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11)
后集第一回巫楚云入门悔嫁潘小莲落院卖娼漫道繁华梦易醒,重将残梦勘忪惺。
补苴细把前书续,结果须从此集听。
欲藉指迷成反照,不嫌影事记零星。
痴仙愿破痴人梦,再作登场柳敬亭。
古沪警梦痴仙著《海上繁华梦新书》初、二集,自谢幼安感梦游申起,至桂天香嫁谢幼安回苏止,凡六十回,已将新书作一总结。其间如杜少牧、游冶之、郑志和、屠少霞、夏时行、钱守愚、邓子通、潘少安、白湘吟、贾逢辰等,或已回头,或已落魄,或已陨命;巫楚云、颜如玉、花艳香、花媚香、花小桃、阿珍、阿素等,嫁的嫁了,跑的跑了,死的死了,多已归结清楚,那有后集可做?痴仙二集起笔之时,早经说过无从再续。不料此书出版之后,有许多爱看书的,多说这一部书看得恰得好处,著书的为甚要紧把他结了?况且海上繁华日新月异,花间影事层出不穷,何不再著一部后集出来大家看看,岂不甚好,并于世道更是有功?痴仙听了这话,因又技痒起来,想起全集书中巫楚云、颜如玉那一班人,虽然一个个多有下落,俱只虚虚几笔,仿佛做文章的做了一个虚冒题儿,就是谢幼安娶了桂天香回去,美满姻缘虽甚令人艳羡,却恨花难久好,月不常圆,娶得四载有余,那年苏沪地面时疫盛行,天香竟亦适丁其厄,以致幼安异常抱恨,被平戟三等几个好友劝他与杜氏弟兄重到上海闲游散闷,彼时得见楚云、如玉等人种种结果,正是天然的后集稿儿。故此不惜精神,又做起这四十回后集书来,即从第二集结末一页上说的巫楚云误嫁周策六,不上三四个月把手中所有吃尽卖光,无可奈何逃了出来,改名依旧为娼这几句话入手,先把巫楚云的事情、周策六的家世细细表他一表,接入前书,且请看来。正是:欲将残梦重收结,引得痴仙又著书。
著后集的本旨叙明,言归正传。话说巫楚云刁钻半世,懵(懞)懂一时,不合误受周策六之骗,把他认做有情有义的好人,况且品貌也好,年纪甚轻,家里头又没有正妻,入门之后,正如花烛夫妇一般,何等不欢,那些不妙?因此上一心一意的嫁定了他。临了儿瞒着少牧,还说调头到平安坊去,骗了一百洋钱,一只打簧金表。起初住在昌寿里内,那房间正是颜如玉嫁潘少安,问策六借的,糊表得甚是清净。少安被邓子通枪毙,颜如玉冒认尸妻,发堂择配,生了毒疮送入医院,那房间遂空了下来。
如今楚云住在里头,自己尚暗暗欣幸:当初虽与少安要好,没有嫁他,不然像颜如玉那般的闹出事来,这还了得!怎如今日嫁了策六,一双两好,地久天长。此乃是前世有缘,今生得合。谁知进了门两个多月,所有开门七件以及房租一切,策六并没拿出过一个钱来,多是用着楚云,并且每天还要取些零碎洋钱,三角五角的供他零用。
一日,策六在绸缎庄上剪了件元色外国缎袍料,一件银枪海虎绒马褂料,又向楚云取洋。楚云因手中的二百多块现洋,与少牧那边骗来的一百洋钱,不知不觉看看将要完了,未免有些疼惜起来,对策六道:“不是我有钱不给你用,俗语说坐吃山空,靠着我一个人开消,我手里头有几许现蓄,你晓得的。自从进了你的门口,没有问你拿过半个钱儿。你想每月里房租多少,柴米多少,菜蔬多少;你用的包车夫、我用的梳头娘姨、粗做娘姨工钱多少,你每天零用多少,我与姊妹们往来看看夜戏,吃吃大菜,坐坐马车,开消多少!实不相瞒,这几天手头空了,你也得弄些洋钱出来使用使用,不可在我一人身上。”策六听罢,涎脸答道:“我动身到上海的时节,没多带钱,所以你进得门来,一切费用多是你的。你说坐吃山空,这话果然不错,何况上海花消甚大。我想我们再住几天,还是回到常州家里头去,一则省些用度,二来你既然嫁我,常言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住在上海也不是个了局。