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海上繁华梦下》(14)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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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海上繁华梦下》(14)

第四回打野鸡出卖杨梅叉麻雀何来竹笋话说颜如玉既在医院中医治杨梅毒疮,那天如何跑到盆汤弄花烟馆去?内中有个缘故。他在医院内医了两三个月,一来是命不该绝,二来尚有许多孽报未了,所以那万医不好的恶症竟然收起功来,渐渐的疮口平服,行动如常。医生见他已愈,关照善堂送回,又住了两三个月。如玉是个荡妓,怎受得堂中拘束?几次要想乘隙脱逃,无奈有司事看管,门丁逻守,脱不得身,因在董事前微露嫁人之意,求他有人要娶,早遂良缘。董事信他当真,适有一个姓经名季莼的,要在堂中娶个正妻,遂把如玉许配于他。照例问如玉心中可愿,如玉满口答应。那经季莼见如玉貌颇不恶,也觉满心欢喜,竟把他娶出善堂,一样发帖请酒,仿佛娶妇一般。

如玉到了经家,他那里要嫁甚老公,无非是借着这个名目可以骗脱樊笼,早存着个下堂求去的念头,况见经季莼家无担石,做的又是小本生意,不够养家,故此进门之后,终日里无是生非,与他吵个不了。经季莼因娶妻不易,初尚十分忍耐,后来如玉愈吵愈甚,不但家里头没有安静的日子,连邻舍多一家家闹得个不亦乐乎。

此时犯了众怒,俱说姓经的娶了这样老婆,如何度日?经季莼听了没法,略把如玉管教几句。如玉怎肯受他?两下里大闹一场,就此逼着季莼离异。季莼气愤极了,没理会他。如玉唠叨哭骂不休,足足骂了一日一夜,头也不梳,脚也不裹,饭也不吃。

季莼说他可是疯了,他索性装起疯来,指天画地的哭笑无常,口中只说这样日子断过不得,要季莼给他一个了断。季莼看在眼里,气在心头,说了句:“照此吵闹,真难度日,只好由你自便。”如玉好似得了令箭一般,马上要季莼写张离书,以防后患。

季莼负气道:“要走尽走,写甚离书!”如玉心中暗喜,当时告诉四邻说:“季莼养不得家,要与我离异了,烦你们列位邻居做个干证。”众邻人因经季莼本来是个好人,自从娶了如玉,闹得家宅不安,如今走了开来,以后或有好日,那个去劝他们夫妻和睦?只说:“这是你二人的家事,我们邻居怎能干涉?”一言回绝。如玉却算是来清去白,诉过乡邻之后,向季莼说了声:“夫妻好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半痴不颠的又哭又笑,出门而去。经季莼只气得一言不发,手足如冰。多亏众邻见如玉去后,彼此进门解劝,俱说这样的妇女,要他在家何用?还是走了出去的好。往后不妨另娶一房,谅来比他一定好些,何苦生气。季莼始慢慢的想了回来,却娶了他两个多月,花掉了百多块钱,别人还是小事,经季莼终年辛苦,所入几何,已不免吃了一场大亏,只好自怨命苦,一言表过不提。

仍说颜如玉,吵得与季莼离异之后,出了经家,本想去寻从前跟过他的张家妹商量,叫他掮些洋钱,仍旧在四马路为娼。岂知张家妹已经死了,其余虽有几个认识的娘姨、大姐,听见他要做生意,起初多肯掮钱,及至见面之时,因他生了一场恶疮,骨瘦如柴,面貌大非昔比,并且头发脱落,二十多岁的人已像四五十岁一般,怎能髻挽乌云,鬓挑新月?故此不敢上手,多说没钱。如玉没了法儿,只得自愿移花作叶,托旧时姊妹们荐在小桃源雏妓叶题红处做了个打底娘姨。混了一年有余,姘上题红的教曲子乌师,在六马路借了处小房子儿,双飞双宿的俨如夫妇一般。谁知不到一年,这乌师又生起杨梅疮来,不知是如玉传染他的,还是从别人身上传染来的。如玉叫他到医院看治,医生说初起的时候服了倒提丸,没有救了。延了三个多月,竟然一命呜呼。如玉因病中伏侍着他,过了一身毒气,自己的杨梅疮忽又复发,卧床不起。

赶紧再往医院调治,足足医了一百多天,方才保住性命。那身子却更是怯弱,面色更是黄瘦,自不必说。叶题红家不要他了,再想到别的妓院寻些事做,因杨梅疮是院子里最忌的毛病,那个要他?

