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下》(32)
第二十二回许行云央媒说嫁钱少愚瞒母冶游话说夏尔梅答应了花好好一百洋钱小货,一只嵌宝戒指,并花了二十洋钱下脚,在花好好处住夜。他做好好已好几节了,好好做大先生也非一日,怎的从前没有落过相好,这天方才下水?内中有许多缘故。一则夏尔梅是个瘟生,骗他好好是小先生,从来没疑过心;二来阿珍与黄家娒见尔梅做得相好甚多,好好人太忠厚,倘被尔梅占着身子,好好一定做不过人,还是推做没有梳栊,能把尔梅吊成火热;三则尔梅当梅氏未死之日,不能在外常常过夜,有相好的地方,走得并不十分亲热,好好并不十分冷淡,乐得瞒哄着他。如今却大不是了。梅氏一死之后,尔梅先与楚云鬼混,后来楚云调到幺二上去,许行云放出平生本领吃住了他,这几时镇日镇夜的住在行云那边,别的相好地方不许他去。阿珍、黄家娒消息甚灵,得着了这个风声,二人留心商议。黄家娒说:“好好这一下不能再讲他是小先生了。依了我的主意,等到尔梅有日再来,不妨用些手法钩住了他,把他留上一夜,好歹拿他一百八十块钱,这是稳的。留得好,索性多留几日,自然尚有后望。倘然好好没有本领,一夜之后留不住他,由他去再做别人,第一夜的一百八十块钱,不是到手了么?”阿珍赞他:“真好算计!”那天尔梅到院,黄家娒才如法泡制。
那知尔梅住得一夜,已被许行云打探出来。因他这几夜行云处去惯的了。那夜行云不见他来,甚是疑心,马上差人四下探听。并不是爱尔梅年老,爱的是他手内有钱。倘被别人做去,再要收他回来,便觉费事。况且自己晓得色技平常,外间比他胜几倍的倌人不知多少,怎得不格外留神?怕他做了别人,把自己丢在九霄云外。差出去那个打听的人,乃是一个能干娘姨,名唤阿月。此人甚是能言舌辩,随便什么事情,多能探得出来。乃是八月半节后新进来的。行云处掮着三百洋钱带挡,自然替行云办事,比众更觉切心。当夜,竟被他在好好的楼下房间内,打听出来,果然尔梅住在楼上花好好处。立刻回院,告知行云,大家商量一个办法。行云听夏尔梅在群玉坊花好好家,又惊又喜。惊的是,尔梅无缘无故,忽地跳槽;喜的是,花好好最是诚实,做不来客,尔梅一定走得回来。当夜并无别话。
次日,未过午,行云起来,唤醒阿月,叫他快到好好家去。阿月道:“好好家去做甚?”行云道:“你与夏尔梅说,常熟的大少爷到了,有句要话,现在我处等他,叫他快来。”阿月踌躇道:“只怕去不得罢。虽然好好是个好人,他房里黄家娒何等利害,你晓得的。这一去,岂不被他冲到个鼻塌嘴歪?说寻客人,那有这样寻法?此事断使不得。”行云道:“据你说来,难道任凭姓夏的住在那边,我们从此不要做他不成?”阿月道:“不要做他,那有此事!必须想个善全之策,方可弄他回来。”行云道:“怎样个善全之策?”阿月道:“只要他踏出花好好的门口,这又何难?停回到大菜馆去吃饭,央人写张请客票去请他。名字只写一个‘知’字,旁边再写‘有话叙谈,立等入座’几个小字,并圈上几个密圈。他接了这张条子,那里想得到是我们的?一定疑心在朋友身上,包你立刻就会来。但他既到大菜馆之后,如何把他弄回院中,如何使他不去再做好好,那就狠费心思,狠费周折了。”行云点头道:“到大菜馆去请他出来,真是一个妙法,比你自己前去,果然干净许多。若说他到了大菜馆中,怎样弄他回院?我想尔梅这人,向来他两只耳根好似棉花做的一般,只要说上几句,不怕他不跟了就走,至于往后使他不做好好,幸亏好好那般手段谅来我还够得上他。”阿月摇头道:“不是这样说的,好好是阿珍的讨人,又有黄家娒在房指拨一切,你怎能够估得到他?若然依我看来,只有一个法儿,或可吃住尔梅,并好弄他两三千银子到手,但不知你心下甚样?”