不知你意下如何?”楚云踌躇道:“回常州有何不可?但我没细问过你,常州的住宅可是自己祖遗?房屋共有多少?家中既没正室,还有何人?”策六道:“祖居的房屋甚大,共有五进。只因前年邻居失火,竟被烧毁,现下只剩空地出租与人,所以另借了一所住宅,共只三间房子。家中并没亲丁,但与一个远房族嫂同居。族兄出外贸易,不甚回家,故此狠是清静。”楚云点点头道:“既是这样,我自然嫁鸡随鸡,跟着你回去也好。但你今天剪的绸缎,洋钱怎样设法?”策六道:“你当真手头空了?绸缎是剪断折绉不退换的,没奈何只好问你要件东西,当他百十块钱,待我付去。并且我们要回常州,至少也须三四十块钱盘川,必得预先布置。
你想可是?”楚云道:“盘川那得不要,三四十块钱够么?”策六道:“我们东西不多,谅已够了。”楚云道:“我房间里一房红木器具,客堂里一堂红木桌椅,厢房里一厢房外国台凳,怎说不多?”策六道:“这些物件,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多是向店家租的。我们倘要动身,只消叫店家取去。房里头只有一张小榻、一床被褥、一条老虎绒毯、一只鞋篮与篮里的茶壶、烟袋等零碎物件乃是我的,其余厨房中碗盏一切,多是如玉进来时所买。如今少安已死,如玉发堂,要搬也好搬他回去。此外便是你的箱笼各物了。”
楚云听罢,怔了一怔道:“什么说你在上海只有这点子随身行李?”策六道:“我在上海既无家眷,又没抵桩娶你,行李之外要甚别的东西?所以多在常州,并没取来。”楚云因他说得尚还近理,半疑半信的道:“既然如此,盘川果可减省。我们竟拣个好日,动身回家去罢,免得在上海多住一日,多费一日。”说罢,勉强在内袋内摸出一只少牧处骗来的打簧金表,交与策六,叫他去当一百块钱,除付衣料之外,余下的留做盘川,决计一同回家。
策六收了金表,诺诺连声,出门而去。因典当里近来洋表、钻戒等物一概不当,故将此表卖于一个珠宝掮客,卖了一百二十块钱,除去开消绸缎庄帐目,交还楚云三十块钱,只说把表卖了七十洋钱,绸缎庄付了四十。楚云那知他暗中吞价,收了洋钱,当下叫他取本黄历,拣个吉日动身。策六拣了三月二十,楚云即令收拾一切,并将房屋退租。到了十九那天,叫嫁妆店与外国傢生店里的人将所租各物搬去,所欠租金少不得也要由楚云算给。家中车夫及梳头、粗做娘姨的工钱,也是楚云一一开发清楚,叫他们去另寻生意。那三十块钱早又完了,虽然小官箱里尚有二十多块从前用剩下的余钱,只恐途中不够,又在手上除下两只金戒指儿,令策六到银楼里去换了三十块钱。雇了一只小无锡快船,讲定船钱。二十日一早登船,搬下去的物件,策六只有一挑,连如玉买的碗盏厨具在内;楚云却有六只衣箱,一面大着衣镜,两盏保险挂灯,并保险台灯、台花、自鸣钟、洋镜,桶件一切,足足扛了四杠。小官箱由楚云自己拿下船去。策六满心欢喜,估量着这四杠物件倒还不甚值钱,那小官箱里有的是首饰插戴,至少也值千金,一到常州,便多是自己手中之物。楚云却还在睡里梦里,满心嫁了策六,回至常州终身有靠,巴不得立刻就到。
岂知不到还好,一到码头上岸,不但岸上没人迎接,只由策六叫船家唤了一乘半旧不新的轿子来抬。及至抬到家中下轿,只见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满脸杀气,在客堂里一坐。楚云认做是策六的族嫂,正要上前叫他,那妇人又竖起身来,往内里便走。楚云收了一个没意思儿,心上好生不解。恰好策六已到,船家扛着箱笼物件跟随进门。策六分付扛到楼上边去,回头叫楚云一同上楼。楚云无奈,只得跟了上去。但见一共只有两间楼面,一间大些,已经做着一个卧房,方才看见出来的那个妇人正在房内;尚有一间甚小,只得两垛壁脚地位,排了张床,怎能够再放别的东西?
