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31)
第二十一回半夕话唤醒柳纤纤一场和跌倒花好好话说杜少牧中秋那夜一连吃了三台花酒,结末从花好好家出来,因这数日住在城内荣锦衣公馆之中,锦衣那晚不在席间,独自一人入城不便,又因吃了些酒,懒于举步,想起到新清和坊柳纤纤家借夜干铺,明日进城未为不可。不料到得纤纤院中叩门上楼,房中的人俱已睡熟,纤纤听得,亲自起来开他进房。只因那夜虽已中秋,天气甚热,少牧见他上身穿一件粉红汗衫,下身系一条淡湖色席法纱睡裤,这身衣服甚是妖淫。头上又戴着一条茉莉花条,这花乃是媚夜淫葩,人妖草,开门时一阵花香扑鼻,夹着些脸上的脂香粉气,薰得人色授魂飞。虽说纤纤尚是雏妓,此时觉得别有一种撩人之态。少牧已是个过来之人,反觉打了一个寒噤,站住了脚,定一定神,方才跑进房去。纤纤那知他暗中留意,只是吃醉了,笑微微的叫了一声“二少”,让他进内,依旧闭好房门,与少牧一同坐下。要叫烟炕上睡的阿小妹起来,少牧止住了,不许他叫。并推说有些醉意,自将长衣宽下,要到床上睡去,叫纤纤睡在后房。纤纤初见他不许叫应小妹,认做少牧别有意思,后闻叫他到后房去睡,又误认做有意试他。古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纤纤落在妓院之中,每日里与客人说趣调情,那情窦岂有不开之理?又见少牧人才出众,性格和平,年纪也还说大不大,那晚吃了些酒,脸上红喷喷的,越显得风度翩翩,竟有些情不自禁。等到他睡至床上,说声:“可要我来陪你?”竟也软洋洋的眠了下来。少牧一见大惊,急忙坐起身来,把手摇上几摇,连呼:“你来则甚?”纤纤尚道是有意与他作耍,索性将身子一侧,倒在少牧怀中,面对面的说:“我当真来陪你睡一回儿。”幸亏是近数年的少牧,既有定识,又有定力,把世界上的妓女,一个个多看做如玉、楚云。见纤纤倒入怀中,急把他向里床尽力一推,自己跳下床去。想起从前初做如玉,乃在端午夜间,那种撩云拨雨的情态,也如今夜一般。那时偶然意动,不知花掉了多少银钱,受尽了多少气恼,如今怎敢稍涉大意,再罹绮劫,重困情魔?
纤纤却因少牧下床,始知方才叫他后房去睡,是句真话,自己不该这般轻贱,只羞得满脸通红,乘势向里床一睡,连头多不敢回将过来。少牧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可怜。暗想:“他本来人尚稳重,只缘落在烟花队中,才把性质改变,还好的是天真未漓,既然尚有羞恶之心,何妨乘机劝化一回,使他成一朵火内青莲?将来当有出头之日。”因含笑叫他起来,说:“有几句话要与你讲。”谁知纤纤羞做一团,一言不答。少牧无奈,假意到衣架上拿取长衫,穿了要走。纤纤始发起急来,掉转身躯,将少牧一把扯住,问他到那里去。少牧道:“要我不去,你快起来,我当真有话问你。”
纤纤叫他仍把长衫脱下,方在床上坐起身来,那面庞尚如酒醉一般,红得异样。少牧叫他不必害羞,今夜这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以后决不向人说起。纤纤低低的道:“今夜真是我一时之错,你肯不说出去最好,说起时,不但我做不得人,并怕抚蓄娘不得干休。”少牧道:“可又来,莫说你是讨人身体,怎能干得此事;就是自己身体,做女子的,最妙是从一而终。青楼中虽然不比良家,建不得贞节牌坊,身子却也不可糟蹋,你想是也不是?”纤纤愈觉面红过颊,道:“你说的是金玉之言,自当紧记。但我今日原是自己不好,往后只怕身在烟花,终不免有朝张暮李之日,即使自己要守身如玉,只怕客人未必能容。你想,世上有几个见色不乱,像你一般的人?”