那天楚云、阿素从德安里金公馆回来的时节,如玉正因无计可思,故想在德安里借所房子,做个野鸡住家。或者尚有客人上门,还可活命,否则怎样度日?岂知满弄堂寻了一回,德安里并没空屋,因此无精打采的过了盆汤弄新桥,更从盆汤弄一带寻去。走过一家花烟馆门首,有个烟妓倚在门上随口唱歌,如玉病后之人,跑得乏了,走上前用话与他兜搭,要到他里面去略坐再走。这烟妓并非别个,乃二集书中钱守愚夫妻大闹,意欲讨他回去的蓉仙。当时蓉仙见个黄瘦女子与他讲话,问他何事,如玉道:“借问此间左近可有空屋出租?”并说明在德安里看屋出来,因是久病初愈,两足酸痛不能行走,可否暂在里面略歇片时。蓉仙道:“坐坐有甚妨事。若问此间空屋,只怕一处没有。你要借他做甚?”如玉道:“借来想做住家。”蓉仙摇头道:“盆汤弄是条大街,你要想借住家,还是宝和里、长裕里一带寻去。”如玉点头称是。彼此又讲了几句闲话,见蓉仙有烟客到来,不便再坐,说声“惊扰”,起身出门。

彼时正是楚云、阿素马车经过之时。

后来如玉出了花烟馆,听信蓉仙之言,叫了一部东洋车,先到长裕里寻屋。虽然寻到一个楼下房间,乃是与人合住,无奈房租太大,只怕开消不住,不敢借他。后至宝和里,恰好有家人家门上贴着转租字样,也有个楼下房间空着。敲门进去看时,虽是房屋旧些,也还住得。动问楼上房主,是个住家雉妓,姓吕,名字就唤吕寓,年纪二十光景,本是扬州人氏,操着一口强苏州白,算做苏帮。听得楼下有人看屋,叫如玉上楼去坐。如玉看他貌尚不恶,不过额角太高,鼻梁微塌,便觉得不甚好看。二人见面之下,彼此微笑一笑,攀谈起来。如玉问他要多少租价,吕寓说至少要十四块钱一月,四季捐每季外加,灶间、自来水公用。如玉还他十块,捐钱在内,吕寓不允,说来说去说定十二块钱一月。吕寓问几时进宅,如玉说明后天就要搬来,当下付了两块洋钱定租。因见天色将晚,房屋虽经借定,屋中器皿杂物一事无成,必须向姊妹们去设法,匆匆别了吕寓,仍唤东洋车到要好些的姊妹家中,东家借了三块,西家借了五块,借成数十块钱,怎够使用?翌日,又挨面求情的纠了一个平头会儿,每股十元,一共十股,又是一百洋钱,方能勉强敷衍。买了些房间中与灶间里必不可少之物,更做了些衣服被褥,兑了些镀金首饰。诸事办妥,又央人向宁波嫁妆店内租了一房宁波家生,托人寻了一个熟手娘姨,一个大姐,拣个好日搬将进去。仿着吕寓的名字,改名“平江梅寓”,在门上贴了一条红纸条儿。

