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下》(7)
第二十七回游冶之迷楼染毒疾郑志和深巷唱吴歌话说李子靖在席上讲那贾逢辰娶了阿素火烧之事,幼安问逢辰可曾烧死,子靖说:“此话甚长,听我细讲。逢辰跌在火中,阿素想去救他,奈被黑烟冒住,不敢上去,只得倒退数步,要想抢些东西逃命。怎奈尚是第一天进门,地方不熟,又兼心上一急,没了主意,只在妆台上拿了一只蜡台,回转身夺路而逃。走至后披,那蜡台上烛还未灭,临风一晃,倒下许多蜡油,滴在手上。阿素呼痛,抛弃不迭,巧巧抛在柴堆上头,顷刻间又烧着起来。此时,前房后房一齐火发,只烧得红光烛天。邻舍人家见了,大家齐叫‘救火’,多吓得魄散魂飞。阿素一个光身体,开了后门,哭喊狂奔。
后又拥了一大群女人出来,乃是月仙、阿秀、小妹姐、宝珠姐等,也因无路可奔,多向后门逃命。此时惊动了地方保甲,立刻鸣锣报警,沸反盈天……”少甫道:“你且慢说,我往日听得人讲,北市火烧是撞钟的,外虹口是一记,里虹口是两记,大马路一带是三记,四马路一带是四记,法兰西租界是五记,新放公共租界是六记。为甚要地方鸣起锣来?”子靖道:“那是租界里头。逢辰住的地方,因并不是租界了,才要地保鸣锣。那消片刻钟时,早来了无数救火的人,太阳庙、圆通庵的两个巡防局员也多闻警到来。只可惜洋龙不多,街上又没有自来水,比不得租界上灌救便当。这一场火,直把贾逢辰烧得片瓦无存,连尸骨也都化为灰烬。又连累了隔壁一个乡邻,烧得一般无二,方才火灭烟消。”幼安道:“这乡邻受了苦了,岂不是冤累好人?”子靖笑道:“你说那乡邻是好人么?谁知不是别个,正是白湘吟拜的师务、著名赌棍花子龙。新从宁波搬了家眷出来,住在那里。这几天因卧病在床,逢辰讨娶阿素,没去贺他。万不料火烧起来,他在床上边只急得叫喊连连。眼看着火光逼至,一点东西拿不得他,只由家里人把他连床连人扛了出去,算是逃了一条性命,却因病中受了惊恐,不到半夜工夫,就死掉了。只落得寸草无存,由家眷到各处去募化棺木,草草入殓。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幼安道:“原来隔壁乃是花子龙这厮,真个烧得他皇天有眼。”
子靖道:“你们还不晓得蓝肖岑、施砺仁、计万全那班人咧!肖岑泼翻火油灯,闻下大祸,看见扑不灭了,顺手在妆台上拿了一只镜箱,夺路而逃。施砺仁与刁深渊抢了一只衣箱,奔出门去,扛他不动。恰好刘梦潘与安清两个在虹口赌钱回来经过此地,深渊慌把衣箱交给二人,回身进去,再想抢第二只。计万全独自一人,背了一只衣箱出来,与深渊撞个满怀,匆忙中绊了门槛,‘拍’的一交,跌损肋骨,那箱子压在深渊脚背之上,喊声‘阿呀’,立足不[住],也是一交跌倒在地。刘梦潘等看见,想要奔上去挽二人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火已冒穿屋顶,烧到门边。街上哄动无数居邻,多想进门救火,顾不得地上有人,一顿践踏,只踏得深渊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万全更是动弹不得。后被巡防局里局勇到来,将他二人拿去见官。又见梦潘、安清、砺仁三个拿着衣箱,蓝肖岑手持洋镜,彼此形迹慌张,知道多是抢火之人,一并拿住。直到火灭之后,带回巡局审问,审出肖岑起火抢物情由,安清、梦潘、深渊、万全等乘火抢物是实,把一干人移县究办。肖岑判责三百板,枷号二个月;万全等四人每人责二百板,枷号一月。因各人多是客民,期满一概递解回籍,不准再到上海。阿秀、小妹姐、宝珠姐与王月仙等插戴去的许多首饰,有一半逃命时失在火场里面,一半在火场上被人拔个干净。