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下》(22)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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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下》(22)

第十二回

打讨人恶鸨狠心觅空子赌龟毒眼话说周策六在群玉坊花好好院中饮酒,向好好借垫下脚洋钱。恰好那天早上,好好推说开消戏馆后场,向夏尔梅讨了五块钱的一张钞票藏在身旁,遂把此票借与策六开消过去。临动身的时节,好好怕他明日差人送洋到院,故与他咬了几句耳朵,叫他千万自己拿来,不可大意。策六满口应承而去。好好自以为这五块钱借得神鬼不知,只望他明日亲自来还,将来那台菜钱也可以放心得下,堂簿上多做一个花头,多了一户客人,这是做先生的场面。那里晓得,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好好向夏尔梅抄的五块洋钱小货,起初房间里人果然一点不晓,只因借与策六,露了眼睛,不觉翻江倒海的闹出一场祸来。原来房中那些老手娘姨,自从策六进门,见他生得油头滑脸,定不是个好人,所以大家留着倍心,不肯给他酒吃。后见好好被他冒出阿珍名字,说起嫁过潘少安的事来,少安是无锡人,姓周的也住无锡,自然晓得此事,何足为奇?好好不应听他,把他当做与阿珍向来认识,入了圈套。内中更有个黄家娒,年纪四十多了,从前也曾开过堂子,买过讨人。只因儿子不好,自幼好赌,把几个造孽钱赌得精光,堂子开不起了,讨人一齐卖掉。阿珍把他雇在院中,托他管理各事。此人晓得潘少安在日有个姓周的朋友,名唤策六,为人甚是刁钻。后来少安死了,把巫楚云骗往无锡,不知卷掉了多少东西;现今楚云又到上海,听得人说尚被他诈了许多钱去。虽然没见过姓周的面貌,深恐就是此人。正要暗地关照,凭他说得甚样,莫去理他,曾向好好使了几个眼风,叫他到外房去与他说这缘由,却怪好好没有瞧见,反自由自主的叫相帮进房喊菜下去,心中大不为然。及见策六吃完了酒,并没下脚拿出,只与好好咬耳讲话,估量着必定与他借垫,暗笑策六看错了人,一个讨人身体的先生,那里有钱?

且看他甚样散场。谁知好好暗暗向自己身边一挖,好像挖出一张纸来,塞在策六袖中。策六遂过了个门,假意在自己衣袋之内取了五块钱一张钞票出来。黄家娒惊奇不已,急忙溜至外房,与众娘姨共议此事,说明天必得告诉阿珍,一则将来这台菜钱我们不担过失,二则好追究好好这五块钱是那个客人给与他的,三来杜绝好好私做恩客,这是我们房间里人的干系。众人商议既定,回身复至房中,只见好好还在那里咬着姓周的耳朵,不知讲些什么;姓周的只顾点头答应,袋好了一块找头洋钱,眉花眼笑而去,黄家娒更是犯疑。当晚一句没话。到了明日,黄家娒抽一个空,到阿珍借的法兰西马路宝丰里小房子内告诉此事。

原来阿珍自从邓子通枪毙,潘少安闹成命案,拘到当官,奉判递解回籍,不准再到上海。起初的一二年风声甚紧,不敢出头。后来日子多了,私自到过上海数次,寻找他姊姊阿金设法,仍想住在上海。谁知阿金到天津去了,没有会面。直至天津团匪闹事,阿金逃回上海,替钱宝玲在永兴坊借了房子,做了住家,方才姊妹相逢。阿珍说知仍要在上海度日,托阿金寻所房子,摆只碰和台子,招接几户客人。阿金因租界上耳目甚多,办过递解的人诸多不便,没答应他,只问他眼前的景况甚样。阿珍说:“递解时已弄得身无半文,现今住在苏州,开着个私门头儿,尚可过度。无奈上客不多,一个月做不到百把块钱的生意,除去开消,所余无几,故想重到上海,才能活动些儿。”阿金道:“既在苏州开着门口,必有客人来往。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何不向客人告一个帮,借他几百块洋钱,买个十四五岁的讨人,带着他同到上海,也与我一般的做个住家?一定有些指望。你自己不便在生意上住,尽可到法兰西地界,另外借所小房子儿,结识一两个靠得住些的人,不愁不能度日。说不定一年半载之后,很能多几个钱。不知你意下甚样?”

