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下》(2)
第二十二回托终身沥胆披肝呕锦心猜谜作对话说桂天香卧病在床,听戟三与幼安说起媚香、艳香卷逃之事,他在床上愤愤不平的问道:“媚香、艳香嫁了郑大少、游大少,好好的为甚要逃走起来?”幼安道:“这是他们生成贱骨,与你何干,要你不平做甚?何况目今上海妓女负心的多,岂独媚香姊妹这个样儿?”天香道:“妓女无情,本是一句古话,但想媚香、艳香既然嫁人,便不是妓女了。郑大少与游大少讨娶他们进门的时候,何等抬举,何等热闹,我们多晓得的,说他二人真是有福。后来,住在观盛里内,呼奴使婢,比了人家正室还要自在些儿。并且听得每礼拜必定出来坐回马车,吃回番菜,看回夜戏,那些儿有甚不称心处,如今还要做出此事?他二人还像人么?”戟三笑道:“本来上海的妓女与别处不同,客人讨了回去,有几个能安分度日、终身厮守的人?但看林黛玉、陆兰芬、张书玉、曹梦兰等,那一个不是嫁了三次四次?兰芬已经死了,黛玉等依旧为娼,说来真令人可笑可叹。”天香道:“上海妓女,嫁人复出,习以为常,其病在一个‘淫’字,一个‘侈’字。然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也不见得做妓女的尽是那一班人,不过被这班人搅得坏了。有些见识的人,不敢轻易讨娶,就因这个意思,反把那立志从良的妓女,弄得个清浊不分,想来真是可恨。”幼安道:“妓女立志从良,乃是一桩好事,只要心坚似铁,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怎能相混得来?你也太觉烦恼多了。”天香道:“并不是我多甚烦恼。譬如我桂天香,现要嫁人,有人见了媚香、艳香的事,经不得说句前车可鉴,这人还敢讨么?”幼安道:“取信在于平日。若是信得过你的人,知你与媚香、艳香品格不同,那有因咽废食之理。”
天香闻言,始欢喜道:“旁人不去论他,若我天香立志嫁你,你便甚样?”幼安移步近床道:“这话你已说过几次,我也覆过你了。我家中现有正妻,况更儿女成行,如何误你终身大事?”天香道:“你的家事,我还不知道么?就是你的家计,也不过中人之产,你的年纪也三十多了。我如今要立志嫁你,为的待我不薄,将来进得门去,谅可终身有托,决不有什么意外之事,我才拿定下这个意儿。”幼安微笑道:“要娶你的客人不少,也有比我家私大的,也有比我年纪轻、品貌好的,也有嫁了去是个填房,单夫只妻,狠可度日的。你到底为甚多不愿意?”天香道:“此中自然有个缘故,待我细细讲与你听。我不愿嫁家私大的,大凡富贵人家子弟,那性子往往反覆无常。他若欢喜这人,巴不得擎上天去;若是不欢喜了,就看他像眼中钉一般,恨不立时拔去。这种人嫁了他时,将来怎靠得住?若说年轻貌美之人,年轻的,大半举止轻浮;貌美的,每每仗着他自己貌好,在妇女面上妄作妄为,到后来造孽日多,那得毫无报应?更不是嫁得的人。
至于单夫只妻,嫁作填房,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想我们做妓女的,十个里有几个有福之人?讨妓女回去的客人,十个里有几个没有正室,娶回去做奶奶、太太?自古道‘人心难测’,这人倘然打着谎话,只说家中没有正妻,及至嫁他以后,谁知上海没有,家乡却是有的,弄得个木已成舟,后悔不及。这种事,堂子里不以为奇,听也听得厌了,因此我也不去想这好日。只要拣个有些意思的人,情愿做个偏房,往后决不待亏着我,那就是我桂天香嫁人的宗旨,盘算过一千一万遍了。你与我子细想想,是也不是?”幼安闻言,笑道:“嫁了个家有正室的人,你要低头伏小。我看你平素为人甚是傲气,这件事为甚又愿意起来?”天香道:“那是俗语说的‘做此官,行此礼’,我桂天香自知命薄,身堕烟花,既然不想做奶奶、太太,做了人家姨奶奶、姨太太,自应低头伏小些些。这是实命不犹所致,何能讲到‘傲气’两字?”
