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成长
已经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我赶紧不好意思的捂住它。沙也于是给我拿了几瓶营养剂，他自己也拿了，三下两下便喝完了。这个营养剂的味道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它几乎完全没味道，只有一种淡淡的，像是很多东西混合起来的味道。
“不好吃。”我说，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着沙也一直过这样的生活的。听了我的话，他惊讶的说：“是吗？我觉得还不错。”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我像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环着腿坐下，脸贴在膝盖上。“我会回到这里其实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母亲不见了。”我说。促使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解释不清，只能简单归结于这句话。
沙也侧过脸看着我，不知何时我们坐在了同一侧，“你，也……”
“说她带着资料走了，然后就没有音讯了。”
“……深之，”沙也难为情地说：“那些资料，我想应该是我拿的。在那个阁楼里。”
“你拿的？”我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纸片。如果是他拿走的资料的话，那母亲就是自己走的吗？“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没有被卷入这些复杂的事之中。沙也困惑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这两天晚上，我其实一直在回忆母亲的事。“我妈妈啊，其实是个很凶的人呢。”
“她对你很不好吗？”
“不，相反，她很重视我。”我说，“她的教务方法被叫做‘事不过三’。所有的道理她都只教一遍，如果同样的错犯了第二遍，就是口头警告。还犯第三遍的话，就要打。”然而实际上，她只有对我的时候严格遵照这条规则。
“那不犯错的话，她就对你很好吗？”
“如果你指的是给我富裕的物质条件，经常奖励我的话，倒也没有。”
“但是我还记得我得了班级第一的那次，她照例检查我的成绩单，看到排名的时候久违的露出了笑容，拍了两下我的肩膀。然后那天的晚餐格外丰富，还一次性出现了两道我爱吃的菜。”
“还有我每次参加升学考试，她都会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替我查好注意事项，从报名到考试，写在一张纸上，放到我的书桌上——明明这些事我都已经自己准备好了。”
“我小的时候，她还偶尔会带我们出去玩。”我们被她粗暴的绑好安全带，拴在面包车的座位上。即使去的一般都是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我们也兴奋极了。那时候的母亲开心吗？是笑着的吗？我拼命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但不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她在这份工作中，一定已经心力交瘁了吧。是啊，对于她来说，这确实，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吧。一个人照顾这么多大部分是初中以下的孩子，一定很累吧。累了想要休息，也很正常吧。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想方设法的证明她对我的关注不仅是因为这是她的工作。比如高中时和她大吵了一架，我故意大喊：“别假惺惺的装了，你又不是真的我妈！”的时候，她愣了好一会，我确信在她脸上看到了失落，虽然下一秒她便作势要打我。
但是，事实证明，我和她离成为真正的母女，似乎还是隔着巨大的无法跨越的沟壑。
“亲生的母亲和孩子，也是这样相处的吗？”我问沙也。
“我也不知道。”
“我也没有亲生母亲。”沙也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如果说父亲的话，和我基本上算是住在一个房子里的陌生人吧。”他捏紧了手中的瓶子，我感觉的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表情，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在弥漫着忧伤气息的空气中，我像那天读到秋夏回忆的时候一样，脑海中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我闭上眼，将他尘封的记忆唤醒。
我的童年过早的终结在了五岁的那天下午。漫天飞舞的沙尘和不绝于耳的哭喊声让我恐惧的无法动弹，我就站在摇摇欲坠的小学走廊上，那是我母亲工作的地方。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物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机械的叫着妈妈。残垣断壁像巨大的手，几乎将我埋没。直到我即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时，她才终于出现，把我紧紧保护在怀中，同时，山一般巨大的物体倒在她的身上——一块铁做的公告牌。周边陆续跑下来好几个人，有学生也有老师，他们迅速的、没有一丝犹豫的、惊慌的逃过我和母亲，忽略我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哭喊持续到被挖出来的那一刻，亦是本该属于我的人生的终结。
“真恶心。”大三岁的姐姐用力推门，门重重地砸在我的脸上，把我隔绝在门外。“不是叫你进来前先敲门了吗？”她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可是，这也是我的房间啊……不敢顶撞她，我只能默默地走到阳台，坐在落满灰尘的角落。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我想要停止哭泣，却抽泣得越来越厉害，肩膀一个劲的松动。
“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和他一个房间！”“又臭又脏，恶心死了！而且他都快十二岁了，谁知道他脑子里会想什么脏东西。而且他还不是我的亲弟弟！”耳边响起姐姐那时候对继母的大声抱怨，我想要大吼，发泄出无处宣泄的耻辱和痛苦，又害怕被他们发现。我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再次对准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手臂，一下、两下，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将自己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释放在这个没用的躯体上。肉被划开的痛楚与发泄后的畅快相互碰撞，又融合在一起。我爱这种矛盾的情绪，我的身体仿佛与我的情感分离开来，我希望它们能永远的分离……
那之后我便搬到了阳台，每天近乎强迫的让自己干净整洁，外表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模一样，然后以这种姿态和他们来往。情感被我封锁在内心深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姐姐对我的态度好了起来，她不再谩骂我，偶尔还会冷漠的跟我说几句话；班级的同学不再无视我，还会有人主动找我讲话。我大概还，交到了一个朋友吧。只不过这段友谊，一年前好像被我搞砸了。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和小梅。”电话那头的好友这样说道。
“哦，恭喜你。”我说道，大脑中搜索着这种时候应该说的话。
对方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在此期间我还是没想到应该说些什么。小梅大概是他高中时期的那个女朋友吧，但对这个人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这种人，根本就只在乎自己吧。”对方突然说，“高中的时候我被班上的人欺负，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啊？”
高中……被欺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时候被人欺负了？
“要你这样的朋友，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完，他停顿了一两秒，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又变回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在夜晚的卧室思考那些复杂的情感，直到我回到母亲故乡的那一天，我见到了那个，属于我的原本的人生的墓碑。我抚摸着那片土地，那片埋葬我母亲的土地。不知为何，我无意识的用手挖着那片土层，就好像五岁的时候试图在废墟中挖出我的母亲那样，尽管我知道她不可能在那里。就这样不知道努力了多久，直到我发现我黑色的手套上出现了未知的物质——一束虚幻的光，既像是光，又像是玻璃，还像是幽灵。我无法触碰他，亦无法控制他，他从我的手中离开，朝着天空的方向飘去，消失在我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