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下》(13)
第三回女总会楚云寻阿素花烟间如玉访蓉仙话说楚云等在天津侯家后阿金院子内为娼,屈指三年,生涯大好。一日,阿金忽与男本家王八在帐房内邀集院中诸妓,说天津不能再做生意,要叫大家各散。楚云等听了大惊,急问为了何事天津不能再住?阿金道:“你们难道还不晓得么?北京近来出了拳匪,男的名义和团,女的名红灯照,说什么扶清灭洋,专与洋人作对,声势甚是汹涌。朝里头的官长不知如何听信了他,一处处设坛练拳,听得王府里头多有那班拳匪。说练会了拳,有鸿钧老祖、王禅老祖、二郎神、齐天大圣等许多神道附身护法,刀剑不能杀他,枪炮也不能伤他。闹得个京城里不像样儿,渐渐散布各处,烧毁教堂,杀伤教士,抢夺财帛,凶恶异常。天津的城厢内外,也那一处没有匪党踪迹?
现在更与官兵通同一气,听说烧了芦沟桥、琉璃河、长辛店一带铁路。前日,更被一支官兵杀了一个驻京东洋钦差衙门里头的书记,生恼了京城里各国钦差,纷纷打了电报回国,顿时调集各国兵船,马上放到天津,今天听说已多到了大沽口了。大沽炮台上的统领不许他们进口,大约不日必有一场大闹。这是方才有个官场中客人来说起的,此信千真万确。你们想天津如何再能住得下去?岂非还是赶紧逃命的好?”
楚云等听完此话,彼此多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一些主意多拿不出来。有几个胆子小的,更吓得啼哭不住。楚云连忙止(指)住他们,道:“这不是哭泣的事。
金姐既是这样关照,那信息又是靠得住的,不是谣言,我们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要走还是快走的好,莫要开起仗来,那时再想逃命,恐就难了。”宝玲道:“你的话果然不错,但我们一时三刻,走到那一处去才好?”楚云筹思半晌,道:“拳匪的事情闹得大了,凡是近处地方,现下各村各镇多有,我也早有客人说起,逃去真是自己送死。只有上海听说尚还没有,又是各国的战外公地,不许在那边交锋打仗,想来最是安乐。要逃自然逃到上海,不知你们心上甚样?”阿宝道:“上海去我没有熟人,还是仍到苏州,可好?”宝玲摇头道:“苏州也要从上海去的,既然到了上海,再到苏州做甚?若说你没有熟人,我与楚云多有,尽可同去不妨。”小莲对阿宝道:“他二人既肯同我母女前往,且等到了上海再处,岂不甚妙?”阿宝点头称是。
众人正在议论,猛听得半空里“轰”的一响,阿金叫声:“阿呀!莫非是大沽口今夜开了仗么?”正要叫相帮出外探听,又听得“轰轰轰”一连数响,阿金连喊:“完了,完了!这不是炮台在那里开炮,还是怎的?”霎时间各人慌做一团。楚云问:“大沽口离此有多少远近?”王八道:“离此一百二十余里。”楚云道:“既在一百里外,那炮声听得到么?”阿金道:“夜静了,听得出来。”小莲浑身抖战道:“炮子可要打到此地?”阿宝安慰他道:“炮子决打不到,莫要这样着慌。”阿金道:“炮子虽然断打不到,只怕一开了仗,明天街上边乱纷纷的脱不得身,又恐铁路上停了火车,怎能到得大沽?”各人你言我语,这一夜那个敢睡?