那扛上来的衣箱等物,却多放在壁脚半边,堆了一地。楚云见了,始知有异,顿时面罩重霜,慌问策六:“这些物件,为甚放在这里?”策六假作没有听见,并不答他。
楚云又问,策六始有气无力的答道:“这便是你的卧房,不放东西放甚?”楚云听更不是路,接口驳道:“你在上海说道,借的房屋共有三间,如何只有两间楼面?里房住的是谁?你快与我说知!”策六尚未回言,房里边那个妇人提起了破竹喉咙,高声说道:“我把你这瞎眼的烂污货!你喜欢汉子,跟着他走,也打听打听家里头有的是谁。今天方才问起,已经来不及了,难道要我把正房间让你不成?”楚云方知周策六家有正妻,分明是入了圈套。这一气直气得手足如冰,一句话多说不出来,只将策六一把衣襟紧紧扭住,口口声声的说他不该害人,定要与他拼命。好个周策六,眉头几皱,计上心来,高喝一声:“你放了手,有话好讲!”又附着楚云的耳朵说道:“你莫要闹,我告诉你:房里的虽然是我正室,只因向来夫妇不和,我已当他死掉的了,所以与你说没有正妻,并非骗你。如今既已到家,你与他自然势不两立,好歹住上几天,我们另找一所房屋搬出去住,岂不狠好?今天却只能委屈你些,不要闹罢。”楚云估量着他这几句话又是花言巧语,没听信他,依旧扭住衣襟不放,两眼中却止不住流下泪来。里房的妇人见了,又发话道:“我们好好的一家人家,谁要你哭?莫惹动了我的性子,立时叫你滚出门去。”
楚云不听此话还可,听了时怨极生怒,那无名火也直冒起来,止住了泪,放下策六,举步要赶进房里头去拼一个你死我活。却被策六两手拦住,乘势把他劝下楼去,在客堂内说了无数好话。又上楼把妻子劝住,说此番娶楚云回来,为着他有几个钱,并不是爱他这人。我们将来夫妻仍旧是好夫妻儿,莫要与他寻闹,且看日后便知。真个是一张床上出不出两样人儿,周策六妻子的为人作事,真与他丈夫一般。听了这一番说话,又见扛上来的几口衣箱十分沉重,楚云自己尚拿着只小官箱儿没放过手,知道内中必是些贵重之物,遂当时微笑几笑,翻转脸来道:“既然你有此缘故,为甚并不早说?但他有多少东西,三两个月里头一齐弄到了手,便不许他再住在家,必须设法出门,否则我可不依。”策六道:“到了那时,不要设法,定然自去,你请放心。”说罢,喜洋洋重复下楼来劝楚云,再把暂住几天,另寻房屋的话讲了又讲,并说:“若然我当真与妻子要好,哄骗着你,为甚今天进门,我不叫你与他行个礼儿,也不叫你称呼他一声少奶奶?可知我心里眼里早已没有这人,可恨的是花烛夫妻,不能走开罢了。如今你嫁了我,将来搬出另住,老屋里便可从此不去,你我就如花烛一般。为人须要有些耐性,难道你几天工夫多忍耐不住不成?”楚云起初只顾哭泣,并不理他,直听到不要他与妇人下礼,也不要叫应妇人,并往后定要另屋居住,与花烛无异,觉得尚还有些道理,始慢慢的收住了泪,回说:“事已如此,但凭于你。若要我叫应妇人,与他下礼,本来是万万不能。”策六道:“说过不必,何必多疑?既然你心下明白,且与我一同上楼,把箱笼收拾收拾,莫要丢掉东西。”楚云万分无奈,勉强随着策六上楼,略把衣箱安顿妥贴,在床底下摆了两只,床头上摆了两只,尚有两只暂放在窗口半边,当了一只台子,把台花、自鸣钟等一齐摆在上面。着衣镜、保险灯没有挂处,镜子戤在床后面板壁之上,保险灯卸去磁罩,放在床柜里头。