戟三在窗口边,听了天香那番说话,点头暗赞:“好个有见识、有情理的女子!
且看幼安怎样回他。”只听得幼安又道:“你情愿低头伏小,譬如当真嫁了我时,与苏州少奶奶怎样称呼?进门时怎样行礼?”天香道:“嫁夫从夫,你叫我什么样儿,自然我多依你。”幼安道:“譬如你叫他一声奶奶,行个全礼,你可愿么?”天香道:“那是分所应当的事。况闻少奶奶甚是贤德,我就与他行个全礼,有甚不愿?”幼安诓他一诓道:“少奶奶虽然贤德,但他是勤俭惯的,平日洗衣、煮饭、扫地、揩台,那件不是自己动手?你能熬得这样苦么?”天香道:“居家本来勤俭第一。少奶奶他肯这样吃苦,何况是我?”幼安道:“倘然二女同居,有什么口角呢?”天香道:“这是做人自做起的,只要我没有得罪着少奶奶,谅他也决不来欺侮于我,虑他甚的?”
幼安听他口里头咬钉嚼铁,一定要嫁自己,心中暗想:这样的人娶回家去,谅不至如媚香、艳香一般,也不像楚云、如玉要嫁少牧,有口无心,不过自己夫妻和好,儿女满前,怎的忽又娶起妾来?这话回至家中,甚觉难于启(起)齿。又想天香满怀指望,怎样使他望了个空?虽说我姓谢的不娶,将来终有娶他之人,但他一片好心,岂不枉用在我的身上?况且年纪已是二十多了,再过数年,徐娘渐老,照着他的性度,一时间又怎能有什么如意郎君?不要把嫁人一事阁了起来,那时眼看他堕溷飘茵,终无了局。我谢幼安自问不是个薄幸之人,怎样忍心到这地步?一霎时,左思右想,满腹为难,呆呆的坐在床前,半晌没有作声。
戟三见了,知道二人今日必定尚有一番心腹话儿,坐在旁边不便,起身告辞。天香、幼安尚要留他,戟三推说尚还有事,明日再来转方。叫天香诸事放怀,不可过于烦恼,自然病体速痊。天香唯唯称谢。幼安送戟三至房门口方回。小阿金说赎来的药已煎好了。幼安叫他取来,递与天香吃下,要叫他再睡片时。
天香道:“此刻与你讲了好一回话,觉得心胸里松爽了些,不要睡了。我且问你,方才所说的事到底你心上甚样?”幼安坐在床沿上,低低答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了。我并不是不要娶你,无奈内中有许多难处。”天香道:“有甚难处?无非是家人面前不好开口罢了。我想,少奶奶不是个贤淑的人,此话本来休要提起;若真贤淑万分,做丈夫的娶个偏房,那有不肯应允之理?并且我又并不要你身价银两,难道你还答应不来?幼安道:“与你相交数月,我还没有问你,究竟你是那里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现在家中尚有何人?在堂子里已几年了?共亏多少债项?”天香道:“说也惭愧,我父姓梁,名明,曾读儒书,行医度日,原籍吴淞人氏,不幸早亡。故随母亲至申。前年,母又逝世,流落无依,没奈何才落在烟花队中,屈指一年多了。如今尚有一个兄弟,手艺为生,人甚诚实。若说债项两字,幸喜还不算狠多。只欠房间里八百块钱,连零碎帐目在内,大约一千已足够了。”幼安道:“你嫁了人,兄弟怎样?他可收你身价银两?”天香道:“你又来了。我们本是清白出身,兄弟怎肯收我身价?将来嫁人之后,只要娶我的人有些意思,照应些儿是了。”幼安道:“他可肯断绝往来?”