阿珍听了阿金的话,因他讲得甚是有理,立刻回到苏州,向平时走动的几户客人东也借些,西也借些,凑成了三百块。托了一个著名蚁贩,就是把潘少安之妻金氏诱骗到苏、卖与鸨妇阿宝、改名潘小莲为娼的白慕义,在苏州西乡买来一个女子。此女父亲姓秦,名唤桧孙,早年故世,母亲王氏,只此一女,乳名阿媚,甚是钟爱。不料王氏患了痨症,也亡故了。阿媚年方十六,尚未适人,出落得姿态苗条,肌肤更是白皙。遂被一个族房中不成材的叔父,觊觎他人材好看,父母又薄薄的有分家事遗下,假称与他择婿,骗至苏州,由白慕义为媒,卖与阿珍,一共花了二百五十洋钱。阿珍看阿媚眉目如画,脸上更有两个笑靥,身躯不瘦不肥,双足甚是纤小,将来的是一株摇钱树儿,不觉大喜过望。遂在苏州收拾动身,来到上海,先托阿金在法界宝兴里内借了一所房屋,以作存身之处。阿媚寄在阿金院中,使他学习酬应,并请了一个天津乌师教他留心学曲。不到半年左右,阿媚居然学会了十数支京调。阿金遂与阿珍拼凑了三百多块洋钱,在公阳里借了一个房间,取名花好好,做了住家。言明赚下银钱三七开拆,阿珍七分,阿金三分。只因阿金群玉坊有事,兼顾不来,阿珍又不便在院,所有院中诸事,故托黄家娒代为照管。上半节的生意,究竟是个雏妓,不甚起色。下半节遇到一个山西客人,看上了眼,狠肯花钱。黄家娒打合,阿珍姊妹把好好做了大先生,得了二百洋钱,一副五两重的金镯。这事张扬开去,凡是转好好念头的客人,知道他已经大了,那一个不碰和吃酒的极力报效。黄家娒指挥好好,有钱的不论妍媸老少,一概留他,抄到小货,交与黄家娒,转交阿珍、阿金分拆,一个钱不许隐瞒,没钱的冷落着他,不要他来走动。

从此好好交起桂花运来,这下半节一共留了十几户的客人。节上算一算,除净开消,多了七百多块洋钱现钱,五百多块洋钱的金珠首饰。阿珍、阿金分好了帐,大喜过望,黄家娒因他督率有方,另外提给他一分谢洋,以示鼓励。只因房间只有一个,客人日多一日,渐渐的腾不转来。黄家娒关照阿金必须赶紧调头,阿金与阿珍说知。恰好阿珍新近姘了个天津乌师,此人向在妓院教戏,手头也有几百块钱现蓄,说起群玉坊有所妓院,就在阿金院子的东面,那男本家生病死了,女本家开不起来,要想盘顶与人,何不把他盘了,好好替他在楼上留去三个房间,足敷应用,余多的楼下房间,包与他人,或者招上两个伙妓,试他一节,这群玉坊地址甚好,不可错过。

阿珍因与阿金商量,竟把他盘了下来,共是一千五百块钱下本,阿珍名下七百,阿金三百,尚有五百,乃由阿金向乌师商借。好好果真住了楼上三间,楼下的包与两个北妓,一个叫杨柳青,唱得好大鼓儿,同一个叫盖桂芬,唱得好须生,多是那乌师招接来的,曲子也是他一人所教。

好好既开妓院之后,诸事仍托黄家娒留心照应。黄家娒见乌师教得好曲,又知他并会串戏,因此怂恿阿珍令好好也拜他为师,学习演戏。倘能登台客串,必可哄动客人。阿珍听了他的说话,遂叫好好拜师习戏,才有昨夜在群仙上台之事。黄家娒约了多少熟客前去看戏,知道他们必有赏洋,心中好不得意,所以跟着好好同到戏馆。谁知好好所串的戏不能动目,出扬未几,各看客纷纷散去,赏洋也不见甚多。黄家娒一场扫兴,坐在戏馆里头觉得脸上无光,遂等不得他串完,先自溜回院中,假称有些头痛,在小房间内烟炕上面睡觉。周策六与好好回来,他还睡在房中未起,没有知道。直至策六摆酒,众娘姨关照了他,方才跑进房来。见策六断靠不住,暗地里连使眼风阻挡好好,怪他粗心没见。后来吃完了酒,反借给姓周的五块钱一张钞票,不知这票子是那里来的,心中疑上加疑,背地里与房间里人说了一回。好好前当晚并没话说,怕他做了准备。

这日到了阿珍的小房子内,自然从头至尾把此事细诉一番,要阿珍到院中去管教好好,第一禁止他以后无论何事,不许自做主张,第二盘诘他这纸钞票是那个客人所给,为甚没有交代出来,第三究问他借给姓周下脚,可是贪图姓周的年轻貌好?

