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下》(3)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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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下》(3)

第二十三回吃年饭纵谈花事开果盘各显神通话说幼安因冬至节在萃秀里桂天香家饮酒,席间多是至好,传杯弄盏之余,少甫行了一个猜灯谜的酒令,消了许多的酒。接下应是少牧行令。少牧因方才灯虎里有两出《逍遥津》、《快活岭》的戏名绝对,故想就把戏名当做酒令,当台用笔写将出来,任人裁对,有一联,喝一杯酒;对不出的,罚酒三杯。幼安道:“此令甚好。不过戏名对甚是宽泛,况且。缪莲仙的《文章游戏》上早曾有过,必须避掉才是。”少牧道:“缪莲仙《文章游戏》上,刻的多是昆戏,我们今天多用京戏,就避掉了。”锦衣等连声道好。

少牧遂唤小阿金拿笔砚来,写了一出《黄鹤楼》。幼安对的是《乌龙院》,锦衣对了出《白雀寺》。少牧见幼安对的《乌龙院》,那“乌”字又是颜色,又是鸟名,谅来戏名里必定还有好对,因又写了出《乌龙院》。子靖对《白虎堂》。戟三对《翠凤楼》,少牧击节道:“好!”随手又写了出《花蝴蝶》。少甫对的是《玉麒麟》,鸣岐对的是《玉芙蓉》。少牧问:“《玉芙蓉》是出甚戏?”鸣岐道:“是《双沙河》的别名。”少牧点了点头,又连写了一出《黑风帕》,一出《百草山》,一出《一匹布》,一出《拾玉镯》。幼安把《一匹布》对了出《九件衣》,少甫把《遗翠花》对了《拾玉镯》,聘飞把《失金钗》对了《拾玉镯》,戟三把《五花洞》对了《百草山》,鸣岐把《九花洞》对了《百草山》,只有《黑风帕》一时间众人都对不出来。后来戟三对了出《绿云衣》,少牧道:“《绿云衣》这戏狠生。”戟三道:“《绿云衣》一名《湘子得道》,乃韩湘子升仙古事,有韩文公雪拥蓝关马不前等戏情,真个好久没有演了,怪不得觉着这名字甚生。”

少牧看众人对得甚觉容易,暗想:必须再出几个难对些的,不然一个对喝一杯酒,只怕要喝不下了。故略略的凝想片时,又提笔写出七出戏来,是《入侯府》、《取三郡》、《铁龙山》、《新安驿》、《收关胜》、《青石山》、《双状元》。众人看过一遍,少甫道:“《入侯府》可对《别皇宫》。”鸣歧道:“《青石山》可对《黑沙洞》。”聘飞道:“也可对《黑水国》。”子靖道:“《铁龙山》可对《金鸡岭》。”幼安道:“《取三郡》可对《反五关》,也好对《杀四门》。”锦衣道:“《收关胜》可对《斩郑文》,又可对《借赵云》,《新安驿》可对《会稽城》。”幼安道:“也好对《浔阳楼》。”戟三道:“《双状元》可对《四进士》,也好对《三进士》。”不多片刻,又对完了。

少牧数一数,出了十四出(剧)戏,却对了二十三出出来,对不出的一个没有,心中有些不服,又写了一出《鸳鸯楼》,一出《迷人馆》,一出《三进士》,一出叠字的《笑笑笑》,叫众人再对几个。幼安道:“《鸳鸯楼》可把《蜈蚣岭》做个绝对。”子靖道:“《迷人馆》对《会仙楼》。”戟三道:“《三进士》可以对得《两将军》,《笑笑笑》可以对得佛门点元的新戏《奇奇奇》与查潘斗胜的新戏《醒醒醒》。”少牧道:“子靖大哥把《会仙楼》对《迷人馆》,记得《迷人馆》与《会仙楼》乃是一出戏儿,不太便么?戟哥的《两将军》又不知是出什么戏文,好像没有见过。”戟三道:“《迷人馆》与《醉仙楼》乃是一出,那《大闹会仙楼》是《七侠五义》里的,你记错了。若问《两将军》,是《三国志》中的两张飞古事,京戏里又叫做《滚鼓山》,因并不是一出正戏,多在开锣时或日戏里做的,故你没有见过也未可知。”少牧道:“你们的京戏好熟。今天我这酒令,岂不是吃了亏了。停回我要喝多少杯酒?”少甫道:“对一出戏一杯,如今对了二十八出,已是二十八杯了。你如再出下去,说不定还要再喝三十廿杯,你可喝得下么?”少牧道:“我且把这二十八杯喝完再说。”遂叫小阿金拿热酒与大酒杯来,一大杯作五小杯,一口气干了四大杯。少甫替他代还了一大杯,幼安叫天香代了一大杯,一共合成三十小杯。

