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海上繁华梦下》(30)
第二十回
落帐房笑桃受逼借千铺少牧担惊话说楚云因中秋节到,债负重重,想起昔年受周策六骗诈之事,不禁怒从心起。和衣睡在床上,顿时做起梦来,梦中把策六咬牙切齿的骂个不住,竟然骂出了声,惊醒了王家娒与小玲二人。小玲睡眼朦胧,下榻时绊了鞋子,跌了一交,楚云尚还未醒。王家娒只得跑进房来,把小玲搀起,一同走至床前叫唤。楚云方才止住了骂,翻了个身,叹一口气,醒将转来。见二人立在床前,问他们缘何至此?王家娒把梦魇之事说了一遍,劝楚云事已如此,况且为日久了,不可这样发恼,伤了自己身子。楚云讶道:“怎么说,我睡梦里骂起那没天良的人来?虽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成了个笑话么?”王家娒道:“大凡思郁过度的人,最易做梦,并且梦里头不知不觉的叫唤出来,有甚笑话?”楚云道:“不是这样说的。今夜房间里幸亏并没客人,若有个客人在此,被他听破,像甚样儿?这多是我命运不好,当初误受了姓周的骗诈,才有今日。想来真是可恨!”王家娒又劝道:“你怕被客人听破,往后还把此事丢开,千万少去想他。想了禁不得又这样起来,那才真正是笑话哩。”楚云闻言,默然不答。小玲立在床前,一句口也不开,只把两只手在膝盖上左右按捺。楚云见了,问他何故,小玲紧皱双眉,只说好疼。楚云不解,王家娒笑把他跌了一交之事说知。楚云怪他太自卤莽,叫把裤脚卷将起来,瞧瞧可曾跌坏。只见左膝上擦去了一块枯皮,有洋钱大小,右膝上磕得青了一块,尚幸多是硬伤,不甚要紧,别处并没有跌损。因令将裤脚放下,快些去睡。王家娒就叫他睡在床上做伴,谈谈说说,稍解心烦,免得停回睡熟之时,提足了郁火的人又要做梦。
好容易挨过一宵,这天是十五了。本家萧和贵连差帐房上楼,向楚云催了几次房饭钱、菜钱,说节上等着开消。楚云没法,将收下来的局帐凑了三百洋钱,先自叫他收下,余约晓间再找。帐房发话道:“一共七十二台菜钱,八块洋钱一台,已要五百七十六块,加上房饭钱共该七百多块。此刻先付我三百块钱,虽是不妨,晚上边却要如数付清,须晓本家垫不起。”楚云听帐房说话不对,硬着头皮答道:“晚间自然清,你着急怎的?”帐房道:“不是我要着急,本家这样交代,不得不向你说声。
莫要到了晚上付不清楚,我不能够回复本家。”说毕,拿了洋钱下楼自去。楚云双眉紧皱,转了好一回的念头:要想亲自去寻那漂帐客人,明知没有寻处;要想再向阿素加借,明知断断不肯;要想寻些衣饰去当,怎奈箱子内空空如也的当不出来;又想亲自下楼去,与本家商量,停回再付他一二百块洋钱,其余过节再付,只因下节不连,料着本家一定不允;又想向下节西安坊的本家先取几百洋钱带挡,怕的是场面有关,见了本家开不出口。一时间心如磨转,主意毫无。后被他想到,从前赎身的时节,杜少牧答应下四百洋钱,闹糟了事没有拿到,多亏向客人处四面移借,才能勉强成事。
此番除非仍是这条路儿,或者有些指望。因与王家娒说知,意欲单身出外。