天香沉吟道:“嫡亲姊弟,未免父母面上说不过去。”幼安点头,暗想道:“这句话真从心里发出,比不得花言巧语,句句顺着他人,防他言甘必诈。看来,天香终身之托十分真切到十二分。但不知嫁人以后,那班堂子里娘姨、大姐与平日要好的那些妹姊,倘然住在上海,心上可要往来?何不索性试他一试?大凡嫁了人、收不得心的妓女,必定仍喜与这班人亲近。即如媚香、艳香今日卷逃,若没有小阿巧暗中牵线,怎能干出此事?如果邪心已断,那班人一定见多不要见他。”因借着小阿金探问他道:“你在生意上一年有余,可多是这小阿金跟随着你?将来真个嫁人,可要把他带去做个贴身伏伺的人?”天香向床外一瞧,见房中并没第二个人,低低的道:“你问小阿金么?那是房间里大金姐荐来跟局的人,带去做甚?况且,不但小阿金不必带他,就是大金姐那班无耻妇女,最好也不必他们上门。”幼安道:“这却为何?”天香道:“那班人败名丧节,有甚好事干得出来?”幼安道:“你与他们相处年余,难道一个个舍得开么?”天香道:“一年多聚在一处,那是古人说的,叫‘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他们跟了先生,想的无非是钱。先生嫁了客人,他们没钱想了,那个还有什么恋主之心?他们不恋着我,为甚我要恋起他来?”幼安道:“平日要好的姊妹们呢?”
天香道:“姊妹们有几个是规规矩矩、可以来往的人?这话更可不必提他。”两个人一问一答,足足讲了一两点钟。
幼安听他语言真挚,心地光明,始渐渐有了娶他之心。假说资斧不够,问天香可肯下个辣手,等待病体好了,出局到那一个公馆里去,叫大阿金等也到公馆里来,说明嫁人,把他们的借款打些折头。或到新衙门动张从良呈子。天香道:“这事岂是你我二人做的?打他们借款折头,虽说他们寻的是造孽钱,究竟也是干名犯义寻下来的。借了人家,应得如数还人,何可作此昧心之事?若说从良呈子,更不是我桂天香所为。弄得娘姨们分文无着,说不定还要吃场官事。那是必要有甚恶鸨霸阻从良,做妓女的无可奈何,才有此举,我桂天香何至这样?况且,妓女从良之后,须望从此出头,将来博一个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若像这样昧心做事,往后怎有好日?我想你也不是这般的人,休来试我。”幼安闻言,愈佩天香为人正大,当下议定幼安写信到苏,先与齐氏说知,一俟回信来时,看齐氏心中甚样,再行定夺。天香暂撇愁怀,在院养病,静等好音。
流光如驶,看看已是冬至到了。冶之的病,平戟三看了数回,无奈乃是心症,急切不能轻减。志和却渐渐的把公馆中所有东西,托逢辰当尽卖绝,冶之也是一般。
几次写家信回去,要想家中再寄钱来。岂知道祸不单行,志和的老太太因志和久住上海,不想回扬,屡次发信到申,催他早日归家,杳无消息。后来有从上海回去的人说起,知道二人在沪娶妾,现住观盛里中,不免将信将疑,亲到冶之家内,动问冶之的老太太可知这个信息。冶之的老太太回说并没得知,并言:“不久曾有信来,未提此事,只说买的金矿股票,那矿开不成了,白白丢了一注本钱,甚是可惜,要我再寄些银子与他,另谋别业。正想与你商量此事。”志和的老太太听了,回说:“金矿一事,我那边也有信来,所说的话也是一样。但他二人在上海日子多了,叫他回来,只是不肯,不知究竟干些什么,狠不放心。我想亲到上海一回。看他们倘然有些经纬,再给些银子与他,由他们做些事业;若是有甚不端,马上逼他回来。不知去的是,不去的是?”冶之的老太太正在思儿念切,巴不得有个人去。当时竭力怂恿,并恳恳切切的写了一封书信,交他代带上海。
志和的老太太遂于十一月底决计到申。只因老年人怕坐轮船,叫了一只民船,随带一个仆妇,一个下人动身。万不料在半路上忽然生起病来,十分沉重。船中不便请医服药,仆妇们要想开回扬州,老太太又决意不许。幸亏志和有个姑母嫁在通州,就在通州上岸暂住。这病一日重似一日,竟在通州耽阁住了。志和后来一连有两三封急信到家,他家里人初时只道老太太将到上海,没发回信,后来方才晓得病了,急忙飞信报知,要叫志和赶到通州,莫使老年人跋涉风波,倘有不测,怎样对得住生身之母?那银子却分文没有寄来。志和接了这信,只急得无法可施。要想立刻动身,又苦身无盘费,要与冶之商议,又见冶之病得这样,且也家里头不寄钱来。没奈何,只得把借的公馆先退了租,仆妇、厨司、车夫人多回掉了,依旧与冶之暂住长发栈内,再定行止。
一日,志和与幼安、少牧二人谈心,想要借些银两端整回扬,二人一口应许。其时茶房呈进一封书信、两副请酒帖。那书信是苏州来的,信上边齐氏说起天香的事,只要他真个有意从良,娶他回苏,有何不可?并有“后屏之选,日后正可助理家事,妾非妒妻,毋须疑虑”等语。幼安见了,点头暗喜。那两副请帖,一副是邓子通请少牧冬至夜在新清和金粟香家吃酒;一副是经营之的,也是冬至夜约少牧在兆富里金玉香家,并嘱他代请少甫、幼安、守愚三人,瞒过志和、冶之。少牧暗道:“这又奇了!