少牧道:“酒已喝了,尚有两小杯存着。我看三个字的戏名对起来果然太易,且出几个四字、五字的,谅就难了。待我来写与你们再对。”遂又提笔写出四出四字戏来,是《火烧赤壁》、《抱娃入府》、《罗通扫北》、《秋胡戏妻》。又是两出五字戏,是《花大汉别妻》、《刀劈王天化》。众人看了,多说这几出不容易了。戟三想了一想,道:“《火烧赤壁》可对《水漫金山》,《罗通扫北》可对《左公平西》,那《花大汉别妻》最好对《窦老儿送女》,无奈是出昆戏,免强些儿。”少甫道:“五个字的戏名不多,也可以算得数了。”幼安道:“《抱娃入府》我对《状元谱》的《打侄上坟》,可能当得一个工字?”少牧道:“果然工稳。”锦衣道:“《秋胡戏妻》我对《春娥教子》何如?”众人也连赞好对。子靖道:“《刀劈王天化》我来对他个《枪挑小梁王》可好?”戟三微笑道:“这一下李子翁要罚酒了。”子靖尚还没有觉察,问为甚要罚?少牧道:“王天化有个‘王’字,小梁王也有个‘王’字,如何对得?”,子靖始自己好笑起来,当真喝了一杯罚酒。鸣岐道:“李大哥对《枪挑小梁王》,罚了杯酒,我对《枪挑安殿宝》,谅可对得去么?”少牧微微一笑,道:“鸣哥也要罚了。王天化的‘化’字是个仄声,安殿宝的‘宝’字也是仄声,怎样好对?”鸣岐“呸”了一声,道:“我对昏了,怎连结末一个字的平仄多不讲起来!”因也满满的干了一杯。后来,少甫勉强对了出《箭射史文恭(公)》,觉得不狠自然,尚要另想别戏,少牧又写出一出七个字、一出八个字的长戏名来,是《濮阳城火烧曹操》、《独木关枪挑安殿宝》。

众人一见,大家多呆了一呆,说:“这样长的戏名,戏单上能有几出?怎样对法?令官未免苦人所难了。”少牧也觉得无戏可对,放下了笔,子细默想。戟三道:“有了,有了!《濮阳城火烧曹操》可对《洞庭湖水战杨么》,《独木关枪挑安殿宝》可对《定军山刀劈夏侯渊》。”众人听罢,一齐叫好,少牧更连称佩服不已。

少甫点了点,共又对了八出戏名,少牧应饮八杯。除去二杯存酒尚有六杯当饮。

又替他代去三小杯,尚有三小杯,叫少牧喝完收令。少牧举杯,一一饮干,道:“夜已深了,天香病体初好,大家散罢。”戟三道:“今日一叙,可还当得‘文酒风流’四字,与寻常吃的花酒不同,真是畅快!”幼安道:“本来近日吃花酒的也太俗了,动不动是个双台、双双台,叫了局来,不是胡闹,便是肆酒,叫嚣嘈杂,意趣毫无。今日有此一举,真可使花丛中扑去俗尘三斗,自然不比往常。”鸣岐等也说果然今天兴致不浅。众人谈谈说说。天香叫小阿金关照端干稀饭来,用毕散席。戟三等各人多回公馆。