王家娒暗中受过本家与阿素嘱托,说楚云的债亏得大了,怕他节上边有甚不测,必须格外当心。今听楚云果欲出去,怎肯放他独自前往,只得情愿陪着同行。楚云知是不放心的缘故,没奈何换了一件寻常衣服,令王家娒叫了两部东洋车子,拣着平日稍有些交情的客人各处去走了一回。也有不在家没见面的,也有见了面说为时局促帮不来忙的,也有开口一百借了三十五十的,一连寻了五六个客人,凑不到二百块钱。夏尔梅处本想不去,只因王家娒说今夜乃是中秋,吃酒的客人尚还没有,最好顺便约定一台,免得冷清清的受人家笑话,虽然下节要调,究竟不好看相,故而老着面皮也去找他,一来晚间要他吃一台酒,二来硬头皮问他借些,看他怎样回复。尔梅听说要他吃酒,一口答应,又听得问他借钱,因楚云尚是初做,没有落过相好,心中不狠情愿,只送了三十洋钱花钱。楚云不好再说。
其时天已过午,王家娒催着回院吃饭,别的客人也没处找了。匆匆回至院中,吃过了饭,叫小玲唤帐房上来,又付了三百洋钱,尚有二百多块,央他过节再找。帐房作不得主,告知本家。本家那里肯依,说晚上一准要结算清楚,免到调头那日多一句话。楚云见一些儿通融不来,再把堂薄翻开细细的看了一看,见没有收到的菜局钱薄上尚还不少,因叫小玲同了一个相帮赶紧上街四处讨去。直讨到乌黑方回,奈欠钱的大半俱是滑头,一块钱多没讨到。回复楚云之后,楚云只气得手足如冰,一言不发。最急的是本家处没有弄楚,那些店家来收帐的又满满的坐了一房,内中有一家马车行的马夫等得时候久了,口里头讲出踉跄话来,对王家娒说:“你家先生既然没钱,坐怎马车?自己坐倒也罢了,还要装场面去请别人。”王家娒诧异道:“他请那个?”马夫冷笑道:“难道你还不晓得么?是长板坡里的赵子龙。那一次不是到了小房子内,与他同去,天亮才回。虽然瞒得过你,怎能瞒得小玲?”王家娒听他说出“长板坡赵子龙”六个字的隐语,始知楚云从六月里起夜间喜欢看戏,原来有此缘故。当面不便说他,背地里免不得有番议论渐渐传扬出去,倒尽声名。楚云听马夫与王家娒讲话,虽不能字字清楚,也有几句漏到耳中,奈因真有此事,不好发作,只当做并没听见,由着他们讲去。不过一个钱没有开消人家,那些收帐的人怎能散去?
大是为难。看看天光已经夜了,别个房间里头摆酒〔的摆酒〕,碰和的碰和,异常热闹。自己房间里夏尔梅约着吃酒,恐他也要来了,看见了这一房间讨帐的人像甚样儿?左思右想一回,在手上除下两只嵌宝戒指,又叫小玲开衣箱拿了十几件衣服,打了个包到典当里头当去。这时候典当门已关得久了,只好当在小押铺中,三钱不值两的只当了五十多块洋钱,拿回向各店伙分洒了些,余约过节调头的那日一准付清。各店伙始勉强回去。
恰好夏尔梅到来,楚云欽愁为喜,敷衍他吃了台酒,本想这夜留他住下,着实灌些迷汤,等到调头之日再好问他开口借钱,三五百不见得肯,一二百却是稳的。偏偏席散之后,来了一张请客条子,乃是杜少牧请他往柳纤纤家吃酒。楚云叫他不要去了,尔梅说少牧难得请客,不可失了他的兴致,一定要去。楚云见阻挡不住,且自由他,只叮嘱他一坐台面即来叫局。尔梅满口答应,谁知到了那边,叫了别个。楚云等到十二点钟敲过,局差没来,估量着台面已散,叹了口气,暗恨好好的一个机会又被当面错过。本家萧和贵因楚云尚有二百多块洋钱没有交代帐房,院中打烊之后,又叫帐房先生上楼来催。楚云实苦身无半文,惟有软恳一法,说今夜真是没有的了,调头即在目前,多少到了那天找结,决不能少付一文。帐房仍旧不能做主,叫和贵亲自上楼。楚云又讲了好些软硬话儿,说本家照应得日子多了,索性照应到底,宽情这两三天儿,最迟十八九调头出去,那钱万无少欠之理。现今人在你门口里头,何苦这样追逼,难道我花笑桃二百多块洋钱不值?和贵倒被他说得没有口开,方才答应了过节再算,下楼自去。
