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21)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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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21)

第十一回柳纤纤邀吃留头酒花好好误垫下脚钱话说少牧等在群仙髦儿戏园看林黛玉、胡翡云、花好好等串戏,花好好一出台便觉怯场,万万比不上胡翡云,与林黛玉更有天渊之别。各看客纷纷散去,只有末包里一个滑头滑脑的少年与西包里一个寿头寿脑的老头儿还在那里连连喝采。少牧看这少年虽甚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姓甚名谁。因与幼安说知,正要子细看他,忽然人丛里挤进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来,手中拿着一支金水烟袋,向少牧嘻的笑了一笑,叫了一声“二少”,便取烟袋装烟,要他转局。

原来少牧此次到申,虽然比不得上次迷恋花丛,却也并没将“嫖”字戒绝,遇有花酒应酬,一样随众叫局。不过大先生做得悔了,不敢再去请教他们,因做了一个新清和坊的雏妓,名字唤柳纤纤,年只十四五岁,天性甚是聪明,面貌也甚齐整。叫过五六次局,却并未到他院子里去过一次,乃守着戒嫖戒走的一句俗语。那夜纤纤因有客人叫他戏局,坐的是东面包厢,来得还不到二三分钟,看见少牧也在楼下看戏,故叫小大姐下楼装烟。少牧却还没瞧见他,问小大姐:“你家小先生现在那里?”小大姐将手向东面楼上一指道:“就在这包厢里面。”少牧抬头一看,果见纤纤与个四十多岁的客人一同坐着,那纤纤的隔肩尚有一个倌人,好似巫楚云一般,不觉心中暗暗诧异。因与小大姐点了点头,叫他与纤纤说去,一准转局下来。小大姐欢喜自去。幼安听少牧忽要转纤纤的戏局,心中大不为然,向他附耳说道:“牧弟,你这一个局真是何苦?莫说近来你不甚叫局,戏局大可免得,何况戏都完了,还要转他做甚?”少牧听罢,将手向楼上一指道:“你瞧得出纤纤隔肩坐的那个人么?我并不要转甚戏局,要叫他下来问这个人。”幼安顺着少牧指的那间包厢子细瞧去,但见纤纤的贴隔肩果真坐着一人,面庞宛似楚云,比前已瘦削多了,远远望去,一时间认不准他。

那纤纤却因小大姐上楼说知少牧转局,见戏台上将要完戏,向客人微笑起身,急匆匆转下楼来。少牧让他坐定,不去问他别话,只问隔肩坐的是什么人。纤纤笑道:“隔肩坐的自然客人,问他则甚?”少牧道:“客人坐在你的右边,我问的是你左边那个泡绿茶碗的倌人,你可与他认识?”纤纤又笑道:“你可是看上他么?我偏不与你说。”弄得少牧也好笑起来,说:“并不是看上了他,因我从前做过一个相好,仿佛是他,如今已三四年没有见了,所以问你一声。可知他叫甚名字?”纤纤摇头道:“既是三四年前的相好,为甚不叫娘姨装烟?可知是你看错无疑。若要问他叫甚名字,他从前名唤云寓,现在改做花笑桃了,客人叫他阿云的也有,叫他花笑桃的也有。

如今话已说明,你可放得心了。”少牧听得“云寓”二字,已知定是楚云改名,那花笑桃三字不知是那个客人替他戏改,隐寓着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意。但纤纤说的“既是多年相好,为甚不叫娘姨装烟”那句话甚是有理,想起做他的时候,在他身上也不知花过多少银钱,今夜怎如陌路一般?未免气往上冲,又恼又悔。正要再问纤纤,那花笑桃可有客人叫他,还是自己独看戏,台上《富春楼》已经演完,散戏馆了。花好好进戏房之时,末包厢那个喝采的人尚如怪鸟般的喝了声采,其音锐而且长,引得满戏馆人一个个看着这人好笑。纤纤也向他微微的瞧了一瞧,回头叫小大姐拿金水烟袋交与相帮,别了少牧要走。

