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下》(12)
第二回探消息有意辱残花觅枝栖无心逢冶叶话说巫楚云到了苏州,寻至钱宝玲家,说起楼上的潘小莲。恰好小莲下楼,彼此见面之下,小莲问起楚云来历。宝玲把名字说知,小莲听了,坐不住身,立起要跑,被宝玲一把拉住,说有话讲。原来潘小莲不是别人,正是二集书中被邓子通把洋枪打死的潘少安之妻金氏。自从少安死了,到上海领了棺木回去,又因颜如玉不合冒认尸亲,当堂告了一状,把他发入善堂。当时晓得少安除了阿珍之外,有两个最要好的妓女,一个如玉,一个就是楚云。虽然三处地方,处处俱不花钱,却被他们把少安缠住在申,以致临了儿性命不保,真是衔恨入骨。只因少安此案并没有楚云的事,所以寻不到他,只在心上记下这人。
后来扶柩回乡,年纪轻轻的人,怎耐得孤单况味?并且少安在日,因他每天在上海寻花宿柳,好久没有回家,私下早已结识了一个恶少。此人姓白,名唤慕义,面貌甚是俊俏,心肠却甚是狠毒,本是个著名水贩。他见金氏有些姿色,勾搭上了,早存下个不良之心,只因少安在申,不敢下手。及至闻他已死,此时胆大起来。等到金氏盘柩回来,用言语打动于他,叫他改嫁。金氏杨花水性,又喜上无翁姑拘束,下无儿女牵缠,正好自由自主,遂听了慕义之言,居然嫁与为妻。谁知慕义并不是爱他人才,其实欲图价卖。嫁了一个月不到,托称苏州有事,骗他同到苏州,卖与一个鸨妇,名唤阿宝,足足得了四百块钱,从此把他送入火坑。这真是潘少安的眼前现报!那阿宝买了金氏,因自己并没妓院,所以在杨树弄借了一所房屋,与钱宝玲同做住家。
央客人替金氏取个名字,这客人晓得金氏来历,戏替他取了潘金莲三字,讽他是个淫妇。金氏却也不知,又说不出潘字犯了从前的夫姓,不许用他,只说金字犯了母姓,请客人改去一字,客人遂把金字改了小字,叫潘小莲。自从进院之后,生涯倒也不甚寂寞,与宝玲不相上下。宝玲起初也不知道小莲这段细情,因见他一举一动,先时多是良家模样,知道他是初入花丛,细细盘问于他,小莲尚泪汪汪的一时不肯实说。直至同住了一月有余,彼此甚是要好,始渐渐的吐露出来。于是潘小莲的去迹来踪,多在宝玲一人肚里。
此番楚云到苏,提起他的名字,看见小莲要走,想着少安当初在上海的那一节事,因把小莲扯住,说:“如今大家是一条跳板上的人了,我有句话替你二人同说。”
小莲脱不得身,涨红了脸,依旧坐了下来。楚云却不知内中有甚缘故,急急动问宝玲。宝玲把小莲前后事情先细细的告诉一番,又把楚云近事也向小莲诉知,说:“你们二人真是一般的受人毒害,以致弄到如此地步。如今聚在一处,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再提前事,正好做一个患难相交,莫要稍存芥蒂才是。”小莲听了,并不作声。楚云听说小莲是少安的发妻,不觉呆了一呆,因曾与少安私下要好一场,未免见了小莲觉得有些难以为情。后闻宝玲相劝之言,乐得顺水推船,也向小莲安慰几句,并着实替他叹惜一回,把白慕义骂了一场,说他坏良心不应坏到这般模样。小莲听在耳中,甚是感激,渐把当初嗔恨他的意思消灭下了。怎禁得宝玲更在一旁善言解慰,二人竟你言我语的彼此亲热起来,讲了好一回话,直至旁晚方散。