楚云等他下楼之后,见自鸣钟已经两点过了,不见得再有客来,分付小玲把洋灯吹息,闷昏昏的闭门安睡。只因上了心事,翻来覆去了好一回儿,怎睡得着?在枕头上盘算调头的念头,天明最好把[西]安坊接生意的黄三姐喊来与他商议,央他多掮几百块钱,才能出得这群玉坊的门口,料来黄三姐万无不肯之理。当盘算定妥,十六一早起来,便叫小玲到会香里黄三姐借的小房子内寻他说话,叫他快来。那知黄三姐到秋月楼茶馆内去了,没有遇见。小玲寄了个信回复楚云,眼巴巴的望到十二点钟敲过,方见三姐到来。楚云大喜,请他坐下,正要开口与他讲话,三姐气愤愤的先对楚云说道:“先生方才差人寻,可是为了调头的那节事儿?这事本来付过定洋,一定百定的了,但我一个人那里掮得起一千多块洋钱?内中尚有两个帮忙的人,一个姓何,一个姓陈,说定每人三百,一共九百洋钱。下场缺少,再向本家取些带挡,谅来足够的了。这是你晓得的。不料今天一早,姓何的与姓陈的在秋月楼叫我前去吃茶,姓何的说节前答应三百洋钱,因在久安里内有脚生意,掮的也是三百块钱。那先生一过了节要嫁人了,这钱便可如数起出,放到此地。谁知客人变了卦了,没有嫁成,那钱遂一时间起不出来,要叫我另想法子。姓陈的本来有个讨人在百花里,上节因局帐收不甚起,短了二百多块洋钱,节前答应的三百块此刻也拿不出了,至多只有一二百块洋钱好凑。我听了这几句话,好似半空里起了两个霹雳,因为万万对不住你,与二人商量了好一回儿,说他们不应这样失信,叫人怎能办事,几乎破起面来。
争奈二人真没有钱,破了面也是无益。在秋月楼闹了一场口舌,八点钟吃起的茶,直至此刻才散回家,后饭多没吃。听说你差人叫我,特来与你说知,这事真弄得搅不下了,你想怎样是好?”说完,把个楚云惊得如木雕泥塑一般,半晌开不出口。
黄三姐见他没话,反催他快些定个主意,或是仍在群玉坊接连下去,过年再调,或者再寻别个有力量的前来接手。楚云按定了神,将头摇上几摇,道:“三姐你说出笑话来了,连下去谈何容易?本家已经接了别人,房间那得有空?若说另外寻个有力量的,节前付过定洋的人说话尚还作不得准,此刻叫我那里去寻?不是今天跌在你三姐身上,这事必须费你的心,与我一个了断。姓何姓陈的拿不出钱,再找个姓张姓李的,明天必得调头出外,否则叫我如何过去?岂不是要急死我么!”黄三姐道:“姓张的姓李的找得出来,我也不来与你说了。正因后接手找不到人,我才没有法想。莫说你听了这话急得真个要死,我也急得尽够的了。”楚云听毕,不答应道:“照你这样说来,难道我这事就罢了不成?那有这等容易。”黄三姐闻楚云说出硬话,他又转得软软的道:“容易也晓得不容易的,无奈钱财两字,一些儿勉强不来。我黄三姐并不诳你,认定三百块钱,自然不少边毫。旁人散了场子,一人怎再搭起来?你也得原谅我些。”楚云道:“旁人我不认得他,只认得你三姐,定洋也是你付下来的。倘然真把场子散了,且看你怎样交代得我?”黄三姐故作踌躇道:“你的话果然不错,我黄三姐也不是做弄人家的人,最好商量个善全之策。不过姓何姓陈的那两个人已是没有商量的了,只好待我去再找别人。今天只怕回话不及,你且不要心焦,明天给你回信可好?”楚云道:“明天是十七,可有了人,十八调头出去,尚还算不得迟。倘然没有人,岂不误事?”黄三姐略略想了一想道:“没有人再想别法,你也得打点打点,看来不能靠在我一人身上。此刻我要去了。”楚云一把拉住他道:“去了几时才来?”三姐道:“说过明天,一准明天早上。”楚云道:“今天晚上可能再来一次?”三姐道:“今天断来不及。”楚云无奈,只得放他自去。
