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1)
第二十一回游冶之因忿感疾谢幼安刻意怜香话说郑志和与游冶之,因公馆里新来娘姨并厨子阿大寻到新清和坊,报称媚香、艳香开了洋箱,取去洋钱、钞票,出外看戏,一去不归,急忙回至公馆,上楼细细察看。冶之见自己房中不但洋箱里空空如也,衣箱上的铜锁也是虚锁着的,里面未知怎样。那衣橱上锁多没有,拉开橱门一看,橱里的那只首饰箱翻转放着,箱中首饰全无。一只在生意上用的金豆蔻匣子,本是冶之打与他的,后来嫁了冶之,没有到银楼里贴换别的东西,如今也不见了。银水烟袋上的金练条、翡翠件头更不必说。最要紧的是橱抽斗内有张艳香的婚书与一个八字帖子,也没有了,可见得是有意卷逃无疑。冶之怎得不气?叫得一声“阿呀”,顿时晕了过去。
新来娘姨见了大惊,高喊:“大少爷,你什么样儿?”厨子阿大与车夫等听得叫唤,奔上楼来。志和本在隔房检点东西,也因不见了媚香的八字、婚书,心中焦燥。
忽听新来娘姨大声叫喊,不知为了何事,慌忙奔将过来。但见冶之晕倒在地,新来娘姨等急做一团。志和想,好端端的人,怎会(曾)发晕?谅是气闭咽喉所致,忙叫车夫等搀他起来,扶在床上坐下。新来娘姨认做发痧,要车夫去敲药店门,买通关散。志和说:“这不是痧,乃是气闭。幸亏前天媚香这忘恩负义的恶妇发甚肝气,叫我买了一块沉香,锉了些香末下来,装在鸦片烟里头吸。这块香现在还有许多,可到厨房里拿些开水,磨碗香汁,冲给他吃。谅来无事,休要着慌。”车夫问香在那里,志和道:“在衣橱抽斗内,即刻还看见过他,没被恶妇带去,待我取来。”说毕,急至自己房中取香,给与车夫,磨了半小酒杯浓汁,用开水冲做半茶杯儿,撬开牙关灌将下去。
稍停,只听得腹中微响,冶之长叹一声,果然回过气来。新来娘姨等方得放下了心。
志和问他怎的这样,冶之有气无力的道:“休要提起,你我大家多是一般,说他怎的。”志和道:“你休这样着恼,且把心儿略定一定,查查究竟失去多少东西,明天好报巡捕房去。将来捉得到人也未可知。”冶之又叹口气,道:“值钱的多被他卷了去了,还要查看什么?”志和道:“洋箱里、首饰箱里一些没剩,我那边也是一样,不必说了。不知衣箱里的衣服怎样,瞧过没有?”冶之道:“没有瞧过。”志和道:“你瞧不动,我来先与你瞧,再瞧我自己的,可好?”冶之道:“替我先瞧,狠好。”志和遂唤车夫把衣箱一口口扛下地来。开箱一看,不但艳香四季衣衫好些的一件俱无,连冶之几件值钱衣服也多一卷而光。又到自己房里子细看时,真个毫而无二。箱子里只只都空,并连帐子上的银帐钩,绣柜抽斗里的四只银酒杯、四双银筷、一个小银茶壶一齐没了。志和呆呆的向榻床上一坐,要想开盏烟灯吸烟解闷,又见烟盘里两只银鸦片烟匣子、一支银镶甘蔗老枪也不见了,只留两只牛筋烟匣、一支毛竹枪在那里,心中更诧异道:“这种东西也多拿去,走得好从容不迫!谅来断不是今天一天的事,早已存下此心。”又想东西多了,两个人怎能拿得尽他?内中必定还有个通连的人。
难道与新来娘姨同做此事?但他来得不多数日,不见得就会这样,莫要错疑好人。