闹至天色微明,楚云等赶紧回至房中,收拾衣箱行李,端整逃到上海,阿金与杜素娟也要跟着同去。艳香、媚香因上海出不得头,决计与院子里别个姊妹逃往德州。
彼此商议已定,想要动身,但见有几个相帮从外面跑得满头臭汗的抢进院来,道:“你们的东西拿不得了,要走只好大家走个光身。我们在外边打听得明明白白,昨夜大沽口的炮台已经被各国洋兵攻破,如今洋兵进了口了,街上边乱得不可收拾。凡是拿着东西逃命的人,多被团匪纷纷抢夺,一个个性命难保。你们还要大包小裹的往那里去?”众人听了这一番话,真吓得魄散魂飞,谁敢再去顾惜物件?慌把箱笼等一齐弃下,只带些细软值钱之物,硬着头皮一拥出门。相帮又说:“铁路已经不通,河里头的小船也没有了,轿子、东洋车更不必说,逃出去只好听天由命。但愿到了大沽,才好指望生路。”众人一听,更觉得苦不堪言,又见街上边逃难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不知其数,没一个不叫苦连天,骂着官府为甚要信用拳匪邪术,闹此奇祸。
艳香、媚香行至中途,因听人说上海尚有三个名妓,就是赛金花、林黛玉、花翠琴,也多往德州去的,撇了院子里的姊妹,拼命想赶着他们做个同伴,有些靠傍。那知赶了两天,赶不上他,却遇见了一大群的拳匪,竞把二人掳去,将身上的金珠首饰一齐抢掉,又把浑身衣服剥去,不能行走。好容易向逃难妇女每人讨了一件破衫、一条破裤遮羞,方才随众前进,一路上乞讨度活。这一下比了郑志和、游冶之当日在上海沿街卖唱,更是羞苦万分,真个是现世恶报。后来到得德州地面,打听得赛金花等多已走了,可怜德州从未到过,举目无亲,又是乱离时世,那里有甚活命的所在可以投奔?竟流落在德州界上,双双穷饿而死。一言结过,往后不提。
再说楚云等出了院门,由王八在前引路,取道到大沽而去,一共是楚云、宝玲、小莲、素娟、阿金、阿宝,连王八乃是七人。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楚云、小莲的两双脚缠得最是纤小,疼痛难行,又没有打尖地方,只得暂在路旁歇息。王八着急道:“今天最好须要赶到杨村过夜,赶不到只怕路上不妥。大家只好熬些痛楚,上紧趱路,决不可这样慢腾腾的。倘有三长两短,这是性命交关的事,不是顽的。”楚云、小莲听了,彼此攒眉叫苦,略略喘息一回,没奈何起身再走。又行了二三里路,只走得脚尖肿胀,寸步难移,头上边的极汗一阵阵如雨点一般。阿金、阿宝看了过意不去,一人搀扶着一个,勉强又走了三里之遥。但见一片荒郊,人踪稀少,正到了个前不把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众人心中好不害怕。
猛听得一声呼啸,旷野里跑出十数个人来,一个个身系红带,手执刀枪,正是些闹祸拳匪!众人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家喊声“不好”,要想夺路狂奔,各匪已一拥上前,好似鹰拿燕雀一般,把七个人一齐拿住。内中有个为首的人,各匪多称他大师兄,禀请将众人怎样发落,那大师兄说:“姑念他们多像是逃难女子,搜搜他身上有甚违禁东西再说,且慢伤他性命。”众匪答应一声,把楚云等按倒在地,遍身搜索,搜出金珠首饰无算,一齐拿至大师兄面前。又指着楚云说道:“这女子穿着一件粉红色外国汗衫,下衬白洋纱小裤”;指着小莲说:“他系着个白洋布肚兜,也是白洋纱衬裤”;指着素娟说:“他穿的是白洋纱衫”;指着阿宝、阿金说:“他二人多是洋布小衫”;指着王八说:“此人身上有洋烟一大盒,洋烟泡十数个”;更指着众人说:“他们的袜子多是洋布所做。”那大师兄把双眉一竖道:“有这许多违禁东西,与我一概洗剥下来。”众人听了这一句话,真个是头顶上失去三魂,足心下走了七魄,尚不知犯了何禁,一个个伏地求饶。各匪不容分说,先从王八动起手来,把他的烟盒、烟泡取去。王八没了洋烟,就是没了性命,那里肯放?