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海上繁华梦下》(29)
第十九回
杜少牧苦劝夏尔梅花笑桃痛骂周策六话说夏尔梅在花笑桃外房,被姓金的在里房与他吃醋,不肯让他入内,并且出言不逊。尔梅大怒,意欲闯将进去。大姐小玲瞥见,一把拉住,慌叫:“先生快来。”楚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正在为难,恰来了一个救星。此人非别,正是要来现身说法,劝化尔梅的杜少牧。他隔夜在花婷婷席上定下这个主见,尔梅约他今日到楚云那边吃酒,暗想正好乘机进语,痛下针砭。那知约的是五六点钟入席,候到七点多钟,尚没有请客票前去,心中甚是诧异,故而独自一人特来寻找于他。若是尔梅没去,不喝酒了,且待缓天聚首之时再说。倘或尔梅被楚云所感,合了句“单嫖双赌”的俗谚,独自在彼饮酒,不请别客,与自己当日在楚云处跳槽到颜如玉那边一般,这种酒吃得最是情致缠绵,却最易昏迷不醒。夏尔梅虽是初交,看他人尚长厚,不忍使年将就木之人将来死于牡丹花下,何妨撞至席上,切切实实的提醒于他,也不枉晤面一番,稍尽良友(反)箴规之义,所以一片血心的来至院中。
相帮在楼下边喊了一声:“客人上来!”楚云与小玲两个俱因一心在尔梅身上,并没听见。少牧上了楼梯,走至房门口,将身站住,听小玲口口声声的说,“夏老不可这样。”微(徵)把门帘揭动,窥见房中正是尔梅,但不知因何喧嚷。又见楚云站在里房,将手叉住房门,也说:“夏老,你待怎的?”少牧始点了点头,料着尔梅必定与里房的客人吃醋,连房间多没有坐到,怪不得未曾请客。但想堂子里头吃醋,第一要年轻貌美,第二要舍得花钱,第三要手势泼天,第四要资格深老。四件里至少必须占得一件,方能吃得过人。却年轻貌美的最占便宜,其余尚多赶不上来。夏尔梅如此年纪,满头羊灰鼠一般的头发,满口草上霜一般的髭须,满脸酱煨蛋一般的肤色,满额烧鸭皮一般的皱纹,莫说楚云见了不喜,别人也那个喜他?若说他的手势,无非结交得几个狎友罢了,并不是租界上数一数二的有名之人,旁人或者让他三分。至于资格两字,楚云尚是新近做起,更是一些没有。自然四件里只靠着第二件,舍得花钱。他用一百我用二百,他用一千我用二千,与银子斗气了。但闻他也不过是小康之家,怎能盈千累万的花得过人?这是如何使得。因在房门口说了一声:“夏尔翁,因甚生气?”举手把门帘一揭,走进房来。
尔梅见是少牧到了,把小玲用力一推,推开了他,指手划脚的道:“杜少翁来得正好,我告诉你。”小玲见进来的乃是昨夜台面上遇见那个姓杜的客人,叫了一声“二少”,请他坐下,央他劝尔梅息怒。楚云在里房瞧见,也出来叫了一声“二少”,笑微微的即在尔梅身畔一坐,说:“夏老,如今你有朋友来了,不要这样气急败坏,且慢慢的讲与杜二少听,可知道这是里房的客人不是,并非我花笑桃待亏了你。倘看在我的分上,必得要原谅些些。”尔梅道:“本来那个错怪了你?”楚云道:“虽然你没有怪我,倘使方才闯进房去闹出事来,叫我怎能够两面对得住人,不是难为我么?不是我今天说你,上了年纪的人,凡事应得耐性些儿,怎么比年轻的更是性躁?
真把我吓了一跳。”少牧听罢,问尔梅道:“尔翁,究竟为了何故,这样发恼?”尔梅把姓金的占住里房不让之事述了一遍。少牧笑道:“姓金的你认识他么?可知此人多少年纪,做花笑桃有几节了?”尔梅道:“我与他没见过面,怎的知道?”楚云道:“姓金的名唤子多,在麦南洋行做买办的,年纪三十左右。他有一个兄弟名唤子富,向来做我,老实说,从天津回到上海,铺了房间第一台酒是他吃的。后来子多也来叫我,子富做了广福里潘小莲,我这里不很来了,子多却做到如今。但他的相好甚多,除了碰和吃酒之外,打茶围并不甚来。今天白天里忽来吃一台酒,内中有个讲究。听说子富遇见了几个做翻戏的,翻掉了许多银两。子多知道此事,央他的洋东麦南出信官场,告了一状,风急火急的捉拿那班翻戏。虽然那班翻戏已经走了,不曾拿到一个,子多因烦了麦南,昨儿请他在兆富里柳青青家喝酒。不料另有一个洋人名唤富罗,与一个假外国人名字唤贾维新,喝醉了酒在席面上与西安坊许行云吵闹起来。麦南心上很不舒服,当晚不欢而散。今天恰是礼拜,子多因又补请于他,吃的乃是早酒台面,已经散了。麦南早要回行,子多因在炕上吸烟未去。刚巧夏老到来,令我进去催他。这一催不打紧,麦南却就立起身来走了。子多才动起火来,占住房间不让。二少,你想叫我怎样才好?”