小玲见三姐去了,端上饭来。楚云怎吃得下,问王家娒:“可知调进来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几时进场?”王家娒道:“听说是苏州新上来的,名字唤吴秀娟,现在住客栈里头,明后天就要进来。”楚云又吃一惊道:“明后便要进来,叫我怎样来得及?”王家娒瞟了楚云一眼,并不接口。楚云真觉有苦难言,也不与王家娒再说什么,只盼明天黄三姐到来,但愿他觅到了接手的人最好,觅不到只好与三姐拼命,要他想个法儿。
谁知楚云虽尚盼着三姐回音,三姐那里是姓何的百花里生意上起不出钱,姓陈的讨人收不起局帐,皆因十五那天楚云开销不出各店家一切店帐及本家处房饭钱、菜钱,这事传扬开去,当夜被黄三姐听见。细细的打听一下,始知楚云生意虽还不错,只因他喜做年纪轻的滑头恩客,这一节漂了个不亦乐乎,又新近姘了一个戏子,夜间移樽就教,到他小房子去。这是做倌人最忌最坏的事,莫说楚云年纪已经大了,就是十七八岁锋芒十足的人,犯了做恩客、姘戏子两件毛病,那生意也断断做不出来。这种人如何接得?思来想去了一夜工夫,十六一早到秋月楼茶会,与那些吃堂子饭的商量。也是楚云的花运已倒,众人异口同风,都叫他这个人莫去接他,还是丢掉了几块洋钱定洋的好,三姐遂奔至西安坊,与本家计议。本家也叫他不要勉强,并说定下来的马上有人接租,不必放在心上。三姐始决定主意,捏出姓何姓陈的那番说话去复楚云,其实姓何姓陈的多听三姐作主,节前既经答应,那有到期拿不出钱的道理?皆因三姐不愿此事,故而忽然决裂。三姐姓黄,排行第三,与姓何姓陈的同做此事,恰合了灯虎中踏雪格的一句苏州俗语,叫做“黄三河阵”了。十六,三姐复过楚云,只因一时卸不干净,又许他十七再去。
十七一早,楚云便差大姐小玲去叫。三姐见他来得正好,索性一口回绝他道:“铜钱银子乃是勉强不来的事,昨儿足足跑了半天半夜,实在找不到人。并不是我黄三姐不肯出力,这事只好对不住你家先生,要他自做主意的了。”小玲听了这话,要央三姐同去回复,三姐推说有事不肯。小玲只得独自回院将话一一诉知,急得楚云面如土色,马上拖了王家娒叫两部东洋车赶到会香里,亲自找寻三姐说话,已经出去的了。楚云与王家娒坐着老等,同居的邻舍来说:“他是早出暮归惯的,九十点钟出去,必要晚间一两点钟才回。你们如何等得?”楚云只当没有听见,坐着不动。等到午牌已过,三姐真没回来,但见小玲跑得喘嘘嘘的进来说道:“本家叫你们快快回去,有话商议。”楚云尚待不走,王家娒因肚中饥饿,不肯再等,趁着小玲来叫,逼住楚云回去。楚云到这时候真有些身不由主,任凭王家娒陪回院中。
只见房里头坐着几个娘姨,原来是接吴秀娟生意的那班做手。秀娟今天要调进来了,楚云还没有调出,故找本家说话。本家因此事须问楚云,始差小玲把他唤回。
楚云见了那一班人,脸上边烘的一红,免不得向他们点了点头,却恨房中没有一个她洞,最好顿时钻了下去,免在人前出丑。那班娘姨见楚云进来,含含糊糊的招呼一声,却没一个与他讲话,只央小玲把本家唤来,当着楚云的面问他究竟今天调与不调。又说我们做娘姨的接了生意,巴不得早做一天,可以多寻些钱,况且秀娟住在栈里,诸事不便,不比在生意上调出来的,多耽阁一两天尚不妨事,夫家必得原谅些些。本家听定了话,把头点上几点,逼问楚云怎说?楚云平日虽甚机变,此时也觉一句话多答不出口。