日间并没客人上门。到了晚上,那娘姨站在门口,拉拉扯扯的拉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进来,装了一挡干湿,给了一块洋钱。半夜后,又由娘姨在街上边拉进一个客人,衣服甚是肮脏,年约四十左右,乃是一个缺嘴,右唇上露着半口黄牙,讲话时涎沫从牙边流出,见了令人作呕。如玉吃了这饭,无可奈何,只能与他约略周旋。谁知此人色心甚重,装过干湿,便想住夜,与娘姨讲起价来。如玉那里肯留?要想像在书寓里的时候,遇见此种客人,放个重差吓退了他,要他十块洋钱。娘姨说:“野鸡堂子那有此种行情?不便开口。”竟替如玉说了三块。那人尚嫌太多,只肯一块,把个如玉气得赤昏,不去理他。那娘姨却甚是迁就,减做二块,缺嘴又加五角。娘姨问如玉怎样,如玉只顾暗暗摇头。缺嘴见如玉不允,在烟榻上坐了片时,向身边摸出三块六角钱来给与娘姨,说:“一块开消干湿,两块夜厢,四角是下脚洋钱,二角是点心钱。如今依了你了,你收下罢。”如玉尚待不允,娘姨咬着耳朵说道:“野鸡堂子里的客人不比长三书寓,出到两块洋钱住夜,已算是不小了。人家等到三四点钟,半块七八角的尚要将就,今天况是第一天进宅,怎能够得罪客人?莫说客人动气,楼上吕寓知道,更要暗中好笑。我劝你不可这个样儿。”叽哩咕噜的讲个不了,如玉真是万分没法,只得暗中连叹几声悔气,答应下了。那一夜,说不出的懊恼,真是自出母胎从来没有。

到得明天,客人去了,想起当初在书寓的时节何等锋芒,差不多些的客人休想近得身体,万不料今日弄到如此地步,真个是那里说起?暗中哭了一回。又想娘姨出外拉客,怎的不论青红皂白,连龌龊不堪的缺嘴多拉他进来,将来难保不拉鬁头烂腿。那些臭秽之人,只须腰中有了三两块钱,又要逼我同衾共枕,这样怎能过得日子?倒不如今日为始,自己老老面皮,与小大姐亲到街上边去做些客人,拣好接的接他几个,不好接的不去引他入门,这权柄便不在娘姨手里,免得后来讨气,岂不比叫娘姨出去好些?

主意已定,起来梳好了头,没有头发的头皮上面,剥几粒松子仁烧些烟煤,涂得浓浓儿的,粗看尚还看不出来;面色焦黄,无非是多拍些粉,见得白了。修饰已毕,将镜子照了又照,觉得人前尚还去得。等到上灯以后,分付娘姨在家内看门,自己与小大姐合叫了一部东洋车子,先到大马路同安广东茶馆兜了一回,竟被他兜了一个体面客人回去。后来又假做到烟纸店去买物,在路上又兜着了一个上等客人。他见此法有些意思,遂从此每夜里或是茶馆,或是街上,必兜几户生客回家。除是天公下雨,不想出门,索性在家静坐,拼着没有生意,也不叫娘姨出外。那娘姨也晓得第一夜这个缺嘴客人留得甚是委屈,故而用不着他,却喜生意不恶,每夜必有下脚钱到手,落得在家守门,岂不省力。如玉做了三两个月,那门口尚还开消得过。但他是株杨梅树儿,虽然两次多被医生医好,余毒尚深,一时未净。所以凡是与他有过相好的客人,身体健旺的还没有什么,怯弱的春风一度,疮毒潜移,真是害人不浅。野鸡窠几变做杨梅市儿,在那里出卖杨梅,现钱交易。

一日,如玉晚上出门迟了些些,大马路同安、全安、易安的茶市已经散了,没有兜着客人,深喜天气甚晴,月光如画,遂与小大姐从大马路抄到四马路福安居去。四马路的茶馆夜市比大马路收得较迟,其时正是十点多钟,福安居尚茶客满楼,十分热闹。