少牧道:“见色不乱四字谈何容易?嫖界上那有此人?即如我今夜这番引避,也是强制之功。倘在三五年前,怎能强制得住?所以你们做妓女的,若存下个爱惜身的念头,得能早嫁一日,便是早好一日。但愿你拿定主意,放出眼光,觅到个当意客人,赶紧跳出火坑,最为上策。况且年华易逝,别人不要说他,但看我做的巫楚云、颜如玉两个,当初何等锋芒,此时人老珠黄,弄得渐形潦倒,这便是个榜样。你须要触目警心,休得忘了我今夜这番劝戒,那就身在花丛,终得头回彼岸,不致后悔嫌迟了。”
纤纤闻了这一席话,连连点首,顿觉心坎上大放光明。
因其时天将破晓,坐在床中,身上只穿一件汗衫,一条睡裤,未免太嫌单薄。况被少牧说了这些正话,觉得袒胸露足的不像样儿,因急下床,取了一件旧熟罗衫,一条旧纺绸裤子,从容穿好。见少牧坐在床前一张红木单靠椅上,他到壁边,端过一张骨牌杌来,在少牧右边坐下。问少牧身上可凉,可要添些衣服,少牧道:“别的衣服没有,只有件长衫在此。”纤纤到衣架上取来,替他披上,二人重复坐下。纤纤忽然叹了口气,眼中几乎流下泪来。少牧不知为了何事,赶急问他。纤纤道:“今夜你这番说话,怎不教人思前想后,触起身世之悲?我柳纤纤今年说大不大,也已十五岁了,不幸幼年父母双亡,寄养在恶叔家中,十三岁上,被他诱至上海游玩,卖入娼寮,屈指今年已将三载。虽幸抚蓄娘人尚慈善,并不十分凌虐,但一年年的混将下去,到得十七八岁以后,你方才说做女子的,最好是从一而终,我说只怕狎客不容,如今想将起来,尚有抚蓄娘一关,到了这个时候,怎许我守贞立志?更禁得阿英姐等那一班做手娘姨,似虎如狼,异常凶狠?近来生意略形清淡,他们已在抚蓄娘面前,屡次说是没做过大生意的缘故,意欲拣一个有钱之人,逼我干那无耻勾当。二少,你想我往后的日子,尚能过得下么?若说嫁一个如意郎君,一时间又谁来要我?可怜我一个好人家儿女,将来不知道怎样收场。”说至此,泪波一涌,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
少牧叫他止住了哭,把自己手中的一条白丝巾,替他将眼泪拭平,婉委的又解劝他道:“你看过京戏里的《玉玲珑》么?梁红玉也是个妓女出身,嫁了韩蕲王,名播千秋。昆戏里尚有一出《独占》,那王美娘何尝不是妓女?嫁了卖油郎秦钟,一双两好,今古艳称。这多是极易晓得的古事。可知做妓女的,只要从良志切,能如梁红玉般的夫荣妻贵,收成何等美满?即像了王美娘,嫁个经纪良人,也不失了倡随之乐。
却切不可学那广东戏《琵琶行》中的花褪红徒伤老大,犹抱琵琶,惨忆前情,梦啼妆泪。你只须牢牢记着这几出戏,就可当做佛家的醒迷宝筏,渡苦慈航了。至于你说娘姨逼勒,鸨母贪残,阿英姐从前在颜如玉处,不知与那个娘姨做过替工,我故与他认识,由他几次在途中请我,说现在新清和坊跟你,故才叫起你来,晓得他是个极很极辣的人,不必再说。你的抚蓄娘不知是谁,何妨与我说知,将来到得万难自主的时候,倘有霸阻从良,一切,我还可以替你指点一个绝妙生机,决不使你无出头之日,你想好么?”纤纤摇首道:“抚蓄娘是一个公馆里头的姨太太,不在生意上住,并且瞒着公馆主人,只有礼拜六或礼拜日私自到此片时,所以你从未见过。若问他叫甚名字,不说也罢。况且我讲过他人尚慈善,将来我真要嫁人,谅还没甚阻挡。目今院中各事多托着阿英姐等经管,倒是这一班人可恶,将来说不定多句话儿,那时你若在上海,再与你商议未迟。”少牧点头道:“原来抚蓄娘待你还好,这也难得。
