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海上繁华梦下》(24)
第十四回
大资本一块金砖小输赢两张汇票话说花小龙、周策六、金子富在张园安垲地洋房外草地之上看放潮州焰火,看到那座宝塔高矗云霄,乃是第末套了。塔尖之上放出无数九龙,一条条飞入半空,甚是好瞧。少顷纷纷坠下地来,看的人恐防落在身上,大家退避不迭。小龙等幸听园丁关照,坐得稍远,并没要紧。这时候却从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与小龙招呼。小龙一见,叫了一声“煦翁”,站起身来,把自己的交椅让与他坐。周、金二人因也立了起来。金子富细看此人,年约五十上下,已有微须,身躯甚是肥胖,脸上戴着副又大又圆的茶晶眼镜,身上穿的衣服也甚宽腰阔袖,足登厚底镶鞋,像是个外路来的,那举止甚是傲慢。小龙将交椅让与他坐,他竟一屁股坐了下来,问小龙几人同来,小龙向周、金二人一指说:“共是三人,这位是周竹翁,这位是金子翁。”那人向策六一望,说:“贵姓是周?”又与子富说:“贵姓是金?”二人答称正是,还问那人上姓。小龙代答道:“这位就是四川来的何观察何煦仁翁,你们没有会过。”子富方知早上在花公馆拜客的那个何大人即是此人,且听他们说些什么。只闻何煦仁问花小龙道:“笑翁看了焰火,可是回公馆去,还是有甚应酬?”小龙道:“今夜并没应酬,煦翁可有?”煦仁道:“那就好了。我昨晚在兆富里闻樨香家点了台菜,尚没客人。笑翁既然得暇,可肯一同前去?”小龙道:“承蒙煦翁见招,那有不去之理?但尚有两个敝友同行,可否缓刻即来?”煦仁道:“就是这周、金二翁么?何不大家同去一叙。”周、金二人连声道谢。煦仁道:这台酒乃是逢场作戏,并非有心请二位的,有甚作客?只要有了四人,我们便可吃个方台,不请别客,岂不甚好?”子富尚要推辞,小龙在他衣袖之上轻轻的扯了一把,同至一株柳树底下,低低说道:“这个何煦仁便是早间到公馆里来拜我的江苏候补道,原籍四川人氏,为人甚是豪爽,没点子官场脾气,择友却甚谨慎,从不肯轻易结交。今天请你二人饮酒,是他格外看重你们,不可失了兴致。况且此人现在谋着一件购办军装的差使,今天早上与我说起,已有七八分了。子翁结识了他,倘他差使到手,以后兜他二三十万银子的军装生意,那佣钱甚是可观,岂可当面错过?你想是也不是?”子富听煦仁谋着军装差使,子多行内向做军装,日后兜得到这宗生意,真是大有出息可图,更落得结识一个贵人,说不定尚有别事可为,故而当下满口允许。小龙大喜,遂与他回至草地,见了煦仁道:“金子翁已愿奉陪你了,周竹翁是向来无可无不可的,大约也一定不致失兴。”策六道:“笑翁、子翁既然同去,又承煦翁错爱,敢不遵命?”煦仁含笑起身道:“本来吃台花酒,客气甚的?我们说去就去,大家走罢。”
此时园中焰火本已放毕,游人一哄散去。策六呼园丁付给茶资,小龙早已给讫的了。四人遂出了张园,同上马车到兆富里闻樨香家饮酒。煦仁当真不请别客,席上边谈谈讲讲。子富见他起初虽似高不可攀,后来甚是有说有笑,觉得与姓花的举止略同,俱是世故深沉,不肯遇了生人便觉一见如故,真乃有些身分,暗中甚是钦佩二人。因此这一台酒饮得甚为欢洽,直至二点多钟始散。翌日,策六在小莲院中备席,答请煦仁,仍请子富、小龙作陪。第三日子富答请,也在小莲院内。第四日是小龙的主人,在公馆中备了一席盛筵,特请煦仁、子富二人,邀策六、肖岑、灿光等作陪。一连数日徘徊,众人把金子富牢牢盘住,寸步不离,莫说别的朋友每天不令作伴,连嫡嫡亲亲的胞兄金子多也好几天没有会面。
