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海上繁华梦下》(9)
第二十九回谢幼安当筵解梦杜少牧孽海回头话说幼安、少牧挽着屠少霞走至席间,众人一见,彼此惊呆。想起少霞昔日豪情,没一个不欷歔太息,争问为甚潦倒到这般地步。少霞说:“这多是浪费银钱的现报。前时吃花酒,一夜里三台五台,吃到后来,筷多不下,如今弄得每日里一碗半碗尚是难谋;前时四季里穿的衣服,只要式样不时,立刻唤成衣重做,如今弄得衣衫蓝缕,鞋袜不完;前时初吃洋烟广成信、广恒信的,只要烟好,不惜价昂,如今弄得吞些土皮也算已经过瘾;前时每日里坐马车坐包车的,到处游行,尚嫌没有顽耍所在,如今弄得自己替人拉着车子,昼夜奔跑;前时呼奴使婢的何等威风,如今弄得被人家呼来喝去的,何等气恼!想起来,最错的是不应该不听老母管束,把好端端一分家私一齐消掉,更不该听信阿珍惶惑,娶他进门,遂弄得个宅乱家翻,到如今人财两失。虽然城里头有几个好友,几家至亲,争奈我发狂的时候与他们多已疏了,此时落魄依人,不要说人面高低,就是我自己也羞见江东父老。没奈何,才靠着筋骨度活,每天虽挣得一百八十个钱,藉此养家糊口。却白天里怕人瞧见,不敢出门,必到上灯后,方向车寓里拉了车子出来,沿路上揽些车客。又因烟体羸弱,远路走不甚动,只在英、法两界上车来车去,最远的无非虹口左近,走一次却吃力万分。今天在英大马路遇见一个妇人,叫了我的车子,说要到这里来,我不晓得安哥住在此地,才把他拉着到此,却被瞧见,真使我置身无地,这是那里说起!”
众人听他讲完,问他可曾吃过夜饭,不妨这里随意用些。少霞自觉无颜,那里肯吃?站在席边,连坐也不肯坐下。众人看着过意不去,勉强叫他坐了,吩咐添上一副杯筷,定要少霞同吃,说:“我们既然做过朋友,说甚‘贫富’二字?若有嫌贫重富之心,幼安、少牧两个也不把你拉进来了。今天在此吃了夜饭,不要再出去拉甚车子,大家替你想个法儿,使你必得稍可度日,莫要去操这贱业,将来终身不得出头。”少霞叹口气道:“朋友能这样照应,真是感深肺腑。但恨我少霞自幼骄奢,俗语说的‘文难测字,武难卖拳’,除了拉车,如何活命?虽承诸位美意,怕的是想不出甚度日法儿。”幼安道:“大丈夫生在世上,那有不能度日的人?何况你年纪尚轻,虽然吸上了几口洋烟,究竟精力尚还强壮。我想你第一须把洋烟戒去,这东西最是害人,瘾来时筋骨酸软,涕泪交加,随你什么事情多难干得。果能痛把洋烟戒去,莫说拉车贱业不必去做,就是小本经纪,我看也不是你做的事。最好寻个亲友,有甚行家店口,谋个吃饭地方,或是管管帐目,或是写写信札,这两件事谅必你还来得。”
少霞道:“管帐我不会算盘,学起来岂不费事?还是写写信札,生意场中的笔墨,本来不甚讲究,还可勉强将就。只恨那一个人肯来荐我?”幼安道:“不是这样说的,做人总在自己做起。你从前是个少爷,万不想吃人家饭,那个来荐你生意?此刻你落了魄了,只要改邪归正,从此不嫖不赌,不吃洋烟,托人家荐荐事情,人家焉有不肯之理?包你一两个月之后,必定有个吃饭地方。须知道你是上海土著,亲友多在上海,怕没个提你的人?比不得志和、冶之,远在扬州,举目无亲的,几几乎落在乞讨之中。不是老太太收领回去,将来竟要没有结局。你想是也不是?”少霞道:“安哥讲的说话果也不错,但我目今家无鼠耗之粮,就算我找寻事业,除戒洋烟,这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却叫我怎样枵腹过日?并且家里头还有妻子待哺,说也惭愧。”幼安道:“这也不妨,我今天请你进来,原要替你想个法儿。自然给你些钱,好待你安心谋业。”少霞闻言,立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倘能如此,不但我屠少霞没齿不忘,就是故世先灵、合家大小也多感德不浅。将来不使我终身穷饿,多是安哥与诸位所赐也,不枉我交友一场,尚有几个雪中送炭的人。”说罢,止不住流下泪来。合席也多代为凄怆。
