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海上繁华梦下》(10)
第三十回
挥慧剑不作狎邪游著奇文归结繁华梦话说严氏在蓉仙的花烟间内吃了场亏,寻至幼安公馆里头,等席面上客人散了,邀请幼安、少甫、少牧三人上楼,一一说知,要守愚给他一个了断。幼安等目视守愚,看他如何回说。守愚听严氏说完,开口答道:“如今你讲完了么?这里是谢大少爷的公馆,我与你不便说话,那有什么了断给你?有话同到旅安栈去再说。”严氏道:“我也晓得在谢大少爷的公馆内惊吵不安,不过这桩事我气不舒服,说与谢大少爷合杜家二位少爷得知,也好使他们评个曲直。”守愚道:“就算我是曲的,你便把我甚样?要讨蓉仙是讨定了!我因近来年纪渐大,没人伏伺,讨他回去,要他做个贴身伏伺的人,难道你一定不许不成?”严氏道:“既然你自己晓得年纪大了,还要讨什么人?若说没人伏伺,我与你三十多年夫妻,那件没有伏伺过你?亏你说得出来!”守愚听了,火冒道:“你伏伺我,可知不中我的意儿!”严氏尚要再说,被幼安叫天香劝了开去。估量着二人这场气恼,不是在这里三言两语说得下的,并防回栈去还有什么意外之事,因与少甫弟兄说知,大家送他夫妻回栈。二人异口同声的答道,这事必须如此才好。否则,一同出来的人,倘有三长两短,怎对得住?皆因妇人家听见讨小,气量浅薄的人居多,严氏与守愚又是乡下夫妻,向来一步不离的,甚是要好,如今忽然老变,要娶蓉仙,若然一个沉迷不醒,一个坚执不从,怎保不闹些话柄出来?少牧因先分付自己车夫点灯,又叫他替大少爷唤了一部野鸡车子,幼安也叫车夫把灯点好,替守愚夫妇叫了两部东洋车,到门口歇下。上楼与守愚说知,请他夫妻回栈,说并不是憎嫌你们,只因夜分深了,不如早些回去的好。严氏尚有些不愿动身,怕的是到了栈里,只有守愚一人,与他讲不出甚理性。幼安觉察,令天香告知严氏,有人送他同去,他才感激万分,别过天香,起身下楼。天香亲自送他下去。守愚已由少甫陪着先自出门登车。天香令新来娘姨伏伺严氏上了车子,方才回身进内。幼安等见二人已去,纷纷跳上车子,跟着便走。到满庭芳旅安客栈门前下车,守愚夫妇进去,幼安三人也跟着进门。守愚初时并没知道,直至三人入内,方晓得送着同来,心中又是不安,又是着恼:不安的是,三更半夜搅得人不得安眠;着恼的是,回到栈中,本想给严氏一个下马威儿,要他答应讨娶蓉仙,如今有人同来,不便发作,心中好不纳闷。幼安最是心细,见守愚的面色不对,暗嘱少甫、少牧须要留神。守愚进得栈房,先问栈里那一个多嘴的人告诉蓉仙住处,累我们夫妇不和,把这人骂得狗血喷头,不肯住口。幸亏这人奇巧家中有事,打了烊跑回去了,这一夜没住在栈,故任守愚怎样痛骂,没有人回他一声。守愚骂够多时,幼安等一再劝他不可这样。此时守愚骂得火发,顾不得幼安众人在前,索性把严氏大骂起来,说道:“妇人家不在乡间度日,来到上海怎的?世上有钱的人,那个没有三妻四妾?我姓钱的要讨个人,那个能阻挡得来?你休错了念头,要想在我面上撒泼!”严氏闻言,也大怒道:“我与你数十年的夫妇,从来没有这样反目,怎么为了那烂污货,与我这等寻事?我老实对你说罢,若然我活在世上,休想把蓉仙娶他进门!”守愚道:“娶了你待怎样?”严氏道:“只要你有这胆量,我瞧着你!”守愚跳起来道:“你认我没这胆么?这回我偏给你一个好瞧!”严氏道:“你当真娶得成他,我决不再在世上做人!”
守愚冷笑道:“不做人,你做鬼么?”严氏大哭道:“我做了鬼,你可快活!我白白的与你生男育女一场,你竟说得出这一句话!分明是多嫌着我,本来我还要活着做甚?