行云道:“是甚法儿?”阿月道:“尔梅不是正妻已死,口口声声想要讨一个人做填房么?你最好趁此机会,只说情愿嫁他,叫把债项还去,跟他到公馆里住上一月半月,淴一个浴,寻个机会走了出来,岂不是好?”行云听罢,顿时大悟,道:“此计甚妙,我怎的想不出来,一准依计而行。快些收拾收拾,你我同到大菜馆去。”阿月道:“你又来了,此刻才只十点多钟,尔梅向来睡惯晏朝,怎会起来?我们赶到大菜馆去做甚?况你要干这事,怕你说鬼话说不甚来,难免露出马脚,必须想个姓夏的亲信朋友,托他做个媒人。将来嫁去之时,更由我跟你同去,那才万妥万当。”行云道:“将来你跟我过去,自不必说。此时要找个姓夏的朋友,那里找去?”
阿月低头想了片时,道:“有了,有了。要做媒人,除非托包大少。但恐此人非钱不行,必得向他许些愿心。”行云道:“是那个包大少?”阿月道:“前天夏尔梅在此碰和,不是有个姓包的来找他么?此人我晓得他的来历,乃是从前西公和万金花家客人包龙光的族房兄弟,名唤祖光。起初在龙光家中管理帐目,后来龙光倒了,他失了业,专替人买卖地皮,做中作保,寻几个钱将就度日。说话却甚来得,做事也甚光鲜,所以外人替他起一个混号,叫‘包做光’。随便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中,可以包你做光大吉。不过为人心狠,见了钱如苍蝇见血一般,不肯轻易放过,此事若请他出力帮忙,许他事成重谢,包管一说一灵,万无不成之理。”行云道:“事成谢他多少?”
阿月道:“起码给他个二八提篮。”行云道:“二八提篮,一千块钱他要拿去二百,不太多么?”阿月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头。譬如你要弄姓夏的一千,弄了他一千五百,也就够了。”行云点头,说他讲得不错。又问:“包祖光住在什么地方,怎样寻他讲去?”阿月道:“此人每日四点钟后,必在升平楼开灯,只要你主意定了,我会找他去说。”行云大喜,道:“但愿姓夏的肯来钻这圈套。我有甚主意不定?停回你且找寻姓包的去。”阿月含笑答应。二人商议已定,行云叫梳头娘姨取出梳具,梳好了头,时光已近十二点了,才与阿月到海国春大菜馆去。央侍者写了一张请客条子到花好好家去请尔梅。
这时候尔梅方才起来,因觉身子疲乏,在烟炕上吸了两口洋烟。黄家娒正要叫他随意点几样菜与好好一同吃饭,楼下相帮的从小篮里荡上一张请客票来。黄家娒要想把他捺起,回说不在这里,已被尔梅看见,问:“是那个请客?请的是谁?”夹手接来一看,见海国春有人请他,具名是个“知”字,旁边又写着“有事面谈,千万速来”,暗想:“这是那一个人,晓得我昨夜住在这里?真是奇怪。”黄家娒见尔梅沉吟不语,问他去也不去?尔梅道:“票头上写着有事,不去只恐不好,回他马上就来是了。”黄家娒听说有事,不便阻挡,依言回复,请客之人去讫。
尔梅懒洋洋在烟炕上坐起身来,叫黄家娒取过马褂穿好,对好好说:“昨天许你的一百洋钱,一只戒指,晚上带来。”好好把头点上几点,别的不说什么,只说了句:“晚上一准要来。”尔梅含笑出房。黄家娒送他下楼,千叮万嘱他早些便来,迟了好好一定盼望。尔梅答应向外,黄家娒在他的小辫子上,暗暗拔了一根辫线,拿回房去,交与好好,叫他缚在指上,将戒指罩在外面。说是缚了这一根线,能把客人的心思缚住,不向别人转甚念头,乃是妓院中魇胜之法。与俗传将秽布炙灰,渗在食物之内,使客人吃下肚去,可以热血搭心,把爱情用在一人身上,同一捣鬼,其实俱是一无交代的事,休要提他。
再说夏尔梅出了院门,从群玉坊到海国春只有半条尚仁里弄堂,并不坐甚车子,一步步踱将过去。刚到海国春的门口,听得洋台上有人叫了一声“夏老”,抬头一望,乃是阿月,暗想:“难道行云在此?那有这样的早?一定是请客的那个朋友先往行云院中请过,没有请到,才想起好好那边,写条再请,却先把行云叫来,要使二人吃醋。”因急跑上楼去,要想看个明白,究竟是那一个人在此,弄这许多神通?