略与各匪争夺,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匪徒踢了一脚,站立不住,向前一磕,面前正是一条田沟,“扑通”一声,一个倒栽葱跌入沟内。沟水虽不甚深,只因仃倒扑将下去,先吃了几口秽水,连救命多喊不出来,眼见他手足在水面上搐了一回,再搐不动,直僵僵的竟是死了。楚云等更吓得面无人色,见各匪来洗剥衣服,谁敢撑拒?由着他们任情摆布,剥个精光。那大师兄尚算大发慈悲,凡是洋货衣服,连着洋烟、烟泡一齐用火烧掉,不是洋货的,给还穿着,饶了各人性命,赶他们快快逃生。楚云等正如九天里得了恩赦一般,拿到衣服,不论是那一个的,急忙穿在身上。穿好了正想飞跑,忽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拳匪,因见楚云等俱各有些姿色,动了邪心,不肯放他,一人拉了一个,不知要拉到那里头去。只听远远的有一阵马蹄声响,又听得枪声大作,那大师兄大声喊道:“不要是洋鬼子来打我们了,我们人少,别再与女毛子胡缠,快些走罢。”各匪始相顾着惊,撇下众人四散逃去。
楚云等见拳匪去后,彼此放声大哭。阿金更因王八已死,哭得甚是哀惨。少停,果见有一大队洋兵到来,听得妇女泣声,勒住了马子细瞧看,知是遇了拳匪。虽然言语不通,有个洋兵向楚云等打个手式,问那班拳匪逃到那里去了,楚云会意,用手向逃去的地方乱指。各洋兵点点头儿,如飞拍马追去。隐隐听得放了几枪洋枪,估量着必是寻到各匪,在彼斗杀。阿金尚信各拳匪有枪炮不入的本领,深恐洋兵不是对手,此地不可久留,急与众人一步一跌的拼命奔逃。最苦的是各人被匪剥去袜套,赤着双足,更是难行。也是诸人命不该绝,奔了一程,遇见了一大群逃难良民,也望大沽去的。楚云等把被匪劫夺之事诉知,求他们挈带同行。那些良民怜他们多是妇女,答应下了,并有些乡下妇人给了几双大布的破袜套儿与各人穿,说拳匪最恨的乃是洋货东西,想你们多穿洋布袜套,故被剥掉,往后不可再穿。内有几个有些见识的人,说拳匪那里是恼甚洋货,无非借着这个名目可以浑身搜索,但着金珠宝贝不是洋货,他们为甚也要拿去?洋钱是外洋铸的,他们一到了手,为甚不肯抛掉?说得众人多称有理。
这日楚云等随着大众逃到杨村,露宿一宵,明日始到大沽,离却了虎穴龙潭。不过每人盘费全无,只剩了一双空手,怎能够搭得轮船到得上海?尚亏王八有个表叔姓汤,也在侯家后开堂子的,这日不先不后的也逃到大沽,路上没遇拳匪,手头甚是充足。阿金与他认识,说明了被难情由,问他借些路费。那汤叔说:“你们借了盘川,可是到上海去?”阿金回称正是。汤叔一口应许道:“我现在也到上海,替你们各人多写一张船票是了,但不知这几日可有轮船?”阿金道:“我一路闻听人说,招商局轮船不开,其余没有停轮。既蒙允许,就烦你赶紧写去。”旁边逃难的人说道:“此时此刻要去,只管下船,还要买甚船票?”阿金听言之有理,遂与汤叔等同到码头,问明白了往上海去的轮船,不管他人多人少,一齐挤下舱去。
但见船里头已坐得满满的了,连个铺场多找不出来。众人此时得了性命,顾不得船中挤轧,眼巴巴只望开船,直望至开出大沽,到了烟台,惊魂始定。楚云等商议,到得上海,先在那里暂住一住。依素娟的主见,要到久安里寻找旧日本家。宝玲道:“我们去得人多,端阳已过,本家那有许多房间?找他也是无益。”楚云道:“不但如此,我们多是一双空手的了,找到本家之后,一个个要问他拿取带挡,那有这等力量?我看上了岸,还是先借客栈,慢慢的大家分找熟人,找到了再定行止,才能够各有定处。”汤叔道:“大小姐说得不错,上岸一准借栈的好。就是我到了上海,堂子是开不起了,一时也没有生意好做,须要寻找弟兄们设法。倘然有甚机会,那个大小姐肯挑我吃碗饱饭,我还可以掮得三百五百块钱,做个带房间的。只要你们能分头办事,不要几个人仍旧并在一处就好办了。”楚云等点头称是。因此船到上海,各人上岸之后,多借在洋泾浜客栈里头。所有船钱、栈钱,俱由汤叔暂出,言明一做生意,大家加利奉还。