幼安与少甫、少牧、锦衣一同回栈,只见钱守愚吃得醉醺醺的,坐在幼安外房。

因房门上锁没有开,并未进去。幼安问他从那里来,他说:“与一个人到一品香去吃番菜回来。偶不小心,划破嘴凹,出血不止。故到栈里差茶房去买了些七厘散来,现在血已止了。想你们将要回来,因还没去。”幼安等闻言笑道:“怎么吃番菜把嘴凹划碎起来?”守愚道:“说也笑话。吃的是块牛肉,我把刀来切了,误记手中拿的是双筷子,向着口内一咂,顿时就划出血来。”幼安等听罢,几乎狂笑出声。少甫问他同去的是一个什么人,守愚初说乡亲,少牧问道:“那个?”守愚答不出来。后被三人子细盘诘,才知乃是烟妓蓉仙,因这夜是冬至节,故要守愚请他吃饭。三人更暗暗好笑不置。守愚坐了片时,带醉而回。

少甫对少牧道:“钱家老叔这样与蓉仙要好,走的乃是一条小路,往后只恐有些不妙。我想明天去催律师,早把杭州事情了结,可以赶紧回苏度岁,钱家老叔也好回乡,不知你意内如何?”少牧脸上一红,道:“但凭大哥做主。”少甫道:“你我住在上海,除了杭州那一桩事,现托律师经办,急切动不得身以外,就没事了。你前说与经营之合开书局,无论是句虚话,就是真有其事,为兄的也断不放心使你独自住在上海。如今颜如玉、巫楚云两人的心迹你也见了,休再执迷不悟,耽阁在申,更累钱家老叔有甚意外,叫我怎样对得起他家里的人?”幼安道:“钱家老叔他肯与我一同走么?我想明天回苏一次,再到上海。倘然他肯同行,我可先自送他回去。”少甫诧异道:“你要回苏做甚?”幼安道:“一来年近岁逼,家内必须料理诸事;二来桂天香的事情,家中虽已应允,也须回去面说一番,顺便带些银两出来。”少牧道:“天香当真他要嫁你了么?这可真是奇怪。”少甫道:“奇怪甚的?”少牧道:“安哥的吃酒、叫局,我看是狠淡的,怎的会与天香要好,竟想娶他?我当初要讨娶楚云、如玉,终没成功,奇也不奇?”幼安闻言,道:“此事果然有些奇异。我谢幼安何尝要想娶妾?也是与天香夙世里有些缘分,才得起意娶他。”少甫道:“这事一来原是夙缘,二来堂子里像天香那般的人真是难得,怪不道你想把他拔出火坑,与楚云,如玉不同。三则天下事本来‘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甚多,故你初时不想讨娶天香,偏偏成就此事;牧弟要娶如玉、楚云,偏没有成。可知道客人要娶妓女,必须妓女先有真心,客人一些勉强不来。看了你与天香这事,别的事就可想而知了。”少牧听罢,低头不语。幼安道:“夜已深了,我们睡罢。明天可请钱家老叔到来,问问他可肯回苏,再作区处。”少甫、少牧点头称是,大家安睡。

到了明日,少甫果差茶房请守愚到栈,说幼安就要动身,可要与他一同回去?守愚因迷恋蓉仙,并且家中己寄银信来申,足敷度岁之用,怎肯立刻回乡?只说家下并没正事,想在上海过年,看看新年景致。并说,少甫弟兄杭州的事一时未必遽了,也不见得能够在年内回苏,最好彼此过年以后再定归期。少甫见守愚不愿回去,没有法儿,自己那桩杭州事情,年内真难遽了,惟有从这天起,不时到律师那边央译催他赶办。幼安只能任他一人回苏。幼安当下择定翌日动身,至多在苏耽搁半月,定到上海过年,一同出来的人,将来总须一同回去。少甫等多说在申候他。