少牧向外一望,道:“今夜戏馆人多,门口这样拥挤,怎能走得出去?你且不要着忙,待他们散掉了些再走不迟。”纤纤撒娇道:“本来谁叫你到戏馆散了才来转局!有心请我看戏,下回早些来叫。今天没有话说,你须陪我一同出门,到我院子里去坐一刻儿,我还有句话要与你商量。”少牧道:“有甚说话,此刻好说。夜已深了,明日来罢。”纤纤微想一想,道:“就是要告诉你花笑桃那一席话,不是两三句说得完的,此刻怎叫我说?”少牧微哂道:“要告诉我花笑桃的事情,用不着商量二字。

小孩子家这样口滑!”纤纤转口道:“告诉了花笑桃的下落,自然尚有别话商量。我的口一些不滑,停回你晓得了。”幼安见纤纤缠着少牧定要他去,虽然是个雏妓,究竟十四五岁的人了,少牧天性钟情,莫要又在这孩子身上着起魔来,因与他一连使了两个眼色,叫他莫去。那知少牧一心要探听楚云踪迹,俗语说“心无二用”,竟然没有瞧见,反问戟三等可肯同去略坐一回。纤纤道:“只要你肯去了,朋友为甚不去?快些走罢。”说毕,手携手的向外便行。又令小大姐招呼幼安等众人一同前往,众人只得跟了出来。少牧叫纤纤坐轿先去,纤纤道:“此地到新清和坊只有一些的路,坐甚轿子?陪着你们走走,岂不甚好?”少牧见纤纤年虽幼稚,却喜他齿牙伶俐,情意缠绵,暗动了怜惜之心,要趁他天真未漓,用话去打动于他,不使名花终悲堕溷。此乃少牧情禅澈透,故能邪念冰消,有后文半夕话唤醒柳纤纤之事。旁人当日那里得知?

所以幼安等这晚虽然又替少牧捏着把汗,少牧却甚处之泰然。

到了新清和坊之后,大家进得院去,只见院里头灯烛辉煌,庭心中更设列着一班灯担清音。少牧站住了脚,问纤纤;“可是烧打唱路头,还是院中有人生日?”纤纤笑而不言,只挽着他往内走去。小大姐代答道:“不是烧响路头,也不是有人生日,今天乃小先生受发吉期,故而这般热闹。请二少与各位大少房内去坐。”少牧对纤纤道:“原来今日是你留头,何不早说?”纤纤涎脸答道:“早说了怕你不肯进来用酒。

如今既已进门,谅来这一台酒无可推辞的了。请你点菜下去,好叫厨房端整。”少牧笑道:“你方才说要与我商量句话,可就是这一句么?”纤纤也含笑点头道:“正是这句。我是个小先生,没有别话商量。倘你要想商量别的,用过了酒还请你找花笑桃去。”敏士听他说话活泼泼地,说他真是可儿,又问少牧从前究竟做过花笑桃没有?

少牧道:“说也话长,待我叫他们摆好酒了,大家坐下细讲。”遂叫小大姐分付相帮快摆台面,菜单不必点了,只拣清爽些的便好。小大姐答应,自去与相帮料理。那消三两分钟,酒已摆好,请众人入座。