楚云就从这一日起,耽阁在苏州宝玲院中。真个光阴如箭,一连住了半个多月。
其时端阳已过,天气渐热,楚云身上的衣服没有更换,向宝玲借了一件夏衫。常州周策六那边,却不知怎样的并没点风声到苏。楚云自思眼前虽与宝玲要好,住在此间并无说话,究竟没有白吃他一年半载的道理,况且房间里尚有娘姨、大姐,看了不像样儿。想起小莲借的楼上房屋,共有三间正房,小莲只用了两间,空起西面的那一间没有用,他只摆着一幢箱子,一只小榻与些零碎东西,做了阿宝的卧房。何不与他商量,把这间房腾将出来,贴他几个房钱,让给自己做了房间?更托宝玲找个掮洋钱的,掮些洋钱,就在此间混他几时。混得手头有了些钱再作区处,岂不是个救急法儿?因此定下主意,先与宝玲商议此事。宝玲听了竭力怂恿,并说掮洋钱人定找得到,叫小莲通间房间,每月贴还他的房钱,也是容易的事。当下即与小莲说知,小莲告知阿宝,果然阿宝一口允许。并因楚云生得人才出众,问他要掮多少洋钱,若是一百二百已够,不必到外面寻人,手头现有,情愿借给他用,照例三分起息,另外拆些分头。倘要用个做手娘姨,也可代找,并且梳得好头。楚云听了大喜,当下就央宝玲做个居间,向阿宝借了二百洋钱,做些衣服,办些插戴,又央阿宝找了一个娘姨,把房间收拾起来。因苏州不比上海,没有出租木器的店铺,托他借了些台椅等物,买了一张椐木大床、一顶白洋纱蚊帐、以及蓝缎床帏,湖色绉纱帐眉一切,勉强铺成了一个房间,恰巧二百块钱正觉不多不少。
诸事端整已毕,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云寓,令招牌店做了一方招牌,挂将起来,居然在苏地为娼。顿时哄动了苏州地面无数游人,多说他品貌既好,曲子又精,应酬更是圆到,苏州可算得一个头等妓女,那名气竟渐渐的红将起来,客人一日多似一日。楚云更有一个绝妙的招徕之法,每日到了二三点钟,不是坐部马车在青阳地兜兜圈子、出出风头,便是唤只灯船在山塘上游玩,有时更请宝玲、小莲同到杏花春吃餐番菜,德花楼吃次夜膳,并向大观、丽华等各戏园包间包厢看戏,藉此招蜂引蝶,卖弄他的风骚。果然这手法使得很有意思,每在这种地方,有些客人带着进门,拣好的巴结着他,不好的冷淡些儿,由他自去。只有青莲阁等书场不肯去上,说书场上的客人,上海还靠不甚住,何况苏州?宝玲与阿宝见了他这般手段,听了他这些议论,十分佩服到十二分。阿宝叫小莲留心跟着楚云,随处学些本领,长些见识。楚云因寄人篱下,要想讨好阿宝,不惜尽心教导,不多时竟把小莲也教成一个名妓,那生意日有起色。
一日,有个客人在天香园髦儿戏馆叫局,那局票上写的是个“二”字。小莲因从来没有此人,料想是个生客,到得戏馆一瞧,果然没有见过,因看他举止阔绰,品格轩昂,招呼一声,坐了下去,开口问了一声尊姓。那人含笑答称:“我叫二少,就住在阊门里头。不必问我姓氏,往后自知。”小莲听他是本处人,一定有些来历,不再动问。那人却盘问小莲,到了苏州已几时了,同院共有几个姊妹,可有从上海下来的人?小莲一一说知。那人听毕,不问别的,只问楚寓的年岁面貌。小莲动了疑心,恐怕是常州有人到此探甚消息,不敢实说,因含含糊糊的敷衍了他几句。