光阴如箭,看看已将腊尽春回。幼安动身之后,少甫每天除到律师那里与译叙谈之外,有时到子靖、戟三、鸣歧、聘飞四个人公馆里坐坐,或与锦衣在栈内谈谈。少牧因见幼安要娶天香,一心仍想讨娶楚云,依旧与经营之、邓子通、贾逢辰、康伯度、大拉斯、白拉斯、资雄花田郎等和酒连绵,应酬不断。虽然少了志和、冶之两个,并温生甫自从小桃死后,不甚出来,却又添了个周策六、苏采香与从前手面狠阔的屠少霞,死了老母,娶了阿珍,重新又发狂起来,绝不像甚年关将近。资雄花田郎于西历元旦的那一日,在虹口武昌路三好馆内请了一次东洋夜饭。大拉斯、白拉斯这日也在外国妓院内请众人吃酒,多有少牧在内,甚是兴头。直到十二月二十三夜送灶之后,那些人始渐渐的不甚出来。

幼安却已早从苏州到沪。小除夕的那夜,天香差小阿金到栈内请他明夜吃年夜饭,幼安回他一定准来。楚云也差相帮请少牧吃年夜饭,少牧要去,幼安说:“这种钱花他则甚?我因天香不久风尘,今岁只有一个年夜,不得不替他应酬过去。你与楚云何苦?”少牧始勉强不去。

及至除夕夜间,幼安因自己到天香那里去了,少甫、少牧在栈寂寞,邀他兄弟同去。二人也不推辞,一同来到院中。见院子里收拾得与平日不同,客堂内摆起两张台子,台上设着许多供品,系着一条红呢台帏,中间安置香炉、蜡竿,蜡竿上插一对堆花看烛,台脚两旁缚着两根六七尺长的甘蔗,用红绿纸封裹,好像棋杆一般。天香房内虽然不甚异样,那床面前也有一对甘蔗,高与床齐。炕榻上烟盘里头衬着一重红纸,妆台上插着一对红烛,放着大小两个果盘。那是小阿金照例布置下的,若照天香的意思,何尝要这般举动?

幼安等进得房中,天香起身相迎。幼安问:“这甘蔗扎在床前,是甚用意?”小阿金道:“那是我们生意上的口谶,叫‘节节高’,望先生一节高似一节。”少牧指着烟盘问道:“这红纸呢?”小阿金道:“是‘满堂红’。”少甫道:“那果盘自然是新年里开果盘用的,妆台上插着两枝红烛,可有什么用处?”小阿金道:“那是守岁烛呀!

停回谢大少吃年夜饭就要点的。”幼安等点头微笑。天香问幼安,可还再有客来,幼安说没有了。天香叫小阿金分付相帮烫好了酒,把年夜饭搬来。共是八个碟子,六碗正菜,正中一只火锅,乃是蛤蜊三鲜,有的是蛤蜊、鱼圆、肉圆、虾圆等物。小阿金伏伺众人坐下,替天香拿起筷来,钳些蛤蜊、鱼圆等敬客。那蛤蜊叫做“元宝”,鱼圆等叫做“团团圆圆”。天香说:“阿金代敬,我不敬了。”少甫、少牧回称:“本来不必客气。”小阿金又叫相帮点起守岁烛来,照耀得房里头十分明亮。