纤纤循例向各人敬了杯酒。清音呈进戏目,请少牧点戏。少牧赏了两块洋钱,叫他们在外面随意唱去,不必进来。纤纤见众人尚没叫局,令小大姐送上笔砚局票,由少牧从首位甄敏士起逐一书写。敏士叫的是新广寒桂枝香,子靖是百花里颜小红,鸣岐是西荟芳沁春阁,聘飞是群玉坊解语楼,锦衣是兆贵里花婷婷,戟三是西安坊醉月轩,幼安是同安里金菊仙。少牧写完看了一遍,见只有幼安叫的金菊仙,前次到申见过数次,其余多不认识。虽曾问过众人,从前做的那些相好一个个嫁的嫁了,收场的收了场了,才做了一班新的,但那沁春阁、解语楼、醉月轩这些名字都是新名词,所谓特别商标,并不是倌人名姓,可见四五年间青楼中的风气又是一变。看完又数了一数,共是七张,交与小大姐交代出去。纤纤故问:“花笑桃叫了没有?你把局票点清楚了。”少牧微笑道:“正要问你花笑桃的下文,他现今住在那里?”纤纤道:“住在群玉坊内。”少牧道:“可知他云寓之前叫甚名字?”纤纤道:“你与他既是相好,云寓以前的名字,该要问你的了,怎样问起我来?”少牧道:“你方才在戏馆中说的,晓得他来踪去迹,那有不晓他原名的道理?”纤纤“格支”一笑,道:“你上了我的当了!这是我要哄你来吃一台酒,没有这一句话,恐你不来,故说晓得他的底细。其实我知道什么?你心上当真有这个人,用完了酒可到群玉坊去罢,不要盘诘我了。”少牧闻言,大失所望,反笑自己果为纤纤所愚。

席间,敏士不知少牧与巫楚云的前情,细问少牧苦苦访问那花笑桃为了何故?

少牧将前次到申如何做他为始,直说到后在苏州曾与他抢白一场,“听说到天津去了,刻下又在上海。今夜在戏馆见了,可恶他连水烟都没有装,真是岂有此理!”说着恨恨不已。敏士听毕笑道:“照你说来,那楚云是个无情无义、又刁又滑的人了,这种人本来要他亲近甚的?断掉了岂不干净?何况金尽交疏,乃是青楼故智。你的金虽没有尽,却在苏州与他抢白过了,可知再不肯在他身上花钱,这交情焉有不疏之理?

我辈风月场中,视之当如行云流水,不可粘滞。你既是个过来之人,往后楚云这节事情,不打听他也罢,何苦再要去自寻烦恼呢?”这几句话把少牧一番恼恨说得瓦解冰消,暗想:这才是当局者昧,旁观者清。既与楚云断却情丝,还要探访他的下落则甚?更不合因他没有装烟生起气来,真是何苦!遂不知不觉的把这一条心撇了开去,是晚席上竟不再提楚云只字。幼安等深佩敏士善于措词,能使少牧片言觉悟。

