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海上繁华梦下》(19)
第九回贾维新飞扬跋扈甄敏士道学风流话说平戟三、杜少牧因幼安伤悼天香,劝他到上海去游玩散闷。幼安正在犹豫,谢义报称上海到了一封书信,少奶奶请少爷上楼说话。幼安不知这信是上海那一个朋友寄的,信中写着何事,因与平、杜二人告了个便,移步至楼,向齐氏索书观看。
原来是李子靖、凤鸣岐、熊聘飞、荣锦衣四人公信,另外并有四分奠仪。他们因平戟三从苏州有信到沪,说起天香病故,幼安伤悼逾恒。故特发函至苏慰唁,并劝幼安即日赴申,稍破闷怀,共图畅叙。写得情词甚为恳切,此外并无别事。幼安看了甚是感激,惟想此信不甚紧要,齐氏何必请我上楼,内中当别有缘故。因问齐氏道:“信中之言你既看过,谅来晓得他们一个个劝我到上海游玩,原是一番好意,但我没有这个兴致,也是枉然。未知你叫谢义请我上来做甚?”齐氏微笑道:“也因你伤念桂姨过甚,要劝你出门游玩几时。上海李家大伯等既有信来,不知你可要前去?今天正是平家大伯动身,倘去尽可做个同伴,故叫谢义请你上楼。”幼安道:“不但平家大伯今日动身,杜家二叔也要前往。他二人正在劝我同去,可巧上海又有信来。这几个知己朋友真可谓所见略同。”齐氏闻言喜道:“平家大伯、杜家二叔也多劝你到上海去么?古人说:‘三人占,从二人之言’。如今人人劝你出门,怎可这般乏兴?趁此时光尚早,待我唤谢义与你收拾行囊可好?”幼安意犹未定,齐氏再三婉劝,并说桂姨已死,不能复生,然像桂姨那般人品,上海或者还有,此去不妨再娶一人。幼安叹息答道:“青楼中有几个像天香一般的人?此事谈何容易,往后休提。”说罢,又要流出泪来。齐氏急以他语岔开,惟坚劝他决计出门数时,藉慰岑寂。幼安始唯唯答应。齐氏遂唤谢义上楼整理行装,并叫他跟随赴沪。幼安取了子靖等寄来的那封公信下楼,与戟三、少牧看过,并将齐氏也劝他出门散闷的话告知,说现在已令谢义收拾衣箱行李,准定停回在德花楼用了午膳一同动身。平、杜二人满心欢喜。因戟三尚要到元妙观前稻香村茶食店内买些瓜子茶点到上海送人,故与少牧辞了幼安,同到元妙观去。幼安约二人转邀少甫稍停在德花楼叙晤,二人诺诺而别。
幼安送出大门,回至楼中,见齐氏已令谢义将衣服铺陈一切料理定妥,先叫他挑至少牧家中,会齐平、杜二人行李,少时一同下船。幼安甚感齐氏用情,在房中叮嘱了些别后家内备事,又须劳你留神,此去多或一月,少或十天半月即回的话。弃氏道:“出门之人,行期难定,纵在上海多住几时,只要你心中快乐,家事有我料理,不须记念。并且麒儿、麟儿近来俱渐长成,更可不必挂怀。”幼安点头称是,夫妻二人讲了好一回语。谢义已挑送行李回来,说报时钟已十一点了,少爷可要到德花楼去早些用膳,早些下船。幼安遂别过齐氏,又分付了麒儿、麟儿几句上紧攻书,凡事必须听母管教的训言,起身下楼。齐氏送至楼下,谆嘱他途中保重,麒儿、麟儿送出大门方回。
幼安径到德花楼去,命谢义到桃花坞邀平、杜诸人。那知甫至德花楼门首,戟三与杜氏弟兄也已不先不后的到了。四人遂相将入座,不请别客。堂倌照了幼安隔日所点菜单,逐一上菜。酒至半酣,少甫道:“今天这一席酒,本是安哥替戟哥饯行而设,谁知安哥今日也要动身,论理应该我做主人,为二君饯行。”要呼堂倌写帐,幼安因定菜在先,执意不肯。酒毕用饭,谢义来报行李已与杜府仆人挑下码头,船票先由杜二少爷写好,乃是大东公司轮船。幼安命他先下船去看守物件,自己因天光还早,出了德花楼在马路上散步一回。少牧问:“谢义此次可是带他同到上海?”