楚云到了栈中,先央汤叔去寻从前跟过他的阿娥姐来,与他商量诸事。岂知阿娥姐现在买了一个讨人叫花月香,住在兆富里中,生意甚好;更因楚云当初嫁周策六的时候,劝他不听,平日里又爱做潘少安等恩客,见他有些怕了,倘然接了他的生意,深恐旧病复发;又恐在常州走散之时,有甚不明不白,莫要被姓周的知道,到上海寻起事来,故此楚云满心要投奔于他,他却冷冷的只说手头没钱,掮不起带挡洋钱,一口回绝,倒把楚云闹了一肚子闷气。只因事急依人,没奈何耐着性儿,脸上一些瞧不出来,只盘问他旧时姊妹与那些娘姨、大姐那个境况好些,阿娥姐道:“你出去了三四年光景,他们嫁的也有,出码头的也有,嫁了人又出来的也有,得法的却并没几个。只有包花小兰的阿素嫁了贾逢辰,一场大火烧得精光,逢辰竟被烧死。人人多说他为甚这般命苦,那知是他好运到了。自从逢辰死后,他又嫁了一个山西客人,此人姓甘,排行第四,人人呼他甘四,年纪六十多了,手头很有几千银子,乃是放印子钱积起来的。阿素嫁他,本来看着他几个钱儿,果然不到半年,甘四死了。他家眷不在上海,阿素把银钱私自运掉,发信到山西去叫他家属至上海收尸。可怜姓甘的家里虽然晓得甘四在日有些积蓄,无奈毫无凭据,那能向阿素发一句话?领了棺木回去。
因见阿素年轻,说山西地方甚苦,叫他不必跟去,任凭改嫁。阿素巴不得有此一言,遂堂堂皇皇的出了甘姓。如今并不嫁人,姘了一个乌师,住在九江里内,有吃有穿的,好不逍遥快活。每天必到二马路一个女总会内叉叉麻雀,夜间或是看戏,或是听书,并没有人去管束于他。你想阿素这运交得可是好么?”楚云道:“男人的总会,我在上海之时已经有了,女总会却没有听见,可是新近起的?”阿娥姐道:“女总会乃是几个女眷合借了一两间房子,每日在那里叙叙,并不像男总会领有照会,乃是私的。”楚云道:“总会里有的是什么人?”阿娥姐道:“公馆里的奶奶、太太多有,凡是爱顽的人,只要有熟人牵引,多可进去。”楚云听了此言,暗暗记下,然后把别话岔开。
及至阿娥姐去后,看见天色尚早,急与汤叔商量,再借了二十块钱,叫他往衣庄上买了一身纱衫衫裤,余下的兑些角子洋钱零用。汤叔买了回来,楚云穿换好了,又兑了一角洋钱零钱,叫了一部东洋车子,到二马路女总会去寻阿素。路上问了好几个信,方才问到。见一共只有两幢房子,却收拾得甚是精洁,总会做在楼上。那时候并没碰和,不听见骨牌声响。楚云恐阿素不在,立住了脚不敢上去,恰好楼上走下两个人来,前面的二十多岁年纪,打扮得甚是娇艳,不认得他,后面一个正是阿素。楚云急忙上前,叫他一声“素姐”,道:“我与你久不见了,一向你好?”阿素见是楚云,想不到他因甚到此,不觉诧异起来,也叫了一声“楚姐”,问他:“几时到上海来的?
怎样寻到此地?”楚云说了声一言难尽,又说:“我今日特来与你谈心,不知楼上可便?”阿素道:“楼上有甚不便?不过今天没有碰和,我要与金家奶奶坐马车去。倘然你没甚要事,一块儿同去可好?”说毕,向那二十多岁的妇人一指道:“就是金家奶奶。”楚云听了,急向妇人笑微微的点了点头,口中不知叫了一声什么,那妇人也含笑相还。楚云瞧在眼里,知他也是同道出身,料着停回说起话来,没甚不便。又见门首果然停着一部马车,那马夫站在门口侯着,不便久羁,因说:“才到上海,怎能就要搅扰你们,三个人坐在车上不适意么?”阿素道:“自己姊妹,说甚客话,我们大家同去。”遂一手挽了楚云,一手挽着金家奶奶,登车往张家花园而去。路上边,楚云先把在天津遇见拳匪的事约略述了一遍,听得二人声声叫险。阿素等他说完,咬着耳朵问道:“听说你嫁了个姓周的,同往常州,怎样的又到天津,遇此大难?”楚云也咬耳朵,把误嫁策六,如何先到苏州,如何后往天津的话诉知。
其时马车已到张园,三人下车,至安垲第洋房泡茶。楚云见洋房内游人如织,与四年前一般风景,绝不像北边有甚乱事,怪不得人人多说上海福地,真是不错。