纤纤却因后房又有吃酒的客人到来,跑了出去,这些话没有听完。及在后房坐了片时,重至席间,各人叫来的局已经到了大半,正在那里唱曲搳拳,十分热闹,遂也不说起了,只坐在少牧身旁,问他可要代酒。少牧见他到后房去了许久,因问可是又有吃酒客人来了?纤纤初说没有,后言酒却尚有一台,朋友先已到了,主人尚在别处翻台过来,你们尽管从从容容的饮几杯儿。少牧既知果然有酒,怎肯留连?等到局齐,便即散席。幼安叫的金菊仙来得迟了些儿,连曲子多没有唱。敏士与菊仙向来认识,知他串得好戏,因说今天为甚不到群仙去串一出儿,当比花好好强他十倍。少牧笑道:“花好好的串戏真是甚勉强,却怪尚还有人喝采,实是奇事!若使菊仙上台,那些喝采的人只怕喝得喉咙多要破了。”菊仙微笑不言。纤纤却笑答道:“你们晓得花好好串戏的原委、与包厢内两个喝采之人的来历么?那花好好是群玉坊院子里的讨人,他抚蓄娘名唤阿珍,听说从前是个大姐,嫁了客人,在新马路闹出一场人命,递解过的。如今日子久了,又到上海姘了个人,在群玉坊开着这所院子。不知从那里去买了个花好好来,今年十七岁了,每日里非打即骂,管教得他甚是可怜。近来阿珍又姘了一个乌师,遂教好好串起戏来。今天闻得林黛玉、胡翡云上台,那乌师与戏馆说知,把好好也去轧个热闹。排的戏本在翡云之后、黛玉之前,幸亏戏馆中知道好好的戏压不住人,不能排在这个地方,始把他改做送客,唱了结末一出。那两个喝采的人,西包厢年纪老的这人,姓夏名唤尔梅,很有家财,乃是做花好好的客人,很肯花几个钱,不过他犯了俗语里‘人老心不老’的那一句话,相好做得太多。好好尚算是小先生,平时不甚走动,背后每说很想与他梳栊。阿珍得着了这个风,故意奇货可居,每逢夏尔梅到院一次,必令好好敲他一次竹扛,身体却不许他稍碰一碰。今夜因好好登台串戏,怂恿夏尔梅包了一间包厢,装个场面,又叫他多掷几封赏洋,喝几声采助助锋芒。夏尔梅惟命是听,才在那里极声叫喊,并不知赏了多少洋钱,真是冤桶!末包厢那个年轻的人,听说姓周,有些无锡口音,不知叫甚名字,乃是一个滑头,每天在戏馆、酒馆、妓馆、大菜馆厮混度日,遇见了美貌些的女子,便试他吊膀子手段,吊上了想人倒贴。今天在那里怪声喝采,想是好好登台的时节,被他瞧见满头珠翠甚是值钱,故而转他念头。却没子细好好是个讨人,身上多阿珍的东西;阿珍甚是凶狠,休想动得分毫。真是野鸟想吃天鹅肉呢!你们想好笑不好笑?”

少牧听他一口气将话讲完,诧道:“你说阿珍三四年前犯过人命,办过递解,这人从前可知他跟过的先生是谁?那个姓周的无锡人,可是常在上海,还是新近来的?你怎样晓得他是个滑头?”纤纤道:“阿珍从前包过一个小清倌人叫叶媚春,因我与好好二人甚是要好,是他说的。那无锡人去年没有见过,大约是今年才到上海。若问为甚晓得他是个滑头,因他也曾叫过我几个堂唱,有人说起这人是吃空心饭的,吊膀子很有名气,叫我不要做他,所以知道。”少牧听罢,对幼安道:“这样说来,阿珍递解复来,仍在上海造孽,不消说了。那姓周的,我方才在戏馆中见他面貌很熟,想不起他姓名;如今说起姓周,又是个无锡人,从前不在上海,今年才到,定是周策六了。怪不得在大庭广众之间奇形怪状的做得出来,真是个无耻之徒!”幼安也说:“定是策六无疑。但想此人来在上海,一定又要像贾逢辰、计万全一般的害人不浅,却比贾、计二人更是卑鄙龌龊。上海偏有这一班人混迹,所以弄得是非百出,变诈多端,真是地方上的恨事!”少牧点头称是。戟三等见他们话已说完,纷纷起身告辞。金菊仙其时尚还没去,要邀幼安、少牧二人同到院中略坐。幼安答他夜深不便,叫他自回。敏士因时光已经两点钟了,那晚仍与谢、杜二人一同住在凤公馆中,明日回家,按下慢提。

再说群仙戏园末包厢那个喝采的人,柳纤纤说他姓周,少牧、幼安便俱想着他定是策六,果然想得一些不错。只因他自从去年与蓝肖岑、包灿光向楚云诈了四百洋钱之后,草草的将年关度过。正、二、三这三个月正是花小龙扎局的时候,跟了他扮过几场搭客,分到二百多块洋钱,颇可敷衍过去。四月起小龙有人邀他到汉口去了,策六便想自己上场。怎奈本领尚嫌不济,恐防弄巧成拙,像从前白湘吟一般的闹出祸来,不敢下手。只得跟着小龙的几个羽党东混一场西混一场,又混了数十多天,分的钱却比小龙在上海少了。莫说每天坐马车吃大菜不够,连吸洋烟,有时身无半文,只能拿几件衣裳向典当小押当押钱使用。看看终非了局,想与肖岑、灿光商议再去寻找楚云。无如楚云这两节的生意渐因人老珠黄不甚起色,听说已经欠了一身的债了,寻他也是无用,不见得再肯拿出钱来,心中好不煎急。