幼安道:“本想不必带去,因我病体初愈,家中恐我无人服侍,不甚放心,故而带他同往。”戟三道:“谢义到过上海没有?”幼安道:“未曾到过,尚是初次。”戟三道:“幸亏他不甚呆蠢,带他去不至费事。”幼安道:“因虑到了上海费事,上回我与牧弟到沪,故此没带下人。”四人一路讲话,不知不觉的已近胥门,始在路上唤了一部马车到盘门轮船码头。时已四点多钟,轮船将次开行。少甫送他们下船之后,附着少牧的耳朵叮嘱了几句此次到申,必须自己随处留神,不可再似前番沉溺之言;又说倘然访到名师,写封信来,说不定我也要到上海一行。少牧连连点首。只听小轮上“呜”的放了一声汽管,少甫起身与戟三、幼安话别。幼安告谢义送他上岸。少顷轮机鼓动,船已开行,少甫回家,不必絮述。
谢义于开船后,进舱替主人与戟三、少牧把行李打开,铺好被褥,小心伺奉一切。及至翌日,船到上海,收拾各物俱由他一人当心,比上次谢、杜二人到申,觉得万分便适。
轮船既抵沪埠,幼安、少牧仍欲借住在长发栈内,免得搅扰人家。戟三那肯依他,亲自上岸叫了三部小车,令谢义将行李发到岸上,装载好了,又唤了三部东洋车,不由分说,与谢、杜二人坐着,径往英大马路集贤里公馆而去。到得里口下车,戟三陪二人进内,唤家丁平吉帮同谢义将小车上行李一齐起入,并令他到李公馆去请子靖速来,更往状元楼叫了一席菜,王宝和叫了十斤京庄,整备洗尘。幼安、少牧进得公馆,见戟三虽然出门日久,收拾得甚是精雅,几案之上绝无尘迹,壁间挂的书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书房内两壁厢粘着无数名人的倡和诗词,真个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内中有薛涛笺写的十数首《申江妓习竹枝词》,那书法如龙蛇飞舞一般,尤甚挺秀。二人正要凝神细看,忽听得门铃声响,戟三知是子靖到了,出外相迎,二人也跟了出来。知己久违,彼此见面之余,自然说不尽许多阔别。谈了一点多钟,子靖要幼安、少牧把行李搬到他公馆里住,戟三笑道:“上次安哥与少甫大哥到申,住在你处,此回是我邀他们出来的人,怎能被你留去?休得作此妄想。何况你处我处,总在这集贤里内,朝夕俱可过往,岂不一样?”子靖未及回言,幼安道:“承蒙戟哥盛情,把我们留在公馆,且俟稍住几日,缓天再行造府不迟。”子靖道:“如此当以半月为限,半月之后,一准住在敝处,畅叙几时可好?”戟三又微笑道:“半月一月是说不定的,谁叫你上回把安哥留住,没令他到别的朋友家中住过?那是你自己不好。”各人谈谈说说,状元楼叫的酒席已来。戟三分付摆在客堂里面,又令平吉去请了鸣岐、锦衣、聘飞三人。他三人听得幼安、少牧至申,一个个欢喜无量,先后到来。