看了一出金桂英、金素英的《月华缘》,叫小大姐装过水烟,托称家中有酒,起身先去。临行说声:“二少,停刻请来。”那人点了点头,仍旧看戏,不像便走。小莲出了戏园,回至院中,急与楚云说知此事,深怕此人散了戏馆尚要前来。楚云听了,起初也疑策六寻到此地,虽然讲的说话小莲说是苏州口音,他本来各处乡谈多能讲得几句,有心打着苏白也未可知。继问此人的面貌举止,策六断没有这样大方,又恐并不是他,心上好难猜测。后想既被策六害到这般模样,是他也罢.不是也罢,且等这人来到院中,看事做事,发付于他,有何不可?故叫小莲放心,想来断然没事,又赞小莲见机,不肯把实话告人,这是做倌人的第一秘诀,莫说有些关系的事,就是没甚关系,当着客人面前也是少说几句的妙。二人谈谈说说,天已半夜多了。那人并没到来,各自回房安睡。
次日午饭才过,小莲在房梳头,楚云甫经起身,楼下相帮的喊声“客人上来”,听得有人在楼梯口问:“潘小莲的房间是那一间?”阿宝忙叫小大姐出房去看,正是昨夜在天香园叫局的二少爷与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客人,因叫了一声:“二少,里面请坐”,领着进房。楚云在房中听得甚是明白,急在房门口向外一张,不觉暗暗的吃了一惊。原来进去的并非别个,乃杜少牧与谢幼安二人。自从幼安娶了桂天香,与杜氏弟兄并钱守愚夫妇回转苏州,天香性情和蔼,举止端凝,合家大小无不抬举着他,说他不像妓女出身,齐氏更把家事一切分半与他掌管,天香部署得井井有条。幼安心中十分欢喜,这几时常在家中消受闺房艳福,并没出门去玩水游山。钱守愚却回家之后,得了一场走头伤寒,医药无效,一命呜呼,果应了幼安之言。其子少愚,父死之后,不免用钱撒漫,比不得守愚一生,除在上海入了魔道,很花些钱,其余一钱不肯轻使。这也是守钱虏子孙的通病,凡是祖上一钱如命的人,出的子孙必定挥霍无度,那些钱聚久必散,有个盈虚消长之理。虽幸初时尚有其母严氏管束,不能够十分畅意,然到得不能管束的时候,自然整千整百的浪用起来,把守愚老夫妇半生心血几乎一齐送掉。这是后话,我且慢提。那杜少牧却自上海回家,已醒绮梦,尽悟前非。莫说再不想到上海游玩,就是苏州地面,也不去问柳寻花,评红谑翠。少甫回到苏州之后,要往杭州料理坟地,尚恐少牧邪心难绝,绮障重缠,故托幼安格外留心劝导。及至杭州事毕回来,见他依旧毫无邪念,始知沉迷悉破,操守已坚,渐懈防维,默深欣喜。
一日,少牧偶至留园闲玩,在四面厅啜茗,忽见假山石畔有个女子经过,打扮得十分娇艳,远远望去,那面貌举动竟如楚云一般,心上动了一动,暗想:“他那得到此?”正要抄将过去看个清楚,这女子早已走了。当下回转家中,恰在路上遇见幼安从沧浪亭访友回来,少牧把在留园好像看见楚云之事告知。幼安早有友人说起,这节杨树弄到了一个妓女,名唤云寓,与上海来的钱宝玲、常州来的潘小莲同居,怎样色艺双佳,与他讲起上海事情十分熟悉,也像是上海下来的一般,疑心是楚云改名到苏,他与钱宝玲本来相熟,故而住在一处。今听少牧说起此话,更疑一定是他,只因深怕少牧又起情魔,所以打断他道:“天下人面貌相同的甚多,怎见得就是楚云?