营之与志和、冶之交情狠深,为甚忽要遮瞒起来?难道他见二人近况不好,就起了个回避之心?天下那有这种势利的人!”但是这一天幼安预约在桂天香家请客,不便再到别处,遂当场写了两张回条,交与茶房,给付来人而去。
志和看见少牧写条,只道营之请客,自己也必有副帖儿,因心中这几日狠不开怀,并且手内无钱,花柳场中一切应酬不再想了。故问茶房,可有自己请帖,也想写个回条谢他。茶房回说没有。志和呆了一呆。少牧道:“营之没有请你也罢。这天安哥在桂天香家有酒,请你在内。”志和叹口气道:“营之请我,本来我也不去。不过朋友交情,不应该立时间这般冷淡。”幼安道:“营之本来是个市侩,气他怎的?那天你一准到桂天香家散散闷怀。过了冬至,早些与冶之回家,免得令堂老伯母病中悬望。”志和点头道是。
当日,幼安、少牧凑了一百块洋钱,交给志和,作为回里川资,志和感激万分。是晚与冶之计议,要等一过冬至,即日起身。为的是冬至节上,冶之倘然病体加增,在上海好请戟三诊治,若在途中,如何是好?因此志和有了盘川,虽是归心如箭,没奈何只能再住数天。那知冶之到了节边,果然病势更重,吃茶呕茶,吃药呕药,甚是凶险。幸亏戟三竭力调治,并替志和按着胆子说保得定他没事,志和才勉强放心。但看他这般病重,怎能动得来身?心中好不焦急。
幼安请酒这夜,志和自然无心再去。幼安也不强他,只与少甫、少牧、子靖、聘飞、鸣岐、戟三、锦衣等几个好友同往。真个是酒逢知己,那一夜的畅叙,与少甫在徐园开九秋社这日一般,台面上猜拳行令之外,少甫即席做了几条灯虎,写出来叫众人共猜。猜不着,罚酒一杯;猜着了,自己饮二大杯过令。众人看那写的灯虎是:怎禁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书名一
猋四子二不连
出昆戏名二,京戏名一
梅花京戏名一
某水某山我童子时所钓游也药名一颠狂柳絮随风舞昆戏名一
荷花大少四子一
一共乃是七条,每人各猜一条。戟三道:“这倒有趣得狠。我来猜‘某水某山’的药名罢,可是熟地?”少甫道:“是。”举起酒壶,斟了二大杯酒,一吸而干,说:“这条谜,真个是古人说的面糊未干,被人揭去;容易得狠。”聘飞道:“会意格的谜面,本来最易着想,何况戟三素精医学,那得不一猜一着?我来猜第三条的‘出’字,可是《上山》、《下山》、《二龙山》?”少甫道:“《上山》、《下山》不错,《二龙山》却不是,要罚酒了。”聘飞道:“不是《二龙山》,这谜一定必好。该罚!该罚!”遂满满的饮了一杯。锦衣道:“我猜这第一条‘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是《留青》?”少甫回称不是,锦衣也饮了一杯罚酒。少牧沉思半晌,道:“这第一条我来猜罢。可是《离骚》?”众人击节道:“这才是了!如何被你摹想出来?”幼安戏道:“牧弟是一个过来人,猜得着不足为奇。少甫大哥却如何做得出这谜底来?”聘飞道:“那是要问花想容的,他临去时转过了几次秋波?”其时,花想容叫了局来,尚还未去,听得说他,要想回答聘飞几句,无奈听不出说些什么。天香见少牧猜着了谜,叫幼安斟了两杯令酒,请少甫喝,少甫带笑喝干。天香道:“我今天也要猜一条谜。那‘颠狂柳絮随风舞’的昆戏,可是《花荡》?”少甫道:“正是《花荡》,你怎的也猜得出来?”天香道:“我何曾会(为)猜灯谜,不过前几天生病时候,每日与谢大少借着书卷消遣,看了一部《玉荷隐语》、一部《虎口余生虎》的灯谜书,略略知些门径。又因媚香、艳香逃走,每说他轻薄杨花,不知随风飘荡到那里去了,方才见了这条谜面,顿时触动灵机,才能猜得出来。”