戟三见客已齐集,就请众人入席。幼安坐了首位,少牧第二,余人挨次坐下。席间众人说起天香身死之事,大家赞叹一回,共劝幼安此事只可付之达观,不宜过于感悼。幼安闻众人提起天香,又不免触动悲怀,略露郁闷之色。戟三见了,急请他猜拳行令,不令搅起愁肠。幼安遂打了一个通关,次及少牧,因方才在书房里见桌上边有一副《西厢》酒筹,令平吉取来行了一次。鸣岐说:“戟三尚有副《西游记》酒筹,一共二十多枝,乃是唐三藏、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并牛魔王、罗刹女、红孩儿等许多妖怪名字。那个掣到了孙悟空,须在席上寻取唐僧,寻到了方能完令,寻不到须要再寻。最怕的是误寻了牛魔王等妖怪,那妖怪要与孙悟空赌拳赌酒,悟空不能回避,却只要寻到了猪八戒、沙和尚便可做个帮手代酒代拳。此令甚是有趣,今天何不顽他一顽?”少牧道:“二十多支酒筹,今天席上连主人只有七人,怎样行法?”戟三道:“这却不妨,妖怪能多能少,可以抽掉数根,只用唐僧师徒四支,并牛魔王、罗刹女、红孩儿是了。”遂唤平吉马上取来,当场检出七支,纳入筹筒之内,搅和一回,请众人随手掣取,余筹一概不用。少牧巧巧掣了支孙悟空,喊声:“完了,完了!不知那一个是我师父,叫我怎样找寻?”众人闻言,相顾微笑。戟三更狂笑道:“谁叫你要到上海访学寻师,如今你快寻去。”鸣岐等不解此语何来,大家动问戟三,始知少牧此来,一半陪着幼安散闷,一半要访求新学名师,多说这酒筹掣得真个好巧。少牧向众人默视一回,见子靖拿着酒筹,满脸含笑,疑他或是唐僧,就说声:“可是师父在此?”子靖将酒筹一幌,说:“你寻错了,可知俺牛魔王的本领?且与我搳十拳,放你过去。”少牧笑称:“不好,第一个就寻到魔王。”只得与他搳了十拳,互有胜负。
少牧又指着锦衣,问他可是师父?锦衣掣的是沙悟净,筹上注明寻到沙僧,对饮会面酒一杯,帮同寻觅唐僧。少牧道:“原来寻着了一个帮手,这到还好。”二人照令饮了杯酒,共指着鸣岐说道:“师父在这里了。”鸣岐把酒筹向桌上一放,大笑答道:“谁是师父?来来来,与你们打一百拳再说。”少牧取筹看时,是红孩儿。锦衣说他返老还童,鸣岐叫平吉快取酒来,满满的斟了好几大杯,要与二人搳拳。二人俱因量窄,要他换斟小杯。鸣岐说:“小杯也好,一拳两杯,一百拳共是二百杯酒。”二人那里答应,说来说去,减做一拳一杯。打到五十多拳,锦衣已不胜酒力,由少牧一人打完,口口声声的只说:“师父究在那里?弟子的酒实在已吃不得了。”引得席上诸人齐声大笑。还好唐僧的那一支筹,乃由幼安掣得,见少牧果已大醉,微微以目示意。少牧始寻到了他,饮了杯圆满酒完令。戟三尚要与聘飞合摆五十杯里通,众人不能再饮,大家用饭散席。
少牧因这寻师的令吃了苦头,饭毕之后,笑说寻师不信这样艰苦,不知我此次到申,将来可有名师寻到?并问鸣岐平日交友之中,有无新学中出色人才。鸣岐笑而不答。少牧又问众人,锦衣道:“讲求新学皮毛的人,上海真是车载斗量,若试他真实学问,却除了‘平等’、‘自由’、‘革命’、‘流血’几句新名词咄咄逼人之外,有几个抱负不凡,真能有益民生国计之人?譬如前数天,我在新广寒赛月娥家饮酒,席上遇了个满口侈谈新学的人,那人姓贾,本名味辛,改名维新,年约三十左右,并没到过外洋,也没识过西字,习过西语,却把发辫剪了,充做洋人模样。是晚席面之上,几乎只容他一人说话,说什么目今老大帝国的国民,一个个天生的奴隶性质,眼帘里实在瞧不得他。有人问:‘这些国民可有个挽救的法儿?’他就说:‘除非建独立旗,撞自由钟,以革命为宗旨,以流血为义务,不惜牺牲一身,力行民族主义,方可。’