你既然不肯说他名字,不说也罢。至于阿英姐等那班淫贱娘姨,本来堂子里最造孽的正是此辈,妓女一大半害在他们身上,客人却也有一大半害在他们手中,说起时真觉令人可恨。”纤纤向后面的小房间内瞧了一眼,道:“轻口些儿,阿英姐睡在里面,莫要被他听见。”少牧道:“阿英就睡在小房间内么?你怎的方才不说;我早知小房间有人睡着,累你没有睡处,我已去了。”纤纤道:“当真要睡,难道不能与阿英姐在后房合铺,说甚没有睡处?如今天快明了,我们索性再坐片时,不要睡罢。”少牧此时薄醉已醒,本想不睡,听纤纤叫他坐到天明,正对了他的意思,彼此谈谈说说,甚是投机。少牧又半规半劝,寻些小说书上最易晓得的妓女嫁人典故,如《郭英嫖院》之类,说了一回,直讲到日高三丈,阿小妹已经起来,二人尚说得津津有味。
阿小妹见了少牧,甚为诧异,说:“二少乃是几时来的?来得好早。”纤纤看了他,只顾好笑。少牧戏说:“此刻才来。”阿小妹有些不信,忙到后房,想问阿英。阿英尚还酣睡未醒,因又跑出房来,盘问纤纤,究竟少牧何时上楼,怎的一些不晓,纤纤说:“尚是昨夜到此。我曾连声叫你开门,你没听见。”阿小妹慌道:“房门可是阿英姐起来开的?我今天又要受他的埋怨了。”纤纤道:“房门是我开的。阿英姐也睡得正熟,并没听得,你莫着慌。”阿小妹始欢喜道:“既然如此,停回阿英姐起来,好先生,莫说我夜间死睡,二少上楼叩门,是我开他进来,替我撒句谎话可好?”纤纤假意答道:“睡了叫不起来,谁来与你撒谎?且等阿英姐说你几句,儆戒儆戒你的下次。”阿小妹听罢,呆了片时,不敢再说,在门角里拿起一把扫帚,自去扫地。
少牧听阿小妹要叫纤纤撒谎,想起夜间独自进来,不要起了阿英姐的疑心,与纤纤有些不利,正好将机就计,因对阿小妹道:“你莫听小先生的说话,停回我替你周旋过去,竟说房门是你开的,那就是了。”阿小妹又快活起来道:“好二少,你说了这一句话,照应得我真是不小。若被阿英姐晓得我夜间不醒,莫说必要埋怨,说不定还要告诉我娘,打几下哩。”少牧道:“你娘可在此处?”阿小妹道:“在棋盘街幺二里头,不在这里。”少牧见阿小妹这般惧怕阿英,知道他平日凶恶,暗替纤纤捏着把汗,可怜着他。好个柳纤纤,却从那夜少牧一番戒劝之后,拿定主意,不肯失身于人,要在孽海中做个完全女子,留心跳出火坑。此是后话慢提。
仍说少牧口中与阿小妹讲话,衣袋内摸出一只对时表来一看,不知不觉的已经七点半了,料着回到荣公馆去大门已开,当时立起身来要走。纤纤因他未用早膳,恐怕受饿,不放他去,叫阿小妹分付相帮到淮扬九华楼叫了一碗鸡丝面来,请他点饥。
恰好阿英姐起身,听得房中有客人声音,披着衣裳,靸着拖鞋,跑进房来,见是少牧,叫了一声“二少”,怪阿小妹怎的不到后房关切一声,冷淡客人。少牧道:“我因昨夜喝醉了酒,二点多钟来的。阿小妹开我进房之后,本要唤你,因你已睡,是我不许他大呼小叫,休要错怪了他。”阿英姐道:“既然昨夜酒醉,今天怎的起得甚早,何不再睡片时?”纤纤笑道:“二少他睡过觉么?虽然说是酒醉,与我讲了一夜的话,眼睛也没有闭过,连阿小妹多是一样。”阿英姐道:“二少可是嫌小先生的床铺龌龊,故而没睡?”