的发展顺序叙述的话,是很难明白主人是怎样“冲昏头脑”的。很难明白的话,就会让主人的“冲昏头脑”变成徒有虚名,说不定会遭世人轻视讥讽:“怎么也没到那个程度吧!”主人好不容易“冲昏头脑”一回,若不被人赞颂:“漂亮!疯得精彩!”就太不值了吧。从现在开始叙述的事件,无论大小,对主人来说都是不光彩的。既然事件本身是不光彩的,那至少主人的“冲昏头脑”要是真真正正的“冲昏头脑”,是绝不逊色于他人的,爷想将此点清晰力证明确。主人在其他方面并不具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品性,若是不把发疯拿来夸耀的话,就没有其他什么可让爷费心大肆报道的题材了。

聚集在“落云馆”的敌军在最近发明了一种达姆弹(18)。在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或是放学后,他们就会让北面空地沐浴在热烈的炮火之下。这种达姆弹俗称为球,就是用一根大号擂槌似的家伙,任意将这个球发射到敌军阵营。再怎么玩达姆弹,只要是从“落云馆”的运动场发射出来,就没有必要担心会击中闷在书房中的主人。即便是敌人,也并非没认识到射程太远这点,其实这点只是他们的军事策略。既然在旅顺之战中也有海军的间接射击奏了奇功的说法,那么滚落在空地上的即便是球,也不是不能收获相当的效果的吧。更不用说每发射出一颗,便集结全部军力“哇哇”发出威吓性的大叫了。主人惊恐的结果是,分布手脚的血管不得不收缩,苦恼至极,流淌四处的血液就应该会向上逆流了。敌人计谋可谓是极为巧妙呀!

传闻古希腊有一位名叫埃斯库罗斯(19)的作家,他长了一颗学者兼作家的脑袋。爷所说的学者兼作家的脑袋的意思就是秃头。说到为什么会秃头,那一定是由于头部营养不良,没有足够毛发生长的活力。学者、作家本来就是最多使用脑袋的人,而且大多数还贫穷至极,故而学者、作家的脑袋基本都营养不良,都光秃秃的。

那么,既然这位埃斯库罗斯也是一位作家,以自然的趋势他也必须秃头。他有着一颗光滑亮闪的金橘头(20)。然而,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位先生顶着他那颗光滑闪亮的脑袋——脑袋既没有外出服也没有居家服,所以当然还是那颗光滑闪亮的脑袋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阳光的照射下走上了大街。这就是错误的根本。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照射下,远远看去就是个非常能发光的物体。树大招风,发光的头也必定会招惹什么。此时,埃斯库罗斯头顶上空正盘旋着一只鹫,再一看,那爪子上还抓着一只不知从何处生擒来的乌龟。乌龟和甲鱼之类的确实都是美味佳肴没错,可是自希腊时代起就穿着一层甲壳。无论多么美味,穿着甲壳就拿它没办法了。虽然有大虾的鬼壳烧烤(21)吃法,可是带壳煮小乌龟的吃法连现在都没有,在当时当然更是没有了。纵然是凶猛的鹫,面对带壳的小乌龟也一筹莫展。恰在此时,它忽见在远远的下方有个物体闪了一下光,于是它心道:“若将这小龟摔在那亮闪闪的东西上,龟壳绝对能摔碎。待它一碎,我便可飞落下去享用其中的龟肉了。不错,不错!”它就此拿定了主意,瞄准了目标,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把小乌龟从高空丢到了埃斯库罗斯的秃头上。不巧,作家的脑壳可是比龟壳软得多的物体,秃头顿时便被狠狠地砸碎了,著名的埃斯库罗斯便就此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话说到这儿,令人费解的就是那鹫的想法了。它是明知那是作家的脑袋而故意摔下了乌龟呢,还是误将其当作了光秃秃的石头才摔下的呢?根据见解的不同,可以将“落云馆”的敌军与鹫比作同类,也可以说他们不能相提并论。