人问:‘从前凡讲新学的人,说的乃是保皇,为甚现在忽讲革命?’他说:‘从前是从前的党派,现在是现在的时代。你们的脑气筋里真是模糊得很,晓得什么?’这一席话飞扬跋扈,说得席上的人大家不敢开口。刚巧有人叫从前大拉斯做过的西合兴杨小蛮出局,贾维新欠过小蛮局钱,小蛮懂几句外国话的,与他操着西语讨钱。贾维新一句听不出来,咬着耳朵问他。小蛮暗暗好笑,附耳与他说了,他忽暴跳起来道:‘我们研究国民界问题的人,不甚研究生计界问题,少了你们几个局钱,你敢把我甚样?’反把小蛮闹得个不亦乐乎。幸亏小蛮有些耐性,并因所欠不多,并不与他斗口,当场冷笑数声而去。贾维新扬言尚要打掉他的房间,与些颜色他瞧。我们这一席酒,实在吃得乏味极了,彼此不欢而散。贾维新席散之后,尚衔着半橛雪茄烟儿,演手演脚的卖弄他许多学问。旁人听得真不耐烦,只得溜他一个干净。杜少翁,你想这一辈子的人,我们与他搅得来么?”少牧听罢,诧异道:“怎的新学中有这样不成器人?”子靖叹道:“正因有了不成器的,才把新学搅得坏了,此辈真是新学中的极大罪人。即如我们今天几个知己,那一个欢喜守旧,不愿维新?无奈遇见了那一班人,令人胀得头脑都疼,实是不敢亲近他们。牧弟,你这从师念头,我看弃掉了罢,要从还是从个有名望的西人,不论声光化电、格致制造一切,习一个专门之学,并习些语言文字,将来却是大有用处。”幼安点头道:“此话正与我在苏州动身的时候一般用意,真可谓所见略同。”少牧一团高兴,被众人你言我语,减去了一大半儿,从此并不十分在意。
锦衣、鸣岐、聘飞三人畅谈良久,因各人尚有正事,起身告辞。子靖住得甚近,这天又没甚事情,戟三留住了他不许遽去,复至书房中,与幼安、少牧谈心。少牧想起方才壁间见的那《竹枝词》没有细看,不知是何人所作,问起戟三。戟三道:“此人姓甄,别号敏士,也是吴中人氏,只因自幼作客在外,所以吴人不知道他。为人内方外圆,足当得‘道学风流’四字,却又西学湛深,各国的语言文字,多能译读得来。
与我尚是初交,我甚钦佩着他,可惜今日午间没有提起此人,否则尽可请他一会。”
幼安道:“这人现住何处?我们明日可去访他。”戟三道:“他因避嚣,住在西门外斜桥落乡,马车、东洋车可以到得门前。明天我们访去。”少牧道:“此人的书法甚好,我与安哥已经见过。那《竹枝词》正要看时,子靖大哥来了,没有读得。此刻天已昏黑,惜乎瞧不出来。”戟三道:“你要看《竹枝词》么?这又何难。”遂唤平吉点上一枝洋蜡烛来,照在壁间,请幼安、少牧观看。二人同声吟道:申江妓习日堪嗤,听我新词唱竹枝。第一令人心好笑,先生大小尽由之。不抱琵琶唱恼公,岂真个个哑喉咙。分明自己装身分,推说连宵伤了风。蓝呢轿子快如梭,抬轿龟奴吆喝多。官眷算来无此阔,横冲直撞满街过。橡皮车子悄无声,独坐偏偏假撇清。郎自出钱休要去,同车不许坐瘟生。裤子何须裥许多,再加飘带四围拖。明明巧裙红裙束,尖字人儿混得过。岂竟宵宵不脱空,人人弄得脸儿红。红颜莫说增娇媚,几与猴狲两股同。八字眉儿两把刀,算他新样学时髦。令人一见心惊怕,娘子军容杀气高。雏姬覆额发,老大年华便不堪。底事一般长寸许,帽檐露出影毵毵。并非娇小掌中身,肩胛掮来人上人。不顾旁观齐失笑,这般丑态甚横陈。片言不合便争强,可畏胭脂虎太狂。似此花丛多恶习,何堪涉足到欢场。胡家宅似大围场,过往行人打猎忙。赢得滑头新切口,洋钱别号叫洋枪。厚粉浓脂样入时,沿途仆仆走西施。算来也是行方便,方便街头急色儿。满街夹道强遮留,不管行人愿与不。