少牧听他把话说完,又向尔梅问道:“尔翁在此走动也有好久了么?”尔梅道:“这里我尚是初做,吃过两三台酒,碰过四五场和,叫了二三十个堂唱。”少牧附耳说道:“这就是你自己的不度德不量力了。姓金的年只三十上下,你比他加了一倍。姓金的从他兄弟做起,已经好几节了,你又偏是初做。姓金的做洋行生意,赚钱容易,你是个素封之家,不听见有人说起做甚生意赚钱。你想五六十岁的人怎与二三十岁的人吃醋?第一件先是够不上他。只吃过两三台酒,碰过三四起和,可知还没甚资格,怎与有资格客人斗气?若说堂子里头,那一个人不要争些场面?姓金的占着房间不让,拼得多花些钱,定与他势不两立。姓金的真在洋行执业,并非身无半文之人,你决不可发这呆气。况且俗语说得好:‘家值千贯,不如日进分文。’你虽积资殷实,究竟用一文短少一文。他做生意赚下来的乃是活钱,譬如赚了一千,用了八百,尚有二百余将起来。你又怎能花得过他?凡事须要三思而行,切不可执之一见。我瞧今天还是让他三分的好。”尔梅听毕,尚不服道:“若照少翁说来,今儿我这台酒当真摆在外房不成?往后教我有甚颜面再在此间来往?”少牧依旧笑微微的附耳答道:“今天你这台酒难道不能不吃的么?若因约下锦衣众人,不妨另外改个地方,赶紧写请客票关照他们。若因花笑桃面上答应吃酒,不吃交代不过,也好改个日子缓天再来。不见得姓金的天天占住正房等候着你,为甚你一点子想不开来?”尔梅闻言,踌躇半晌,答不出话。
楚云见少牧与他耳语,不知说些什么,却又不便动问,只得呆呆的望着尔梅,看他怎样。里房金子多见楚云在外房坐了许久没有进去,连呼小玲入内,叫他快催先生进来,有话问他。小玲不敢耽延,出房与楚云说知。楚云无奈,进内问子多有甚说话?子多说没有别的,快摆台面。楚云因尔梅尚未劝住,不敢应允。子多忽又发起火来,道:“话已出口,收不回去,一准先翻一个双台,叫姓夏的在外房瞧着。”楚云听子多这样声口,一定回不掉他,心中颇甚为难,又甚可诧:为难的是今夜这篇文字,怎能做到个两面多圆,可诧的是子多虽甚有钱,平时倘要他吃酒碰和,并不十分容易,今天怎的拼命花钱?内中或者另有缘故,须问他兄弟子富方知。因与子富使个眼风,叫他走近身旁,低问子多今天因甚这般动火?子富笑道:“你不晓得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说了话么?”楚云骇道:“是那一个?”子富道:“是许行云。”楚云道:“正要问你,子多向来不做行云,方才怎的叫起他来?”子富道:“行云本是外国人富罗做的,子多看上了他,暗地割了富罗的靴,有过相好。此话足有一个月了,面子上因不好意思,瞒着众人,从来没叫过局。台面上遇见之时,约定不装水烟,外人那里看得出来?昨天富罗大醉,再三与行云寻事。今天富罗不在席上,子多特地把他叫来,要慰问他几句话儿。外房那个姓夏的进来之时,行云正因散席出外,看见了他重又回将进来,与子多咬了几句耳朵。大约姓夏的必定也做行云,才被他挑起火来,你想是也不是?”楚云点了点头,始悟子多与夏尔梅吃醋并非事出无因。尚要与子富讲话,又被子多催摆台面,岔了开去。