子多有些诧异,一日乃是礼拜,亲到小莲院中寻见了他,问他这几天为甚事情,弟兄数日不见。子富说新近结识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浙江候补道花笑侬,现办奉天矿务,一个是江苏侯补道何煦仁,现在省中谋干军装差使,将次到手。他二人与我十分投契,说不定即日有购办机器,军装之事托我经买,很可大大的赚注佣钱,故而没有工夫。子多微想一想道:“他二人的公馆住在什么地方?与你怎样认识起的?”子富道:“花笑侬的公馆在新马路,何煦仁在山家园,局面俱甚阔绰。若问与他怎样相识,何煦仁是花笑侬的好友,花笑侬是周竹一的好友,我与竹一新近换帖,故此认识。”子多道:“那周竹一是何等样人?你与他换起帖来。”子富道:“竹一是湖州人,颇有家私,为人最是和霭,也做潘小莲的,天天常在这里。不信你问小莲。”子多道:“不是我再三盘你,只因上海坏人甚多,交友一道稍涉大意,最易入人圈套,故愿你凡事谨慎为是。”子富笑道:“你的说话我明白了,无非防着他们或是翻戏一流。起初我也甚是留心,现今却不疑他了。”遂把姓周的有银子三千,交代自己借与矿局,由姓花的出立借条之事说知,并言此条刻在我处,姓周的当我是正人君子,这样肝胆相托,我怎当他是个小人,疑什么心?子多本来也是个利欲薰心的人,听了这番言语,也觉照此想来,果与子富有益无损,况且子富兜到军装、机器,必在自己行中购买,正是个绝大发财机会,遂也满心快活起来。暗思子富得遇贵人,真是有幸,并不再去盘诘于他。
其时只听楼下相帮喊了一声:“客人上来!”子富料是姓周的到了,正好与子多会个面儿。谁知上来的乃是煦仁,一进房便问小莲:“周大少可在这里?”小莲说:“已经来过,现在出外去了。”煦仁道:“可知他是那里去的?”子富代答道:“他去找花笑翁说话的,马上就来。煦翁可要略坐等他?”煦仁道:“等他也好。“始在烟炕上坐将下去。看见子多在旁,动问子富:“此位是谁?”子富道:“这是家兄。”子富又向子多说:“这就是何观察何煦翁。”煦仁道:“原来就是令兄,恕我两目近视,进来时没有招呼。”金氏弟兄同称好说。煦仁又向子富问道:“令兄不是在那一家洋行里头做买办么?本来我正要同你前去会他。前天说的军装差使,昨儿已下了札了,有张军装单子要烦令兄议个价码。今天恰好会面,正是再巧没有。但不知这洋行是甚行名?”子多道:“敝洋东名唤麦南,行名也是麦南。何观察需甚军装,这单子今天可在身旁?可否取出一观?”煦仁道:“单子没有带来,军装尚还记得,乃后膛枪一千支,号衣裤一千套,并炮子、枪子、号旗、号鼓、号筒各物,未知贵行可能代办,价值可否比众便宜?”子多道:“倘蒙观察照顾,敝行定当格外克己。明天请将单子交与舍弟可好?”煦仁含笑道:“交与令弟很好,但将来买成之后,兄弟处怎样讲句话儿?”子多道:“观察有甚分付,可与舍弟说知,敞行自当遵办。”煦仁把头一点说:“明天一准把单子交来。”子多尚要问他此项军装办来何用,解到那里交纳,忽见娘姨宝姐送上一张请客票来,乃是花笑侬请子富到公阳里罗云秋家碰和,写明竹一已到,叫子富代邀煦仁,立侯入局。煦仁道:“我正因忘了罗云秋的名字,才到这里寻竹一的。既然竹一先已去了,我们就此走罢。”子富道:“就去甚好。”子多见二人起身要行,不便讲话,只得向煦仁告辞说:“缓天当与舍弟至公馆拜访,细谈一切。”
煦仁说了一声“请”字,三个人一同下楼,出了广福里。子多回去,子富、煦仁到公阳里与小龙、策六碰了场和。子富仍回广福里去,住在小莲院中。