谁知上楼一看,只有行云与阿月两人,并无别个,不觉呆了一呆,问二人几时来的?行云板着面孔,一言不发。阿月道:“我们来得久了,怕你昨夜辛苦,不敢早来请你。”尔梅听了此话,硬着头皮答道:“昨天因碰了场和,夜太深了,在好好处借了一夜干铺,不要冤枉人家。”行云冷笑说道:“借的因是干铺,此刻放你出来,若然是个湿铺,只怕像黄浦中起了大潮,不知把你冲到那里去了,还能够见你面么?”尔梅尚想强辩几句,阿月暗暗摇首示意,尔梅遂不复再言,只问二人吃甚酒菜。行云道:“你昨夜快活,今天应该多吃些酒,多用些菜。我们肚子里头气也气得饱饱的了,还要吃甚东西?”尔梅听行云句句气话,只得央阿月劝他。阿月假意向行云说道:“大菜间不是讲话之所,多说怎的?况你一早起来的人,点水也没有下肚,我真有些看不过去,多少吃几样菜,大家回去再说可好?”行云不答,不肯点菜。阿月替他说了几样,叫尔梅开好菜单,自己也点了一客鲍鱼鸡丝汤,一客虾仁蛋炒饭。尔梅再要他点,阿月说:“吃不下了。”尔梅替他又代点了一客禾花雀,一客卷筒鱼,说:“这是吃不饱的,无非吃些鲜味罢了。”说毕,将单交与侍者。侍者接来一看,见尔梅尚没有点,问他吃些什么?尔梅笑道:“我真被他们缠昏了,菜多没点。这么样罢,照第一张菜单一样做罢。”侍者又问:“用什么酒?”尔梅叫他拿三杯口里沙来。侍者答应,自去料理。尔梅席间寻些闲话,与行云兜搭,行云不去理他,尔梅甚觉乏趣。幸亏阿月在旁敷衍几句,尚不至没有落场。
草草吃完了菜,行云起身便走,尔梅取签字纸,签过了帐,跟着阿月下楼,情情愿愿的一同回至院中。行云这才发起泼来,把尔梅像晚娘埋怨晚儿子一般的,狠狠说了一番,将他藏在房中,不许出去。好笑尔梅若大年纪的一个人,妻子在日,管他不住,偏偏遇了行云,竟是服服贴贴的,不敢略强一强。那天足足在房内坐了一天,并向行云赔了许多不是。到得上灯以后,想起答应好好的一百块钱、一只戒指必须送去,要想向行云掉个抢花出外,行云那里许他?挨到八点多钟,行云堂唱去了,却留阿月在房陪着。
其时来了一个客人,在外房找夏尔梅。阿月差小大姐出房去问他姓甚,那人回说姓包。原来是包祖光。日间阿月到升平楼看他,与他讲明一切,约定此刻前来。阿月听是祖光到了,连忙接进里房。祖光见了尔梅,先说了几句套话,渐问他:“近来晚上可是天天回府,尊夫人故世之后可曾另续良缘?”尔梅道:“晚上有时回去,有时住在外。若说续娶一节,一时深苦没有当意的人,故而尚未。”祖光道:“不是我兄弟多口,俗语说无妇不成家,何况老哥这样家计。虽然世兄大了,若没个夫人掌管,究竟诸事不便。但我不怕老哥发恼。老哥有了年纪的人,真要续娶,必得娶一个心上人儿,方可知心合意,鱼水和谐,不致有甚意外之事。切不可误听媒人,娶了个七蹊八跷,性情乖戾的女子,那时后悔莫及,你想此话是也不是?”尔梅点首道:“正为这个缘故,因而尚未娶成。”阿月听了,便笑嘻嘻的插口说道:“夏老要讨那一等的人才,譬如我家先生情愿嫁你,你可合意?”祖光也笑嘻嘻的答道:“这话你不过说说罢了,先生真愿嫁与夏老,我来马上替他做媒,夏老那有不合意之理?”阿月道:“包大少,你认我是说慌么?你不晓得先生与夏老的交情。别的不要说他,就是昨夜,夏老一夜没来,住在花好好家,先生足足的守了一夜,没有睡过。守到天色大明,想是决定不来的了,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回,怪夏老不该这样负心,后来叹了几口冷气,走到烟炕上面一坐,私自取了客人吃剩下的半盒洋烟,向口便吞。牵我在旁眼快,急忙夹手抢住,当时不但吓得个魂飞魄散,并劝到个舌敝唇焦,直至答应他今天一定寻到夏老,方才息下这个念头。包大少,你想先生若然不要嫁他,昨天那有此事,我要说谎怎的?”这一席话只说得尔梅信以为真,口呆目瞪,暗想:“今天怪不得见面之后行云一句话俱没有,原来含着一肚子的郁气,真是对不住他。”祖光却眉飞色舞的道:“阿月,你这些话可是句句实言?停刻行云回来,我要细细问他。若然真有此事,我一定来做个媒人,包使夏老娶了回去。”说罢,向着尔梅贺道:“尔梅叔,难得你老人家好双法眼,做到这样相好,不娶岂不辜负了他,怎样说得过去?”尔梅闻言,嘻起了几根花白髭须,只顾点头含笑。祖光料着入彀的了,只等行云回院,与二人牵合拢来,便好于中取利,稳稳赚他几百洋钱。