外房更听王家娒高声喊道:“先生快来,夏老去了。”楚云闻说尔梅要去,明知必定受了少牧的劝,暗想这种一把年纪的人,本来还配与人吃醋?走了算他见机,不走也不见得有甚面子给他。大凡做妓女的做到客人,虽然爱的是钱,若遇一样有钱的人,年纪品貌里头也得分个高下。金子多与夏尔梅比较,怎能比较得来?与其得罪了姓金的从此不来,还是姓夏的且自由他,要去听凭自去的妙。不过说话里必须讲得好听些儿,使他痴心不死。这回闹了一肚子的酸气,往后依旧常来走动,方显我们做妓女的擒拿手段,遇到万分尴尬的时节,仍能够操纵自如。因与子多说:“你且再坐一坐,外房那老甲鱼晓得斗你不过,他要走了。待我打发他出去再说。”语毕,抢步出房,一把扯住夏尔梅道:“夏老,你要到那里去?我在里房与姓金的设法,已有四五分肯把房间让给你了,怎奈有几个朋友在那里和调,姓金的一时间转不来口。究竟朋友是客气的,由着他们怎样和调,停回包你有房间坐到。你这样性急怎的?还不与我安安静静的坐将下来。”
尔梅闻姓金的肯把房间让他,不免信以为真,私问少牧:“既然如此,你瞧再等片时可好?”少牧耳听楚云讲话,两眼看着他的面色,不像真心要留尔梅,知道他最会花言巧语,这几句分明是好看话儿,吊吊尔梅的胃口,使他今天出去之后,不至于一去不来,那姓金的占着房间,必不肯让。故在尔梅的衣襟之上,将手轻轻一扯,说:“虽然姓金的真肯让你,有朋友在彼和调,决不是马上的事。我们果要在此饮酒,也何妨去去再来,等在外房则甚?”尔梅尚在犹豫不决,被少牧逼着要去。楚云问了句:“去了几点钟来?”少牧越发拿定他心中憎着尔梅,巴不得他立时便走,微笑回说:“去了一点钟来可好?”楚云道:“此刻才只八点半钟,怎要一点钟来?”尔梅道:“说甚一点两点,从此不来也好。”楚云伸手在他的皱颈之内拧了一把,道:“你说什么?我偏不许你去。”少牧见了暗暗好笑,对楚云道:“不要嬲了,当真我们去去再来。”楚云始说:“看在杜二少的分上,暂时放你出去,停回倘敢不来,一定给你一个好看。”口说着话,举手把夏尔梅头上戴的那顶夹纱瓜皮小帽除将下来,交代小玲,叫他放到房里头去。尔梅没了帽子,虽是八月初的天气,老年人怎禁得秋风砭骨?急忙一手抢住,气急败坏的道:“你把帽子除去,不怕我头上寒冷,不是要我命么?”楚云道:“且把帽子当个押头,但要你来,谁要你命?”尔梅道:“头上没了帽子,不但不能再来,且也不能出去,一吹风就要头疼。”楚云道:“不能出去最好,本来谁要你去?”少牧见楚云这般做作,夏尔梅已经够受的了,倘然再受下去,真怕将来要了老命。因叫楚云不必如此,快将帽子还他,不要把他闹出病来。楚云只当没有听见。其时小玲尚笑嘻嘻的拿着帽子立在楚云身旁,少牧见了,在他手中接将过来,交与尔梅戴好,方才转身出外。楚云做意尚要除时,尔梅已走至扶梯上了,楚云含笑说声:“你二人去去即来。”回身走进里房,又去笼络子多,说姓夏的当真已去,敲他翻了一个双台,不必絮表。
只说少牧逼同尔梅出了院中,尔梅问他何往,少牧道:“我们到又一村吃大菜去可好?”尔梅道:“停回尚要吃酒,此时吃甚大菜?倘是肚子饿了,何妨到四如春吃些点心。”少牧道:“今天你尚一定要吃酒么?我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四如春不是讲话之所,还是又一村去。”尔梅不便固却,只得一同前往。少牧并不另请别个,只有二人对酌。席间先把楚云的出身底细讲了一遍,又把昔年自己与他如何要好,后来他如何负心的话述个详细,苦劝尔梅引作前车之鉴,不可堕他彀中,真说到个舌燥口枯,异常剀切。尔梅听了不由不渐渐的感动起来,略有些回心转意,要想割断情丝。