少甫赞道:“难为你有此慧心。这令酒我当喝个加倍。”说毕,足足喝了四大杯酒。唤小阿金取笔砚来,道:“这谜是天香猜的,不在七人之中,我须再补一条。”略略想了一想,又写出一谜面来道:单嫖《书经》一句
少牧看了,道:“可是‘无有淫朋’?”少甫道:“一些不错。不但我又要喝酒,并且这条谜被你猜去,依旧算不得数,我须再补一条。”锦衣道:“猜谜狠觉耐人寻味,何不索性多做几条,我们大家来猜?不管那个猜得,令官只须饮一杯令酒。猜不着的,罚酒一杯。一来猜过的人仍可再猜,兴致好些;二来把做就的谜猜完就好过令,不要七个之中有一个百猜不得,这工夫耽阁多了,不能再换别令。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甫道:“如此再做数条也好。”见他凝神默想一回,提笔写道:尖先生《易经》二句
两点七分三十秒六才一句
實昆戏四出
臼曲牌名一
九十月之交曲牌名一
乐水乐山京戏名二
写完,将笔一搁,道:“还有两封信的长谜,一时没有做好。你们先把这几条猜想起来,我再写罢。”众人个个道好,大家尽心思索。
锦衣道:“‘猋’字的《四书》二句,可是‘直在其中矣,狂也?’”少甫道:“是。”
众人击节,多说这条谜做的人心思狠好,猜的人也心思狠灵。少甫干了杯酒,说:“如今的令酒,只要一杯,那是便宜我了。”锦衣道声“好说”。戟三道:“那‘臼’字的曲牌名,可是《一半儿》?‘九十月之交’的曲牌名,可是《金菊对芙蓉》?”少甫道:“两个多对。戟翁真个会猜。”遂又干了两杯令酒。聘飞道:“‘出’字的昆戏、京戏,可是《上山》、《下山》、《双锁山》?”少甫道:“那才是了。”聘飞道:“这《双锁山》真觉锁得住这个谜底,我该奉贺令官一杯。”少甫待说不必,聘飞已一吸而尽,少甫因于令杯之外,又陪了聘飞一杯。少牧道:“那‘尖先生’的《易经》二句,可是‘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荷花大少’的《四书》,可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少甫回称:“正是。”子靖道:“牧弟今天猜的灯虎,一个个多从花柳内身体力行出来,成了个猜花柳诗谜的杜家了。”众人听了大笑。鸣岐道:“‘荷花大少’是夏时行的现相,如何少甫把他做了谜底?真是奇事。”众人更大笑不已。幼安道:“说起夏时行,好久没见此人,不知什么样了。”少牧道:“听说不狠光鲜,新近在四马路茶馆里头,不知被那一家的大姐剥过一次衣服。这种人,真弄到个不堪回首。”幼安道:“花丛里面可以回首的,本来能有几人?所以必须格外留心。”少牧道:“是。”一头讲话,一头替少甫斟了两杯热酒,防他今夜喝得多了,酒力不胜,自己尚能多喝几杯,遂替他一一喝干,算是过了令了。子靖道:“我猜这‘两点七分三十秒’的六才,可是‘一时半刻’?”幼安道:“我猜‘實’字的昆戏四出,可是《脱帽》、《脱靴》、《剔目》、《认母》?”鸣岐道:“我猜‘乐水乐山’的京戏,可是《逍遥津》、《快活岭》?”少甫多道:“不错!不错!”顿时有喝了两杯酒。少牧再替他喝了一杯。数一数十四条谜,已猜去了十三条,只有“梅花”那出京戏没有人猜。
少甫此时酒兴正浓,即席又提起笔来,写出一封信谜来,道:不见我哥(昆戏名一),已三月矣(四子一句)。午后准二点钟晤谈衷曲(四子一句)。惟勿为家中大小所知是祷(六才二句)。情哥慧鉴,小妹裣衽(六才一句)。阅后即付丙丁(昆戏名一,食品一)。