煦仁与策六使个眼色,同至小龙家内,把方才在小莲处遇见子多之事告知,说:“此人久在洋行,必定精明练达,不比子富是个纨袴。今日虽被我把购办军装之事诓住了他,只可诓得一时,倘再日子多了,恐怕有些不便,急宜下手为是,因此特与你们商议。”小龙闻言,含笑答道:“本来这几天很可下得手了,只因金子富这个空子要想多弄他一二万银子,我们各人资本太小,弄不到他,所以定下一个障眼妙法,打造一件东西,一时没有打好,才被他缓了下来。今天这东西已经好了,明天便可动手,你们可要瞧瞧?”煦仁道:“是甚东西,我们见过没有?”小龙道:“你们谅还没有见过。”说罢,叫二人在书房暂坐,自己走至楼上卧房之内,拿下一只小铁匣来,约有一尺见方,放在桌上甚是沉重。打开匣盖,只见金光耀目,乃是八寸长三寸厚的一块千叶金砖,一层层多是金箔裹成,拿在手中约有三百两左右金子,算他每两易银三十五换,共值银一万余两。二人呆了一呆,道:“此砖怎样使用?”小龙道:“此砖表面看来纯是金叶,其实只有外层的二十多两乃是真金,里面却是铅质,那个看得出来?金子富是个有钱之人,寻常一千二千银子未必在他眼内,假票子假宝石等物又哄不得他,只有这件东西乃是见所未见,看了一定动心。一动心必下重注,才能引得他兴会起来。兴会一起之后,我与他合做上风,他仗着稍长胆大,那有不肯之理?彼时给他个斩关手段,怕他不倒箧倾囊?但我虽然有了这块金砖,又有二三千现银下本,你二人尚手无兵刃,怎样杀得来人?也须想个法儿才好。”
二人听罢,暗佩小龙真有心计,又被他提起自己不持寸铁,何能与姓金的对垒交锋?多要问小龙借本。小龙对煦仁道:“你只要有了几百两银子已经够了,一则局面阔绰,姓金的信得过你;二则动手之时,扮的乃是赢客,何愁没有本钱?只有策六住在栈房里头,姓金的虽是知道有钱,那钱不在上海。前几天汇来的五千银子,二千解了股本,三千托姓金的借给我了,如今再有什么大票银子在手?必须装点得有些意思,方才没有破绽,否则姓金的岂不动疑?那疑心使他动得的么?”策六沉思半晌道:“这却如何是好?”小龙将他瞧了一眼道:“看你甚是聪明,这一点子过门怎的想不出来?你托姓金的借给我三千银子,我不能把这三千银子还与姓金的,转还你么?那时你有了银子,不但姓金的决不疑你,并且还深信我说一是一,借票上写着半月即还,果然并没过期。况且他更晓得这笔银子乃是四川汇下来的,先前说过共有五万,动手时必更看想着我。你想当初借银的法儿使得好么?”策六闻言,佩服得五体投地,煦仁也连赞妙算不已。小龙遂约定明晚举事,就借还姓金的三千两银子为由,叫策六请子富在三台阁番菜馆会面。还好银子,煦仁出面邀众人至兆富里闻樨香家饮酒入局,并邀肖岑、灿光同扮搭客。除去煦仁不必输钱,其余各人不论多寡,必得输掉些些。二人唯唯答应,当晚各自散归。
明日,小龙备了一个“即晚六句钟番酌候光,假座三台阁”的帖子,叫人下到子富那边。子富给了一张回片,说定晚间准到,却不知为了何事,急寻策六问他。策六说:“不多时也有请帖到来,问过下帖之人,据说没有事情,请的况只你我二人,并无别客。大约为了矿局内机器之事,急须购买,故欲与我二人斟酌也未可知,否则那得没有别人?”子富点头道:“此话有些意思,停回我们早些同去。”策六道:“同去甚好,此刻闲着无事,何不先到山家园拜访煦仁,他不说今天有张军装单子交代你么?交代了好去寻找令兄商议价目,顺便问问他机器行情。停刻姓花的谈起之时,岂不有些把握?”子富赞他说得有理,遂唤马夫配好车子,双双上车同到何公馆去。谁知煦仁拜客去了,没有会面,走了个空。子富要先找子多,问他机器,策六说:“没拿到军装单子,何苦寻他?我们还是广福里去坐一回儿。晚上见了笑侬,看他要买那些机器,明儿寻见煦仁,取到单子,再寻令兄不迟。”子富始分付马夫将车放到广福里去。二人在潘小莲房内谈了回心,天已黑了。策六叫子富先差马夫到三台阁去,看新马路花公馆内的花大人来了没有?少顷马夫回说:“姓花的到已多时。”二人遂一同前往。