少牧道:“你在那里说趣话了,小先生的床铺说他龌龊,难道倒是大先生的反干净么?那是我欢喜与他谈谈,因此没有睡得,累他与阿小妹却也坐了一夜,心上甚是过意不去。”阿英姐道:“他们多是十四五岁的人,一夜半夜不睡,算得什么,说甚过意不去?二少当真欢喜纤纤,缓天替他碰一场和,了了你的心愿,纤纤感情不浅。”少牧闻阿英姐要他碰和,口内含糊答应,心中暗想:“这真是妓院中的恶习,隔夜才来吃酒,打了一个茶围,便要打合碰和,怪不得纤纤生意日清,原来阿英姐敲剥太过所致。”纤纤见阿英姐要少牧碰和,免不得也说了声:“二少果真几时来碰?少牧又听纤纤开口,知道他出于无奈,这和不能不碰的了。因说:”昨夜一夜没睡,今天不必说他,明天晚上可好?”阿英姐满面堆下笑来道:“只要二少得暇,随便什么日子多可,”少牧其时面已用完,对纤纤道:“一准明天来碰,此刻我要去了。”纤纤不便再留,直送至楼梯口方回。少牧进城安睡。纤纤也因天气尚早,略睡片时,直到十点多钟,起身梳头,阿英姐说他贪睡,唠叨不已。纤纤那敢回答半句,只能忍受着他,慢慢打算后来的日子。
一天易过。明日,少牧约了锦衣、敏士、聘飞三人,旁晚时果到纤纤院内碰和。
才碰得三四副牌,闯了三个客人进来,乃是戟三、鸣岐、子靖。因少牧此次到申,从未在妓院内邀人叉过麻雀,今天戟三进城去访锦衣,遇见荣升说主人与杜二少爷到新清和碰和去了。戟三想:“新清和坊是柳纤纤,好不诧异!难道少牧又与纤纤要好,前天才吃过酒,今天故又碰起和来?俗语说:‘戒嫖戒走。’似这般走得热了,莫要又蹈昔年故辙,做朋友的不可冷眼看他。”所以出城之后,约了子靖、鸣岐,寻到新清和去,瞧瞧这一场和少牧碰得可有意思。倘是偶然高兴,与纤纤并没有交粘,不妨邀个人来,索性再碰一场,助助他的兴致;若有迷恋之处,好趁他迷恋未深,大家劝他及早回头。故此三人进得院中。少牧起身相迎,并要把自己碰的地方,让他们不论何人接将下去,三人那里肯接?子靖只问:“既在此地碰和,为甚早间不约我们?”少牧碰完了手中的那一副牌,附着子靖耳朵,聊表说这场和乃是勉强碰的,已经有了锦衣等三人集成一局,因而不再约人。子靖尚虑他口不应心,与戟三等坐在一旁,细看房间里与纤纤的举动。见阿英姐等应酬一切,并不十分在意,纤纤更落落大方,绝无一些狎呢之态,始知少牧果是实情,并无邪念。
看了一圈多庄,戟三问少牧:“可要写张请客票,到级升栈请毓秀夫来,再碰一场?”少牧连称“使得”。阿英姐自从戟三等进来之后,他见七个人碰一场和,莫说停回吃夜饭时要费多少酒菜,就是纸烟瓜子等,也要多难为些,心中很不遂意,今听又要再碰一场,流水叫阿小妹送上请客票去,顿时眉花眼笑起来。戟三提笔将票写好,付与阿小妹,交代相帮请去。不多时,相帮回来,说:“毓大人不在栈内。”戟三听了说:“秀夫不在,再请那个?少牧道:“可到许行云或是花好好家请夏尔梅,此人甚是高兴。”戟三遂又每处写了一张,分付相帮快去快回。相帮诺诺连声,如飞而去。少顷又回覆道:“夏老自己在花好好家碰和,不能来了”。戟三等正想再请别人,只听相帮又喊了一声:“客人上来”。并非别个,恰是秀夫。他在外间回栈,见了请客票,马上就来。众人说他来得正好,就此入局。只因少牧等已经扳过位了,第二场只碰四圈,免得参差过久。碰完之后,结好了帐,少牧当场付了二十四块洋钱头钱。阿英姐照例说了句:“二少为甚这样要紧?”又说:“对不住各位大少。”将洋收下。端整夜饭,请众用毕,各自散归。不必絮表。