席间,幼安偶然问起天香,这节院子里生意如何,局帐收得什么样了,天香道:“说也笑话。院子里的生意,算我最是清些,幸亏漂帐不多,菜钱、房饭钱多打清了,只有些轿钱并煤炉、司菜、赏堂等零碎开消还没有算。其余姊妹们,听说年底下的局帐狠收不起,也有只收六七成的,也有只收五六成的,若收到了一个八九成,已算再好没有的了。”少甫道:“若然不是年节怎样?”天香道:“不是年节,自然略略好些。大约多能收个七八成儿。”少牧道:“年节本来日子长些,又是一年一个总结,难怪开消不转的人,比端午八月半多了。但你怎的没有漂帐,却也狠是不易。”天香道:“我做的多是几户好客,靠不住的不去做他,故而向来少些。这节更不必说,差不多些的生客,更是一个没有。”少牧道:“照你这么样说来,平日必是个极把细的,为甚安哥说起也要亏钱?”天香道:“堂子里的生意,不瞒你二少说,必要丧尽廉耻,昧尽天良,心毒手辣的人,才能吃这饭儿。做了一户客人,恨不得把他家堂土地一齐请了出来。砍一记斧头,三百、五百不足为奇;敲几下竹杠,一百、八十不以为意。那才有整千整百的钱余得起来。若是靠着碰和、吃酒与每夜里出几个局,怎够开消?只要一节亏空了一二百块洋钱,三分钱借来弥补过去,下节经不得又亏了一二百块,加上利钱一算,不得了了!〔不〕消三节五节怕不积成做一千二千。但是会砍斧头、会敲竹杠的人,也不见得真正起家发福,有甚收稍,结果无非悖入悖出,贴贴戏子、马夫罢了。只看从前做的杜素娟,本来积了几千块钱,如今姘了戏子,多弄完了。堂子里存不得身,退在小房子里,苦到个不堪收拾,二少你晓得么?”少牧道;“什么?杜素娟已弄到这个样儿,我却没有知道。”天香道:“素娟乃是他自作之孽,倒也罢了。听见说兆富里的钱宝玲,把白湘吟同伴的什么蓝肖岑当做好人,恩到万分。这几天,肖岑绝迹没有出来,空了四百多块局钱、菜钱,宝玲昨天吃了生鸦片烟。虽然救活转来,今夜这个年关,尚甚难过。这也是做妓女的下场,想起来真是可怜可怕得狠。”

幼安道:“说起蓝肖岑,前天我在苏州出来,听说白湘吟又与乌里阿苏、格达、蓝肖岑、施砺人等到苏州局赌,被人当场察破。湘吟受了一顿毒打,吐血死了。乌里阿苏、格达尚想假官托势,要替湘吟伸冤,岂知被官府访闻,因二人冒官骗赌,捉拿到案,每人责打六百,监禁五年。施砺人、蓝肖岑幸亏得信甚早,逃了出来,不知现在何处。这种报应迅速,真令人听了畅快!”少牧道:“白湘吟等也有今日,真个是天道好还。莫说当初做弄我与冶之、志和,后来屠少霞受他的亏,更是有口难分。可算得一个万刁巨恶!”幼安道:“你只知湘吟作恶,你可晓得贾逢辰么?往后也必定有此一日。”少牧道:“逢辰虽然尖刻些儿,究竟不比湘吟恶毒。”幼安道:“且看日后便知,此时何必说他。”天香道:“不是做花小兰的贾逢辰么?听说他明年要讨跟小兰的阿素回去,这几年有了几个造孽钱了。”少牧道:“你怎说他是造孽钱?”天香道:“贾逢辰的为人,留着心,怎的瞧不出他?但看郑大少与游大少两个,自从媚香、艳香卷逃之后,日用艰难,姓贾的不但并没周济于他,反暗里头赚了他无数卖东西下来的钱。这种人怎算得是个好人?”少牧听了,默然不答。

少甫问幼安,可知志和、冶之二人动身没有,幼安道:“听说尚未动身,不知为了何故。昨天尚有公阳里金翠香、东尚仁里黄菊香家等许多娘姨、大姐寻到栈里,二人无颜见面,溜了出去。不知今天什么样了。”天香道:“堂子里做的客人,就是这种难处。譬如郑大少、游大少两户,金翠香等也多是老客人了,这节忽然开消不出起来,翠香等岂不受累?”幼安道:“老客人不开消的,岂但志和、冶之?闻得陆兰芬做了苏采香七八年了,前日苏采香忽患伤寒病故世,兰芬漂了四五百块洋钱,节上狠弄不下。还有小桃源花金珠、兆富里金宝珍、惠秀里花金宝、东公和里万金花做的包龙光、宋桓吉两个客人,起初也是狠花钱的,这节听说弄得个当卖俱空,手无寸铁,也一个钱拿不出来。小久安里的花醉香、东尚仁里的冠群芳做姚景桓将近三节,平日间狠是阔气,这几日连影都不见。百花里花笑春做的屠少霞,就是讨叶媚春家阿珍、住在昌寿里的,起初何等有钱,如今也渐渐完了。昌寿里的房屋已退了租,搬在城里居住。阿珍终日吵闹,少霞没有法儿,听说已有放他出来的意思。那天笑春差娘姨到少霞家里去送盘,阿珍数说少霞怎样卖产,怎样借债,怎样无钱,年里头莫说堂子里开消不来,连各店家的节帐,也尚分文无着。娘姨受了一番没趣,诉知笑春。只急得无法可施,如今不知什么样了。”天香道:“苏采香年老狂嫖,怎得不死?