小小年纪私做恩客,问他下次可敢?叫阿珍必得放些辣手出来,切不可姑息了事。那知阿珍不晓此事便罢,晓得了不必黄家娒教他管教,这一顿打也断不能饶过好好。

无奈事有凑巧,这天阿珍因感冒风寒,四肢无力,起不得身,听了这一席话,只在床上咬牙切齿的将好好骂个不了,叫黄家娒快把好好叫到小房子来,我自有法管他。

黄家娒道:“话虽如此,今天你既然起床不得,叫他到来做甚?且等病体好了,明后天责问不迟。”阿珍道:“这小早死的如此大胆,怎能容到明后?你且把他叫到,更与我唤阿金前来。我虽没有气力打他,阿金他是阿姨,况且生意上有三股拆帐,难道打他不得?”黄家娒喜道:“阿金姐我见他因花小红不肯尽心学曲,打过一次,乃在床上边把衣服剥去,打的果然有些辣手。此事尽可托他代你之劳,也不枉我报信一场。但愿管得他好好儿的,将来生意生多几个钱,大家多有益处。待我立刻去把二人唤来,你在床上静养片时。”阿珍点头称是。

黄家娒遂先至花小红院中唤了阿金,说明来意,邀了个功;次到好好院中,只说阿珍有病,叫他回去有话。好好不敢迟延,急与黄家娒坐了部东洋车赶到宝兴里内。一进门即见阿金板着面孔,横着眼珠坐在房中,不觉暗吃一惊,不知为着何事,只得进房去,战战兢兢的叫了一声“阿姨”,阿金应多没有应他。好好又走至阿珍床前,叫了一声“姆娒”。其时阿珍睡在床中,听见好好到来,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喝声:“你昨夜干得好事!”打得好好倒退数步,心上边乱跳一阵,半句话多不敢回他,眼眶里的眼泪已水汪汪的盘将出来,却又不敢滴下。只得忍了进去。阿珍打了一记耳光之后,阿金便接口道:“你今天身子不好,莫要动火,待我问他。”遂把好好叫至面前,将如何在戏馆中遇见姓周的客人,如何一同至院,如何擅做主张由他吃酒的话,先自盘问一遍。次问他姓周的没有下脚洋钱,为甚要你借钞票与他,这钞票你是那里来的,为甚没有交代与黄家娒?

好好听他问出此话,恍如大冷天兜头灌了一杓冷水,那身体顿时寒战起来,抖个不住。明知无可隐瞒,只有将实话答他,说钞票是夏尔梅给的,借与姓周的出下脚洋钱,并不敢私做恩客,他说今夜一定送来。阿金叱道:“夏尔梅给你钞票共是几张?除了借给姓周的五块,可还有么?姓周的要吃酒,房间里人不答应他,你怎敢大胆答应?眼睛里还有人么?”好好道:“夏尔梅给我钞票只此一张。姓周的要吃酒,房间里人没有答应,我本来也不敢做主,只因他提起与姆娒认识,并晓得嫁过一个姓潘的客人,故而不敢回他。不信问黄家娒便知。”阿珍闻言,在床上诧道:“怎么姓周的他晓得我嫁过姓潘的客人?”黄家娒冷笑答道:“这是小先生口齿不紧,被他一句句冒出来的,问我则甚?”阿珍咬牙切齿的恨道:“我因在潘少安身上闹出事来,才不敢住在生意上头,处处瞒着旁人,怎么你这小早死的被人三言两语一齐冒了出来,可恶到这个地步,怎能容你!金姐快替我着实打他几下,儆儆他的下次,并问他夏尔梅那张钞票是甚样给的,恐怕不止一张。”阿金连称真是该打,便伸手去剥他衣服。好好慌做一团,哀求饶恕。阿金那里听他,叫黄家娒相帮,把身上衣衫脱个尽绝,下身那条绉纱裤子也剥掉了,只剩一条洋布衬裤,叫他跪在地板上面。阿金寻了一个鸡毛掸帚,仃倒拿在手中。那帚柄是藤条的,遂把他当做刑具,从上身揪至下身,不知揪了几十藤条,只打得好好浑身青一条红一条的疼痛难禁,口中连呼“饶命”不绝。阿珍怪他叫喊,恐被惊动四邻,令黄家娒把口掩住再打,接连又是二三十下。好好此时声息都无,只在地上乱滚。阿金觉得手酸了方才住手,把藤条在他肩上一按,逼问下次可还再敢胡乱做客,并与客人要好,提起阿珍前事?好好泣称再也不敢。阿金又问,“钞票究竟几张?夏尔梅怎肯给你?”好好道:“钞票实只一张,打死再没有第二纸,乃向夏尔梅诳称开销戏馆后场,问他要的,以后也断不敢了。”阿金听罢,哼了一声道:“谅你还敢,怕不要了你的小命!但你既向夏尔梅取过洋钱,别的客人不见得没有取过,这钱多到那里去了?”说毕,拿起藤条又要打将下来。好好慌道:“别人实是没有取过,这回乃是第一遭儿。阿姨可怜,我再打不起,饶了我罢。”阿金心中尚还不肯恕他,因究是阿珍的讨人,问他可要再打。