楚云见了这种局面,又止不住流起泪来,十分里懊悔到八九分儿,尚有一分,只因还痴望他另行借屋,或有出头之日,故而尚未死心塌地。那里晓得进门之后,一连住了一个多月,几次催策六找寻房屋,策六只说一时没有。那妇人却隔着房间,终日里指东骂西的吵个不了。每天的火食零用,策六依旧不破分文,逼着楚云拿出钱来。楚云回说没有,策六见物就取,非当即卖,楚云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落了多少眼泪。
一日,策六忽称有个朋友要卖去一处住宅,只要二千洋钱,共有房屋两进,上下八间,甚是幽静。若然买了下来,自己住了后进,那前进尚可借给人家,最为合算。只恨手内没钱,要叫楚云想法。楚云道:“你又来了。莫说我并没有钱,就算有些衣饰,现被你拿着开消,若然买了房子,平日的用度甚样,你也须子细想想。”策六道:“用度有甚难处,我已托朋友在无锡地方寻了一个纱厂生意,每月五十块洋钱薪水。只因没有把房屋寻好,放你在此心上不安,故此还没有接定。若然果把这房子买了,我马上就要到纱厂里去。常州离无锡不远,或是每月回家一次,或是寄钱与你使用,你想好也不好?”楚云冷笑道:“你是个不做生意的人,怎的这般凑巧?一有生意,就是五十洋钱一月,谁来信你?”策六道:“你不信么?现有一封无锡寄来的书信在此,你且看去。”说毕,果在衣袋内摸出一封信来。楚云接过一看,信里写的正是要叫策六早日动身,管理纱厂各事,薪资每月洋五十元。不过信面上并没有邮政局与信局图书,疑心策六自己所写,看了又看,一言不发。策六道:“你莫非因信面上没有邮寄图书,动甚疑么?这信是纱厂里托个朋友在无锡代寄来的,我断不哄骗着你。骗了你,叫我一世不得做人。”楚云道:“那无锡朋友是谁?现在那里?策六道:“此人姓包,名唤灿光。他的哥哥名包龙光,曾在上海堂子里头花过大钱,狠有声名,谅你也还记得。灿光现到常州,住在东门里面,要卖的那所房子,也是他说起的。”楚云听包灿光是包龙光之弟,信是他寄,房屋也是他说合起来,倒觉有些意思,暗想策六或者真有其事,何不明天叫他请包灿光来,当面问他一问?若使此事果真,拼着把插戴衣服一齐不要,讲定房价买了下来,策六好到无锡贸易,将来不至吃尽当光,一无结果;若是内中又有圈套,必有些马脚露出,决计不去听他。因踌躇了好一刻儿始说:“明天可能把包灿光请他到来?我有话说。”策六道:“请他有何难处?虽你是个女流,我与灿光情同骨肉,你与他见见何妨。但是请了他来,那房子不论买与不买,必得还一个价,也使我脸上有光,不叫灿光空走一回。”楚云道;“那个自然,你今天何不与他约去?”策六说声“晓得”,心下暗暗欢喜,立刻离了家中,寻见包灿光,把楚云明天请他会面的话述了一遍。原来是策六定下暗计,串通灿光,好骗楚云拿出钱来,以待他两手空空赶紧走路,楚云那里得知。
到了明日一早,灿光打扮得十分气概,去寻策六,一见面便说:“无锡纱厂昨天又有信来,问你究竟去与不去?厂中需人办事甚急。倘然你心中〔情〕愿,就最好先到无锡一走,迟了恐怕自己耽误。”策六道:“无锡那有不去之理?但我要到无锡,必须先将房屋之事办妥,方可动身。所以今天请你到来,一则商量屋价,二则可有图样给敝眷一瞧。”灿光道:“图样现有,屋价却二千元不能减少,中费在外。”口说着话,举手在衣袖中取出一张图来递与策六。策六接过,交与楚云展开同看,见图上边画得甚是明白,一共两进房屋,每进四幢,天井也甚宽敞,后进并有高大晒台。