一日在烟间里头吸烟,独自一人睡在榻上,无精打采的呼过一筒又是一筒,吸了两个大匣。身边没有烟钱,叫堂倌记在帐上。堂倌勉强答应,脸上边很不自在。策六见了发不出话,只能忍受着他。忽见迎面来了个人,向来是做小马夫的,这天穿得满身罗绮,到烟馆中来寻人。策六晓得他新近吊上了百花里一个妓女的膀子,此妓很是有钱,那人遂有这般写意,因动了个“嫖能倒贴,世间乐事无双”的念头。暗想自己年纪尚轻,面孔也甚白净,当初所以骗得楚云,难道今日不能再骗别个?何不下些苦工,寻几个有钱的倌人试他一试?只要邪缘凑合,便可吃着无愁,比赌钱更是容易。

在烟馆里每日延挨日子怎的?故此就从那一天起,所有身上衣衫穿得更是华丽,并洒着满身香水,胸前衣钮之上香喷喷的插一朵钮子花儿,头上那几根刘海发留得长长儿的,把伽罗香砑得十分光亮,脸上边每逢洗面,必用香肥皂打了又打,发辫上每到出门,必用刨花水刷了又刷,足上向穿蒲面鞋子,换了一双绣花面两条梁的,口内常含着口香糖或是豆蔻,藉解洋烟气味。一天天除在赌局赌钱,烟间过瘾之外,必在酒楼、戏馆、妓院、花园卖弄他的俊俏风情。果然有一班淫荡妓女看中着他,非常要好。只恨财星不旺,没一个有钱的人可以每月贴他一百八十块钱尽着受用,仍虑不敷挥霍。

这日闻得林黛玉在群仙串戏,他想吊黛玉膀子去的,吊得上一定有些好处。故此到得甚早,坐在末包里头,等到黛玉出台,不知喝了几十声采,谁料黛玉不在心上,瞧多没有向他瞧过。策六受了个没意思儿,心中甚是懊恼。后来看见花好好上台,没知道他是阿珍的讨人,认做自己身体,遂把吊黛玉的念头移到好好身上边去,连连的喝采不迭;并因一定要他听得,故把声音逼得又锐又长的比众不同,令他易于入耳。真个好好在戏台上听见了那种异声,举眼向包厢里头一望,忍不住微笑一笑。

其实好好是个讨人,阿珍何等凶狠,即使策六生得品貌甚好,男子中有一无二,也不敢动甚邪心。那策六却又错了念头,以为这一笑有了他的意思,不觉喜出望外。看他《富春楼》演完之后,等着戏馆散人,坐在包厢内动也不动,痴想好好可遣娘姨、〔小〕大姐上楼招呼。谁知等到人已散完,自来火电气灯一盏盏的息了,并没一个人来,始一步懒一步的走出戏园。尚恐好好因一时卸妆不及,不能差人至楼,须得在戏馆门口守他一守,且看他出来时有甚举动,故在群仙对门的阶沿石上假做瞧看明日戏牌,站着不去。足足站有半刻多钟,始见好好有戏馆里人送他出外,一共男女三人,第一个是教曲子乌师,第二个就是好好,第三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娘姨。走出了戏馆大门,乌师喊东洋车送他回去,好好立在门前,眼俱没斜一斜。策六只道站得远了瞧不见他,应该站近些儿,因急走上数步,相近好好身旁,又微微的咳了声嗽,有心打动于他。虽然好好觉着便是末包内喝采之人,却一些儿不在心上,依旧像没有瞧见一样。策六此时好如热灶上的蚂蚁一般,在好好身边旋来旋去的旋个不了,可恨乌师已将车子叫到,好好即与娘姨登车而去。