如今且说夏尔梅在花好好家碰和,戟三写请客票去请他的时候,其实正在吃酒,尚没有碰。这一台酒,因中秋那夜尔梅在许行云处吃了双台,被阿珍知道,等他去打茶围时叫黄家娒敲出来的。说行云处吃的双台,为甚明欺好好?一定要他补吃一台。尔梅回称:“行云是大先生,故吃双台;好好尚是个小先生,一台已是不待亏他。”黄家娒笑道:“小的不会大起来么?你今夜当真补吃台酒,包你今夜就大。”尔梅是个见色便迷的人,况好好处做得日子久了,一直只晓得他是小先生,没有法想,今听黄家娒语出有因,嘻着张嘴答道:“你这话算得数么?果然算得来数,这一台酒,我何妨马上就吃?”黄家娒道:“言出如风,那有算不得数的道理?”夏尔梅道:“既然如此,可拿请客票来。”黄家娒见他入港,不胜之喜,立刻催他写票请客。果真吃了台酒。
客人多已散了,夏尔梅坐着不去。黄家娒说:“天色尚早,夏老何不再碰场和?”
尔梅对妆台上自鸣钟一看,道:“十点多了,碰什么和?”黄家娒道:“好好这么样一个先生,难道吃了台酒,就跌得倒他了么?起码再替他碰一场和。”尔梅道:“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只要我补一台酒。”黄家娒道:“那是与你顽笑罢了。幺二里的先生有句俗语,叫六倒,跌尚要破费六块洋钱。好好是个书寓,一台酒只花十二块钱,便想把他跌倒,怎样说得过去?”尔梅听了,心上有些不甚舒服,说起醋话来道:“我在他的身上,也不知吃过多少台酒,碰过多少场和,难道没有花钱?本想占个头筹,如今听你说来,头筹已被[彼]他人占去,不恼也就够了,怎又这样为难?”黄家娒含笑答道:“从前是从前的事,今夜必得再碰场和。头筹虽被他人占去,谁叫你这几天自己不来?不能错怪人家。今天可知道尚是二筹,你若不是个老客人,只怕一和一酒,还没有这样便宜事情。”尔梅道:“二筹只怕不见得么。”黄家娒道:“骗你不是个人。你一向信我说话老实,怎的今天疑起我来?”尔梅始瞧着好好,回酸作喜道:“头筹也罢,二筹也罢,本来碰一场和有甚大不了事,不过碰起来夜太深了,况且请客费事。这么样罢,你们把台子扯开,大家挖两圈花,算一场和可好?”黄家娒道:“好好(纤纤),有人来叫堂唱怎样?”尔梅道:“有人叫局,我们就停。”黄家娒道:“输赢可算?”尔梅道:“算几块钱输赢也好?”黄家娒道:“一角洋钱一百道,我来赢你几十块钱。”尔梅道:“倘然你输,可有洋钱给我?”黄家娒道:“怎么没有?”尔梅道:“好好与阿招姐输得起么?”黄家娒道:“他们两个那得有钱,自然输赢多是你的。”尔梅道:“我三个人赢你一个,难道怕你?”黄家娒笑道:“这是拿不稳的。”
说罢,正要叫阿小妹把台子扯开,平戟三忽来请客。相帮把请客票,从楼窗口小篮子里吊将上来。阿小妹接与尔梅一看,见是少牧在柳纤纤家碰和,不好意思不去。要想自己去,碰了两圈,往后叫黄家娒代碰。黄家娒今夜那肯放尔梅出门;所以一口替他回绝,说尔梅自己在此碰和。尔梅没法,由着黄家娒怎样做弄。
黄家娒见把台子扯好,一样叫相帮起过手巾,大家坐下去碰,不过四角没点洋烛,茶几上不装盆子。碰到十几付牌,好好有堂唱来了,黄家娒将牌一推,马上就停。