减价招徕迁就甚,一元二角有虚头。讲到成功夜已深。居然就此赋同衾。鱿鱼虾米潮州面,买得归来做点心。
幼安吟罢,笑不可抑说:“他这几首诗,首首多是本地风光,难为他描写得来,”
少牧道:“此人的风流两字不消说了,戟哥却道他道学风流。我想风流人断难道学,道学的断难风流,这话不免令人疑信参半。”戟三笑道:“你看了这几首《妓习竹枝词》,觉得他笔端轻薄么?他从前做过鼎丰里宝蟾仙馆的,有《宝蟾仙馆感事诗》四首,看到他第四首结句,便知道学风流四字,此人真是兼而有之,更有十六首《静安寺消夏竹枝词》,后半寓意也是他真性流露之处。《感事诗》的稿子我处并没留存,却还句句记得,《消夏竹枝词》可惜已记不起了,不然我可一首首背与你听。”子靖道:“《感事诗》你能背么?《消夏竹枝词》乃是他前数年的旧作,新近替我写了一把扇子,今日恰巧带在身旁,可以给你们瞧。”少牧闻言,就要索他扇子来看。子靖因也要听他的《感事诗》,先叫戟三背诗。戟三遂微微的想了一想,随口背将出来道:记得相逢三载前,重阳时节菊花天。乍窥娇样双涡晕,试听歌喉一串圆。岂是有心寻燕燕,偏教无意遇娟娟。情丝从此缠绵住,浅笑低颦总可怜。几度琼筵花底开,纤纤亲捧夜光杯。酒因量窄常防醉,谜为心灵索共猜。私语喁喁留意诉,闲愁脉脉上心来。痴郎莫说情禅忏,留得情根未易灰。有时同驾七香车,踏月名园笑语哗。露冷替侬披锦袷,风尖呼婢障轻纱。荷兰水洁消烦渴,冻雪汤凉沁齿牙。待听晓钟归去也,绿杨夹道一鞭斜。暮雨潇潇不肯停,夜深薄醉倚银屏。坐嫌宵冷何妨睡,归怕途泞况未醒。莫道无情春寂寂,最难相惜意惺惺。大家守着身如玉,翻笑牵牛织女星。
戟三把四诗一口背完,子靖说他记性真好。少牧听到“大家守着身如玉,翻笑牵牛织女星”那两句结句,说:“天下难道又有第二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只恐未必。”
子靖道:“别人我也信不过他,甄敏士却有些意思。因他住在相好那边,并不隐讳,并且一样开消下脚,一样也有小货,只是同床各梦,不曾拨雨撩云。我曾问过他几个相好,俱是一般声口,真是天生奇性。”幼安道:“妓院里头住夜,想穿了本是同床各梦的最好,一免遗留骨血在外,二免沾染隐疾毒疮,三则妓女一有相好,往[往]竹杠乱敲,斧头任砍,欲娶不得,欲断不能。甄敏士的洁身自好,大约即此用意。然在情欲关头,能勒得住心猿意马,此人真是不凡,足当得‘风流道学’四字,浊世上甚是难得。”少牧始点头称是,暗暗钦佩敏士为人。