等至十一点钟敲过,行云回来,却带着一个客人一同上楼。此人年纪二十向外,面色焦黄,连头发眼珠也是有些黄的。身上穿的是棕色绉纱夹衫,元色绉纱夹马甲儿,足登长双梁布鞋,看来甚觉土气,决不是本地客人。行云与他上楼之后,先叫他在外房坐定,然后自己进房,见了祖光,使个眼风,把他约至后房,又令阿月,叫夏尔梅也到后房去坐,始将外房那个客人统了进来,又把尔梅与包祖光两个,统到外房。尔梅不知为了何事,祖光也觉莫名其妙。行云将里房那个客人安顿好了,方才跑至外房与尔梅说:“里房那人姓钱,乃是苏州新近来的,今天要来吃酒,故与你掉个房间,吃完了一定就去。不知你心上恼么?”尔梅道:“说明了,我恼什么?。”行云道:“我本来那一件事不与你说,不像人家,瞒过了我,在外住夜。”尔梅道:“你又要说住夜了,这事包大少俱已知道,总是我的不是,不要说罢。”包祖光道:“正要问你,昨夜夏老偶在花好好家住家,你怎的便要吞起烟来?”行云假把面孔一板,道:“这话是那个说的,好端端吞什么烟?”祖光目视阿月,行云又假意要与阿月寻事,阿月往里房去了。祖光叫行云坐下,对他低低说道:“这一件事我与夏老多已知道,不必隐瞒。夏老人非草木,更晓你是一片血心,现想把你拔出火炕,你心上到底甚样?”行云听罢,叹了口气道:“此刻我里房尚有台酒,不是讲话之时,且等那姓钱的吃完断命羹饭,打发他出去了,慢慢再与你说可好?”祖光道:“此事本非一两句话讲得完的,你且把姓钱的开发之后再说也好。我与夏老准在外房等你。”行云道:“如此最妙,我暂时要到里房去了,夏老交代与你,千万不可放他再到花好好那一边去。”祖光道:“那个自然,尽管放心。”行云遂移步进房而去。听他催那姓钱赶紧请客,等到客人一齐,马上入席。及至席散,尔梅只道那姓钱的就要去了,谁知声息全无,不知在房中干些什么,盘问阿月,只说姓钱的喝醉了酒,要吸洋烟,行云在炕上装烟,却又没有烟香闻到。约有半点多钟时候,方听行云送客出房。
原来房中姓钱的名唤少愚,不是别人,乃前集书中木渎人钱守愚之子。自从守愚死后,辛苦挣下一番家事,只有少愚一子,自然多在他掌握之中。他的母亲严氏年纪老了,管不得儿子许多,只好由他怎样。那少愚虽然生长乡间,只因自幼看见家中有几个钱,便很有些纨袴习气,与乃父大不相同。乃父一生撙节,少愚却一味浮袴,乃父布衣粗食,少愚却穿的是绸吃的是油,只恨乡间没有好衣,没有好菜。守愚在日曾到上海,除了被计万全骗诈过一次,虹口赌钱很输过一次,其余不肯花钱,住客栈是住的小客栈,看戏是看边厢,嫖妓是嫖的花烟间。虽然许行云彼时也曾去过几次,却舍不得吃酒碰和,无非叫几个局,打几个茶围,已算是大阔的了。少愚却满心要到上海做个阔少。自从父死之后,便起下这条心思,把每年收的租米到苏州去粜与行家,换了洋钱,托人换了许多钞票,私自积蓄起来,竟积了一两千块。这年瞒着老母,仍把到苏州去粜米为由,叫一只小船,装了百来石租米,先至苏州粜去,便一溜烟坐了小火轮船,到得上海之后,住在鼎升栈中,遂把那些钞票来尽情使用。今天马车,明天大菜,后天看戏,再后天听书,凡是洋场好顽的顽意,无一没有顽到。只恨缺少一班和调的朋友,遂天天在茶馆烟间里吃茶开灯,认识几个。
内中有一个姓方的,是前集书中方端人之子,名唤又端。他父是个道学先生,在也是园看见少牧穿了一件汗衫,尚说他不该这样打扮。如今端人死了,又端却大反所为,一味的在吃喝嫖赌四个字上昼夜考究。手中没有现钱,靠了他老人家的方正牌子,到处划策哄骗。被他划策哄骗的人,多认做端人在日管教得儿子甚好,断乎不至荒唐,所以相信着他。那知世人管教子弟,与其自幼束缚,还是使他略些放荡,尝尝世味,见见世情的好。方端人只因管得又端太严,从小没些阅历,遂致他父死之后,弄得不可收拾起来。钱少愚在烟馆之中遇见了他,彼此觌面恨晚,竟成了个生死之交,每天必在一处。
少愚到了上海,本来要想嫖妓,正苦没人做个向导,自从结识又端,遂由他领至许行云家,做了行云。那知从前是老人家做的,行云并没说穿,少愚也只当没有晓得。前天吃了一个双台,已经有过相好。这天又去吃了台酒,自然又想住在那边。行云见他吃酒时开消下脚,向身边挖出一大包钞票,检了一张,估量着甚是有钱。第一夜错认他与老子一般算小,只抄了三块洋钱小货,真是便宜了他,今夜怎肯轻轻放过?