又是一封信谜道:
美娘察阅(昆戏名一)。白天不便出门,拟俟人静后趋前(《左传》一句),畅谈肺腑,并愿偕作高唐之游(词牌名一,《诗经》一)。良会非遥,相见时不知若何欣喜也(词牌名一,军火名一)。务希谨密,惟卿一人知之(四子一句)。阅后付丙(京戏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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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他写完,多说做得狠是敏捷。鸣岐道:“做的人有这捷才,猜的人只恐未必。
我们大家猜他几条,猜不齐,叫他连‘梅花’京戏一齐揭个底罢。免得天香方才病好,要他十分熬夜。”少甫道:“这两封信,虽然句句易猜,究竟谜底多了,一时必难猜尽。猜不出时,待我一准揭底是了,决不十二分阻阁工夫,好使天香早些养息身体。”天香连道:“不妨。”少甫那里肯听,催着众人快猜。
众人思索一回,幼安猜了两出昆戏,一出京戏,乃“不见我哥”是《别兄》,“美娘察阅”是《女监》。锦衣猜了两句四子,乃“已三月矣”是“莫春者’,“午后准二点钟晤谈衷曲”是“未同而言”。聘飞猜了句“情哥慧鉴,小妹裣衽”的六才,是“才子佳人信有之”。戟三猜“阅后付丙”的京戏,是《焚信》。鸣岐猜“务希谨密,惟卿一人知之”那句四子,是“必慎其独也”。少牧猜“畅谈肺腑,并愿偕作高唐之游”,曲牌名是《诉衷情》,《诗经》是“甘与子同梦”。子靖猜“阅后即付丙丁”的昆戏,是《拆书》,食品是“火方”。其余各句,众人百思不得。少甫回说,除了锦衣猜的“午后准二点钟晤谈衷曲”乃是句“未见颜色而言”,不是“未同而言”,余多猜得不错。点一点,一共中了八条。斟了八杯令酒要喝,少牧急又代了三杯,再要替他代第四杯,少甫决计不许。众人见少甫干过了酒,要他把猜不出的谜底揭明,免人再去胡思乱想。少甫因揭出来道:“勿为家中大小所知”的六才是“瞒过夫人,稳住侍妾”;“白天不便出门,拟俟人静后趋前”的《左传》是“昼伏而夜动”;“良会非遥,相见时不知若何欣喜也”,那词牌名是《好事近》,军火名是“对面笑”。聘飞道:“什么叫‘对面笑’?我怎的没有见过?”戟三道:“那是小手枪的别名。因为拿着这小手枪,藏在衣袖之中,与人作对,断断瞧不出来,并且相见时,尚可笑容满面,所以有这美名。”聘飞道:“真好一个有趣名字!那东西倒狠是没趣,碰着他就死多活少呢!”
戟三道:“这个自然。世人积怨在心,弄到后来,算计报复,尽有死在这‘对面笑’上的。这东西,真是件防不胜防的凶器。”聘飞道:“是。”幼安道:“信谜的谜底都揭齐了,还有‘梅花’那出京戏,到底是什么戏名?”少甫道:“‘梅花’是《背板凳》。
当从骰子上面着想,你们因错了念头,一时才多想不出来。”幼安连赞“好谜”,举起酒杯,贺了杯酒,众人也说这谜果然做得匪夷所思,合席俱各贺了一杯。轮应少牧行令,少牧道:“方才大哥灯虎里头有个《逍遥津》、《快活岭》两出京戏,真是一个绝对。我想,就照这个样儿,行一酒令,倒也甚是别致。”正是:才斗灵心猜哑谜,又开妙想对奇联。
要知少牧行的怎令,这台酒吃到何时方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