策六大失所望,在街上边呆了一呆。忽又想起这叫车子的乌师一定是教好好串戏的先生,他有先生在旁,那得不装些稳重出来?怎能与人兜搭?我不要错疑了他。

何不索性也叫部车子,跟着他到院子里去,看他甚样,岂不甚妙?难道在戏馆里白白的喝了回采,在街上边白白的等了他一番不成?主意已定,立刻叫了部东洋车,不讲价钱,只叫他跟着前边的两部车子跑去。车夫答应,脚里边紧上一紧,果然被他追上,同至宝善街群玉坊口停车。好好由娘姨给了车钱,双双进弄而去。策六因没带零钱,又舍不得给车夫一个八开,只得向小钱庄兑了八十个钱,给了车夫三十。急匆匆跟进弄堂,好好已经走至院子门口要进去了,策六忍不住抢行数步,跑至好好背后,举手轻轻的在他肩窝内一捏,开口说道:“你今天串得好戏。”好好没防备着,倒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时,策六已拨转身来,二人恰恰打个照面。策六搭讪着那张削骨脸儿,口中连称“是我”。好好定一定神,见又是末包厢那个喝采之人,因他衣服华丽,不敢怠慢,微笑问道:“既然是你,因甚吓我?”策六道:“我与你顽笑罢了,谁来吓你?且问你可是住在此处?”好好回称“正是”。策六道:“我与你一同进去坐一刻儿,可使得么?”好好未及回言,那娘姨天花满面的道:“大少真要坐坐,进去何妨?待我引道。”说毕,领着二人入内。

相帮见了,喝声“客人”,房间里又走了两三个娘姨、大姐出来,各人向策六一瞧,不认得他,说了一声:“里面请坐。”问领进来的娘姨:“这位大少尊姓?”娘姨含笑答道:“这位大少是在戏馆里听小先生唱得好戏,特地来访小先生的,连我也未曾问过姓甚。须得小先生去问他,停回做了堂唱,好上堂簿。”好好听了,忙问策六姓氏,策六回称姓周。好好又问:“府上那里?”策六道:“家住无锡,公馆在上海新马路。”好好道:“周大少今夜在群仙看戏,共是几位?”策六道:“是我请客,一共五六个人。他们多回去了,我因爱你梆子唱得很好,特地前来访你。下回遇有应酬,想来叫几局,不知你来与不来?”娘姨在旁答道:“大少照应叫局,那有不来之理?

既然爱听小先生的曲子,今天谅须唱个堂唱,开页簿面。小先生还不快唱!待我去唤拉胡琴先生进来。”策六听娘姨要他替好好做个堂唱,这是要难为两块现洋钱的,看好好进得房来,一些没有主权,诸事俱听娘姨调度,像是个讨人身体,没甚看想,不要好事不成,反白白的送掉两块堂唱洋钱,这是何苦?因即止住他道:“堂唱不必唱了,这是你们做真正客帮客人的法儿,像我们常在上海的人,并不是算小,这两块洋钱觉他花得没有趣味。今天我想请几个朋友叙叙,就在这里吃一台酒,岂不比堂唱好么?”好好听得策六摆酒,认做他是个花钱的客人,连说如此甚妙,便与房间里人说知,要他们喊将下去。房间里几个娘姨一个个多是老手,见策六举止浮滑,没一个人肯担风火,俱异口同声的答道:“周大少替小先生吃酒,再好没有。只恨今天夜已深了,厨房里没有现成酒席,备办不及。明日如何?”