少牧问幼安如何周济于他,幼安说赠他三十块钱,另外给他几块钱买林文忠公加味戒烟丸,等他戒烟,此丸最是王道,不比别的药味,恐有烟灰、马非,靠不甚住。少牧道:“安哥给他三十多块,我与他交情较深,分应多些,送他五十块钱可好?”幼安道:“救人本须救澈,自然愈多愈妙。”二人商议定妥,幼安到楼上去取下八十六块钱来,双手交与少霞,说三十块钱是自己的,五十块是少牧的,另外六块交他买戒烟丸。赶紧明天为始,立志戒烟,往后必有好日。少霞谢了又谢,收入怀中。
众人见幼安、少牧如此,每人也愿送他十块洋钱。除了守愚不在席上,一共是锦衣、子靖、少甫、戟三、鸣岐、聘飞、秀夫七人,合成七十块钱。有几个没有带得,暂央幼安垫给,明日送来。锦衣与少霞的交情因与少牧不相上下,另外又添送了三十两银子钞票。少霞不胜欢喜,约略吃些酒菜,起身告辞。少牧尚要留他看了影戏回去,少霞说一来没有心情,二来坐在席间,虽承众人并不见异,自己觉得不像样儿,一定要走。众人不再强留,送他出门。少霞因要把车子交班,意欲拉他回去。幼安不许,分付自己车夫替他把车子拉了,少霞拿了号衣、竹帽,跟到车行里去,交过了班,从此不再干这事儿。把幼安等给的洋钱、银子存在一个店铺里头,生些子金,将就度日。自己果真戒断了烟,寻个亲戚荐,就荐在存洋钱的店里写信,拿他五块洋钱一月辛工。
混了一年有余,渐渐的灾退福临,做些小货生意,居然积起钱来。到后虽不能复还旧业,也还不失了个小康之家。可知人贵改过自新,不怕回头已晚也。亏了幼安等几个朋友,不然那得出头日子?愈见得交友不可不慎,我今结过不提。
再说谢幼安的车夫把车子替少霞拉至车行,回来交代过了。其时酒已半酣,自鸣钟已敲十点,做影戏的问可要开演?幼安说就此开演甚好,遂叫车夫把灯烛息灭,撤去残筵,又在布帏上面喷湿了水。演戏的把电光运动,照耀得满室生明,在布帏里一套一套搬演起来。起初几套影片,多是些外国景致,后来有几套打仗片子,真个是炮火连天,看了时令人心惊目炫。幼安等个个赞好。又有一张跑马片子,马蹄“得得”,仿佛有声。一张救火片子,火光熊熊,宛然在目。一张海水中西人洗浴片子,那大水奔腾之势,恍如身历其境一般,众人更拍手叫绝。末后有两张簇新鲜上海堂子里的影片,一张乃是摆酒,一张乃是碰和。一样搳拳叫局,抹牌数筹,娘姨装烟,相帮上菜,惟妙惟肖。幼安看了,点头说道:“这真是电光石火,瞬息即逝。看了这两套影片,大可唤醒孽海痴迷。”少甫道:“本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你说他石火电光,比评得真是不错。”
幼安闻言,忽猛悟道:“少甫大哥,不是说浮生若梦么?你不说这‘梦’字也罢,说起时,我想到去年正月十五夜在家得的那梦,真觉得如响斯应。我与牧弟已做了一年梦里之人,不知牧弟如今这梦醒了没有?”少甫道:“是何梦兆?可能说与大众一听?”幼安道:“此梦非常奇应,今夜正合说知。”遂把去年元宵夜如何酒醉入梦,那梦里头看见少牧走到一条又暗又昏的斜路里去,一时唤他不出。自己立在路旁,忽见有桂花一枝,折取在怀。后见那条路上出来了无数的人,大半多是衣衫蓝缕,面目枯槁,身体羸瘠,神志昏迷。少牧顿时发起恨来,拿了把剑,当心就刺,放出灵光。