夹忙中忽又阿素上来,要向楚云起还借洋。楚云见了阿素,明知他近与自己不甚投机,究竟相处得日子多了,人有见面之情,顿时事急智生,暗想还是向他求一个救急之策,或者有济。因即立起身来,叫了一声“素姐”,一把将他扯至后房,泪汪汪的把黄三姐临期变卦之事说知,要他今天救上一救。阿素微笑答道:“我们姊妹是好姊妹,但你外间亏得大了,却教我如何救你?就是问我借的那几个钱,本来决不催逼你的,无奈小红这一节生意不好,你也晓得。目今自己要想用了,怎能够放在外边?你心上须得明白些。”楚云道:“你的钱,实对你说倒还不急,只要有人掮了洋钱,自然不致落空。急的乃是本家处尚有二百多块洋钱未付与,那些零星店帐差不多也有二百块钱,一时付他不来,怎样调得出去?况且黄三姐连脚影多不见他了,调到西安坊的那一句话,十分中已有九分落空。要调叫我调到那里头去?吴秀娟的那班做手娘姨却又是这样要紧。素姐,你想不是活活的要逼死我么?可怜我要好姊妹,自从天津重到上海,除了你素姐,尚有那个?今天这一桩事只能拜托在你身上,我也没有别的说话,只与你叩一个头。”说毕,当真双膝跪下地去。阿素没防备着,拉也拉他不及,慌忙双手扶起。因见楚云这样哀恳,竟动了个不忍之心,暂把起洋钱的意思丢在一边,要先(光)替他想条出路。想了半刻多钟,这又不是,那又不通,只有寻个一捆的人把他捆了出去最是干圆洁净。但这人一时那里寻去?自然免不得楚云暂落帐房,方可慢慢的再替想法,否则断没第二条路。想罢,即与楚云说知,叫他赶紧回复本家,今夜便住在帐房里去:免到明天本家开口,更是没趣。
楚云闻阿素说出落帐房一法,这是做倌人调不出头最不好听的结果,心中初尚犹豫,后因除此竟无善策,暗暗叹了几口冷气,勉强答应。那本家处却因自己没面说去,要央阿素代言,并要阿素允定他落了帐房,一准寻到个一捆的人早些捆他出去。
阿素想既然要做好人,索性做到底了,遂叫楚云在后房暂坐,亲自跑至前房与萧和贵讲明情节,说笑桃自愿暂落帐房,让后来的先生进场。和贵道:“笑桃在帐房里住没有要紧,但他几时可以出去?必须有一人与我保个日子,并保他出门时将钱一概算清。”阿素道:“自然是我作保,明后天准调出去。”和贵喜道:“素姐你肯保他,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既然如此,快叫他端整起来。”阿素道:“包在我的身上,马上出还房间,你且下去。”和贵向吴秀娟的那班做手娘姨说:“你们听见没有?立刻让还你们房间。”那班娘姨答道:“只要这样是了,我们大家去去再来。”遂与和贵一哄的下楼而去。阿素始叫楚云进内,把东西收抬收拾,自己的一齐拿到帐房里去,王家娒与小玲的各人携取回家。红木床与玻璃橱及台椅各物多向嫁妆店家租来,差相帮关照店家取去。那消两三点钟时候,把个房间竟出得一件东西没有。
楚云愁眉泪眼的退入帐房,那没趣真是从来未有。这一天自从早起到晚,一点子没吃东西。夜里头相帮的搬上半碟子黄豆芽,半碗冷的咸菜豆腐,一碗冰冰冷的冷饭,叫他吃些。楚云看在眼里,闷在心头,连筷也不曾动得一动,只顾眠在一张小榻上叹气,也没人去理会于他。直至院中打烊之后,阿素方才进来,说有姓夏的姓卓的姓潘的三个娘姨情愿包你出去,明天早上前来看你。楚云问:“可知是那个地方?”阿素道:“听见是棋盘街。”楚云闻说落到幺二里去了,止不住又暗暗的流下泪来。阿素劝他:“—样生意,分甚长三幺二?只好得过且过,将来只要做得起色,仍好调到长三上来。”楚云也知事急依人,气也无益,落了回泪,与阿素讲些这一节因收不起帐,才弄到这个地步的话。阿素说他时运不好,始有这许多漂帐客人,然一半也是自不小心所致,以后必须格外留神才是。楚云默然。阿素因夜已深了,辞回小房子去。楚云在帐中似睡非睡的过了一宵。