楚云看了,甚是合意,不由不着了道儿,低低的叫策六还他一千六百块钱,中费在内。灿光回称:“效力不周,屋价须要足足二千,中费我们自己弟兄可以商议。”楚云因又加了二百,灿光尚要他加,楚云私对策六说道:“再加,我实在手头不够,你须贴补些儿。”策六始与灿光暗暗递个眼色,求他且与卖主商量。灿光会意答应下了,起身告辞。策六要留他午膳,灿光回称不必,且俟到卖主那边商定了价,午后再来。倘然卖主允了,须要先付几百块钱定洋,必得预备才好。策六连声称是,送了灿光出门,回身与楚云端整定洋。
楚云只因没有现钱,在手上除了两只金钢钻戒指下来,叫策六变得多少,先付多少。策六拿了出去,不多时取了二百块钱回来,说是向朋友处抵借来的。楚云怪他太少,策六道:“常州不比上海,这东西没有人要。”二人正在讲话,烛光又来说:“一千八百块钱,屋主已允下了,中费却不能在内。虽然我并没转手。中股中金可以不取,那失股是少不掉的。必须再加数十块钱,不知你意下如何?”策六道:“数十块钱有限,索性费你的心,求卖主让掉了罢。我现有二百块定洋在此,烦你带去交与卖主,写张收据回来,十天内一准出屋交价。”灿光假意为难道:“数十块钱虽小,不知我讲得下讲不下来。你我既(几)是至好,且待我竭力说去。只要他收了定洋,往后的出屋交价就好办了。”策六连说“诸事费心”,向楚云取了洋钱,交与灿光,央他今天就去,顺便再给一个回音。灿光道:“就去不妨,再给一个回音,今天我尚有别事,只恐来不及了,写个字条来罢。”策六道:“如此也好。”当下商论定妥,灿光携洋自去,策六在家守候回音。
到得旁晚时候,有人送了一封灿光的信来,说房屋之事已经谈妥,附呈收据一纸,又定期出屋据一纸,乞即察收,明后当图畅叙云云。策六接了这信,连收据及出屋据与楚云看过,又要预备付价银洋。楚云在枕头边取出那只小官箱来,内中共有一对珠花、一支珠押发、三支珠骑心、一支金押发、五支金骑心、两支金荷花瓣簪、一支翡翠押发、三支翡翠骑心、一对翡翠莲蓬簪、一副珠圈、一副翡翠小圈,一副金锁片圈。可惜那珠花上的珠子光彩老了,并且不甚圆正,翡翠押发的翠色甚是呆滞,看来不很值钱,连别的簪插等在内,大约只值一千左右。策六检点一过,道:“你尚有一支珠兜,如何不见?”楚云道:“珠兜上的珠子是租来的,所以我嫁你的时候还了人家,只戴了三粒帽珍的那只兜儿,难道你没有瞧见?”策六皱眉道:“既是只有这点子物件,怎能变得一千七百块钱?”楚云向手上一指道:“尚有这对八两重的手镯,与箱子里那些衣服,也可抵得几百块钱。”策六道:“衣服你要穿的,论理不能变掉,目今头痛救头,且等我买好房屋,到了无锡寻出钱来再做新的,也是一样。但你这般贤德,不知我周策六是几世修下来的,将来倘有好日,决不忘了你今日之情。”
说毕,叫楚云把小官箱依旧收好,大家安睡,又在枕头边说了无数甜言密语,骗得楚云十分情愿到十二分。
一宵易过,明日为始,策六把所有饰物拿出去逐件变卖,一连三日,通共变了一千二百多块洋钱,只有衣箱未动。第四日的早上,灿光来说无锡又到了一封要信,交与策六拆开观看。乃是厂中催他即日动身面订一切,若再不来,定当去请他友,免误厂务等语。策六看过,尚未开言,烛光便极口叫他依信快去,不可失此机会。策六道:“机会自不可失,只恨敝眷尚未安顿,怎能一时起行?”灿光道:“房屋已经买定,可算得安顿下了。我想你还是先到无锡一走,且俟把生意弄妥,回来交价入宅不迟。”