正与少牧说得高兴,偶倚在洋台阑杆之上向街中一望,只见自己的包车夫阿大手中拿了一张名片,跑得满头是汗的向北而去,那形状甚是慌张。尔梅心下大疑,提起喉咙在洋台上叫了一声,把手向他招上一招。阿大听得,赶上楼来,见了尔梅连呼:“老爷快些回去,太太发了晕了。”尔梅惊道:“太太今天身子健些,我出来的时候尚是好端端的,怎会发晕?”阿大道:“你出去不多一刻,他就问起,后来肝气大发,呕吐了一点多钟,一口气回不上来,顿即晕了过去。家中人没了主意,叫我出外寻你。曾到花笑桃家寻过,据说已经走了,不知是那里去的。累我一连跑了好几个地方,多说今天没去。无奈奔回家中,看看太太甚样,却仍昏迷不醒。因想必须要请个医生诊治,才至书房中拔了名片,现在要到浙江里请张先生去。打从此处走过,恰好遇见,真是巧事,快些叫部车子回家去罢。我去请了张先生,马上就来。”尔梅止住他道:“张先生搬了家了,不在浙江里住,去也枉然,还是就近些另请一个的好。”阿大道:“就近请那一个好?”尔梅想不出来。少牧听尔梅的妻子病了,急切没有医生,说:“何不快请平戟翁去?”尔梅也知戟三医道甚是高明,惟不肯受人医金,门口并不悬牌,请他甚是不易,恐他天晚不来。少牧道:“戟三岂是这样的人?此时料在公馆里头,快叫贵车夫立刻就去。你也不要在此耽阁,赶紧回府去罢。”尔梅道:“那个自然。”遂唤阿大向少牧问明了平戟三的住处,叫他持片快去。
自己别了少牧,叫部东洋车飞也似的赶至家中,见梅氏果然倒卧床上,人事不知,喉中痰声微响,四肢冷汗浸淫,竟有些九死一生的光景。究竟数十年的结发夫妻,向他叫了数声,想起今天发病多半为了自己出外而起,天良发现,止不住流了几点眼泪。只望平戟三早来,或者有法医治,不然眼见得吉少凶多。谁知等候戟三到时,诊过了脉,说此病乃由年高气弱而起,今天一定又因何事触动肝郁,以致气闭痰涌,深入膏肓,不可救药,只劝尔梅预备后事,不肯开方。尔梅听了只急得面如土色。
向戟三再四央恳,求他想一个救急之法,且把梅氏救醒,稍延时日,发信至常熟家乡,好待儿媳辈来申。戟三始勉强开了一张金匮顺气汤的陈方,说服下之后倘能神志转清,尚可迁延数日,否则天明前后即防有不测之虞。尔梅含泪将方交与阿大,马上到药店配药,一面差人关照兄弟尔兰到来,代为照管各事。戟三开方之后即便告辞回去,临出门的时节坚嘱:“天明时必须格外小心。”真个梅氏命尽禄绝,服下药去恍如没吃一般。延至天色黎明,竟然一命呜呼,与夏尔梅夫妻一场,连遗言多一句没有。从此一任尔梅怎样放荡,那里再能压服得他?这是做悍妻的下场。著书的人深愿世间悍妇看了这一回书,用心想透些儿,遇到丈夫有甚邪心,只宜婉委劝化,把邪心收他回来,切不可用强硬手段挟制其夫。一朝挟制不住,自己生起气来,白白的如梅氏一般白送了性命,不但无益,反把丈夫弄到个临老入花丛,荡产倾家,死多活少。悍妇成了个大大罪人,亲戚邻里中有些识见的人那个不背地里说他不是,真觉万分失智。
书中闲话少提,仍表夏尔梅于梅氏故世以后,区租界章程人死不能逾二十四点钟之外停尸不殓,只得发丧亲友,翌日置备衣衾棺殓。及至儿媳从常熟来时,早已丧事办完。他儿子见母亲已死,要劝尔梅回乡。尔梅贪恋上海繁华,那里肯去?况且梅氏既死,无人管他,正好做一个下半世的信陵君,醇酒妇人消磨晚岁,把杜少牧前天在又一村劝他的那番言语又一句句忘个尽绝,辜负了少牧一片热心。况且楚云闻得尔梅死了正室,三朝之上亲自备了一分香烛纸锭,又央人诵了一千卷心经送到公馆里去吊唁,并叫王家娒劝慰尔梅,请到院内散心。尔梅三朝后去了一次,吃了台酒。
楚云千般献媚,使他将日前金子多吃醋之事一笔勾消,心中渐又亲热起来。过了首七,打发儿媳将梅氏棺柩盘回常熟,自己仍在上海勾留,暂且按下慢提。