即使当真是他,想你被他笼络够了,再要提起此人则甚?”少牧道:“不是楚云也罢,若使果是此人,我并不是有甚留恋,只因他当日欺人太甚,故想羞辱他一场,使他置身无地,早离姑苏,岂不是件快事?”幼安道:“留恋果然不可,羞辱他却也不必。这是你当初自愿受骗,不能够怪他一人,天下事已过即了,何苦与这班人闹甚是非?”着实的劝了一番而散。少牧却究有些少年意气,就从那日为始,留心定要探访楚云消息。
又一日,在德花楼饮酒出来,可巧楚云也在德花楼应局出外,因他走在前面,少牧仅见了个后背,愈看愈觉相似,要待转至前面看时,已经出了大门,街上去了。因此止住了步,动问柜台上经管叫局的人,此妓叫甚名字?柜台上人回称:“这是杨树弄的云寓,目今苏州地面算他最是有名。二少爷近来不甚出外,所以认不得他。”少牧点头记下,出了德花楼,就往杨树弄兜了一个圈子,果见有家门首挂着块云寓招牌,并有钱宝玲、潘小莲两个牌子,暗想:“钱宝玲在上海认识,潘小莲不知是谁,谅没见过。何不叫一个局,盘问盘问这云寓的根由底细,一定盘得出来。”故而昨天把小莲叫到天香园去,细细问他。小莲却误认做常州有人到此,不肯直说,竟然没甚口风露出,少牧依旧莫破疑团。是晚因天已夜深,看完了戏赶紧回家,小莲与楚云防着他去,他却并没有来。今天一早去寻幼安,把德花楼、天香园两处之事说知,定要同他到杨树弄一访下落。幼安初时不肯,后因少牧一定要去,并说倘然果是楚云,此种人放在苏地害人,何不赶紧叫他到别地方去,也好少害苏州几个子弟,知他心中果已透澈,决不像在上海的时候,一见了面便又着起迷来,始转口答应了他。留他在家吃过午膳,一同到此。因是初次,不认得小莲房间。故在楼梯口头动问,由小大姐接进房去。
楚云既在房门口看得甚是清楚,不由不心上着惊:为的是当日骗得少牧,自知太过,今日见面,用怎言语去敷衍于他?真觉难于启齿;何况幼安娶了天香,听说二人十分恩好,相形之下,更觉得自己所做的事见不得人,心上万分羞愧。回转身在靠窗的一张交椅上坐下,定了定神,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暗想:做妓女的怎能够怕见客人?算我当初不合骗他,也是他自愿上钩,并不是强抢硬劫,犯下罪名。今既来到苏州,少牧、幼安俱是苏州人氏,早晚终有见面之日,既然他们今日到此,何不索性梳好了头,走到小莲房中与他二人见面,看他有甚话说。况且少牧这人最易受骗,凭着我巧言舌辩,再把他骗到个意乱心麻,倒可在此人身上很很的再弄几千块钱也未可知,怎的在此呆着?主意已决,忙唤娘姨赶紧梳头,恨不得立刻走了过去。谁知梳至一半,小莲进房说:“方才来的两个客人,多说与你认识,叫你过去坐坐,看来并不是常州下来的人,像是在上海做过你的。他们上楼的时候,不知你见过没有?”楚云道:“我已在房门口见过,一些不错,是上海做过我的。你且莫把真话与他们说,等我梳好了头马上过来。”小莲答应自去。
楚云不慌不忙将头梳毕,扑好了粉,画好眉毛,点好口脂,戴好花朵。其时是八月天气,中秋将到,残暑未消,身上穿了件粉红汗衫,外罩一件新做的湖色外国纱单衫,这纱甚是稀朗,衬出满身肉色,好似没穿里衣一般,更故意的把香颈松开,装做怕热样儿,下身只穿条白洋纱裤子,足上拖了一双湖色绉纱蝴蝶头小拖鞋,真觉得异常妖艳。装扮已毕,移步出房。先在小莲的房门口叫了一声“二少”,又叫了一声“谢大少爷”,方才扭扭捏捏的走进房去。在少牧身边一坐,脸偎脸的打了一个照面,微微叹一口气说:“二少,想不到今日见面,我楚云盼望得你好苦。”说毕,将身倒在少牧怀中,像要流出泪来。
这一下是楚云使的金钟罩儿,要把少牧心肠先行罩软,方好见景生情,再用花言巧语去欺哄着他。若是从前的少牧,见了他这般妖态,听了他那般情话,少不得又要入他圈套,疼惜他怜爱他起来,如今却换了一个人了,看见楚云这样做作,急忙将他一推,立起身来说:“有话好讲,何必如此?”楚云倒收了个没意思儿,一时没有话说。幼安却暗佩少牧真有定识,且看他往后如何。少牧见楚云半晌没话,反笑微微的动问他道:“怎样你盼起我来?听说你已经嫁了策六,姓了周了,又到苏州做甚?