倒不如今天把这老命拼了,等我闭了眼睛,可凭你自由自在,我也落得一个干净!”
说罢立起身,一个头拳向着守愚当胸撞去。幼安看见大惊,因他虽已年老,究是妇女,不便用手去拖,急喊少甫弟兄快把守愚劝开。少牧正与守愚并坐在一条板凳上边,慌把守愚一扯扯了开来。严氏撞一个空,身子往前一磕,站不住脚,跌下地去。
守愚尚怒气不息,要想动脚,向地上去踏,幼安喝声:“钱家老叔,你要怎样?”少甫也眼睛甚快,把他往外一拉,拉开有二尺多远。严氏在地上出声哭喊起来,惊动了栈里头许多栈客,一个个多来观看。晓得是夫妻生气,闲人不便相劝,彼此不过袖手旁观,看他二人闹到怎样散场。
少牧见惊起了合栈客人,真闹得不像样儿,低低的叫严氏不要躺在地下,旁观不雅。严氏此时那里肯听,只管哭骂不休。不一刻,头发散了,鞋子褪了,尚口口声声定要与守愚拼命。幼安看严氏已像发了疯癫一般,守愚又绝不肯稍让一点,比不得在乡间的时候,夫妻有时寻气,总是守愚惧他三分。只得与杜氏弟兄使个眼风,叫他且把守愚劝了出去,在别地方略坐一坐,息一息气再作区处。只苦严氏无人陪伴,恰好栈中的主妇闻闹起身,入房劝慰。幼安大喜,遂叫他暂在房中好言劝解,自己也卸身出外,与少甫弟兄商量此事如何得了。少牧低低说道:“此事须得钱家老叔回心,若要严氏答应讨娶蓉仙,只怕休想。”少甫摇头道:“就是严氏允了,那蓉仙岂是钱家老叔讨得的人?将来好好一分人家,岂不要被他搅得七零八落?我们做朋友的,那得不阻止他。”幼安道:“阻止他果然不错。这栈房里你瞧只有两间房屋,他们夫妻二人翻了面孔,不能够在一块儿熟话熟商,却向那里讲话才好?”少牧道:“此刻已是半夜多了,茶馆烟间打烊已久,除非是堂子里头,尚好敲门进去。”幼安道:“堂子里那家熟些?”少牧道:“钱家老叔不做大兴里许行云么?何不到他院中坐去?我做的巫楚云已经走了。少甫大哥做的花想容是难得去的,半夜三更不便叫门。”少甫道:“想容闻说昨天也已嫁了人了,嫁的是广东人,听得甚好。”少牧道:“如此说来,除了大兴里,没有别的所在。”幼安遂与守愚说道:“你们夫妇向来很要好的,今天为甚这般动火?千万不可。我们且到你贵相知许行云那边去略坐再来,大家把气分平些,再好讲话。”守愚尚要赶进房去与严氏寻闹,被杜氏弟兄一个拉了左手,一个拉着右手,往外便跑。幼安跟在后边,一同出了栈房,取道大兴里而去。
那一条大兴里,只有许行云一家乃是书寓,其余多是野鸡堂子。见四个人一同进弄来了,五六个野鸡妓女,你也一拖,我也一扯的,要拉四人进去。幼安看着他们可怜,只是暗笑。少甫绝不做声。少牧想起初到上海,在升平楼野鸡妓女拉他,被方端人撞见口角的事,暗叹光阴如驶,倏已一年。这一年中花去多少银钱,落了多少懊恼,心中好不纳闷,故此也不开口。只有守愚,因与严(钱)氏兜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遂发泄在这些野鸡妓女身上,大嚷大喊的说他们好不要脸耻,快快滚开,让人走路。谁知那班雉妓不与他们开口最妙,开了口一哄而上,把守愚“老脚鱼”、“老蔬菜”骂不绝声。守愚怒上加怒,动手要打,少甫急忙相劝,那些人也大笑散去。少牧见已走到院门,站住了脚,举手敲了两下。里面相帮的听得来开,四个人一同进门。相帮抬起了头,喊声“楼上有客人上来”,随手把门关上。
守愚等移步上楼,只见楼梯口立着一个娘姨,说声“对不住,小房间里请坐。”