如玉走上楼梯,向四下里瞧了一眼,还没定到那一张茶桌上去,只见面前走过一人,将他细细一看,叫了一声如玉,问他到此做甚?如玉不觉呆了一呆,定睛向那人看时,原来不是别个,却是从前嫁潘少安时候借过他房子住的常州人周策六。暗想听得他同巫楚云到常州去了,难道又来上海游玩?回口叫了一声“大少”,并顺口说特地前来寻你。策六见如玉这般行径,明明已做了满街飞了,因说:“寻我?可要吃茶?”如玉乘机兜搭道:“怎的不要?”二人遂同走至窗口边,泡了碗茶。策六问如玉现住那里,如玉道:“现住在宝和里内。”策六道:“几时起的?”如玉道:“住得还不到一节。”策六道:“苏州的杜二少爷可还来么?”如玉道:“杜少牧回苏州去了,没有来过。”策六道:“你在宝和里,可是住家,还是有人包着?”如玉道:“正是住家,并没包客。有人要去,尽可同去。”策六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这几天正恨寻你不到。今天既然在此遇着,可肯与我同到宝和里去?”如玉道:“你肯同去再好没有,那有我反不肯的道理?”遂催堂倌收了茶钱,出了福安居,每人叫部东洋车,往宝和里去。

小大姐奔得脚快,二人到时也已到了,陪着进门,泡了壶茶。如玉知策六吸烟,叫小大姐挑了一盒烟来,开好烟灯,亲手装了一筒递与策六。策六软绵绵睡下榻去,一头吸烟,一头问如玉怎的落在此地?如玉将涉讼发堂,嫁与经季莼,不能养家以致出外之事约略说知,把两次身患毒疮并姘识乌师一节一齐隐去。策六听了,满口的甚是可怜着他。如玉问策六:“几时来到上海?听说娶了楚云,可有此事?如今楚云可在常州?”策六道:“我到上海十数天了。娶楚云的那一节事,说起来令人可恼,且我正因此事而来。”如玉道:“为甚发恼?”策六撒谎道:“楚云嫁了我一个多月就到常州,我家少奶奶是很和气的,真是天神般的抬举着他。我待他更不必说,要长便长,要短便短,何等受用。不知他有甚不合意处,住了不多几日,忽然寻起气来,终日里与我和少奶奶作吵。我二人耐着性子忍受着他,算得再好没有的了,他却满肚子终不称心。后来说也奇怪,竟然不别而行,至今毫无下落。我在常州是个极有体面的人,家中闹出此事,叫我脸上好羞,故此我与少奶奶现在搬往无锡住了。无意中打听得楚云离了常州,曾到无锡,从无锡搭船到苏,故我曾往苏州寻过。有人说又到天津去了,天津千里迢迢,我遂置之度外。转眼三载有余,近来又听人说津地拳匪闹祸,于前月间逃到上海。有人亲眼见过,不知在那一家妓院为娼。我因特地到此,意欲寻找于他,依旧叫他回去。方才在福安居说有句话要问你,就是此事,不知你见过楚云没有?”如玉听他说完,把楚云大骂一回,说他嫁了策六有吃有穿,为甚还要出来?不比自己命苦,嫁着经季莼,真是没法。又说在上海没有见他,只要他真在此地,待我留心打听,包替你打听出来。策六说声“定要劳你”,在身畔摸出一只镀金表来,瞧一瞧已十一点钟多了,假意起身要走。如玉那里肯放,留他住下。