你且说给我与谢大少听。”楚云因少牧的说话来得斩截,又见第一个金钟罩罩他不住,知他已经悔到极处,软话是不中用了,还是换几句硬话与他说去,顿时将脸往下一沉,说:“二少,你这句话乃是那里来的?我被姓周的包了一节,把我带到常州,如今一节满了,姓周的没有力量再包,自然又要出来。因与楼下钱宝玲认识,故在苏州暂住,却并没嫁过策六。从来说‘传来之言不可深信’,二少你莫去听他,并且以后休要这样的说,须知我声名要紧。若言怎样盼你,本来我晓得你住在苏州,自然一到苏地,就想差娘姨、相帮前来相请,争奈记不起你的住处,所以并没有来。你与我斗嘴怎的?难道我口是心非,半点子懂不得好歹,一些没想着你不成?”少牧让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佯笑答道:“原来你被策六包了一节,并没嫁他。如今重堕风尘,真还记念着我,这却甚是难得。但包你与娶你不同,为甚动身之前,说要调头到平安坊去?”楚云道:“那是怕你听见我被人包去,心中一定着恼,不得已暂瞒着你。明知后会有期,且待忍过一节,与你说明未迟。这正是一片苦衷,你也得体谅些儿。并非我当真嫁了策六,有心骗你,那才是我的不是,今日见面,受你说话,没有分辩。”少牧听罢,依旧佯笑答道:“当初你怕我着恼,今日可知我心中甚样?总之周策六娶你也罢,包你也罢,与我姓杜的并没相干。只问你今日到苏,像我当日一般的人已经遇了几个?我想苏州地面比不得上海人多,只怕禁不起你大刀阔斧施展神通,心上也得放明白些。我姓杜的与你相识一场,古人说:‘君子交绝不出恶声’,今日前来,并无别意。话已讲完,你且回房去罢,我们在此略坐,也要走了。”
楚云不提防少牧勘透痴情,讲出这一番话来,直如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从头顶冷至足心,那有说话答他?面孔却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真觉得无地可容。小莲与房间里的娘姨、大姐见此情景,不知为了何事,也俱呆若木鸡。到底小莲的抚蓄娘阿宝吃这堂子饭已是久了,有些见识,听了少牧那番口风,看了楚云那般面色,明知内中必定楚云有万难对人之处,急须想个解围之法,因一溜烟跑至外房,叫粗做娘姨传下话去,令相帮假喊一声有客叫局。阿宝问:“叫的是谁?”相帮回称:“云寓。”
阿宝又问:“那个客人?叫到那里?”相帮答称:“姓黄,乃是船局。”阿宝遂在房门口关照一声,楚云方得借此起身,对少牧、幼安说声“请坐”,向外便走。二人把头略点一点,回称“你去”。少牧在身畔取出四块洋钱,放在台上两块,说是昨夜在天香园叫的局钱,两块是今日算了一个堂唱,叫小莲收下。小莲尚不敢收取,阿宝知道这户客人下次是决计不来的了,急忙跑进门来,口中虽说:“二少爷,怎的这般要紧开消?”手里却把四块钱取了,一齐放入衣袋之内。少牧看着好笑,与幼安使个眼色,起身回去,按下慢表。