策六假作犹豫不决,将话诉知楚云。楚云因这几日又深信策六,并念做生意是男子汉养命之源,既甚十分迫促,不能叫他不去,只问他去了几时可回。策六说:“至多半月,少或十天,一定速回。那时所买之房定可出屋交价,你我搬迁进去,然后再往厂中办事。”楚云沉吟半响,道:“既只十天半月,望你早去早回。但这屋价洋元,你出了门,放在我处,里房那个泼婆看了定要眼红,你看怎样才好?”策六道:“亏你想得周到,屋价不妨先交灿光带去,万分稳妥。”楚云道:“可要他代出一纸收条?”策六想了一想道:“收条不能叫他代出,你不晓得我这纱厂生意正是他的荐保,千把洋钱的事怎能信不过他,要他立起字来。”楚云见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又问:“此洋几时交他?”策六道:“你既许我动身,明天就要起程,今日交他最妙。”楚云遂在枕边将洋如数取出,点一点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元,留下三十二元作为零用,把一千二百元交与策六,分三次携下楼去,付与灿光,说:“无锡去,明天一准动身。
这是屋价洋元,暂存尊处,连前付过定洋二百,尚少找洋四百,且等无锡回来进屋之时付清。”灿光闻言,将洋收下,绝不推辞。只因为数多了,要叫策六送他一同回去,以便携带。策六满口答应,同他取洋出外,藏顿好了。回家假意收拾行李,依旧一个铺盖、一只鞋篮,别无他物。当晚尚向楚云温存了足足一夜,天明时赶紧起身。不知到那里去喊了一个挑夫,挑了行李,别了楚云,并到里房妇人那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儿,出门声称向无锡而去。
这一去,便杳如黄鹤,任凭楚云望穿双眼,不见回来。看看半月已过,仍是消息全无,此时始又渐渐疑起心来。因听策六说灿光住在东门大街,好容易央了一个邻居妇人,陪着同去寻访,要问问他有无音信。那知寻来寻去,大街上并无此人。直寻至昏黑才回,竟尔不知下落,心中好不纳闷。正疑一定又入了策六圈套,却从这一晚起,里房那个妇人借着他出外找寻灿光,说他往街上卖骚,千骚货万骚货的骂个不了。楚云回他一句两句,他更槌台拍凳的闹得不像样儿,几次要请策六的亲友到来评理。一日,楚云耐无可耐,索性与他挺了几句,那妇人竟动起火来,赶出房门,打了楚云两记耳光。楚云大哭一场,细算策六动身的日子,已是将近一个月了,不但人影不见,连信多没一个儿,包灿光也不知去向,不是又受了他的哄骗,还是怎的?最恨的更要受那妇人恶气,怎能忍受得下?越想越是懊恨,又想手中那些东西,多已变卖尽了,只剩衣箱未动。这是重笨货儿,眼看着不能拿动,可算得两手已空。似此嫁人一场,真是做了一个恶梦,还要住在此间做甚?倒不如趁着此刻尚有几块零碎洋钱在手,赶紧出门到无锡去找策六,找得着与他拼命,找不着另寻别路的好。盘算了一夜念头,眼多没有合过,天明定下主意,趁那妇人不曾起身,轻轻溜下扶梯,挨出大门,一心投奔无锡而去。