主人的脑袋并不像埃斯库罗斯,或其他一流著名的学者那样闪闪发光。但是,就算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那也是号称书房的房间。既然主人拥有这个书房,即便是在里面打盹儿,只要是脸在深奥的书上方,爷也不得不把他看作是学者或作家的同类。这么说来,主人的脑袋没秃,是因为他还没有秃头的资格。“早晚要秃的”,这就是近期应该会降临到主人脑袋上的命运吧。如此看来,“落云馆”的学生们瞄准主人的脑袋,用那个达姆弹集中火力攻击的策略,不得不说是极合时宜的。假如敌人将此策略持续实施两个星期的话,主人的脑袋必然会因恐惧和苦恼而申诉营养不良,从而变成金橘、铁壶或者铜壶什么的都有可能吧。然后再连续遭受上两个星期的炮轰的话,金橘就必定会被压坏,铁壶就必定会被敲漏,铜壶就必定会裂缝了。连这显而易见的结局都不去预想,还绞尽脑汁要持续与敌人战斗到底的,只有事件的当事人苦沙弥先生了吧。

某日的午后,爷照旧来到檐廊上睡午觉,做梦梦见爷化身成了一只老虎。爷对主人说:“拿鸡肉来!”

“是!”于是,主人应道,诚惶诚恐地拿出了鸡肉。

迷亭也来了,爷就对他说:“爷想吃雁肉,你给我去雁肉火锅店订来!”

“芜菁咸菜和盐煎饼一块儿吃,就有雁肉的味道了。”迷亭还如往常一样胡诌,爷就张开大嘴,“嗥”的发出一声虎啸,吓唬了他一下。

迷亭的脸立刻白了,急道:“山下的那家雁肉火锅店已经关门了,这可怎么办呀?”

老子说:“那就给你换成牛肉吧。你速到西川肉铺去割一斤牛肉里脊来!你若还不快点儿去,就先把你咬死。”

迷亭把衣摆塞进腰带里快步跑了出去。因为身子突然变大了,爷随意一卧,就占据了整条檐廊。老子正等着迷亭回来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好不容易来的牛肉都没吃到,梦就醒了。

然后,刚才还一直战战兢兢在爷面前伏地下拜的主人,突然从茅房里飞奔过来,照老子的肋骨来了招人记恨的一脚。爷还想着“怎么回事”,他转眼间已穿上了檐廊下的用于院子里穿的木屐,从栅栏门绕了出去,向着“落云馆”的方向跑去。爷突然从老虎一下子缩水成了小猫,总觉得有些不爽,也有些怪异。不过,主人的这股汹汹气势和肋骨被踹的痛楚令爷立刻忘记了老虎的事情。并且主人终于出马与敌人交战之事也让爷感到好玩,于是爷忍痛紧跟其后,出了后门。与此同时,听到主人怒喝一声:“小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戴着制服帽子的强壮家伙正在向外翻越四格篱笆。爷正心想:“哎呀,晚了!”那戴制服帽子的家伙却以百米冲刺的姿势,像飞毛腿韦驮似的往根据地逃走了。主人因斥骂“小贼”而出师告捷,便又高叫着“小贼”追了过去。但是,主人要想追上敌人就必须翻越篱笆墙。而且,如若追得过于深入敌阵,主人就自己变成贼人了。正如前文所述,主人可是个出色的“冲昏头脑”专家。看来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既然已乘着这股气势追击贼人了,那就算身为夫子的自己沦为贼人也要追击下去。他毫无撤退收兵之色,直冲到了篱笆墙根儿下。现在,只要主人再向前进一步就得进入贼寇的领域了。正在此时,敌军中走出了一个长着稀稀拉拉小胡子的将官,出马过来迎战主人。二人以篱笆为界在谈判些个什么。爷听了一下,原来是这种无聊争论: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