恰好来了一个救星,乃夏尔梅,隔夜许过花好好,坐马车到张园游玩。午后夏尔梅套好了车,来到院中,不见好好,问起房间里人,说在此地,因差相帮的到来唤他快去。阿珍因夏尔梅是一户有钱客人,不便拂了他的兴致,始令暂时免打,以后再有此等事情,定当处死不饶。阿金方将鸡毛帚抛在桌上,说声“便宜了你”,叫黄家娒与他穿好衣裤,洗了个脸,擦去泪痕,重施脂粉,妆扮得仍如花枝一般,一点看不出遭过一场毒打,仍叫黄家娒陪回院去。临出门的时候,阿珍、阿金更一同禁住他不许在客人面前提及受打之事,并叮嘱黄家娒说:“停回姓周的倘然来还五块洋钱,逼他把菜钱一齐交出最妙,否则问明他住在新马路那条里内,多少号数,差相帮暗暗跟他一跟,以后可以上门索取。倘这五块洋钱今日不还,那一台菜一定编入漂字号里去了。只有随处留心,只要遇得着他,或见他昨夜同台面的朋友,也可设法讨去。”

黄家娒诺诺连声,陪着好好出门。阿金见好好两眼红肿,眶中隐隐又有泪点溢出,重复叫他坐下,把白洋巾将泪抹干,不许再出。叮嘱他停刻夏尔梅倘问两眼因甚红肿,只说昨夜串戏回来,有客碰和,一夜没睡,今天因探母病,路上吹了些风,以致迎风流泪,切不可露出责打口风,露了一句半句,决定不依。好好含悲答应。阿珍又教他装出满面笑容,始令与阿金及黄家娒一同出外。阿金回到自己院中。好好由相帮的掮着,与黄家娒回院,同夏尔梅乘马车到张园而去。

只因这一下打得怕了,难为他出了宝兴里后勉强敛悲为喜,见了夏尔梅,一些破绽没露出来,深恐黄家娒看见,再要搬动是非,难免又遭毒手。这是做讨人的万分苦处,也算是好好见机。心上却因为了姓周的吃下这场苦楚,满望晚上边还了借洋,收了菜洋,完却此事,不致日后或恐再受打骂。那知从张园回来望起,直望到二点多钟,连踪影也多没有。黄家娒与房间里人絮絮叨叨的抱怨了无数说话,好好只有逆来顺受,不敢稍回半句。等到人定之后,睡在床上,抚着日间被打之处,自怨命苦,暗暗饮泣,一夜睡不成寐,深恨姓周的真是害人不浅,不知这台菜钱将来甚样过去,暂且慢提。

若说那姓周的,却从那晚吃酒之后,晓得好好是个讨人,没有念头可转。虽然他抚蓄娘阿珍嫁过少安,知他有几个钱,吃了一场官司,已经完结的了。近又买着一个讨人,谅必又甚得法,但恨自己并没少安般的俊俏,不易上钩,况又不住在生意上头,吊他更是费力。因将邪念息下,只在好好身上骗了一台酒吃,到手了一块洋钱,终算那晚不曾白走。心上却虑似此一天天的混将过去,吊膀子没吊着个有钱户头,赌钱又没有空子找到,尽扮搭客,每天怎够开消?前数日,家中妻子更有信来催寄家用,甚是紧急,怎样复他?又想起花小龙自到汉口,久无消息,不知他几时回来,必得此人到了上海,方可求他想个法儿。这几天久没到他家中探信,明儿何不去问他一问。

因此挨过一宵,翌早即到新马路去访问小龙。

恰好小龙甫于昨夜回申,策六见了大喜。问他汉口去了好久,甚样得意?小龙含笑说:“做了五千多洋钱生意,除去开消,净余三千左右,尚算有些出息。”问策六上海近来甚样,策六摇头道:“上海自从你去之后,并没大宗生意做过,大家只能敷衍罢了,所以人人盼着你来。”小龙向策六浑身一看,道:“你近日可有什么空子觅到?