细细思想一回,想到七天前歇去一个大姐,那是媚香、艳香在荟芳里带过来的。此人名唤小巧,为人奸诈多端,本与媚香、艳香狠是合式,每天替二人梳头。那天媚香忽因他梳得不好,说了几句,小巧不服,还起口来。艳香帮着媚香说他,小巧又与艳香寻事。就此这么一闹,二人定要歇他生意,当夜算明工帐,立刻动身。出门口的时节,见他大包小裹,足足装了一小车子。当时虽曾照例叫主人家将包查看,并没看过这些衣服等物。大约一定在这个时候运去,落了他们圈套。如今要查二人下落,须查小巧,但不知他住在那里,明天好去投报捕房。遂唤自己的车夫进房,问他可知小巧住处,车夫道:“小巧的小房子,从前借在中巷弄内,此刻不知搬了没有。”
志和道:“你去过么?”车夫道:“曾替奶奶拉车去过一次。”志和道:“他去做甚?里面共有多少房子?游家奶奶一同去么?”车夫道:“游家奶奶也同去的。里面房子虽只一上一下,收拾得却甚精致。”志和道:“可见里头有什么人?”车夫欲言不语。志和道:“你只管说,不干你事。”车夫道:“有两个年纪狠轻的人,仿佛是京班里戏子,住在楼上。”志和道:“那天奶奶可曾上楼?”车夫道:“这却我在门外,没有清楚。”志和道:“平日我与游大少爷不在家中,可有别的男人进出?”车夫道:“二位少爷出去,我们也拉着车子同出去了。有没有男人进出,须问阿大便知。”志和听他说得不错,令他又叫阿大进来盘问。阿大说:“平常并没别的男人,今天却有两个唱戏模样的人在弄堂里走过几遍。我出去买夜饭菜时,他们两个人站到弄口去了。后来我买了回来,他们还在弄口站着。”志和道:“那二人的面貌你可记得?像是那一家戏园里的?”阿大道:“面貌尚还记得,像在那一家戏园子里,我与那班戏子向来多不认识,并且平日不甚看戏,说不定他。”志和又回头问车夫道:“奶奶往常喜欢看戏,我晓得的,那一家戏馆去得最多,我却不在心上。你谅能记得出来?”车夫道:“天福里头多些。”志和听罢,沉吟不语,分付车夫与阿大多到冶之房里去陪伴冶之。自己睡在榻上,吸了三四筒烟,细想此事须找逢辰商量。他洋场上人头最熟,必得托他找几个人四下缉访,并到巡捕房去报他一报。此外没有别的法儿。
想定主意,放下烟枪,细细开了一张失单。乃是:绞丝金镯一副、天圆地方金镯一副、铜钱式金镯一副、金豆蔻匣一只、打簧金表一只、金图书戒指两只、金钢钻戒指两只、外国金嵌宝戒指二只、金押发一支、金荷花瓣簪五支、珠花一对、珠凤一支、珠扎心一个、珠圈一对、金锁片圈一对、金挖耳一支、金练条二条、翡翠茉莉簪五支、翡翠押发一支、翡翠挖耳一支、翡翠兜蝠一对、珍珠三十六粒、精圆帽珠一大粒、珠嵌线两条、玭霞帽珍、河水清帽珍各一粒,并银茶壶、银水烟袋、银帐钩、银烟匣、银镶甘蔗烟枪等各银器;又英洋一百五十元、钞票洋七百元、婚书一张、八字帖一个、借票洋二百五十元,乃贾逢辰向志和借的;又金矿股分单银二千两,此单系经营之经手,那矿没有开成,这银子已撩在水里的了。媚香不知,也把他卷了出去。
其余衣服是:皮、棉、单、夹女衣三十五件、男衣十六件,内中有草上霜干尖马褂各一件,价值甚巨。凡是志和在扬州家里带出来的银钱衣物,算得是罄其所有,多被媚香一网打尽。开好单子,走至冶之房中,问他身体此刻可好?冶之坐在床上,哼声不绝的答道:“胸脘间痛不可当,像是犯了肝气病儿。”志和问他可要吸烟,冶之道:“吸筒最好。”志和遂把那块沉香锉些细末,掺在鸦片烟中,替冶之装了两筒。冶之吸了一筒,气喘,一定不要吸了。志和拿过烟具,取笔砚来,坐在床前,问明所失银洋物件,细细的也替他开了一张失单。金银珠翠、衣服一切,虽有参差,却与自己所失不相上下。洋钱是一百二十块,钞票只有四百十元,金矿股分单是一千五百两;贾逢辰也有一张借契,只一百元。