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10月:银河奖征文(10)
第259章10月:银河奖征文(10)
老婆说:“狗死后我花了一点时间和精力调查。我有一阵子还很纠结,一个人为了永生,怎么可以变得那么无情无义。后来我明白了,你追求不死,就只能极度自私。但我和孩子做不到只为自己活着,我们更快乐,因为我们用毕生精力创造对别人有价值的东西。在这座城市,我有好几千学生,我把他们带进知识的大门,教会他们如何学习,如何做人;而我的儿子,他抓捕罪犯,维护治安,用生命捍卫城市的安宁。我们会死,但我们死得其所。而你这样的永生,”老婆的神色无比鄙夷,“为了永生的永生,毫无意义。”永生
意义?抵抗死亡就是意义所在。我从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其他事情上。我对得起自己,我成为他们中的成功榜样。我用头脑为杜老赚钱,以换取他对我身体不断进行的软件升级和硬件维护,而很多“置换”者再也无力支付维护费用,倒在了通往永生的道路上。
时光荏苒,转眼我就开始领取政府的“百岁老人补贴”,此刻我的心态已经彻底成熟,我终于不再留恋人形,于是进行了二次“置换”。
白衣男为我主持了手术,这手术对他很简单。二十分钟后,我的人造大脑就被移走了,第二个我在手术台上渐渐变成“僵尸”。这具躯体几乎无用,只能赶紧火化了事。
在一个微雨的下午,我和白衣男以好友身份主持了李大壮的葬礼,将他的骨灰盒埋入墓穴。出席葬礼的只有我们两个。李大壮的所有直系亲属,都已经先他而去长眠地下了。
现在,我为李大壮的墓碑填上死亡时间。李大壮是个风趣幽默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顽强地活到了一百一十四岁,终于在比大多数人都活得长的时刻欣然离世。
我和白衣男绕到另一片墓区,杜老的坟墓位于此处最僻静偏远之地。墓体很小,墓碑上除了杜老的名字、照片和生卒年月,别无它字。
“我始终难以相信他没有‘置换’。”我感慨。
“他在生命最后二十年里享受着你创造的财富,已经心满意足,不愿意再为‘置换’者的将来负责了。从此永生将只是少数人享受的奢侈品。”白衣男说。
我们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雨大起来。
“走了。”我说。
我的附肢立刻组合伸展,变成四组旋翼。我缓缓上升。在自然人看来,我应该是一个旋翼无人观察设备。
白衣男仰头,看着我远离,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再见!”
我想他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越往上飞,雨越小了。云层上面,是晴朗的碧空。
前路还无比漫长。
待我迟暮之年,不知那是何年。
【责任编辑:杨枫】
没有你的小镇
文/张冉
雨下个不停,我撑起伞,走在没有你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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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簌簌洒下,空气闷热而潮湿,地砖的缝隙里钻出暗绿杂草,我沿着河向南走,路灯突然亮了起来。这把蓝白格子的折叠伞是你送给我的,用了太久,伞柄都弯了,每次收放都吱吱作响,倾斜持着才能挡住雨丝。
我停在公交站牌下,一边等车,一边向南望,看着污浊的河水将小镇劈成两半。雨下得太久,河水早漫过堤坝上最高的那条水痕,河东岸每栋自建楼的外墙都贴着告示:
河水已超过警戒水位,请各位居民注意防洪防涝,尽量向高处转移。
——南岸社区居委会
“老板,回深圳吗?”街对面卖汤粉的阿婆喊道。
“是啊,回来吃夜宵。”我答道。
她冲我挥一挥手,转身用客家话和小店唯一的客人聊起了天。
每天下班,我都会来这里吃碗横沥汤粉,不要猪肝,多加两元的肉丸。我习惯坐在门口桌旁,长久望向街道与河的对面,那里矗立着一个庞大漆黑的小区,二十四座塔楼紧紧挤在夜色里,亮起的唯有寥寥几盏灯光。晚饭过后,小区广场开始播放迪斯科舞曲,几个老人在惨白的路灯光里默默起舞,每人都有四五条影子相伴。
等到周末,巴士将一车车年轻人卸下,深圳客们带着疲惫的神情拥入小镇,点亮高楼三分之一的灯。这里会一下变得喧闹起来,夜市觥筹交错,小镇彻夜不眠。周日晚上,随着最后一辆夜班巴士驶离站台,河西岸会再次沉寂下去,几位老人走出黑暗的楼门,会集在路灯下,打开音响,踏着遍地垃圾又跳起舞来。
“老板!听说深圳要放水了,你家怕不怕淹水啊?”汤粉阿婆隔着街冲我喊。一辆垃圾车轰隆隆驶过,扭转着方向躲避路中间冒水的井盖。风雨中阿婆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但我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深圳放水”,每个雨季都会流传这个谣言,仿佛深圳某处有人按下神秘的开闸按钮,大洪水就会沿着河流倾泻而来——可深圳根本不在这条河的上游。与此相似的传言还有“深圳地铁会修到这里来了”“明年这里就划入深圳管辖”“下个月开始小孩可以上深圳户口了”……小镇居民总是惴惴不安地编织着传递着有关深圳的只言片语,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城市,一座让他们敬畏、热爱、恐惧和憎恨的大城市。