小莲、阿宝照例送二人至楼梯口方回,楚云却坐在房中,并没出来,呆呆的绝不作声。阿宝回至小莲房内,叫娘姨把楚云唤过房来,问他与姓杜的究竟为了何故,两下里意见不合。楚云把在上海当日之事略表一遍,讲了几句良心话儿,说:“千不该万不该,是将嫁策六的隔夜,尚问他骗了一百洋钱、一只打簧金表,难怪姓杜的今天发恨。虽幸他脾气尚好,并没翻脸,但我住在苏地,从今有人知了底细,万一传扬出去,必说我心术不好,手段太辣,又是个嫁过了人重出来的,只要这样一谣,生意决难起色。虽有几户熟客拿得住他,可使他不听外面浮言,无奈为日未久,熟客不多,并没个花得三千二千银子的人,将来开消一切怎靠得住?因此我想过了中秋,另到别处再作计较。正要与你们大家商议,不知可是离开苏地为妙?”阿宝听了尚未回言,恰好钱宝玲因闻房间里人说起,楚云今日来了个尴尬客人,呕了一肚子气,不知是谁,上楼探问。楚云一见,便把方才那一番话一一诉知,要叫宝玲决个主意。
宝玲沉思半晌,道:“若论姓杜的为人作事,平时甚是大方。今日虽然如是,往后不见得与你为难,住在苏州料然无事。若怕风声传播,俗语说人口难瞒,苏州地面又小,一句话传了出去,几于通国皆知,你料以后生意有碍,虑得不为无见。但你要往别地方去,不知是个什么地方?”楚云道:“地方自然上海最好,既有熟客,又有阿娥姐等许多熟人,生意自然做得出来。只虑日子太近,策六那丧良心的不时在上海往来,倘然遇见了他,晓得我又在妓院为娼,他不说害到我这般地步,反说我当日为甚不别而行,拿住了这个题目与我为起难来,虽然并不惧他,究竟不甚安稳。若除了上海一埠,无非是天津,汉口两个通商码头尚可去得,又恨没有熟人依附,怎能前往?真是为难。”阿宝道:“大小姐真要出码头去,我看天津很好。凡是上海去的,听说很有几个手头多了些钱。我有个结拜姊妹,名唤珠姐,在侯家后开着一个极大院子,上节几次有信到苏,叫我与小莲同去。我因路远没伴,回绝了他,心上却甚是愿去。过节倘要前往,我们很可结伴同行,不知你意下若何?”楚云听了,心中大喜,道:“阿姨此话可真?更不知上海下去发财的人是那几个?”阿宝道:“我到天津,久有此心,谁来哄你?若问发财的人,听说是杜素娟、花艳香、媚香几个,多在珠姐院中。”楚云道:“索娟在上海姘了戏子,生意清得不像样儿,如何到了天津,竟又发起财来?艳香、媚香两个在上海嫁过扬州郑志和、游冶之二人,我晓得的,且与我甚是要好。后来听说有了不端之事,卷了许多银钱、首饰出外。郑、游二人托了个姓平的告过公堂,要拿办他,一向没有下落,如何也在天津?”阿宝道:“正是二人因私识了两个戏子,跟着他们到津。不多时上海有行文到彼,查拿甚紧,两个戏子怕有祸事,吃不住了,把二人抛在天津,依旧出门唱戏。带出去的银钱、首饰多已浪费尽绝,二人无奈,改了名字,一个叫花惜惜,一个叫柳飞飞,多投在珠姐院中。起初一节的生意并不甚好,要想重到上海,又打听得官事未了,不敢出头。后来做得久了,渐渐的红将起来,如今已声名大噪,不想再到别处去了。听说手中多也没有,每人足足的俱有二三千金,算起来尚只一年不到,你瞧快么?”楚云羡慕道:“原来如此。我们倘然真个同去,不知将来怎样?但须先给个信关照珠姐,叫他差人到苏州来接才好。”阿宝道:“目今已是八月初了,寄信去等他来接,最快须要二十多天。那时中秋已过,下节的房屋怎样?我想当真若去,只要先写封信,咨照珠姐一声.叫他留起两个房间,这是最要紧的。我们中秋一过,立刻收拾动身,等到动身的前一两天,再发封信,叫珠姐算定船到之日,差人在码头上接,你想可好?”楚云闻言,连称妙极。阿宝说一定百定,马上就要叫帐房上来写信。