阿素到得张园,相熟的人很多,有与他讲话的,有与他说笑的,一半是些旧日客人,一半是堂子里的姊妹。楚云见他没有功夫,不便再说别话,只得陪他吃好了茶,天光将要夜了,方始起身回去。阿素尚要同至总会,楚云因有要话商量,恳他回家面诉一切。阿素道:“尚有金家奶奶怎样?”金家奶奶道:“今天乃是礼拜,我家少爷恐要回来,本想早些回去,你们何不送我到家,再回九江里去?马车很是便当。”楚云道:“金家奶奶府上那里?”金家奶奶道:“就在盆汤弄新桥北面德安里内。到了德安里,回到九江里去,不很路远。”阿素道:“回去是先要走过九江里的,但你一人寂寞,我们先送你回了公馆,再叫马车送我到家也好。”遂分付马车到德安里金公馆去。马夫答应,加上一鞭,如飞而去。
不多时,过了新桥,至德安里弄口停车。金家奶奶要邀二人进去略坐片时,阿素说:“天不早了,楚云姐尚有话讲,我们后天再来。”楚云也是这样的说。金家奶奶遂含笑下车,说声“再见”,袅袅婷婷进弄而去。阿素叫小马夫送他进了公馆,方才拉转马头,仍过新桥,向南取道大马路,往九江里去。经过盆汤弄内,见有一家花烟馆,门口有个烟妓,倚在门边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讲话。那女子衣衫不甚整洁,面貌更是黄瘦,楚云一眼望去,仿佛是颜如玉,急问阿素看见没有?阿素道:“看见什么?”楚云回转头,将手一指道:“那花烟馆门口与烟妓讲话的女子,你可瞧见是谁?”阿素远远一望,道:“此人好似如玉,他在花烟馆门口做甚?”二人再要看时,马车走得如风驰电掣一般,早已一些踪影多瞧不出来。走完了盆汤弄,便是英大马路,向西转一个弯,已到九江里了。二人下车入内,马车钱是三节算的,马夫拉车自去,不必絮表。
楚云随阿素进弄,只走了两三间门面,阿素说:“这里便是。”举手敲门,里面有小大姐开门出来,阿素让楚云先进门去,但见房屋虽只一幢,器具一切多甚精良,收拾得也颇洁净。阿素请楚云楼上去坐,小大姐泡上茶来。见楼上又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生得十分美貌,见了阿素,操着苏白叫声“姆姆”。阿素点了点头,命他向楚云叫了一声阿姨。楚云问:“此女是谁?”阿素道:“这是今年正月里花了三百块钱托人在江西买来的,小名唤做阿怜。你瞧他生得可还好么?”楚云连声赞道:“生得品貌甚好,不知可曾与他学过曲子?为甚住在家里?”阿素道:“曲子已学了十数支了,因我心上有些怕烦,又没有托得下的姊妹,故而还没送他到生意上去。”楚云乘机说道:“我此回到了上海,倘然重做生意,你可托得我么?”阿素道:“托你再好没有,但你才到上海,此话只怕有些难信。”楚云道:“此话为甚难信?”遂把此次来申,资用乏绝,意欲投奔设法的话一一诉知。阿素踌躇半晌,道:“照你这般人品,这般本领,要做生意,那有不好做的道理?就算年纪长了些些,目今三十多岁的人,尚多吃着这碗饭儿,何况你廿四五岁?但恨端阳已过,各处调头多调定了,那一家挤得下去?只有宝善街桂馨里的后面,新近翻造了许多房屋,把桂馨里改名贵兴里,又添了一条群玉坊的弄堂,又有一条新广寒小弄。听得人说群玉坊尚有空屋,除非借他两幢做个住家,虽然开消大些,那生意谅还做得出来,但是至少须要几百块钱下本,这钱那里弄去?”楚云听他有了口风,急忙接口答道:“只要你有心照应,果能借到房屋,我就与阿怜合住,开消各人一半。苦我没有现钱,只好问你暂借,每月照例三分起息,另外在生意上再给你一股干分,赚了钱三节拆帐,你想可好?”阿素假意推辞道:“我们是要好姊妹,生意上那能拆你干分?这话不必说起。”楚云道:“我借了别人的钱,也是一样,有甚客气?只要你真能够帮我一把,我已感恩不尽的了。”
阿素是个利欲薰心的人,又因阿怜正要使他出去赚几个钱,故此当下满口答应,叫楚云不必回栈,就在九江里住下。明天同到群玉坊去看屋,果然尚有两幢新造房子没有借掉。阿素与经租的议明租价,下了定洋,又与楚云言定,阿怜借了楼下一间,楚云借楼上两间,留出楼下一间客堂,停停轿子,坐坐相帮。那房租楚云须认七分,阿怜名下三分,楚云应允下了。阿素遂叫他亲笔写了一张借据,借给他三百块钱,除去还掉汤叔的船钱、栈钱并二十块买衣服钱之外,余下的办些应用东西,可以赶紧进场。