写好之后,把他与自己的失单折在一处,对冶之道:“人虽逃走,幸喜尚有踪迹可寻。”并把明天拟请逢辰到来,派人查访,一面投报捕房的话说知。冶之回称,任凭怎样办法,必须寻到这两个恶妇,并访出诱逃之人,方出得心头这口闷气。志和又向冶之勉强劝慰一回,叫他的车夫今夜在房伏伺,余人各去安睡。自己冷清清回至房中,和衣而卧。偏是天公作对,这时候又下起一阵雨来。点点滴滴的,听得人甚是凄凉。志和在床上边覆去翻来,怎睡得着?冶之身带重病,更不必说。
好容易捱到天明。阿大上楼,动问志和买甚饭菜。志和一夜没有睡得,扒起身来,回说:“随便买些。快去快来,恐防有事差你。”阿大要火食钱,志和身边一摸,尚有两块洋钱,交他拿去。暗想:“这两块钱,至多只够两日用度,以后手无寸铁,却待怎样?”心中好不昏闷异常。车夫在楼下,听主人起身,跑上楼来,说今天巡捕房里捐车照了,要拿三块洋钱捐钱。志和因已身无半文,说:“今天我不出去了,明天捐罢。”车夫答应要走,志和唤住他道:“你快去寻贾逢辰贾大少爷到来,有话商议。”
车夫道:“贾大少爷住在那里?”志和道:“不是在虹口么?”车夫道:“虹口地方狠大,知他是那一条街?”志和踌躇道:“这却他从未说过,不知为了何故。这么样罢,你到尚仁里花小兰那边去看罢,倘在那里最好,不在,你可问跟小兰的阿素,晓得住处。”车夫答应自去。志和又唤冶之的车夫,拿张名片请平戟三到公馆看病。
分派已毕,阿大回来说,买了四百多钱的肉、二百多钱的鱼、一百多钱青菜、豆腐,只余一块钱了,齐巧没有豆油,买了七斤多豆油,两块钱多已用完,今天尚要买柴,必须再拿两三块钱。志和道:“昨天我看煤炭店里有张发票,叫了两块洋钱松柴,什么又要买柴?”阿大笑道:“松柴是要用稻柴引火的。没有稻柴,怎样烧得着他?今天买的乃是稻柴。”志和烦闷道:“既有松柴,那有烧不来的道理?明天买罢,噜嗦怎的!”阿大尚要说时,志和踱到冶之房里去了。阿大暗想:“看来今天东家拿不出钱,真是没法。只好做火油不着,停刻烧火时,浇些油在柴上,暂且过了一天再说。”
志和踱至冶之房中,看看他的病势,见他只呼胸口疼痛,几乎口多怕开,心中好不焦躁。在床前坐了片时,只见车夫来说,贾逢辰昨夜果然住在花小兰家,已请到了,现在楼下。志和急令请他上来,把媚香、艳香卷逃,要他弄几个人四下侦访,并到巡捕房投递失单请缉的话告知。
逢辰满口欷歔了一回,说:“要人打听此事,这有何难?不过是非钱不行。须得先给他们几块零钱,并允将来寻到以后怎样重谢,方肯赤心办事。巡捕房里是不要钱的,我替你去报是了。”志和道:“先要多少洋钱?”逢辰道:“有了二十块钱,可以赶紧多找几个人来。”志和道:“实不相瞒,现钱多被这两个恶妇卷光的了,一时拿不出来。你我原是好友,替我暂垫一垫可好?”逢辰道:“论理,我还借着你二人的钱,如今府上出了意外之事,莫说是垫,应该每人先还几十,表表我贾逢辰心迹。怎奈连日在康伯度总会里头,叉了五场五十块底麻雀,一连输了一百五十多块洋钱,这几天也分文没有在身,真个惭愧!”志和道:“这便怎样?”逢辰道:“我们是要好朋友,你的事就如我的一般,那有不替设法之理?不过,好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却效力不来。”志和沉吟半晌,道:“没有现钱,假如有件东西,你能替我弄得钱么?”逢辰道:“只要是值钱的,无论跑到天边,总替你弄到钱来。”