尔梅把筹码一结,恰是黄家娒输了十几块钱,故意伸手问他要拿。黄家娒笑了一笑,榻的打了一记手掌道:“亏你说得出来!”尔梅道:“你不把赢钱给我,我在和钱上头划扣。”黄家娒道:“和钱是小先生的,今天本来不问你要。”二人扭结固结,好好堂唱去了。黄家娒叫粗做娘姨进来,把台子排好,收去牌码,尔梅始在身畔拿了三十块洋钱钞票出来,点一点数,交与黄家娒道:“十二块钱乃是和钱,余下的算做下脚,你一起收下了罢。”黄家娒满脸面堆下笑来道:“怕你今天不拿出来!”双手将钞票接过,把二十五块袋在身边,五块放在台上。夏尔梅道:“碰和下脚向例四块,怎的多一块钱?可是要叫人到钱庄上兑么?我身边也有现洋,不必兑去。”口说着话,伸手又在衣袋之内,挖出几块钱来。黄家娒夹手拿了两块,说:“替你把夜厢下脚凑齐了二十块罢,余多不要你的。若说碰和下脚,住家本是四块,包房间却要五块,内中多一块钱,乃是给带房间相帮的。我们前几节原是住家,上节起是包房间了,难道你还没有清楚?这钞票他们拿到帐房,自会去分,不必一定要给现洋。”尔梅道:“原来如此,我真有些弄不清楚。”黄家娒笑了一笑,将五块钞票,叫粗做小大姐交代下去。
两块现洋向自己身旁一袋,又叫尔梅把余洋袋好。
好好堂唱已回,尔梅说他好快。黄家娒道:“今天是你与好好的吉日,他怎得不赶紧些些?”好好听了,假意不答应。黄家娒向他横了一个白眼。黄家娒道:“你不要向我横甚眼睛,夏老端整着二百洋钱小货,你可问他要去。”讲完,又向尔梅说道:“夏老可是有的?”尔梅不防他说出这句话来,一时没有回答。只得说:“小货自然有些。”黄家娒道:“如何?我说夏老至少二百块钱,再少也拿不出来。”尔梅听得为数太大,定一定心,对好好道:“我明天给你五十块钱花钱,不要听黄家娒的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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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娒道:“五十块钱,他要你么?我说二百块钱小货,你占的尚是二筹,并不算多,怎样说我胡说?”尔梅说出句趣话来道:“我每夜见老北门、新北门、小东门一带,挨城门进出的人,一个钱多不要花的,怎说要我二百块钱,五十块尚是不够?”黄家娒听尔梅与好好说趣,对着好好笑道:“夏老把你当做城门,你还不要拧他几下?”
好好果真跑至尔梅身畔,一连拧了数把,只拧得尔梅几根老骨寸节多酥,当时一口答应了一百块钱。黄家娒说:“他敬酒不吃,喜吃罚酒。”叫好好用力再拧。尔梅又答应,替好好另外兑一只嵌宝戒指,方才放手。那时已是一点钟了,院中打烊,黄家娒叫粗做娘姨关了房门,息了自来火灯,阿招姐替好好卸了头上簪插一切,大家别过尔梅,多到后房安睡。
尔梅此时乐不可支,应了古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那一句诗。明天,却被许行云晓得。只因夏尔梅年纪虽老,甚肯花钱,不由不吃起醋来。正是:多财能使红颜妒,夺命可怜白发催。
要知行云怎样吃醋?能将尔梅把好好处吃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