众人一见,只照得幽径通明,一惊而醒的话子细述了一番。又说:“那条又昏又暗的斜路,岂非应着少牧跑到堂子里去,身入狎斜,唤不出来?折取桂花一枝,岂非应着讨了桂天香进门?斜路上出来无数愁眉泪眼之人,岂非应在少霞、景桓、志和、冶之、营之、伯度、时行等诸人身上?不是破家,便是失业;不是患病几死,便是落魄不堪,那个人还有什么乐趣?不过牧弟拔出剑来,当心就刺这节,尚还没应。若使依梦详解,剑是一把慧剑,牧弟真能慧剑一挥,自然情魔立斩,那得不幽径生明?你们诸位剖解起来,不知可是这样解法?那梦不图这等灵验。牧弟莫怪,我当初再三不敢与你到申,如今你还记得起么?”少牧闻言,点头不语。
众人多说这梦果然奇验,并劝少牧及早收心,但看楚云、如玉两人那般情义,堂子里有甚顽头?还是赶紧运动慧剑,斩断情魔的好。少牧自从阿娥姐来至席上,说明楚云已嫁策六,心中早有八九分悔意,又闻郑志和、游冶之,并跟见屠少霞落魄至此,更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想到从前花天酒地一般的何等风光,此刻弄得这样下场。自己若不是得了一条吕宋彩票,只怕五六月里到今也已不堪回首,真令人大可寒心。此时更听幼安解梦,众人劝他,到底少牧是个狠有夙慧的人,比不得真正破家子弟,滥嫖滥赌、滥吃滥穿的,直要除死方休,顿时不觉回转心来。正要与众人说话,那影戏已经演完。收了布帏,客堂里重新点上灯烛,满室光明。少(秀)甫送过戏钱,演影戏的收拾电灯、影片等物告辞自去。
少牧见无暇讲话,没有说得。后来楼上边新来娘姨下来说道:“钱家太太要请杜大少爷、杜二少爷并自己少爷楼上去坐,有话商议。”众人知道是要他们劝守愚返苏,向锦衣等告一个便。锦衣等见幼安三人有事,纷纷起身辞别。幼安也不再留,送了各人出去,始与少甫弟兄上楼。见严氏坐在新房隔壁一间套房里头,天香陪着,守愚却在楼梯口走来走去,并没坐定。幼安问天香:“为甚不请钱家太太里房去坐?”
天香道:“他因心中不快,不愿进去,故在这里。”少牧道:“怎的不快?”新来娘姨微微一笑,低声答道:“二少爷,你没瞧钱家太太脸上边么?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知为了甚事,况且他自从上得楼来,与钱老爷只说了一句停回我一定要与你拼命的话,别的话一句没有。我们不便问他,知他因甚生气?”少牧听罢,向严氏在洋灯下细细一看,果见左额上起了一个绯红的栗块,右额下起了一条青影,鼻子上隐隐的尚有血迹未干。身上边穿的衣服,胸口一排钮扣脱去线脚甚多,一条半旧黑毛绸裙,那下裾像是碎了。再看他头上边戴着一只海螺兜儿,那毛片弄得一根根倒竖起来。两太阳做的鬓发,左面的散了开去,右面的拖了下来,梳的头更不必说,蓬松得不像样儿。若照他这副形状,一定是与什么人曾在那里打过一次,却因守愚一直坐在席上,不知是与那一个人相打,心中好生不解。少甫、幼安看了,也觉甚是疑心。
严氏见众人上楼,不等动问,先与幼安说道:“谢大少爷,今天我在你公馆里头,论理惊吵不安,但我有几句话万万不能不说,故请众位上来。我们老夫妻是乡下出身,瞒不过的,自小耕田种地,熬了多少辛苦,才能够买了几百亩田,造了一所住屋,多了几个现钱,这是不容易的。如今大家多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要说儿女成行,孙儿女也七八岁了,可算得是个有福气人。难道在家享福不好,偏是照了什么星宿,今年要到上海来顽?他本是一钱不使的人,不知一到上海为甚就手阔起来?带出来一百块洋钱,不上一两个月,用得精打么光!这也罢了,写信来再要钱用。我想不给与他,看他怎样,多是我儿子不好,私下又不知寄了多少钱来,弄得他六神无主,闹出会香里、胡家桥性命交关的许多事情。我在木渎得信,心上怎放得下?几次叫人写信劝他,他却回信多没有一封,连过年也没转来。