守愚站住了脚,问大房间里可是有了住夜客人?那娘姨微笑回说:“有个客人碰完了和,在里面吸烟。钱老你们四位到此,可是也来挑挑我们,碰一场和?”守愚道:“半夜里碰什么和?难道我们不许来打茶围么?”那娘姨依旧含着笑脸道:“巴不得众位爷们肯来,那有不许来的道理。因见你们刚巧四位,故问可是碰和。钱老肯照应我们先生,往后日子很长,明天后天来碰也好。请到里面坐罢。”遂把四人领至后面一个小房间内坐下。这房间只有一垛半壁脚阔狭,摆着一张炕榻,一张半桌,两把交椅,一只茶几。走了进去,连身体多回不转来。四个人将就坐下。娘姨叫冲开水上来,相帮回说煤炉息了,莫说是茶,连热手巾也多没有。娘姨说了声“对不住”,跑到房里头去,拿了半盆瓜子出来,说:“先生正在与客人装烟,略坐即来。”四人初不在意,后来坐了一刻多钟,幼安等向守愚劝化了好多说话,依旧不见行云出外,那娘姨却站在门帘半边打盹。少牧见这种冷水茶围坐着没味,立起身催众人出去。行云始在里房开口说道:“你们慢些,待我来送。”却还口动身不动的,直至四人出了房门,行云方才缓步出外,说了一声“慢去,明天再请过来”。
少牧心中甚是不平,下落扶梯,出了院门,对守愚说:“这种顽耍地方,你瞧有甚意思?虽然你行云那边交情并不甚厚,究竟一节上至少也有三四场和,一二台酒,二三十局,不是不花钱的。今天难得去打个茶围,不该应人也不跑出来。更笑那老娘姨,只想打合碰和。想穿了真是没有意味,我们还是明后天赶紧回去的好。”幼安、少甫听少牧说出这话,知他今日已经悔悟,心中暗喜,一路上更把堂子里的许多坏处说了又说,一半提醒少牧,一半带劝守愚。此时守愚的气也已平了些些,听了这些言语,心里头也有些明白,只因蓉仙那边先曾有约,一时割断不来。四人谈谈讲讲,走过四马路四如春点心店,见还开着,守愚邀众人进去吃些点心。众人尚未回言,但见旅安栈中的一个学徒坐着部东洋车,神色慌张,如飞的向西而跑。这学徒看见众人,大喝停车,跳下来连声喊道:“钱老班,正要寻你,快些回去,栈里头出了事了!”幼安慌问出了何事,学徒道:“你们去后,老班娘娘陪着钱家太太坐了一回,劝了他无数说话,钱家太太并没做声。后来他说精神疲倦,要想睡了,打发老班娘娘出外,并讨了一壶热茶。不知他在那里头弄了一盒洋烟,用茶吞了下去,睡在床上声息全无。老班娘娘在自己房里睡了片时,因钱老班尚没回栈,心里头放心不下,重新又到客房里去看他。只见枕头边放着茶壶,一只牛筋的空洋烟盒,心上吃了一惊,又看他嘴凹里尚有许多烟渍流在外边,顿时大喊起来。我家老班从梦中惊醒,此时不能避甚嫌疑,走到客铺上边一看,果然是吞了生烟。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慌问他是几时吃的,那里来的洋烟,为甚要在此害人。他说吃不多时,洋烟是在钱老班枕头边搜出来的,死了有钱老班买棺盛殓,决不害人。我家老班娘娘听了他话,急做一团,因此叫我快寻钱老班回去施救,总要救得转他才好,不然死在我们栈里怎了!”守愚虽然一时之火恼着严氏,究竟数十年的夫妇,那里能硬得心肠?况且此时又被幼安等劝过一番,早有些回心转意,听了学徒这一席话,那得不急?幼安等也吓得面如土色,忙与守愚飞步回栈。
守愚进得房去,说了声:“你怎的这样?我们老夫老妻,有话好说。”不由不流下泪来。严氏也流泪道:“如今没得说了,我让了你们也罢,只苦我死在上海,自己亲生儿子养到二十多岁,送不得终。”说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守愚听他说出这伤心话儿,激动天良,想起一家好好的,多是为了蓉仙,弄到个夫妻断绝,母子分离,自己怎能对得住人?也伏倒在严氏睡的那张铺上,只是痛哭。幼安见了,连说:“钱家老叔,休得这样。想法救他要紧!迟了要误事的,只管啼哭无益。”守愚方才收住了泪,问须怎样救法?开栈房老班说:“最好扛到麦家圈仁济医馆或是虹口同仁医院里去。”老班娘娘说:“夜深了,没有人扛。还是敲开那一家药店的门,买些解药他吃。”学徒说:“听得人讲,吃了生鸦片烟,只要吃山羊血,吐了就好。何不到羊肉店里办去?”