“怕啊,要是放水就糟了!”我说。
要从雨中漆黑楼宇的剪影中分辨出某个房间的具体位置,这很难;可反过来,若是只想知道哪个房间有没有开灯的话,却出奇简单。今天周三,那栋楼只在十层以下零星地亮着三五盏灯,1804房间依然没有人。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可忍不住一再转头观望,看得久了,那楼就融进黑暗,潜入河西岸几百栋大同小异的高楼的布景当中。远处的夜色里飘浮着霓虹灯光,那是曾带给小镇第一波繁荣的酒店群。在某个遥远的画面里,挂香港和深圳牌照的黑色豪华车塞满小巷,衣冠楚楚的门童拉开玻璃门,热气与香水味儿在射灯光里蒸腾而上。
有温热的水打湿我的裤脚,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我收起伞,走上车子,向投币箱塞了四枚硬币,走到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车内有种熟悉的酸臭味儿,除了司机,只有我一名乘客。我掏出手机,打开便签,写下几行字:“星期三晚,雨,16路城际公交南线,无人,投硬币。”
车子开动,司机说:“龙岗咩?听说那边雨下很大。雨再下,深圳就要放水了。”
“啊……哦……一放水就糟了。”我随口答应着,在便签上继续补充:“与司机聊天。”然后保存退出。这个文档的编号是800,第八百个便签,这数字似乎有些纪念意义,可仔细想想,又只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我家又淹了,今年雨好大。”面目模糊的司机抱怨着。我留意观察他:油腻的短发,皮肤黝黑,戴白手套,驾驶座旁放着个透明塑料茶杯。司机总是这副模样,职业成了他们最主要的特征,让人难以分辨。在雨季,他们总说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可“今年特别热”“今年特别冷”“今年特别多雨水”,谁又不这么说呢?
“是啊,今年雨水特别多。”我说。
公交车嘀嘀鸣叫,超过一辆在积水中踽踽而行的小车,转弯驶上主路。从这里向前直行,经过四个红绿灯,就上了省道,距离深圳龙岗还有二十七公里。我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拍摄窗外掠过的景物,车辆、行人和店铺在路灯下化为流光。
“保持平静。”我对自己说,就算知道这没什么用。第八百次尝试,心脏早不会再怦怦乱跳。
咣当!车子碾过什么东西颠簸起来,“妈的,减速带都看不到了!”司机骂了一句,转动方向盘驶出积水。雨刷器擦去雨迹,前方车子的红色尾灯在玻璃上洇晕开来。
第四个红灯转绿,公交车向前行驶。我用早准备好的胶带将眼皮固定,使自己尽量不眨眼睛。
行道树,灰色与砖色的楼房,路口,店铺招牌……我回忆着所有视觉元素出现的顺序,与脑中的序列一一核对。大体正确吗?有些东西变了,但那是正常的吧。汤粉店变成糖水店,修摩托车转为补轮胎……大体正确吧?
这时,司机又骂了一句:“小车学人家过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几秒钟后,右侧窗外一辆白色雅阁轿车闪过,车子停在一个巷口深深的积水里,水已漫过轮胎。我的眼睛在本田车上停留了一秒,透过深色玻璃窗,能勉强看见驾驶座上正拨打电话的男人身影。
紧接着,我感到某些东西改变了。窗外下着雨,车子行驶平稳,我坐在公交车中部靠窗的座位,空气中有种熟悉的酸臭味道,除了司机,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撕下眼皮上的胶带,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摄像头仍然忠实记录着夜景,小小的gps图标显示卫星定位系统也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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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车学人家过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司机笑骂道。我转头望向左手边,几秒钟后,深陷水中的白色本田雅阁从窗外掠过,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正在拨打电话。行道树,灰色与砖色的楼房,路口,店铺招牌,路灯在雨中闪烁。咣当!公交车碾到什么东西向上弹起,“妈的,减速带都看不到了!”司机叫着,用力转动方向盘。
我停止摄像,放松身体,打开800号便签写道:“……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