志和遂在臂上除下一只汉玉镯子,又在手指上除下一只外国金镶鱼胆青宝石爪戒,问逢辰:“可能弄他一百块钱?”逢辰道:“一百块恐弄不到,七八十块是稳稳的。但你要这许多何用?”志和道:“这两件东西,记得多是你替我买下来的。汉玉镯子是一百二十块钱,爪戒是五十块,怎么如今一百块钱多弄不到?”逢辰道:“俗语说得好:‘千钱买一中’,当初你买这两件东西,乃是中意买下来的,自然值钱。如今硬要让给人家,难怪三钱不值两了。”志和叹口气道:“多少由你,快去弄罢。只要今天拿得到钱,我这里等用得狠。”逢辰道:“倘能弄到一百最妙,即使不到,限我一个钟头,一定取七八十块钱来。待我拿了东西马上就去。”志和道:“不送你了,快去快来。”冶之在床上,听志和与逢辰说话,又见拿镯子、戒指与他,心中好不纳闷,只因自己也手内无钱,莫可如何。
逢辰才去之后,车夫又报戟三来了。志和大喜,亲自下楼,邀请至房。说明病原,子细诊过了脉,戟三说:“此病乃由肝经而起,牵连胃气,防成反胃之症,茶水不能下咽。狠要当心。”当下拟了一张药方,叮嘱先吃一帖,明日覆诊。志和知道戟三尚未午膳,留他便饭,顺便求他出封书信到有司衙门,访查媚香、艳香并诱逃之人下落。
戟三自到上海,从无片纸入过公门。此事因媚香、艳香太狠心了,况且近来上海嫁人的妓女,动不动就是卷逃,他们有句口号,叫做“淴浴”,这风气真是可恶,地方官倘能严办几个也是好事,故叫志和、冶之具张禀帖,自己附封书信,送到当官,请他严拿究办。志和不胜感激,遂起了一张禀底,给与戟三看过。戟三叫他誊出三张,乃是县里一张,英、法两公堂两张。志和写好,戟三藏在衣袋之中,端整回公馆后,写信分头送去。这倒狠是得力的事。后来媚香、艳香不敢公然复出为娼,免得志和、冶之眼见,二人重抱琵琶,又羞又恼。二人怕的乃是当官有过了案。那是后话慢题。
且说贾逢辰拿了志和的玉镯、爪戒,足足卖了一百三十块钱,只说卖得八十,兴匆匆奔至公馆,见志和正与戟三吃饭,他也坐下去。吃过了饭,将钱交与志和,说是跑了数家,只有这点数目,再多没人要了。虽然效力不周,尚亏当场带得钱来,足敷急用。志和道:“到底只有八十块么?”逢辰道:“这是一时三刻的事,又是挜卖与人,你不免明吃亏些。若能稍缓几天,觅到个心爱之人,说不定还可比你买进来的原价贵些。须知你买这两件东西,本来没有受亏。如今受亏在出于急用。”志和听他说得尚是有理,将钱收下,提出二十块来交给他,赶紧找人寻缉。余下的六十块,藏在身边,预备零用。谁知这日巧巧又是月底,房租到期,连着那些零碎店帐,付到晚上,已没有了。明天只有再把别的东西设法变卖。
逢辰这一次,尚要在他二人身上发些零财,直至水尽山穷方才绝迹不去。这种人,真是杀不可恕!至于交他的二十块钱,志和认做他实心办事,必定当下找几个人,给些烟酒之费,四下察访恶妇踪迹。岂知也装了起来,并没去干。就是巡捕房里,何尝把失单投报进去?不过是隔了一天,在二人面前掉个枪花,回说已经交进去了,交与那一个人手内,现在暗暗着人缉访,一有下落,便来报知,同去拿人。最怕的是他们已经离了上海,那就没有法儿。二人信以为真,彼此尚是千多万谢。只有中巷弄内小巧家中,他想寻得到时,狠可弄几个钱。故此当日在观盛里出来,与志和的包车夫去了一次。那知人已搬去,踏了个空。动问邻居几时搬的,可知搬往那里,邻居说昨日才搬,现住那里,并没知晓。