老班娘娘说:“吃山羊血,还是吃肥皂水便些,吃下去一样是吐。”少甫道:“大药房里有种木棉芦花,听说救生鸦片烟甚灵,还是吃木棉芦花最妙。”众人七张八嘴,没有个一定主见。后来少牧想到陈裕昌丝行当初有个陈竹平善士,能替人急救吞烟,并曾许下善愿,无论三更半夜,风雨大雪,一请即到,不须破费分文。如今善士虽已故世,后辈里也接下这个愿心,请了两三个司事,专办这救烟事情。只要救得赶紧,十个里有九个可活,除是时候多了,脏腑里入了烟毒,那才没有挽回。遂与众人说的,决计差学徒坐部快车到陈裕昌,请人施救。守愚问请他来要多少洋钱,少牧回说分文不要。守愚大喜,慌在腰间摸出一个八开洋钱给与学徒,叫他坐了车子快去快来。
学徒答应,如飞而去。
不多一刻,果然同了一个人来。把严(钱)氏神色一瞧,见他面色未青,喉间尚无痰响,气息也尚和平,知他中毒未深,连说:“众人莫慌,尚还有救。”众人方略放心。那人又问:“这烟是酒吃的,是水吃的,是干吃的?”栈主妇说:“我曾问过,是茶吃的。”那人道:“茶吃不妨。最怕的是用高粱酒吃,救起来那才费事。”栈房老班说高梁没有吃过。那人遂解开药包,取了一个竹片,一包末药,叫学徒拿了一碗冷开水来,一手照了盏灯,又叫守愚把严(钱)氏的身体略略搀起,那人将竹片撬到严氏牙缝里去。严氏尚把头来乱摇几摇,不肯吃药。守愚看了,发极万分,慌说:“夫妻口角也是常事,认什么真?休要这样执性。吃了药,将你救好,今后我们仍旧好好儿的,随便什么说话,我多句句听你。明天你身子好了,倘要回转苏州,一准大家回去。
蓉仙那边,决定不再走动,骗了你叫我烂断腿骨。不知你这口气可能平得下了?”严氏尚不肯听。幼安等多到床前相劝,说愿保钱家老叔明后天准定还苏,不娶蓉仙回去,这药必须吃下。严氏方凭施救的人把牙关撬开,将药灌下。说也奇验,服药后,但听得肚子里如雷响般的搅了一回,严氏口呼难过,少停即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多是黑水,烟气直冲,众人掩鼻不迭。栈主妇忙叫学徒到自己房间里取了一个痰罐进来,放在床前,顿时满满的吐了一罐。救烟的人说声“恭喜”,叫严氏略睡片时,又给他些药吃,说是不妨事了,卷好药包要去。守愚谢了又谢,说医金听说从来不受,车钱是必定要的,拿了几个角子给与这人。这人那里肯收,含笑回称“向无此例”,拱拱手,出门而去。
幼安等同说这种善事,真个是无量功德,此种人应祝他子孙昌盛,富贵连绵。
严氏呕吐过了,也自深悔一时执性,吞了生烟,几乎把性命送掉,幸亏遇救得生,感激那施救的人与幼安等及栈里头人甚是不浅。这事闹了半夜,不知不觉的天已大明。幼安等要辞别守愚回去,守愚尚恐严氏余气未平,不放他走,后来严氏说:“谢大少爷们闹了一夜,身体乏了,说不过去,让他们回去略睡。且等午后再请过来,大家商议回去日期。”守愚方始答应。亲送三人出去之后,又向严氏温存了好一回儿,这才收住邪心,不再想在上海耽阁,讨娶蓉仙。
幼安回至家中,把此事与天香说知,并说看来一同出外的人,仍须一同回去,明后天即当起身回苏,叫他收拾收拾。天香唯唯称是。