是我发了急了,没奈何亲自赶到上海,无非要叫他回去安分度日。谁知他老变得不像样了,姘了什么一个蓉仙,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定要讨他回去。你们三位大少爷想想,这种烂污货岂是我乡下人家讨得的么?是我得了这个消息,今天寻到蓉仙花烟馆里,心想诉说一番,叫他休得错了念头,定要嫁他。那知蓉仙这烂污货狠不讲礼,一口咬定没有什么姓钱的客人,又说我不识羞耻,管汉子要在家里头管,为甚放他跑了出来,还有什么面孔寻他?那时我气恼起来,也略略的还骂几句。这烂污货竟说我无故骂他,要与我拼个死活,说房间里现在空着,那里有甚姓钱的人?从来说捉奸捉双,叫我房里寻去,寻得着,任我打骂;寻不着,休想过去!我就呕着气跑到房里去寻,岂知守愚正在此地,房里边空空如也。那烂污货翻转面孔,竟被他将我一把扭住……”
少牧道:“你怎样晓得蓉仙住处?莫要寻错了人,他才这般发恶,不然那敢怎样。”严氏道:“蓉仙现在不住在盆汤弄桥下堍的那条街上么?门口边挂着一盏玻璃小灯,进门去只有一幢房屋。他卧房做在楼上靠街房里边,一只蹩脚榻床,一张杉木台子,两只凳子,别的没有什么东西。那烂污货是个矮胖身材,一双大脚,若不是装着高底,看起来比我还大。面孔是焦黄的,一个鹰爪鼻子又大又尖,两只老虫眼睛骨溜溜的,甚是难看。一张嘴是扁阔的,吃起烫面饺来,可以横放进去。两只耳朵是有些招的。面颊上隐隐生着多少雀斑,东一点西一点,好像灰茭白一般,却把些粉来涂着,涂得像了只活狲屁股。二少爷,你们这人谅来见过,便知我寻得是也不是。”
少牧听他说得不错,点头不答。少甫道:“蓉仙住在盆汤弄桥,只有钱家老叔自己晓得,我们并没知道,你却怎的这般清楚?”严氏道:“我起初问过谢大少爷,谢大少爷没对我说,后在旅安栈里问出来的信息。”守愚闻言大怒,道:“栈里头是那一个人对你说的?”严氏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栈里头是帐房先生与我说的,你待怎样?”守愚气得黄须直竖,道:“帐房先生干他鸟事,要他送信?我回去看他可得安逸!”严氏道:“不怪自己发昏,却怪别人通信,亏你一把年纪,说得出来!”守愚始啯噜着嘴不再作声。
幼安又问严氏被蓉仙扭住甚样,严氏道:“我被他一把扭住,好像动手要打,遂存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念头,起右手先向这烂污货一掌!正打在左颊上面。谁知那烂污货挨了一下,喊声‘有人在此打人’,顿时楼下边男男女女哄上无数人来,把我拉拉扯扯的拖下楼去,你也一拳,我也一脚的,要来打我。这时我发了极了,只得大喊‘救命’,街上边惊动了四邻八舍,来往行人多来劝解。那烂污货更唤了一个巡捕到来,说我无故吵闹,要把我拉到捕房里去。幸亏这巡捕甚是公直,被我一五一十细诉一番,他才不管这事,不过说租界上的章程,吵闹是犯禁的,大家不许再闹,有事好到当官去告,叫我快快走开,莫再生事。我始跑到大马路上,叫了部东洋车拉到这里。众位不瞧瞧我额上脸上受了伤么?我与守愚夫妻一场,今天这事问问他,怎样对得住我?须得与我一个了断才是!”众人听他说完,方知严氏吃了蓉仙的亏,人人眼望守愚,看他如何说话,好劝他夫妻和睦,一同回乡。岂知守愚言无数句,拉着严氏往外便走。一场大闹,不是众人跟着他夫妇往劝,严氏几乎又吃大亏,断送了一条老命。正是:
只为痴心怜野骛,遂教错意怪家鸡。
要知守愚怎样与严(钱)氏厮闹,众人怎样相劝回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