明天,果然阿素领了夏、卓、潘三个娘姨到来与楚云见面,讲了回话,当场说定一千四百洋钱捆他出去,饭后交洋。楚云算一算,开消已够,答应下了。三个娘姨看楚云虽然年纪大些,风头尚好,幺二里去一定可以做得出来,故而各人满心欢喜,回去取洋。午后凑齐了数,交与阿素,由阿素转交楚云,出了三张借据。楚云把借阿素的钱先自还去,借据收回,又将本家处应找的二百多块洋钱,也烦阿素交给本家,清了阿素的担保。然后把店家零星各帐一一算出,一家家多来取去,不过打了些些折头,店家未免有些坏话,楚云只当没听见他。一千四百块钱顿时开消完毕,楚云只剩了一双空手。
夏、卓、潘三个娘姨年他已把诸款付清,问账房里可有自己的衣箱零物带到生意上去,楚云说只有两只箱子,与些保险灯、洋镜、水烟袋等零物。三个娘姨遂叫相帮到来,一并取去,又打上一肩旧黑布轿子,便叫楚云动身。楚云别了阿素,无精没采的登轿而去,从此堕落在幺二妓院,又兼身负重债,恍如做了讨人一般,半点子不由自己做主,受那脂粉地狱的罪,一日深似一日,后书再有交代,暂且按下慢提。
再说杜少牧,中秋那夜在新清和坊柳纤纤家吃酒,乃由甄敏士做的新广寒桂枝香席上翻过去的。纤纤尚是雏妓,近来生意甚清,那晚房中没酒,故在台面上要少牧翻台过去,做个场面。少牧起初不允,后因纤纤再三相恳,说:“今天乃是节日,没有台酒,不但面子上说不过去,并且说不定抚蓄娘明天责我。”少牧可怜着他,方才勉强答应。只因在座客少,仅有戟三、子靖、鸣岐、聘飞、敏士五个,荣锦衣、毓秀夫等另有应酬,并没有来,谢幼安尚在苏州未到,故而翻去之后,写请客票到楚云处去请尔梅,暗破了楚云要迷夏尔梅的迷魂阵儿。尔梅到了席间,本来尚要去叫楚云,少牧劝他不必。尔梅遂叫了群玉坊花好好,后又想起许行云来,自从那天在花婷婷席上翻了面孔没有叫过,后来行云屡次差娘姨到公馆服礼,这事已算过结的了,今天何不叫他个后添局,看他来时怎样?因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张二排。少牧看见又想阻止,怎奈朋友间交情尚浅,不便多说,只好由他。那知许行云叫娘姨服礼,并不是心中改悔,为的乃是中秋已到,尔梅不去,若不差娘姨前往过一过门,恐他不开消局帐的缘故。尔梅却把他当做洗心革面,居然尽释前嫌,今夜又叫他来。
行云接到那张局票,冷笑一笑,暗想:“夏尔梅真在那里讨死,前次这样得罪着他,今日如何又来叫我?既然他自愿寻些苦吃,何不给他个空心汤团,索性显些手段他看,怕他不整千整百的花几个钱?”主意已定,连轿子多没有坐,叫个相帮掮着,并令小大姐带了一只胡琴,马上来至席间。一见尔梅,便满面大花的叫了一声“夏老”,因见他身背后只有一张骨牌凳子,花好好先叫先来,已被他坐了去了,遂与尔梅合椅子坐将下去,要把尔梅推在一边。尔梅假意不让,行云趁势坐在怀中,伸手更在他的腿上暗暗拧了两把,只拧得夏尔梅连声“啊唷”,体骨俱酥。合席的人见了,没一个不暗中好笑。行云拧了一回,听尔梅气喘嘘嘘的讨了几个饶字,方才住手。少牧暗替尔梅叫苦,尔梅却甜津津的喘息略定,即与行云咬着耳朵喁喁讲话。行云先把前天花婷婷席上不该无礼的话说了一遍,推称那晚只因被个客人嬲醉了酒才有此事,醒来甚是懊悔,叫尔梅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仍旧常来走动。