为甚这样打扮?”策六道:“空子没有遇见,身上穿的衣服乃是借钱做的,可是做得太时道些?”小龙皱眉道:“我们翻帮里人串官场的也有,串富绅的也有,串宦家子弟的也有,串大商巨贾的也有,串一点一划,貌似诚实之人,引人相信的也有,却从没有串过滑头。像你这般服色,头上这一头前刘海发,脚上这一双京式花鞋,全是滑头样儿,只可以吊得膀子,怎能够觅得空子?难怪我去了许久,一个空子多没遇见。即使当场遇见那空子,若是规矩些的,见了你也远而避之了,怎想引他上得来[钩],下得来水?不是我今日说你,倘你喜欢女色,注意在倒贴上面,你尽管这般打扮;若是有心去觅空子,大家弄些稍板,必须即日改过才是。虽然空子里也有年纪甚轻,欢喜这样打扮的人,不妨迎合着他。究竟这班年轻之人,大半有父兄师长在前,钱财上掌不来权,寻到这种血路,那尺寸也是看得见的,说不定做进了尚要呕吧,这是何苦去枉费心思呢?”策六被小龙这一席话,正是对症发药,说得他恍然大悟。暗思怪不道近来遇见有场面人,满意去巴结着他,偏偏这人不易巴结,原来有这缘故,为甚自己想不到他?因满口连称,明天定当改过衣装,情愿寻觅空子不已。小龙道:“你肯将衣装改过,我看你的面貌很充得个富家子弟,但须将真名隐过,另外起个别号,并且莫说出原籍地方。深喜你口才来得,能操各处方言,以后觅到空子,不说与他同城,须说与他同省,引几个省中有名的人认做本家,先使他深信不疑。然后花些本钱,请他吃酒游园,或是送些礼物,天天去亲热着他,等到亲热上了,那时你来告诉了我,再有别话嘱你。怕不弄他一千八百块钱,真是易如反掌。你须努力干去。”策六听了,一句句牢记在心。小龙又道:“我在汉口,已将小龙名字改做筱农,此回重到上海,拟再改做笑侬。以后有人提起筱农、笑侬,是我一人。那小龙却只同道之人晓得,外人面前不可乱呼,你须记着。今儿我第一天回来,须往外间拜几个客,使他们知道已回。你回去端整改装,明日来罢。”

策六诺诺连声而出,当下即到石路衣庄上去赊了一套宽腰大袖些的衣袍,又到宝善街鞋子店买了一双旗圆式素缎面鞋子。回至寓中叫了个剃发匠,把刘海发剪去,只剩半寸不到留在顶上,不用刨花水刷他下来,一条松三股辫子打得紧紧儿的,又把辫线上长须头儿剪短了些。料理已毕,换好衣衫,向栈家借面镜子一照,果然俗语说:“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比前换了个人。栈家见他忽然改做这样打扮,问他何故?他说:“今天乡间到了一个至亲,这人甚是固执,见我衣服入时,说好人家的子弟不可这般打扮,令人见了瞧不起来,逼着我立刻改去。我因他是个尊长,又自小受过他的教训,不敢违他,只得权且听从。其实穿了这长大衣服真是难看,额上没了一圈长刘海发,觉得光秃秃的很不像个样儿。你们看是也不是?”栈家那个去管甚闲帐,顺着他讲了几句现成话儿,说这亲戚真个太觉古方,怎把此事放在心上。

策六这一天却因改装之后,人家见了打样,并没出门。翌日一早起身,又到新马路去见小龙。小龙喜他当真改过装束,留在家中吃了一餐午膳,并借给他五十块钱,当做觅空子的资本,说不够不妨再借,将来做到了钱一并算还。策六不胜之喜,便从那一天起,一心一意的寻觅空子。好得有了五十块钱,除寄了几块家用之外,余下的足敷茶楼、酒肆、戏园、烟馆并车钱等一切零用开消。无奈足足觅了一月有余,虽曾觅到三四个人告知小龙,不是资斧有限没甚想头,便是久在上海想头不动的人,心中好不纳闷。