逢辰见找不到他,打发车夫转去回覆二人,说是暂耐几天,且等四下里察访的人回话再说。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听凭逢辰所为。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平戟三在志和公馆里吃了午饭,看冶之服过了药,觉他痛得平服些些,起身告辞。志和问他到那里去,戟三说,幼安请他到萃秀里桂天香家,也是看病。志和道:“看的是谁?”戟三道:“就是天香,他也是肝气病儿,从前看过一次。大凡妇女,十个里头有七八个犯这症候,不要紧的,吃几帖药就没事了。不过心境不好的人,急切不能断根。天香这病,也从心境来的。只要心境一好,其实不必吃药,也不至时时复发。”志和道:“戟翁医道高明,真是令人钦佩。今天既然有事,不敢相留,明天尚望早来,再替冶之覆诊,仍在敝处用饭。”戟三道:“这个自然。明天不必贵价来邀,十点钟准到。就是吃饭,却可不必,免得公馆里这几天乱糟糟的,还要搅扰不安。”志和道:“那是便的,不须客气。”一头讲话,送下楼梯,同出大门,等戟三上了车子方回。
戟三分付车夫拉到萃秀里口下车入内。豫天香的大姐小阿金在天井里瞧见,说:“平大少来得好早,谢大少也只才到。里面坐罢。”戟三道:“谢大少也才来么?”小阿金道:“正是。”里边幼安听小阿金与人说话,在门帘内向外一张,见是戟三,迎出房来,也说:“来得甚早。”天香病容满面,乱头粗服的在床上勉强起身,敬了一遍瓜子。戟三叫他不必如此,只管安睡,休要劳动。天香回说“不妨”,在幼安身旁坐下,叫小阿金拿梳具来,约略梳了梳头。因见幼安发辫蓬松,有两三天没有梳了,替他解开辫线打辫。幼安恐他吃力不许,天香那里肯听?戟三见二人如此要好,暗想堂子里不料有这样钟情的人,真个难得。少顷,辫已梳好,天香气急汗流,坐立不住,就在榻床上睡将下去。幼安防他冒风,叫他床上去睡。天香说:“平大少诊脉不便。”
戟三觉察,叫小阿金扶他上床。与幼安同至床前,切过了脉,看过舌苔,知是旧病,不过此次发得重些;谅是感了些气郁而起,不晓为着何事。动问幼安,幼安道:“说也可怜。天香这人甚是傲气,本来不配吃这堂子饭儿。他有一户客人,姓金,别号子多,是个洋行里的买办,花钱也甚撒漫。无奈性度狠刚,动不动要与人寻事,并且台面上叫了堂唱,最喜欢嬲相好唱曲,一支不罢,两支不休。有天叫了天香的局,天香因身子不好,要想不唱。金子多一定不依,一连逼住他唱了三支。天香念他是户好客,勉强依从,泪从肚下。唱完了曲,实因再坐不住,起身走了。金子多道他去得太快,疑有住夜客人留下。后来翻台到别地方去,天快亮了,又来叫局。天香抱病起来,尚想出去,怎奈起身时冒了些寒,忽又呕吐起来,不得已叫小阿金前去回覆,说先生身体不爽,不能来了。不料金子多吃了些酒,听得天香不来,顿时大怒,将小阿金当场要打要骂,说了天香无数坏话。小阿金回院告知,天香十分郁闷。天明时,金子多又纠了四五个人翻台过来,要与天香生事。后见他房中并没客人,说不出话,只喊快些摆酒。天香睡在床上,说天已明了,院子里大司务等多已回去,我又起不得身,可否明天再摆。金子多说他生什么病,定要拖他起来,动手揭他被头。天香此时怒从心起,向他说了几句,无非叫他体恤人情,并不可动手轻薄的话。金子多受了没趣,当下向天香发作道:‘叫你的局,吃你的酒,我这里给的是钱,体恤你做妓女的什么!