尔梅此时已被行云的金钟罩兜头罩定,任凭行云怎样打诓,句句信以为真,回说:“那天你原来喝醉了酒,不然我想那有此事。自古说酒能乱性,大凡吃醉的人,怎能作得来准?只要明白你是吃醉的缘故,那个再来怪你?往后自然依旧要来。”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行云见尔梅果然受哄,笑微微的点了点头,叫小大姐拿过胡琴,唱了一支《劈破玉》小曲,又唱了一支《十杯酒》。尔梅问他今天为甚一唱两支,行云道:“一支是罚我前天未唱。”尔梅道:“我要罚你多唱支曲子么?还是罚你多做出戏。”行云不等说完,假意伸手要打,尔梅又讨起饶来,引得房间里许多娘姨、大姐大笑。行云伸回了手,说:“不打你了,我要罚你。今天是个节日,这里散了台面,快替我翻过去吃个双台,罚罚你几天不来。”尔梅向花好好一指道:“吃台酒没甚要紧,怎奈先已答应他了,再翻只怕夜分太深,明天吃岂不一样?”行云把脸一沉道:“不来了好几天,今夜这个双台,你想逃得去么?凭你翻到天亮也要你去。”尔梅见回不掉他,只能与好好商量,可否改为明日。好好虽然忠厚,这地方也不肯让人,只说已叫相帮的回到院中交代过了,今夜怎能不吃?尔梅没法,面约少牧等席上诸人先翻到花好好家略坐一坐,再去与行云做个场面。少牧等口中唯唯,心里头俱大不为然,深怪尔梅这等年纪的人,不应为行云所惑,不惜精神在花好好家翻了一台,还要翻到那一边去,分明须到天亮才休,不是吃什么酒,竟在那虽拼着老命。尔梅见众人多允同往,心中甚是欢喜,催行云先自回去,停回好好处台面—散,一定便来。好好留他与自己同行,立起身来要走。行云瞧好好是一个尖先生,品貌甚是妩媚,自己比不上他,莫要夏尔梅吃过了酒,被他吃住不许出来,因与尔梅说:“你要叫我回去,我偏不去,难道你那一边去吃酒,不能带局去么?我跟着你一块儿走,免你停回再来叫局,岂不甚好?”
众人见行云这样嬲着尔梅,明知尔梅在他身上将来必有不可收拾之日,与叫着楚云一般,恨不得立时提醒着他。无奈受迷的人,任你千呼万唤,一时也醒不回来,何况此时不便说话,惟有依着他,先到花好好处翻了一台。及至再要翻到许行云家,大家不约而同的俱说天已将明,一个不去,要尔梅自己觉悟,就此散局。那晓尔梅非常高兴,竟会独自前往,暂且按下慢提。
再表杜少牧与众人在花好好家出来之后,这几天因他住在荣锦衣公馆里头,锦衣那夜不在席间,少牧半夜三更进城去敲门打户,未免许多不便,又兼吃了些酒,觉得懒于行走,心想自己叫的柳纤纤是个雏妓,何妨借夜干铺,明天一早入城。因此步出了群玉坊,慢慢的走至新清和纤纤院中,叩门进内。纤纤早已睡了,相帮的在楼下喊了一声“客人上来”,他从梦中惊醒,不知来的是谁,侧着耳朵细听。后闻少牧叩动房门,知道是自己做的客人,连呼大姐阿小妹快快开门,却一时那里叫得醒他。只得在床上坐起身来,亲自走至门旁,将门闩拔去,轻啭娇喉问了一声:“那个?”少牧见房门已启,说声:“是我。”踏进房去,恰与纤纤打个照面。满房月色中,照见他汗衫睡裤,媚态横生,虽然尚只十五六岁的人,薄睡醒来,别有一般撩人春色,不觉缩住了脚,心下担惊起来。正是:
花底已经醒蝶梦,酒边那敢肆蜂狂。
不知少牧既到纤纤房中,因甚担惊受怕,将脚缩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