包龙光、宋桓吉薄薄家资,不知撙节,自然不够,三年五载,立见消亡。姚景桓是狠有钱的,却不道年轻性傲,好像今世里享用不完,所以不上数年,也弄到这个地步。

屠少霞却是个素封之家,他老太太没有故世,听说有几十万家私,什么一故世,就消化完了?真是可惜得狠。”

少牧道:“少霞自从老太太死了,讨了阿珍,听得人说,被族中人与城里头几个破落乡绅知道,说他不应该服中娶妾,在有司衙门告了一状。少霞大惊,不知花去多少银钱,才得安然无事。阿珍又每日里打首饰,做衣服,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叉麻雀,费用浩繁。不到两个月时候,银楼、珠宝店两处,已兑了四千多银子金饰、六千多银子珠宝,足足一万余金。绸缎铺里,因在服中剪的多是外国衣料,价值甚昂,差不多有四五百金。皮货行虽买了无数贵重皮货,不下二三千金左右。大菜馆、戏馆二百多金。叉麻雀是与那些嫁在公馆里的姨太太们叉的,动不动一百块底、二百块底,听说输了七千多块洋钱。少霞照这样儿,本来怎能搅得下去?姚景桓也狠有家财,却花消得又与少霞不同。乃在他父母没有亡故之前,早早吃着嫖赌,无所不为。父母不给他钱,他出了‘待父天年’的借票,三分钱、四分钱的到处去借。所以父母一死,那家财十分里已只剩得三四分了。如今难怪他立脚不来。只苦了做他的几个相好,这一节没有开消,若是个欠债的人,那债又要重上去了。”

天香道:“群芳等那个不欠些债!遇了这种三六九岁关的客人,真是出于无奈。”幼安道:“怎叫做‘三六九岁关’?”天香道:“大凡寻花问柳之人,最怕是初出场,几年里头一用而光。倘能经过三年之久,阅历深了,自然好些。若到六年、九年以后,这客人还是这样,就可保得他没甚意外。但看姚景桓等那一班人,那一个顽过十年八年?无非多只一二年罢了,这是三岁关里的人。做妓女的初做时,虽然有些甜头,比老客人容易服伺,容易弄钱,到得后来,终不免一漂了事,真个是防不胜防。”

幼安等闻言之下,多说天香讲得狠有意思。小阿金见酒壶虽酒已冷了,要想拿下去重烫,少甫说:“酒已够了,取饭来罢。”天香晓得杜氏弟兄性情直爽,与幼安差不多的,并不苦劝,分付拿上饭来。陪着三人用毕,撤去残肴。幼安连守岁烛在内,开消了十二块钱,小阿金等谢过收了。