若说轻薄两字,你为甚不去做闺阁千金,却住在堂子里头?几曾见做妓女的建过贞节牌坊?’把天香一场挫辱,几乎呕得人气都回不过来。天香睡在床中嘤嘤啜泣。金子多那里有点怜惜之心,仍呼快摆酒来。幸亏本家见机,晓得这个客人发了脾气,仗着钱多势大,堂子里人得罪不得,急忙唤起厨子,当真摆了台酒,金子多才没有说话。天香却到底没有起身。金子多说他有意慢客,吃完了酒,叫房间里人把局帐抄来,一定要马上开消。房间里人不肯。天香耐到个不能耐了,抵拼着断去这户客人,叫小阿金当真把局帐开出,由着他开消也罢,不开消也罢,此后凭他甚样,决计不做他了。金子多拿到局帐,又把天香奚落一回,方才回去。尚算他争一口气,明天照帐送了一百多块钱来。天香毫不在心,把这钱悉数充了山东赈济,说这种人的钱财,那个要他?却就从这一夜起,受了气恼。想起自己也是绝好出身,只因误堕烟花,以致受尽许多磨折,不知几时才得出头,足足哭了一日一夜,那肝气遂大发起来。戟翁你想,金子多那样的人,令人恼是不恼!天香这样的病,令人可怜不可怜他!”
戟三听罢,微微的叹息一声,道:“世界上的妓女,那个多像天香?世界上狎客的脾气,却一半是金子多一流,只靠着自己有钱有势,竟把妓女不当是人。天香遇了这种恶客,那得不气?那得不病?”天香在床上听了戟三议论,点头答道:“平大少说得不错。狎客花钱嫖妓,有几个把妓女瞧得起的?”戟三戏问道:“谢大少待你如何?”天香道:“大少何尝当我是个妓女?人非草木,焉有不知?但看我此次大病之后,平日间来往客人,除了大少之外,那里还有什么切己的人天天来瞧我一次,疼惜着我?”幼安道:“这话你也莫说。难道除了我谢幼安,爱惜你的竟就没有第二个人?”天香道:“我桂天香非比别人,从来不打诳语,那是你晓得的。若真有第二个疼我的人,这几天为甚多绝迹不来?”说完了这一句话,顿时呕吐起来。幼安要叫小阿金拿个痰罐与他,小阿金不知那里去了,只得自己把炕榻前的痰罐拿至床前。天香吐出许多痰涎,看小阿金仍没进房,摇摇头道:“自己房里的用人,我有了病,他们毫不在心,那个肯在房中切心伏伺,何况客人?”幼安道:“小阿金才出外去,老娘姨谅到后天井洗衣服了,你莫着恼,保重身体要紧。”并问:“可要喝口热茶,顺顺气儿?”天香回称:“不消。”幼安已在桌上斟了一杯茶来,天香接茶在手,向幼安谢过,呷了一口,将杯放在床前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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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安叫他静睡片时,替他盖好了被,放下帐子,与戟三步至窗口那张八仙桌边坐下。戟三子细开了一张药方,等小阿金进来,交代与他,分付相帮先购一帖,明日转方。幼安向戟三说声“费心”,并留他再坐谈谈。戟三把冶之得病,媚香、艳香卷逃的话一一告知。幼安听了,又代二人生气,又是替二人可怜,说:“上海堂子里的妓女,为甚娶了回去,变心的人甚多?真是贱骨难医!如今志和、冶之怎生得了。”那话被天香在似睡非睡之中听见,坐起身来,要向二人问个明白。有分教:莫道狂花尽轻薄,须知香草自芳菲。
要知天香问明媚香姊妹卷逃之事怎样,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