少甫弟兄回到长发栈内,略睡一回。少牧想起欢场里许多风浪,今天严氏这事,多为守愚迷恋烟花而起,屠少霞、姚景桓、郑志和、游冶之、夏时行、宋桓吉、包龙光等那些弃家荡产的人,大拉斯、康伯度、经营之那些费时失业的人,贾逢辰、白湘吟、白拉斯、花子龙、乌里阿苏、格达那些瞒心昧己的人,邓乎通、潘少安、苏采香那些送掉性命的人,那一个不是为了“色”字,才弄到个不堪闻问?子细思来,真是不该自己讨苦,何况妓女中像桂天香那一般人,曾有几个?像巫楚云,颜如玉,花媚香、花艳香的,一千个里只怕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有甚意思去顽?何如从此斩断情根,明天催少甫到律师那边,把杭州地皮事情赶紧了结,赶紧起程回苏,免得失足渐深,回头莫及。主意一决,心地顿明,把那从前所作所为之事想了又想,思了又思。
觉得自己好笑自己,又是自己可怜自己,在床上边翻来覆去一回,睡不成寐,索性起来,把那嫖堂子的许多懊恼,做了一篇《花间懊语》,写将出来,将来想好做个座右铭儿。写罢,低低读道:
洋场十里,尽多奔月姮娥;巫峡千寻,偏住行云神女。极李艳张娇之选,洞入迷香;听玉箫金管之声,城开不夜。则有坠鞭公子,走马王孙,着意怜红,任情倚翠。始也逢场作戏,俱说无妨;既而当局者迷,渐难自守。香闺乍履,手巾与茗椀偕来;绮榻横陈,果碟共烟盘并列。魂飞色授,喁喁私语之时;玉软香温,脉脉调情之际。底事欲归不得,心绪如麻;偏教将去还留,脚跟受缚。于是朝朝过往,暮暮留连。开到华筵,拇战响交螭之钏;邀来和局,手谈叉麻雀之牌。时而题曲茶楼,乌师催去;时而聆音戏馆,鸦婢扶来。愚园远似张园,得意则轻车偕往;番菜优于京菜,并肩而美酒同斟。情日热兮日亲,心益迷而益醉。雨余小住,是渐入佳境之时,月下频来,遂偕赴高唐之梦。从此春蚕作茧,不尽缠绵;遂如粉蝶粘花,难离左右。斧头砍处,任予取而予求;竹杠敲来,更再接而再厉。衣服爱入时之样,郎替裁来;钗环羡无价之珍,侬也兑去。甚或每逢三节,假意踌躇,因而装出千愁,婉言借贷。
时则偶然不至,呼小婢到处相寻,倘教别有所欢,向同伴跟踪密访。甘言献媚,说来锦簇花团;苦志从良,直欲指天誓日。小照是相思之影,先赠郎看;绣罗乃纤手所挑,稍申妾敬。何尝谢客,偏言与客多疏,但望娶奴,便是阿奴有幸。凡此百般之诱惑,那禁一念之沉迷。然而飞蚨易罄,最是欢场;精卫难填,莫如欲海。青衫有恨,空留荡子之名;红粉无情,欲蘧萧郎之面。应慨点金乏术,不遇仙传;枉教惜玉有心,几为情累。炎凉渐改,心上人不比初逢;恩爱都抛,花下客何能久住。听嗔人之鹦鹉,带讽含讥;笑独宿之鸳鸯,无情少绪。乍至而姗姗便去,兴逐冰消;相看则脉脉无言,面如水冷。尝来寡醋,生憎恩客绸缪;灌到迷汤,又向别人笼络。回忆频年相眷,竟属空花;何堪往事重提,已随流水。醒来春梦,怎禁耗尽金银;勘破情禅,应笑自投罗网。吁!可慨也,复何言哉!快临崖而勒马,早早收鞭;毋顺水以推舟,迟迟转舵。须晓殷勤迎合,只为钱神;既知挥霍空虚,谁怜措大?妓院非言情之地,何能视假作真;女闾以卖(买)笑为生,难怪迎新送旧。纵或修来艳福,金屋容藏,也防难断邪缘,青楼重堕。抑且情耽花柳,亲朋多转背之讥;更防毒染杨梅,妻子受终身之累。兴言及此,觉意趣之索然;回溯从前,问情痴其悟未?杜牧之扬州一梦,有感而言;党太尉花下千觞,无聊已极。勿谓嫣红姹紫,未免有情,须知握雨携云,无非是幻。彼固为画中爱宠,我应作镜里情郎。孽缘斩处,管他临别叮嘱,色相空时,还我本来面目。跳出茫茫孽海,及早抽身,莫教渺渺情天,自甘受劫。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令同悟烟花;冶游者试味斯言,当不视为河汉。
一连读了数遍,又把少甫唤醒,给他同瞧。少甫看了,说这篇四六做得有些意思,何不另写一张,送到报馆里去,登在报上,也好使天下爱嫖的人大家看看。少牧点头称是,果然又誊了一张,停回送到《新闻报》去登报。