一日,从宝善街广福里经过,见弄口停着一部簇新的橡皮轮马车,驾车的是匹金山大马,又高又肥,甚是气概。车上坐着两个马夫,一般的身穿蓝羽毛号衣,头戴红缨凉帽,一个说今天不知可到张园?一个说张园今天不去,听说要到愚园去了。二人正在说话,弄堂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男的年纪三十左右,身穿蜜色外国缎夹袍,竹根青外国缎马褂,女的乃是一个倌人,面貌甚是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看他们同上马车,马夫挥动鞭韁如飞而去。策六看了片时,记起这部马车天天停在张家花园,闻说坐车的人姓金,甚是有钱。但看他今天与倌人坐在一部车上,没个娘姨、大姐陪去,那资格甚是不浅,不知花掉了多少钱哩。可能想个法儿与他兜搭一下,或有机会可图也未可知。因此进得弄去,先访那倌人名字,方可下手。谁知不访不知,访出此妓是无锡人,姓潘名唤小莲,因他面庞宛似潘少安的妻子,不觉呆了一呆。

当时定下主意,这晚到番菜馆去叫局,把小莲叫到席上,先盘问他的出身家世。

虽然小莲半吞半吐,一时间盘不出来,策六却已晓得他是少安的妻室无疑。因他与楚云认识,不但并没说破,并且把自己的籍贯名字改掉,只说是浙江人氏,名唤竹一,把策字截去下半,六字截去两头。小莲虽晓得少安在日,有个周策六的朋友,在上海讨颜如玉,与他同住一处,只因没见过面,不认识他,见他举止一切尚属大方,不把他当做滑头看待。策六也绝不提及金姓客人之事。吃完大菜,小莲因有转局,说了声“对不住”,先自去了。临行时叫跟局娘姨与策六说,停回可到院中坐坐。策六点头答应,这夜却没有前往。次日又在戏馆里叫了一个戏局,到十二点钟之后方去打了一个茶围。正房间内先有客人在彼,正是那姓金的。策六假作不知,略坐片时便去。小莲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叫他明日再来。策六说:“明日我想邀几个朋友到此碰和,不知你房间可得空闲?”小莲连称得空,嘱他明日早来,直送至楼梯口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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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六遂连夜到新马路去,将此事告知小龙,问他明日这一场和可要去碰?怎样能与姓金的会面叙谈?小龙略想一想,道:“既然有此空子,我有两个主意,要他会面不难。第一个明日前去碰和,他如不在房中便罢,若在房中,一定要他让出,引起他的火来,看他甚样发挥。小莲定要央求着你,你就访问此人来历,访明了马上自己收篷,只说此人很有声名,又是你院中佳客,我们不妨迁就些儿,就在外房碰罢。那时小莲必然感你,向姓金的说你好话。往后你再拣着姓金的在院,偏去吃酒碰和,花些下脚,本钱不够,问我来取。却须每次让姓金的占着正房,你在外房,要使小莲与房间里人心上边过意不去,你就对他们说:‘照此姓金的天天在院,我又不时想来走走,房间十分不便,怎样是好?’他们见你和酒甚多,是个好客人,又和气,没点子与人吃醋,若然姓金的是个没甚脾气之人,必定设法你们会面,往后较为便当。

彼时并了房间,天天聚在一处,岂不大妙?姓金的倘是个有脾气的,他们不敢出此主意,那就要用第二个拨草惊蛇之法了。”策六道:“何为拔草惊蛇?”小龙道:“你有天探着姓金的尚没到院,先去占了正房,留心等他到来,仍旧假意让他,却须走得匆忙,与他撞个满怀,故意在足上边轻轻的踏他一下,却不可使他动怒,赶紧赔个不是,把洋巾替他拂拭灰泥,问他可曾踏痛,并叫房间里娘姨、大姐快拿鞋刷出来。那时姓金的见你这样小心,又知道你平时避让着他,踏这一脚乃是无心之过,必定不来责你,反有几句安慰话儿。那时你就趁势与他交谈,渐渐的亲近上去,那有亲近不上之理?你想是么?”策六听罢,十分佩服到十二分,遂准定明日约了肖岑、灿光同去碰和,尚少一人。小龙那天没事,自愿凑数,顺便看看姓金的是个何等样人,可能下得来手。正是:

使到明枪犹易躲,射将暗箭最难防。

要知姓金的究竟是谁,策六等与他怎样会面,如何算计着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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