见了小龙,闲谈数语。点好了菜,策六便问:“今日相招有何见谕?可是奉天又有来电催办机器?”小龙道:“奉天这几日并无电报,机器虽须购办,怎奈连日事冗,大约明后天必须有烦二位。今天因何观察在四川汇下来的五万银款已经到了,前承金子翁见信,借与敝局三千银子,本约半月即归,故邀二位到此,请将此款收回。”说罢,在衣袋内摸出一大卷钞票,一百两银子一张的也有,五十两银子一张的也有,共是三千零三十两银子,双手交与策六点过了数,转交子富,说:“三千乃是本银,三十两乃是拆息。”子富目视策六,口中连说:“笑翁为甚这样要紧?”策六暗暗使个眼色,道:“花笑翁最是说一是一,他道半月即归,怎肯过期?富弟你收下罢。但这三十两银子拆息,笑翁未免太客气了。”小龙道:“这是有言在先的事,有甚客气?不过我尚有一张借条,未知子翁可在身旁?”子富道:“不知笑翁还银,没有带得,待我取去。”小龙止住他道:“彼此多是君子,明日还我何妨?我们请用菜罢。”遂呼侍者起菜,每人吃了盆汤。
只见门外闯进一个人来,说:“你们原来在此,累我叫马夫寻得够了。”小龙等见进来的乃是煦仁,大家起身招呼,问他从何至此,并呼侍者添了一副杯叉,请他点菜。
煦仁笑道:“菜可不必点了,我因今夜闻樨香那边又有台酒,要请你们吃去。只道你们在广福里,差马夫去请,据说已经出去的了,又差到公阳里罗秋云家寻找,秋云说今天你们没有去过。弄得我发躁起来,亲到广福里盘问小莲:究竟你们现在何处?才晓得多在这里。不知吃过几道菜了,吃完了我们同去如何?”小龙道:“同去有何不可?你须先在此间随意点几骰菜,用毕大家同往。否则我们尚有三四道菜,怎等得及?”煦仁皱眉道:“怎的,尚有这许多菜么?既然如此,我陪你们吃些也好。”遂点了一客杏仁茶,一客荷花雀,一客樱桃梨,多是些吃不饱的。席间策六说起:“今天曾与子富到公馆拜候过你。”煦仁道声“失迎”,又说:“今天因四川汇有银子到申,午后到花笑翁那边去了,故而不在公馆。不知二位到寓,可有事情?”子富道:“一来与观察请安,二来请问观察那张军装单子。”煦仁道:“你们要瞧这单子么?昨天原与金子翁说,此事拜托他的,今天省里头又来了一角公事,尚须添改一切,叫我将原单缴回,当俟添改好了一同购办。大约尚有数天耽搁,将来定须费心子翁昆仲,决不再向别家购买是了。”小龙道:“托了子翁昆仲,本来狠靠得住,我也要托他们购办局中机器各物,真是万妥万当。”煦仁道:“怎么说,你局中的机器至今尚未办么?这倒要赶紧些了,不要误事。”小龙连声道是。语次,煦仁连催侍者快些上菜,菜毕之后连加非茶多没有喝,促令小龙签好了字,大家一同出门,取道闻樨香家而去。
到得院中,见房间内门帘下着,煦仁认做有了客人,站住了脚,面色顿时改变起来。樨香笑道:“房里的人难道你不认得么?还不快些进去,蓝大少、包大少等得你不耐烦了。人家请客吃酒,只有主人等客,那有客等主人的道理?”煦仁始知是肖岑、灿光,放下了心,与众人一拥入房。蓝、包二人见了煦仁,问他为甚此刻才来?煦仁把到三台阁找寻子富等三人之事说知,回头与樨香说:“客已齐了。”樨香即呼相帮进房摆好台面,请众人入席。煦仁要各人多叫几个堂唱热闹些儿,遂每人叫的多是双局,小龙更叫了四个,煦仁自己也是四个。这一席酒吃得分外起兴,从十点钟入座,至十二点钟未散。
煦仁似乎有些酒意,要与小龙赌起钱来。小龙也像有些醉了,问他怎样赌法?
煦仁说:“摇摊最是爽快,可惜没有骰子、摇缸。”小龙道:“摇摊没有骰子,推场牌九可好?骨牌谅必有的。”煦仁问房间里娘姨、大姐可有骨牌,一个老娘姨说:“三十二张的没有,倘要挖花牌却是现成,拣他一副出来可好?”小龙道:“拣出来岂不一样,待我来先做上风。”煦仁止住他道:“挖花牌里拣出来的这牌,一定七大八小容易记认,怎做输赢?倒不如拿出几个钱来,我来顽场抓摊,你们随意猜打,不论一块、两块、三十、二十块钱,俱可下注,没有封门,你想好么?”小龙道:“没封门,你端整着多少本钱?”煦仁微笑道:“一千八百块钱谅还输得,不知够了没有?”