原来二人在新马路同住的时节,早已眉来眼去,彼此有心,只因碍着少安,没有上手,今天始了却数年心愿。策六临睡时,因见如玉额发甚稀,问他何故,如玉只说在经季莼家中出来,生过一场伤寒大病,九死一生,所以发落肌黄,这般憔悴。策六信他真有此事,竟被瞒过。一宵易度,翌日午后起身,策六对如玉说:“昨夜来得匆忙,身旁没带现洋,停刻给你可好?”如玉道:“只要你有心照应,着急甚的?”策六道:“此回我到上海,要寻楚云,大约尚有几时耽阁,正苦没有熟人陪伴,往后一定天天要来。”旁边老娘姨道:“周大少尽管天天请来坐坐,不过这里地方小些。”说着,又微笑不笑的道:“最好停刻请些朋友替大小姐碰一场和。”策六道:“碰和很好,但要问你句话,不知是多少头钱?老实说,这地方我从来没有碰过。”老娘姨道:“周大少走的多是长三书寓,怪不得不晓得我们的向例。我们是不一定的,八块钱一场也有,十二块钱一场也有,随着客人的意儿。”策六道:“也有十二块钱一场的么?自然碰十二块的。停回我邀朋友同来。”说毕,起身要走。如玉留他吃饭,策六因一个钱不曾开消,究竟不便,回说尚有别事,晚上再来,出门而去。

到得天光初黑,果然邀了三个客来。一个是蓝肖岑,从前与乌里阿苏、格达及花子龙、施砺仁等很要好的。乌、格二人犯案惩办,花子龙因贾逢辰家失火延烧,其时正患重病,受惊而死。他与砺仁等在火场上抢物,被巡防局勇拘局,移县讯得是夜之火乃由蓝肖岑酒醉泼翻烛台而起,复敢乘火肆抢,判责三百板,枷号二月,期满递籍。砺仁等减责二百板,枷号一月,一并递籍管束结案,这事已四年多了。肖岑、砺仁俱是无锡人氏,递籍后在无锡混了数时,双双的又来上海,各人改了一个名字,肖岑唤做啸吟,砺仁唤做俪臣,多在虹口居住。二人与策六本来认识,那天本要一同邀他,因砺仁有事,故只肖岑到来。如玉见了也甚相熟。尚有两人,一个就是包龙光的兄弟灿光,一个姓钱名唤时敏。四人进门之后,先写菜单,叫了一席碰和菜来吃了。肖岑、策六又各人过了烟瘾,方才扳位入局。灿光问碰多少底码,策六说二十块底幺二。肖岑尚嫌太小,要五十块二四。钱时敏再三不允,只肯碰十块底幺半。灿光(肖岑)道:“你们三个人三样心思,依了那个的好?我看还是二十块二四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钱时敏依旧不肯。肖岑想出一个法来,叫时敏掷把骰子,若是单点,只碰十块底幺二,双点一准二十块二四。时敏方才点了点头,把骰子拿在手中,却仍不肯掷下。灿光在旁笑道:“钱时翁也太把细了,输赢是拿不定的,怎见得碰了二十块二四,一定你输?快些掷罢。”时敏始勉强掷将下去,是个六点。策六道:“没有说了,二十块钱二四,我们赶紧碰罢。”时敏道:“二十块二四也好,不过我有一句话预先说明,大家多碰现洋,不用筹码。”灿光道:“筹码现洋岂非一样?我们这几个人输了钱,难道赖么?”时敏道:“不是这样说的,兄弟凡遇碰和,最欢喜的乃是现碰。若然用了筹码,便有些不甚高兴,况且结起帐来,终有三角五角零头不算,赢家未免吃亏,你们想此话可是?”灿光(策六)道:“大家多碰现洋甚好,大不了输了两底,也不过四十块钱。”肖岑、策六始俱不再开口,各人扳好坐位,掷好庄家,开碰起来。

前三圈没有大牌,输赢甚是平稳。到得第四圈上,时敏做庄,策六和了一副索子一色,中风碰出,一索暗杠,和的是五索嵌挡,四十八和起翻,两翻一百九十二和。那中风是灿光打出来的,其时一索已经杠出。时敏见中风又是一碰,连喊留心索子,不防肖岑跟手就是一张五索,竟被策六和出。时敏大呼岂有此理,要看肖岑手中剩的是那几张牌。肖岑已向乱牌里头一推,没有看到,反说时敏太煞疑心,看他怎的。时敏尚未回言,灿光道:“时翁疑你,看看何妨?你究竟为甚要打五索?”说罢,把那推乱的牌重新要检将出来,那里检得清楚?肖岑道。“我不该应打五索,你为甚要打中风?”灿光把自己手中的牌摊下来道:“我是万子清一色牌,已等三六九万和了,中风怎能不打?请你看去,不比你无私有弊的交代不来。”肖岑听他说出“无私有弊”