又因外房约着尔梅讲话,不便再留少愚,遂与阿月商量了一个两全之策。席散后,先把少愚调得火热,留他睡了一回,要了他一百洋钱钞票,然后说:“外房那个客人,就是方才把大房间让与你的。他有一个朋友明天要天津去,天亮开船,故要摆一台酒替他饯行,要你把大房间让还与他,不知你心中可愿?”少愚嫖字里头本还不甚在行,只道客人既要在房摆酒,应得让来让去,因说:“我来让他很好。”行云见少恳如此好说。猜到他不是内家,索性再与他商量道:“我瞧他们这一台酒必须吃到天亮上船,你在外房岂不寂寞?我想你还是回栈安睡,免得陪着别人熬夜,明夜早些再来可好?。”少愚听要叫他回去,沉吟不答。阿月道:“钱大少住在后房也好,何必叫他回栈?”行云道:“你不晓得,他们吃酒很闹,大少住在后房怎睡得稳?我因爱惜他的身体,故要叫他回栈将息,明夜再来。我有一肚子的说话要和他说,今夜不是讲话的时候,岂不白白的磨灭这一夜工夫?”少愚道:“你有甚话要说,此刻可与我略说数句。”行云附耳答道:“我心中有着你这一个人,明夜有话与你细说,不是一两句讲得完的,此刻你回去睡罢,坐在这里熬夜,我真有些替你心疼。”少愚听他说出这些肉麻(么)话来,只觉得心花大开,那有不肯依从之理,因此点首不迭,口中连说“我去我去”,立起身来要走。行云却偏又扯他坐下,唤小大姐倒了一杯热茶,亲手递至少愚唇边,到他吃下,笑了一笑道:“包你出去没事,你去罢,明天晚上一准早些便来。”少愚嘻开着嘴,心满意足的出房下楼而去。
房间里人伏了行云,说他真会打发这曲辫子客人。阿月笑道:“曲辫子的客人只有这样办法。只要摸准他的性度,随便什么枪花,多好向他掉得。莫说姓钱的尚是初到上海,就是常在上海的人,打发他也甚容易。”行云也微笑道:“本来曲辫子客最是好做,如今他已去了,我们莫讲闲话,快把房间收拾收拾,叫外房那两个来罢,只恐夏尔梅心多焦了。”阿月道:“怎么不是?他一连问了我好几次你在里房做甚,我只说客人喝醉了酒,你在炕上装烟。”行云道他回得甚好。看小大姐已将房中揩扫洁净,遂亲自跑至外房门口,把手向尔梅一招,道:“你进来罢,那厌物已经去了。”尔梅好似奉了将令一般,把左手将祖光一扯,跑至房门,起右手牵了行云,三个人并做一连串儿向里房便走。只因得意极了,忘却进房时尚有一个门槛。尔梅绊了一脚,口中喊声“阿呀”,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把行云、祖光一齐带了一个半跪。行云也喊了一声“阿呀”,蹲在地上,立不起来。阿月与小大姐看见,急忙同至门口搀扶。阿月问:“夏老可曾跌痛?”
小大姐问:“先生可是碰痛了什么地方?”大家闹做一团。正是:只为兴浓难自检,遂教乐极易生悲。
不知尔梅这一交跌得甚样,行云为甚蹲在地上立不起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