策六不防众娘姨回出这句话来,又见好好呆在一旁,一句口多不敢乱开,十分里猜到他九分九定是讨人,往后断没念头可转。今天既已说出吃酒,焉有空回白转,连一台酒都诓他不成的道理?况且不知他的抚蓄娘是谁,住在小房子内,还是住在生意上头?若使住在院中,何不叫他出来,看是个何等样人。只要吊得上他,但看好好那些插戴,此人手中一定有钱,岂可当面错过?因微微的冷笑一笑,对好好道:“我本来是个生客,一进门便要摆酒,难怪你们不甚放心。且把你家娘娘唤他出来,我有话说。”好好道:“我娘住在小房子内,大少认得他么?”策六暗喜套出口风,便又冒他一冒,道:“怎么不认得他?他的小名从前叫做阿……阿”好好道:“是阿珍姐。”策六道:“正是阿珍!我一时呼不起来。”好好道:“周大少怎样与他认识?”策六道:“我们无锡帮中有人与他很是要好,这话已好几年了。”好好道:“无锡帮中的人可是姓潘?”策六被他提醒,知道是嫁过潘少安的阿珍,便说:“正是姓潘,名唤少安,我与他情同骨肉,你问阿珍便知。如今你可信得过我?这一台酒不要担甚心事了么,快些与我唤将下去。”好好听他果与阿珍认识,又与房间里人商量。

房间里仍旧不肯做主,说娘娘不在这里,知道姓周的说话真与不真?好好弄得没有法儿,答应了恐怕菜钱有甚差池,阿珍定要责打;不答应又恐姓周的真是好客,阿珍又要说他做生意不带眼睛,这一顿打也是不饶。左思右想的盘算一回,想到一样是打,不答应得罪了姓周的,眼前恐防尚有祸事;答应了,倘然姓周的是个好客,说不定尚有后望可图,还是答应的好。故此放大了胆,亲自叫带房间相帮进房,说:“周大少在此用酒,快去备台菜来。”一面请策六写请客票请客。策六随意请了些狐群狗党,坐了足足一席,直吃到钟鸣三下始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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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帮进来收拾台面,策六假意伸手在衣袋内一摸,又“扑嗤”的笑了一笑,将手向好好一招,对他附耳说道:“今天真是笑话,出门时我带了二十四块洋钱,方才在戏馆内赏了你十二块,又是胡翡云四块,林黛玉八块,俱叫案目把红纸封了,掷到戏台上来的,不知不觉这几块钱已经完了,我自己还没有晓得。如今吃了这一台酒,虽然酒钱可以并算,那下脚是要现开消的。我的公馆又远,长随车夫又一个多没有带来,请来的朋友又俱散了,这四块钱没有别法,只有与你商量,可替我暂垫一垫,明晚一准送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好好听策六口中说得天花乱坠,腰里头连下脚钱俱拿不出来,不由不心上大惊,一时没话回他。又恐被房间里人看破,必要向阿珍前搬动是非,这事真是愈闹愈坏,因思酒已被他吃了,这下脚钱当真没有,怎样过去?

幸亏日间曾向夏尔梅说,今天到戏馆串戏,必须开消后场,问他要了五块钱一张钞票,乃是私的,房间里人多没知道,何不索性替他垫上一垫,只要关切他明日自己送来还我,不可交与别人,姓周的难道竟会一去不来?断不见得。因而呆想片时,在贴身的小衣袋内摸了那张钞票出来,向策六衣袖中间一塞。策六会意,收了票子,将手装做在自己(在)衣袋内摸出,放在台上,看是五块,叫带房间相帮到帐房里去找一块钱。带房间相帮不知就里,谢了一声,取票自去,找出洋钱交与策六收了。起身要行,好好因尚有说话嘱他,咬着他的耳朵讲了好一刻儿,方才送他出门。正是:未必姐儿真爱俏,奈何恶鸨错生疑。

要知策六去后,五块洋钱明日可还,阿珍怎样晓得此事,疑心好好,毒肆打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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