四字,要与灿光翻脸,反是时敏把二人劝住,说:“不必如此,往后打牌大家留心一点是了。”肖岑始啯咚着嘴,把应输的钱首先输与策六,共是七元六角八分,当作七元七角。灿光也解清楚了。时敏乃是庄家,加一倍算十五元三角六分,应输十五元四角,没奈何在身畔挖了五元一张的三张正金银行钞票出来,又找了四角洋钱。策六笑嘻嘻的收了,洗过了牌,重新再碰。

四圈已毕,扳过坐位碰后四圈。此时时敏因输了洋钱甚是疼惜,并觉得策六和那一副牌甚是蹊跷,瞪起着滴溜圆的两只眼睛,瞧着他们三个到底可有弊病,很是留心。策六等也觉他提防紧密,不敢下手。直到第八圈上,策六做庄,拿了一杠东风。时敏坐在他的上家,见他又出大牌,心中暗暗诧异,十分留神到十二分。后来对家打了一张九万,策六一碰,手中拿着张牌,口里喊声“一索”,要想打将出来。时敏眼快,见他手凹里仿佛尚有张牌夹着,假意把洋蜡烛泼翻,伸手去抢,乘势在策六的手上一碰,当真跌下两张牌来,一张果是一索,一张乃是三万。时敏拿着赃证,急把那两只牌紧紧抢住,道:“周策六,你的牌为甚两张一打?”又向台上细细一瞧,始知这三万乃是方才蓝肖岑打出来的,策六要做万子一色,被他捞在里面,如今要等张了,三万没有用处,故与一索一齐发将出来。遂又大声嚷道:“肖岑打的那张三万那里去了?这牌还好打么?”策六被他一嚷,这是当场捉破的事,贼人心虚,顿时涨红了脸,半句话多分辩不来。肖岑、灿光见策六没有话说,也假意的把脸一翻道:“怪不得大牌多在你处,原来是捞浮尸捞进去的。算起来我们是要好朋友,不应该使这手段,如今没有话讲,不要碰罢。”双双的将牌一推,立起身来。钱时敏道:“和是自然不碰的了,输的钱难道就罢了不成?”肖岑道:“我输十二块钱。”灿光道:“我输九块五角。”时敏道:“我吃了一副重庄,共输二十四块有零。你们说句公道话罢,这钱可该还我?”

旁边颜如玉见闹出事来,早想上前劝解,无奈策六这个手法使得真是不灵,开不出口,只好呆呆的瞧着四人。今见钱时敏逼着策六还钱,始说:“钱大少不要生气,周大少这张三万或是衣袖管带进去的,并不是有心捞甚浮尸。你们是知己朋友,争论甚的?”策六被他一言提醒,也说:“这三万不知几时在我手中,自己也没有觉得,想是打牌时被衣袖带进,故而多出一张牌来。这是我的粗心太过,并不是有心弄甚神通,时翁也得原谅些儿。”钱时敏并不理他,只与如玉说道:“你晓得我与他是知己么?他向来不认得我,只因这几天我在绮园烟馆吸烟,彼此遇见。前天承他请我在九华楼吃了一次夜饭,今天邀我碰和。我见他是个有体面的,却不得情,故来应酬,岂知他顽出这出戏来,真是笑话!你想我这洋钱容得他不还么?”如玉听了此话,知是策六看错户头,也觉得哑口无言。肖岑、灿光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也多没话。钱时敏见众人装聋做哑,将手在台上一拍,大闹起来,一手拿了一张三万、一张一索,一手要扭策六的发辫,叫他到外面去评理,急得策六大惊失色。正是:羞颜难掬湘江洗,笑柄无过沪海多。

要知钱时敏扭住策六怎样散场,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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