楚云这日才回到栈里头,与宝玲等说知,已经有了地方,并问众人甚样。宝玲道:“素娟已与兆贵里本家晤面,恰好本节调头的时候,有个先生看定房间,忽然被客人娶去,没有调进,空了下来,今天已把他接了去了。小莲幸亏汤叔找到一个广福里新开堂子的本家,与他有些亲戚,堂里头恰还缺少先生,由汤叔荐了进去,取了一百洋钱带挡,又由汤叔掮了二百洋钱,明日也要与宝姐一同进院。我和阿金姐虽还没有定局,阿金姐听说永兴坊尚有空屋,此刻看屋去了,大约也想做个住家。”楚云道:“广福里、永兴坊在什么地方?怎的我耳中不熟?”宝玲道:“两处多是新弄,广福里在满庭芳街,永兴坊在清和坊西首对面。”楚云道:“原来又是两条新弄堂儿,真个是桑田沧海。我离了上海没有几时,竟多出这几条弄来。但你要到永兴坊去做住家,至少必要几百块钱才能够开得门口,不知从那里弄去?”宝玲道:“金姐说有人借他,只要我出张字据。”楚云道:“那就是了。我们到了上海,人人多有定处,终算是徼幸极了。只要大家放些辣手,那消一年半载,天津失掉的财物,怕不在上海收转他来?”二人正在叙谈,阿金回来说:“房子已经看定,洋钱也由姊妹们答应下了,先借三百块,不够再添,明后天就可进屋。”楚云佩服他办得快捷,足见当初在上海的时候有些手面。阿金道:“这还是借着从前阿珍的力量,不然我那里有甚熟人借钱?
况且他们这些洋钱认的是我,不认宝玲,要我出立借据。今天你既然在此,烦你替我一百洋钱一纸写上三纸,再替宝玲写三百洋钱一纸的借契与我,你瞧可是这样办法?”楚云道:“一些不错。”遂叫汤叔去买了四个花古柬来,楚云一一与他写好,签好名字,交与阿金收下。这日楚云因尚要与阿素商量用人等诸事,仍回九江里住宿。
隔了两日,诸事商妥。楚云用了两个相帮,一个跟局大姐,名唤小玲,一个梳头的王家娒,一个粗做娘姨。阿怜用了一个相帮,一个跟局娘姨阿秀,一个粗做。那梳头的因是男装,每日只消梳条辫子,不用他了。房间里的器具自然是全红木的,由阿素向家生店租赁。厨房里动用杂物,凡是阿素家内有的搬些出去,没有的多叫楚云出钱去买。各事定妥,拣个好日进宅。楚云的名字仍叫云寓,阿怜叫花小红,乃是楚云替他取的。挂牌那日,阿素拉了两户客人:一户就是金家奶奶的少爷,名唤子富,乃前集书中金子多的胞弟,手中很是有钱,替楚云吃了一个双台,碰了场和;一户客人姓夏,名叫尔梅,年纪六十多了,临老入花丛,那兴致却比后生的还好,做了无数相好,人家因称他“垃圾马车”,又叫什么“石灰布袋”,与阿素新近认识。这天央他替小红吃了台酒,托他往后照应照应,虽然是小先生,不妨后补。夏尔梅一口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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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楚云在群玉坊与花小红合做住家,阿素不时到生意上引蝶招蜂,应酬狎客。素娟在广福里,宝玲、阿金在永兴坊,暂且按下慢提。
再说前天楚云、阿素从德安里金公馆回至九江里的时节,马车经过盆汤弄,见一家花烟馆门首有个貌似颜如玉的女子,在门口与烟妓讲话。楚云眼快,看得甚是清楚,关照阿素看时,马车已去得远了,没看子细。究竟是谁,书中也没有表明,谅来看书的人必定急要知他一个下落。原来此女非别,正是如玉。他自从潘少安被邓子通洋枪打死,冒认尸妻,案发之后,官判发堂择配,忽在堂中患了一身杨梅毒疮,没人娶他。堂内董事恐他传染,不许他住,禀明本官送往医院疗治,二集书上已经交代明白的了。至于送入医院以后,那毒疮怎样疗治,后来怎样结果,却还没有详细。如今须得在后集书内写他一番,看书的请慢慢看来。正是:雨后落花狼藉甚,风前败柳折磨多。
要知如玉既在医院调治毒疮,怎的出来在盆汤弄花烟馆内,且看下回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