可怜他常州从未到过,出了门怎晓得西北东南?免不得逢人问信,问到了一只无锡航船,搭船到了无锡。寻了一天纱厂,谁知踪影全无。看看天色夜了,要寻一所客栈歇宿,偏偏无锡一家没有,不觉又惊又气、又恼又愁:惊的是今夜住宿何方?气的是策六不该欺人太过;恼的是自己失眼,嫁了这样的人;愁的是手头寸草全无,往后怎能度日?顿时千思万想,被他想出一个人来,乃是从前蓝肖岑做的恩相好钱宝玲,被肖岑漂得不亦乐乎,上海站不住脚,现在苏州阊门外棋盘街为娼。何不暂且寻见了他,有了住处再作计较?遂急匆匆寻问到苏州去的小轮船儿停在那里,岂知小轮已开过了。没奈何,又趁了一只苏州航船,腌腌臜臜的去到苏州。
寻至棋盘街上,只要看见是个院子,便问上海下来的钱宝玲可知住在那里。却见苏州局面与上海大是不同,棋盘街上的妓女直与上海雉妓一般,料想宝玲必不在内。后被他寻到一条弄堂,叫杨树弄,门口有块“潘小莲书寓”,又一块“上海回苏钱宝玲书寓”的牌子,暗喜这里是了。闯进门去,果见宝玲在房内梳头。彼此见面之下,宝玲见他神色悽惶,衣服也不甚整洁,心中好生不解,问他为甚弄到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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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把不合误嫁策六,如何离沪,如何被骗,如何出门,如何赴锡,如何到苏之事略略述了一遍,要在苏州耽阁几时,求宝玲作主容留。并问院中共有几人,本家是谁?
宝玲道,“此间乃是住家,并没本家拘束。你要暂住几日,只要姓周的不来寻事,我们要好姊妹,住住何妨?若问院中共有几人,乃是两分人家,楼下是我,楼上是潘小莲,此外没有人了。”楚云道:“那潘小莲可是也从上海搬到此地来的?怎的我记不起这个名字,难道是有甚姊妹改名不成?”宝玲摇头道:“他不是上海来的,向来也不吃堂子饭儿,此节尚是初次,故你不认得他。说起他的家世,你却一定晓得,并叫你诧异起来。”楚云道:“诧异怎的?”宝玲道:“待我来说与你听。”
正要附着耳朵细细告诉与他,楼上潘小莲听得宝玲到了一个姊妹,叙谈得甚是亲热,虽是苏州口音,说的却像是常州事情,并且从无锡下来,要见见他是个何等样人,下楼走进房来,恰与楚云打个照面。楚云连忙立起身来。宝玲道:“这便是楼上的小莲姊姊。”楚云因把头一点,向着小莲微笑一笑,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小莲也含着笑,点了点头,说声“请坐”。楚云把他子细一看,只见二十多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儿,面庞甚是娇嫩,眉目也甚秀媚,只嫌两颧太露了些;身上穿的衣裤,多甚十分素净,头上系着一根白头绳儿,脚上穿着一双四寸大小的元色布鞋,分明是戴着孝服。不知他死了甚(怎)人,还是喜欢这般打扮,只因妓院里满身缟素本来不足为奇,故而不在心上。小莲也把楚云看了又看,私问宝玲:“从前他可曾到过上海,叫甚名字?现在由无锡到此何事?”宝玲只回了一句:“前在上海,名巫楚云。”小莲听了,顿时两颊通红,像要起身回避的光景。被宝玲一把扯住,道:“你要避面怎的?如今是俗语说‘一条跳板上的人’了。我有话替你二人同说,你且坐着。”正是:莫言觌面非相识,替诉伤心共可怜。
要知潘小莲果是何人,为甚听见巫楚云名字要想避面,宝玲与二人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