宝玲向楚云一指,道:“他一肚皮的字墨,写不来么?要甚帐房先生。但你们多到天津去了,留我一人在苏,冷清清的很不愿意,倒不如随着你们也到天津走走。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到了天津,不知生意可做得出来?”阿宝道:“你在苏州很好,想是说说罢了。像你这般的人,倘然真到天津,那生意虑他则甚?”宝玲道:“我倒并不是句顽话。你们瞧,苏州生意虽好,做了两节,无非每节做个开消罢了,并不曾多几个钱。再看苏州地方,虽是府城,却不是通商大埠,来的客人,有几个手面阔绰,用钱盈千累万的人?所以再做几年,只怕也没甚好处。若照这样想来,岂不是索性大家收了场子,退了房屋,同往天津混他几时的好?”阿宝听宝玲也要同去,那口风甚是决绝,急忙接口说道:“倘然你真肯同往,我们现要写信,何不就央大小姐写在信上,叫珠姐多留着一个房间。”楚云也怂恿他道:“索性大家同去最妙,我当真马上写封信去可好?”宝玲听二人多叫他去,略再思忖一过,道:“说去定去,你竟写信是了。”
楚云点头答应,叫娘姨到纸店里去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取出现成笔砚,磨得墨浓,吮得笔饱,当下写了一封书信,念给阿宝与宝玲、小莲听了一遍。阿宝说他写得甚是周到,赞不绝口。楚云又问明住址,开了信面,封好了口,叫相帮的立刻寄到邮政局去。少时天已黑了,各人出局的出局,有客的有客,彼此散去。
阿宝暗暗关照房东,把房屋先退了租,却再三叮嘱院中男女相帮人等,叫把到天津去的事情一概不许走漏消息,只说下节仍在原处,并不调动,怕的是收帐为难。
及至中秋一过,各人将局帐收清,楚云子细一算,这一节的生意,除了还去房间里借的洋钱并一切开消之外,多了几件衣服,一房杂木器具,一百多块钱的插戴,那现钱却一些没有。因把插戴留下,衣服器具携带不便,变了二百多块洋钱。收拾已毕,与宝玲、阿宝择定二十动身,把娘姨、相帮一齐辞掉。又先发信到津,届期阿宝到戴生昌轮船局去写了两张房舱票子,先到上海,共是楚云、阿宝、小莲、宝玲四人。大家俱只带了一副被褥、一只衣箱,没甚行李,两间房舱甚是宽敞。二十的旁晚开船,二十一早上已到上海,并不耽搁,当日换了招商局轮船,一径赴津。在途深幸并无风浪,三日后安抵津门,各搭客纷纷上岸。阿宝等望着有人来接,谁知望了半日,人影俱无。楚云心下犯疑,问阿宝这是什么缘故?阿宝也觉有些诧异,回称:“莫非信局误事,发的信没有收到?”楚云道:“难道两封多没有收〔到〕,那有此事?”阿宝踌躇道:“收到了信,怎的不派个人来?其中定有别情。不免待我先自上岸,找到那边问个明白。”宝玲道:“你天津到过没有?上岸去找得到么?”阿宝道:“天津虽没到过,上岸去定找得到。否则我们住在船上怎的?”楚云道:“既然如此,就烦你走一次罢。我们在船上等你。”