少甫见少牧做得出这一篇文,知他真已大澈大悟,心中好不欢喜,弟兄双双的在栈中吃过午饭,同到律师公馆里去见了译,央他催请律师,早把杭州事情了结,即日便要回苏。译回称,这件公事已于昨日接到杭州回信,幸喜办妥。坟地因在马路之上,必须迁去,地基照值给价,可于不日领银。少甫问:“可能仍请律师发信往领?”译道:“发信甚好,领银必须有个人去才妥。”少牧道:“这么样罢,请贵律师再出封信,我们弟兄拿了去领。”译道:“如此最妙。”遂请律师写好了信,交给杜氏弟兄。杜氏弟兄交清律费,起身告辞。并不回栈,同到归仁里见了幼安,说明杭州之事已经了妥,不论何日即可返苏。幼安选定二十四日一准起程,但不知钱家老叔如何。少甫道:“钱家老叔昨天吃了这种惊吓,非同小可,只怕不回去也要回去的了。”
少牧道:“钱家老叔即使尚要再在上海耽阁,那位老叔母容得他么?我们何不去约他一声,倘然有意同行,尽好一船回去。”幼安连称“当得约他”,并说昨夜闹了这吞烟的事,正该去探望探望。
三个人因又同到旅安小客栈去,先闻严氏身体可安,严氏回称;“身体尚好,只恨求死不得,活在世上甚是无味。”幼安劝道:“休得如此。钱家老叔要讨蓉仙,无非说说罢了,认什么真?如今斩断邪心,正好料理回去。我们故来知照一声,二十四日想要动身,未知你老夫妇心下如何?”严氏道:“你问守愚心下怎样。”守愚道:“你说怎样是了,问我则甚?”严氏拗口道:“你讨蓉仙来得及么?”少甫道:“钱家老叔乃是句口头言语,如今断没这事,那有不一同回去之理?今天定了日期,大家收拾收拾,等到那天一早下船,岂不甚好?”守愚点头说:“一准二十四同行就是。”三人又向严氏说些闲话,因他难得到上海地面上来,这夜幼安请他老夫妇在一家春吃了一次番菜,明夜是少甫请在天仙茶园看了一本夜戏,后天是少牧请他老夫妇白天里坐了一次马车,晚上在聚丰园吃了席酒。
光阴易过,看看二十四到了,幼安隔日叫好了一号大船,停在老闸桥浜中。先令天香把台凳、衣箱等物叫人扛抬下船,一到二十四,又把细软东西收拾清楚,等候少甫弟兄并钱氏夫妇到来,一同登舟。九点钟时,少甫弟兄已到,说所有箱笼各物已由栈里茶房挑下船去。少牧又说:“即刻在路上边遇见资雄花田郎的朋友,讲起花田郎资财百万,不料因酒色过度,得了怯症。今年正月里又因与人碰圈的温外国牌,连次大输,生起气来,病势加增,要想回国来不及了,竟于前天故世,年只二十九岁。他家眷不在上海,说也可怜。”幼安道:“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了。虽说修短有数,究竟也是自己不能爱惜精神,滥赌滥嫖之误。若照这样看来,世界上‘嫖’、‘赌’两字终须切戒才好。”少牧道:“安哥说得不错,我此刻也勘得到这层意思。想到在上海顽了一年,今天安然回去,跳出情场,尚是万千之幸,否则也恐不堪设想。从今回转苏州,莫说不想再到上海,就是苏州有甚名妓,见过了上海的世面,也不愿再在别处留恋的了。”幼安道:“这才是俗语说的,叫做‘经一番,长一次儿’,本来人生在世,无论什么地方,什么事情,皆须见识见识,只要见识过了,参得透他,撇得下去,有甚妨碍?参不透、撇不下,那才受害不浅。”少甫道:“世间有辈固执的人,提起嫖、赌二字,好像污了他耳朵一般,这种人你瞧甚样?”幼安道:“这种人世界上本也不少。莫说别个,就是像方端人方老伯父子两人,那个曾犯过‘嫖’字‘赌’字?