再说楚云自从重到上海做了这几节的生意,超初满望将周策六骗去的财物,在天津时丧掉的金珠,多仍在上海客人头上搜刮出来。谁知珠黄人老,桃花运大不如前,虽然生张熟魏,每节堂簿之上也有五六十户客人,吃到几十台酒,碰到几十场和,出到六七百个堂唱,那场面尚算过得过去,无奈好客人并没做到,节上边开消下来,多是些硬酒硬局,要想寻个户头敲些竹杠砍记斧头,比着登天还难,要像从前杜少牧那般的人,竟然一个没有。更兼第一节被策六缠绕,诈去了四百洋钱,到得节边结帐,连这四百在内竟亏了六百有零。手头拿不出来,只得东移西借,吃的多是三分重利,自不必说。大凡做妓女的断断有不得债,有了便一时轻不起来。楚云初到群玉坊的时节,问阿素借了三百洋钱,周策六的四百块内有二百又是向阿素借的,节上又亏掉六百,那债重至一千多了。别的并不打紧,利钱每一个月须要三十多块洋钱,深恐这门口支持不住,那里敢再做住家。恰好阿素因花小红那节结帐也没余钱,下节要把房屋退租,到别家妓院去包个房间,风火轻些。楚云得了这个信息,也想改包房间,遂与阿素商量。阿素因他身上的债欠得重了,放他到别处去未免有些不甚放心,最好仍旧住在一处。刚巧隔壁萧和贵院内下节有两个先生调到别地方去,空下三个房间,阿素因与和贵说知,和贵心中大喜。每人付了十块洋钱定洋,说定过节准调,楚云依旧是两个房间,小红一个。调了进去之后,楚云又向本家取了二百洋钱带挡,添了些衣饰等物,这债又重了些了。
偏偏时运不济,那生意一节清似一节,愈做愈是不好。这节生意又因失眼,做了一个夏时行一般的荷花大少,被他吃了十数台莱,叫了七十多个堂唱。八月初一夜起了手巾,连手巾洋钱多没有开消,初二起便从此不来。楚云心上着慌,因他天天在万华楼吃茶,差小玲一连看了几次,影多没见。平时他说住在新马路上,叫相帮到新马路去挨家访问,那里有这一分人家,始知这人有些不妙。只因是书场上做来的客人,并没有熟客做媒,漂了更是无处声说,心中愈加愁急万分。看看中秋已经到了,本家处房饭钱,卖花人等种种节帐,堂里头煤炉司菜等种种零碎开消,至少须有一千二三百块洋钱方能过去。堂簿上的局帐只有一千左右可收,本来已要亏折,再禁得漂去十数台菜,七十多局?更有些十收九不足的零星小户,算算又少了三百洋钱,怎能掉拨得来?虽然新近做了个夏尔梅,看来甚是有钱,怎奈他做得相好甚多,不是个用情专一的人,开口上去未必三百五百的借得出来。要想再向阿素加借,却因做了尔梅为始,心中有了嫌隙,莫说不肯再加,连从前借的,几次说起下节自己要用,逼着要还。至于再向本家加取带挡,又因与阿素不和,过节要调出去了,已看定了西安坊的房屋,本家处没话好说。真个是愁肠万斛,无计可施。
到得八月十四那夜,同院中别个倌人收进的收进,付出的付出,俱已有七八分清楚,只有楚云千疮百孔,甚是为难。那夜打烊之后,呆呆的坐在床前一张红木单靠椅上,盘算念头,想起数年前何等生意,何等锋芒,每到节上收取局帐,除净开消之外,那一节不多几百块钱?所以自从赎身之后,手头积到许多现蓄。却不道受了周策六之愚,被他一齐骗去,临了儿尚诈去四百洋钱,以致雪上加霜,竟有今日之苦。
真是不想犹可,想起时只恨策六不在眼前,巴不得寻到了他,活活将他咬死。暗暗的叹了几口冷气,和衣向床上一睡,闷昏昏的竟自睡去。梦里头忽把策六大骂起来,将小房间内睡的王家娒,炕榻上睡的大姐小玲双双惊醒。王家娒知是楚云梦魇,高声叫唤,更把双手将板壁拍响。小玲不知为了何事,在炕榻上直跳起来,眼睛也没有擦开,下榻便跑,绊了榻前临睡时自己脱下的那双鞋子,喊声“阿呀”,“拍”的跌了一交。楚云兀尚叫骂未醒。正是:
早知今日飘零苦,回想当年怨恨迟。
要知楚云痛骂策六,醒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