小龙道:“你有一千八百块钱可输,人家身旁没带现洋,这便怎样?”煦仁道:“不带现洋,小些也好。”小龙在身畔一掏,掏出一个洋纸信封,内中袋着封信,两张苏州来的汇票,每张多是一千两银子,问煦仁:“这可够么?”煦仁将票子一瞧,道:“你说没带现银,这是那里来的?”小龙戏道:“这是汇票,不是现银。”煦仁笑道:“汇票现银有甚分别?可惜你这两张票子不拿出来便罢,拿出来要姓我的何了,休想袋着回去。”小龙也笑答道:“那是说不定的,我与你何妨试上一试。”煦仁笑逐颜开的道:“试试甚好。”立刻遂唤房间里把台面收去,摆开桌子,叫娘姨把跟去那个当差的唤上楼来,问他身畔可有现钱?那当差伸手在衣袋内一摸,摸出一把钱来,数一数只有十多个青钱,其余多是当十铜元。尚嫌不够,又问樨香取了几十个钱,一只茶杯,一只牙筷,更把烟盘内那只刻磁的小烟盘儿当做宝匣,将钱放在里面,用茶杯向上一罩,坐下做庄。小龙忽说两人对赌像甚样儿,要把煦仁放生。煦仁发起急来,叫策六与肖岑等也随意打些助助兴致。肖岑说身边只有几十块钱,并没多带。灿光也说只有二十多块现洋,三十块钱钞票。策六向子富一望,与他走至外房,在三千零三十两内问他取了三十两银子钞票,说余下的仍旧放在你处,倘然你也有兴,不妨多少打些,试试财气如何。子富口中唯唯,心中见他们忽然聚赌,虽是酒后高兴,究防着有甚圈套,故而跟着策六进房,站在他的背后闲看,不敢下注。煦仁见了,问他可要打几下顽顽,子富只说未带现洋。煦仁并不再问,当下开起手来。煦仁一连输了二百多块洋钱,这庄不要做了。因小龙赢得最多,叫他接下去做。小龙依言坐了下去,谁知也是瘟庄,那摊路被人摸得甚是清楚,不多时已输了三百多块。
策六暗暗埋怨子富:“这样好打的庄风,为甚不肯出手?看着人家赢钱。不瞧我三十两银子本钱,已变成一百多了。”子富此时看他们果然一无弊病,又因喝了些酒,瞧着人家个个赢钱,不免有些眼红,渐渐心热起来,跟策六打了一记五十两银子的青龙单甩。小龙见子富动手,顿时欢喜道:“金子翁本来说甚没钱,方才还你的三千两那里去了?直到此时下手。”煦仁道:“怎么说?子翁把银子放在身畔不肯打么?虽然上海地面良莠不齐,逢到赌局小心为是,不要遇见什么翻戏,受人做弄。其实我们这几个人疑心甚的?这是你太把细了。”子富被二人你言我语,咬定他有三千银两在身,又说不出这是姓周的银子,只得微笑说:“并非把细,实因输不甚起,故此不敢动手。”煦仁尚欲有言,小龙道:“不要说了,大家来做记输赢。”说罢,把摊盆揭开,用牙筷将钱照例四文一数,共是二十文,恰是青龙,又是小龙输的。小龙摇了摇头,将银配过,重新再做,子富与众人再打。那消一刻多时,小龙的二千银子两张汇票输了一个罄尽。子富不知不觉竟赢了一千五百多两。煦仁除去做庄上输的翻转之外,也赢了八九百两。
其余的人个个输钱,连策六也除掉赢钱,输去一百多两。皆因台面上子富、煦仁打得最大,余人俱只十两、八两,庄家每每吃小配大,以致只有二人赢钱。
小龙既将汇票输去,立起身来散局,口内自言自语,怪着这一场钱乃是酒后高兴出来的事,赌得没有交代。又对何煦仁道:“你爱顽钱,我们缓天不妨再顽一场,索性大家多带些钱,做个输赢。”煦仁道:“只要你约定地方,断无不来之理。”煦仁向着子富一望,道:“当真再叙一场,不知子翁可到?”子富是个赢家,怎好回他不来?
答称一定奉陪。小龙又问策六、肖岑、灿光三人,也说一准俱到。小龙大喜说:“明后天择定地方,再当关照。”即呼房间里把赌具收去,当差拿出来的那几个钱交还当差,余下的自有娘姨收拾。煦仁开消了樨香一百洋钱头钱,这晚并不回家。小龙、肖岑、灿光先后辞别出外。策六乃与子富一部马车来的,自然一同回去。子富要把小龙交他的三千两银子付与策六,邀他到潘小莲家略坐。策六因夜已深了,说这银子何妨权寄一夜,明日来取。到得广福里之后,不肯进去,跳下马车独自回栈。子富无意中赢了这许多银两,虽然本是个有钱之人,究竟银子愈多愈妙,得着了这次甜头,那得不财迷心窍,上起那班赌棍的钩来。正是:鱼已吞钩难摆尾,象因有齿致焚身。
要知金子富怎样受害,这班赌棍弄到了钱怎样结局,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