戟三因感事诗已经背完,向子靖索取扇子,给幼安、少牧看《消夏竹枝词》。二人将扇展开细视,见书画多是敏士一人手笔,书的是双行小楷,画的是《荷净纳凉图》,笔致甚是秀逸,始知他不但能书能咏,并还能画,有郑虔三绝之才。少牧就灯下与幼安共诵他写的《静安寺消夏竹枝词》道:暮钟几杵夕阳低,如织游人一线齐。车水马龙飞也去,鞭丝摇曳过花西。轻装越显好丰姿,雕扇凉鞋样入时。为爱透风兼写意,新裁衫裤白生丝。墨晶眼镜戴平光,口内香烟扑鼻香。坐相学来时派好,半偎半倚软郎当。同车有女貌如花,一路温存笑语哗。树隙偶然斜日漏,轻移小扇替郎遮。几阵香来香水香,荡人心魄醉人肠。此身如在群芳国,纵不风凉也道凉。白洋纱裤不穿裙,外国纱衫薄似云。犹畏炎歊故嘘气,脂香一阵送郎君。别有男妆耀眼光,翩翩绝似少年郎。梳条松股天津辫,坐爱通风睡爱凉。出门先到味莼园,祛尽炎威涤尽烦。顺道一游难久待,笑他北辙又南辕。去去愚园结构新,亭台花木净无尘。湖山石畔多凉爽,小坐移时最可人。或品茶经或酒经,茶嫌味苦酒难醒。阿侬最喜荷兰水,笑向檀郎乞一瓶。回廊曲折画阑斜,照相清幽景足夸。为愿长留春色在,泥郎倩影写名花。冷落申园热闹场,十年境地感沧桑。始知热客多趋热,虽说乘凉岂为凉。少焉新月印苍苔,连骑扬得意回。有兴即来阑便去,兴浓夜半更重来。得得蹄声耳畔过,橡皮车去快如梭。
夜深风露潇潇下,不怕秋来感冒多。今宵如此复明宵,精力银钱暗暗消。那得父兄严管束,替官申禁夜游条。勘破繁华心地凉,车尘马足笑人忙。不如高卧南窗下,梦醒藜床暑尽忘。
二人朗吟一过,爱不释手。少牧是过来人,读了这几首诗,更如对景挂画一般,暗想当初夜夜出游,真是何苦!本欲做几首悟痴词唤醒游人,不料此人先得我心,况且那一枝笔既善写景,又善言情,在于自己之上,此后这悟痴词可以阁笔。幼安赏识他通体绘影绘声,风世处能得风人之旨,非率尔操觚之作,足足看了三四遍。平吉请用夜膳,方将扇子交还子靖,坚约明日必往斜桥一同访他。子靖满口答应。大家用过夜膳,子靖回去。戟三又与幼安、少牧讲了回话,方才彼此安睡。
翌早子靖已来时,只七点多钟。幼安、戟三起身未久,少牧尚未起来,因怪他来得好早。子靖道:“昨夜不是说到斜桥去么?我已套了两部马车同来,要去早些的妙,太晏了恐敏士出去,岂不白走一回?”说罢,催少牧起身,洗过了脸,平吉进过早点,四人同出大门,登车而去。子靖与幼安一车,戟三与少牧一车。少牧想起前次到申,曾在斜桥看过高昌庙的赛会,甚是热闹,途中因问戟三:“近来此会可还出赛?”
戟三道:“上海的赛会踵事增华,莫说高昌庙比前更是年盛一年,新闸的金龙四大王庙又有个大王会,也与高昌会不相上下。民间以有用之钱作无益之事,不知是何取义?说来真是可叹。”少牧道:“大王会今年赛过没有?”戟三道:“大王会也在清明举赛,如今已四月初了。你要瞧上海热闹,这几日西人正在跑马,明后天我们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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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谈谈说说,马车已到甄敏士门首停车。正是:半村半郭骚人宅,宜雅宜风处士庐。
要知敏士在家与否,幼安、少牧见了怎样投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