天香令小阿金端梳具梳头,其时已是三点多钟。梳好头,将近天明。小阿金问:“谢大少的果盘,明天来开,还是今天开了回去?”幼安道:“今天开了也好。”小阿金遂传出话去,带房间相帮戴好红缨大帽进房,捧着果盘,向幼安行个半跪,说声:“谢大少,元宝发财。”将盘放在台上。小阿金泡上三碗橄榄茶来,说:“谢大少、杜大少、杜二少,用元宝茶。”又把果盘中的果品一碟碟拿些出来,照例说些好话,无非是长生果叫做“长生不老”,西瓜子叫“开口和合”,熏青豆叫“亲亲热热”,云片糕叫“高高兴兴”,冰糖叫“甜甜蜜蜜”,莲心叫“连连牵牵”,桂圆叫“团团圆圆”,南瓜子叫“交交南方运”之类。小阿金说一句,好笑一句,及至敬过几样之后,说声:“三位大少,自己用罢”,不再敬了。天香见果盘开好,叫小阿金另外端个小果盘来,亲自揭开,请幼安众人用些。盘中装的乃是莲子糖、冬瓜糖、杏仁酥、玉带糕等许多糖点,甚是精致。幼安低问天香:“这是怎的?”天香道:“这叫做小果盘。从前客人另有开消,如今没有的了。”幼安道:“为甚小果盘内的果品,比了大果盘反甚讲究?”天香道:“那是房间里另外备的,自然考究些些。”语次,带房间的又搬了四碟子点心进房,乃是两碟春卷,两碟油煎年糕。小阿金端了三把交椅,请三人用些点心。幼安等略略吃些,分付搬去。幼安又开消了十二块钱。忽然开堂子本家的小孩子进房拜年,幼安又出了两块钱压岁钱。小阿金等也要拜年,天香因幼安伤费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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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天已亮了。天香换了一身衣服,乃枣红花缎狐嵌中袖紧身,银红花缎裤子,大红绉纱百折裥裙,足上边红绣花鞋,打扮得如新嫁娘一般。少牧向他取笑说:“不久要做谢家里的二嫂嫂了,故叫裁缝做这红裙、红袄?”天香微笑不言。陪着三人坐了片时,天已大明,只听得千门万户炮竹声喧,弄堂里来往(狂)的人燕语莺声,异常热闹。幼安道:“这时候天甫黎明,怎有许多妇女声音在街上往来?”天香道:“那是姊妹们出来走喜神方的,一年里只此一天,不论何等妓女,不坐轿子的,多出了门,兜个圈子就回去了。街上边狠有些儿好瞧。”幼安道:“你出去么?”天香道:“我去年也没出去,今年更不必说了。”少牧听各妓女多到街上走喜神方,要与幼安、少甫出去瞧瞧。幼安本想回栈去了,大家起身,别过天香,一同出院。走至四马路口一看,果见街上莺莺燕燕,结队闲行,却一个个浓抹艳妆,现出一番新年景象。

少牧观之不尽,暗想:“白天里要在洋场上看这些妓女出来,正是一年只此一日。比了逢节逢礼拜在张家花园坐马车的日子,真还好看。”三人出了萃秀里,幼安、少甫要往东而行,少牧却要往西兜个圈子,说;“今年元旦喜神乃在西北,我们也随意走走。”幼安明晓少牧要一路瞧瞧,含笑应许。

走到西合兴里门口,遇见大拉斯从弄内出来。少牧与他握手为礼。大拉斯打着中国说话,与三人说了一声“恭喜”。少牧问他从那里来,为何不见营之?大拉斯说:“在杨小蛮家开了果盘出来。营之昨天没有见面。”幼安问他开果盘花了多少洋钱,大拉斯说三十六块。幼安暗笑,这是开了一个洋盘,不是果盘。少牧又问他出来得如何很早,大拉斯说:“昨天也顽了一夜,没有回去。”幼安又问现欲何往,大拉斯道:“方才行里头出店来说,昨日外洋来了一个要紧电报,打给我的,不知为着何事,故要回行去了。”少牧道:“这几天是中国新年,照例封关。行中谅来没事,停回可再出来么?”大拉斯道:“停刻一定出来。倘然你要请开台酒,我扰你罢。”说罢,与三人握握手儿,沿途叫了部东洋车,上车自去。少牧等从四马路转弯,走至石路久安里口,遇见巫楚云家的阿巧,说少牧昨夜为甚不来吃年夜饭?今天定要他去开果盘。

少牧问幼安甚样?幼安未及回言,阿巧将少牧一把拉住了,往弄内就走。幼安只得与少甫跟进弄去。正是:

说甚新年多乐趣,无非到处破游资。

不知少牧等到巫楚云处开了果盘之后尚有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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