但照我的意思看来,不喜欢赌的或者有人,不喜欢嫖的,除是手内无钱,或者年纪真是老了,那才紧守得住;若是少年与有钱的,一千个里只怕难觅一个。也有上半世被父母管束,并没有嫖,下半世嫖得不知所云的人,其实失足愈晚,回头愈难。还是少年时使他到处走走,晓得些人情世故的妙。”少甫抚掌道:“这话说得甚是有理。我想牧弟这番经历,好在少年醒得转来,若在四五十岁以外方才失足的人,要他花间梦醒,只怕难上加难!但看钱家老叔被妻子逼着回去,那是出于无奈,与牧弟自己醒悟不同,故而此刻还没有来。”幼安道:“钱家老叔种种反常,此番回去。不是咒他,恐怕必定有些不妙。”
三人闲谈未已,车夫来说钱老爷夫妇来了,有两小车子行李,多在门外。幼安分付领着落船,一面关照归仁里看巷门的到来,把房屋交代清楚,唤车夫车了天香,自己与少甫、少牧、守愚四人步行下船。严氏已押着东西,坐了小车子先自下去。幼安等到得船中,少牧的包车夫与长发栈茶房尚在船旁候着,把挑下来的行李铺陈一一交代明白,少甫弟兄给了二人几角洋钱,叫他上岸。那包车夫的工钱早已开消清楚的了,不必细叙。幼安的车夫只用了他一月,那车子是车夫的,连车租给了他十块洋钱,车夫不胜之喜,谢了又谢,上岸自去。船家问明客人已齐,拔跳开船。幼安见船里头的零碎物件,少牧最多,问他那里来这许多东西,少牧说:“是屡次要想动身,买些零碎,不知不觉积得多了,回苏去尽好送亲友。”幼安微笑称是。天香与严氏在船谈些闲话,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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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行一日一夜有余,到了苏州,仍旧泊在太子码头。幼安先差船家至家送信,早有家人谢义奉了齐氏之命,备着两肩轿子,带同小丫头阿翠至船迎接上岸。少甫弟兄与守愚夫妇也有家人到船来接。
幼安与天香进门之后,天香见了齐氏,谨执妾媵之礼。齐氏见他性情温厚,举止端庄,十分敬重。到了明日,备了八席喜筵,邀请各亲友至家会宴。亲友见了天香,多说不像是青楼出身,没一个不看重于他。幼安心中十分欢喜,后来谢氏内政一切,齐氏颇得天香臂助之力。可见风尘中也未尝无人,不过是不易遇见。那巫楚云却误嫁了周策六之后,不上三四个月,把手中所有吃尽卖光,无可奈何,逃了出来,改名依旧为娼。
混了数年,人老珠黄,流为雉妓。又数年无人问鼎,衣食不周,竟至与乞丐为伍,穷饿终身,死于百花里口。这是做恶妓的下场,若与天香相较,真是天渊之隔了。
著书的做到此处,把全部繁华梦一笔结住,系以诗曰:潦草欢场有几时?回头是岸莫情痴。
孽缘当断醒宜早,绮障深缠悔已迟。
水月镜花原是幻,兰因絮果枉生疑。
请君试读繁华梦,梦里繁华知不知?
附志《海上繁华梦后集》目录并出书缘起:警梦痴仙著《海上繁华梦》脱稿之后,购者纷至。复印四次,销售一空。文字因缘,作者盖心窃喜之矣。然而海上风光日新月异,繁华递变,摹写难穷。因有致书痴仙以再作后集为请者,并谓原书结处太骤,若作后集适足补前书所未尽。痴仙兴之所至,笑而诺之。乃于乙巳岁起,又作后集四十回。丙午春仲,准可出书。其落墨处从前书紧接而入,故分言之为前后集,而合观之则成一书。想阅者当愿共窥全豹也。爰志缘起,并附目录如下:
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