阿宝遂整整衣衫,理理鬓发,上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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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有一点多钟,众人正等得有些心焦,只见他同了一个人来,宝玲并不认得,楚云、小莲一看,乃是阿珍的姊姊阿金。楚云他乡遇故,甚是欢喜。小莲与阿金认识,乃是少安死后,小莲到上海收领棺木,阿珍姊妹多在县署过堂,所以见过一面,暗诧他几时到此,只因想起前情,那面孔又不免红红儿的,一句话说不出口。楚云觉着,急与他使个眼色,暗叫他不可如此,一面与阿金讲话,问他怎样来到天津?阿金道:“说也话长,自从我妹妹阿珍为了邓子通闹下大祸,连累我一同拘入县衙。阿珍问了监禁三年、期满递解的罪名,刻下尚在监中。我因此事并不干涉,当堂释放。只怜我姊妹遭了这场官事,阿珍出不得头,我也过不下了,没奈何找了一个熟人,来到天津度活,耽搁在侯家后珠姐院中,帮他照应照应院子里的事情。多亏珠姐待我甚好,住了好几个月,真似嫡亲姊妹一般。不料七月里,珠姐得了外症死了,男本家姓王名八,本要将这院子收掉,后见我人尚诚实,遂把院中各事一齐托我经管,所以至今住在天津。不知你怎样到此?”楚云一头与他讲话,一头看他耳上的那副珠圈,头上那支珠押发簪,粒粒多是精圆珠子,手上带着一对金镯,几只嵌宝戒指,估量着必定是珠姐死后,姘了男本家了,故而有此气概。既然姘了本家,那院子就是他开的一般,一定能作得主张,因把自己经历之事略述数语,接着问他,中秋前在苏州曾发过两封书信,见过没有?阿金道:“书信多曾看过,房间却没有留定。只因珠姐死了,我与宝姐不熟,不晓得来的姊妹乃是何等人才,配住甚样房间,所以没有定下。今天也荒唐得紧,没人到码头来接,真是说不过去。直至方才宝姐上岸,与我说起信上写的云寓是你,真是我们院子里的好运到了。如今又见宝玲阿姐与小莲阿姐,多是人才出众。停回上岸之后,当叫他们让出六个最好的大房间来,每人两个,包得你们往后的生意定有起色。”楚云、宝玲同说一声:“多仗你金姐照应。”阿宝也替小莲谢了一声。其时岸上歇着五部东洋车子,走下几个人来,乃是院中相帮唤车前来迎接众人。阿金先叫相帮把各人的衣箱铺盖挑上岸去,才亲自陪着楚云等登岸坐车而去。
楚云等进院之后,果然阿金替他们腾出六个大房间来,安顿住下。隔了一天,拣个好日,挂起牌来,三个人的名字多没有换,依旧是一个云寓,一个钱宝玲,一个潘小莲。那楚云的房间正在花艳香的左面,宝玲的房间在杜素娟对面,小莲的房间在花媚(艳)香前面。六个人同在一处,院子里的生意一日热闹一日。更算楚云最好,做至一年光景,竟多了千把洋钱,多是砍斧头砍下来的。到得将近三年,云寓的名气愈是大了,不但宝玲、小莲及不得他,连素娟与艳香姊妹也俱减他几分,手中着实多了四五千银子,比在上海嫁策六的时候更是有钱。自己想不到尚有今日。正在十分得势,忽一日阿金与男本家差人叫楚云等多到帐房里去,慌慌张张的说道:“坏了,坏了!我们这饭吃不成了,今天故请你们商议商议,可要大家各自走路。”楚云等一听,不知为了何事,彼此大吃一惊。正是:莫道异乡能久恋,不防平地起飞灾。
要知天津出了何事,阿金如此着急要叫各人星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