大家号啕大哭而归,也算得是悖入悖出的小小报应。月仙更因万全,安清被官拿去,上海站脚不住,听说回到苏州荡口去了。上船时身带重病,不知他死活如何。你们想,这天日近也不近?”钱守愚道:“计万全、王月仙等也有今日,才出我会香里心头之气,他们当初诈得好人!”凤鸣岐道:“温生甫不在上海,他若晓得小妹姐等失去了许多首饰,必定想到当初小桃死后,假意诈了他多少洋钱,说替小桃买棺成殓,那里晓得只弄了一口薄皮棺木,草草把小桃收殓,抛弃荒郊。幸亏金小宝等几个名妓,在徐家汇相近做了一个花冢,才把他尸骨掩埋,否则几无葬身之地。如今失掉许多东西,算起来,只怕尚得不偿失。”熊聘飞道:“阿秀不是与白湘吟做了联党,很发过几个财么?这一下虽不至送尽弄绝,也不免吃了大亏。想起来,为人在世不论男女,何苦要暗算人家?倒底决无好日。”子靖道:“那几个女眷里头,要算阿秀失物最多,听说有二副金镯,一只珠花,两只金钢钻戒指,三只嵌宝戒指,价值甚巨。做娘姨的挣到这许多饰物,真是不容易了。那晓得天不容他,致有此祸。”众人闻言,同声称是。
锦衣问:“这一件事,不知志和、冶之两人可曾晓得?如被他二人知道,也当大快胸怀!”少牧道:“他二人与逢辰很要好的,有甚冤仇,却望他这般结果?”锦衣道:“你还不明白逢辰算计他二人的意思么?他二人自从媚香,艳香逃去,金银衣服被卷一空,吃用一切靠的多是把屋子里东西变卖。逢辰若然稍有天良,人家到了这个时候,怎忍还去赚他钱财?他却卖了一百块钱,只交得三十、五十,真个是狗肺狼心!及至二人觉察,东西多已卖光,逢辰也不去了。偶在路上遇见,连招呼多没招呼一声,好像从前没有认识、当时没有瞧见一般。只气得二人手足如冰,深悔当日不应该结交这种朋友。那是他前几天住在栈房里头与我亲口说的,你怎的还没有清楚?”
少牧此刻方知逢辰这人果然不是好人,怪不得幼安等几次苦劝不要同淘,真是有些见识。今日没有受他的害,多亏幼安等几个益友的劝阻有方,不然但看冶之、志和,岂不是个榜样?不觉点头悔悟。当下又问起:“冶之、志和二人为甚近来不见,安哥等给了他动身盘费,听说尚还没有动身,如今流落何方?你们可有知他下落的人?”子靖道:“这事我却没有子细。”锦衣道:“冶之、志和的行藏,我还略知一二,可以说与你们得知。真个是荡子下场,很有些不堪回首。好得今天席上并没有那一辈人在座,我可畅说一番。”幼安道:“怎样不堪回首?不妨细细说来,也好使喜嫖的人增些阅历,提醒提醒于他。”锦衣道:“他二人自媚香、艳香逃走以后,从新住在栈房里头。志和听得老太太要到上海来寻,中途得病耽阁住了,先时心中很急,故向朋友处借了盘费,要想赶紧回扬,顺道在中途接母。那里晓得,偏偏冶之在栈害病,急切动不得身,遂把志和也耽阁住了,那是安哥等都晓得的。后因冶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借来的几个盘费多用掉了,再要向人去借,一来人面高低,二来自己开不出口。
看看长发栈开消很大,借一天要一天的钱,没奈何搬到小客栈去,可以略略省些。岂知不搬时冶之的病已是狼狈不堪,搬了个栈,那房屋异常潮湿,饮食又不甚精洁,这病更又增上几分。志和替他请医调治,医生起初说是心病,静养第一。后来身子被潮气一蒸,引动满身湿毒,发出一身杨梅疮来。这疮春间先曾发过,吃了黑心药店里轻粉升提的药,硬霸住了,其实没有断根,以致忽又大发,弄得手上脸上多是疮颗,渐渐的上及囟门,下至下体。栈房里人怕他传染,不许他住,叫他到医院去看,他又不肯。志和急得没有法儿,只得重借了个叫化客栈搬进去住。冶之终日终夜的浑身难过,喉咙里燥痛异常,鼻子内又不时或痛或痒,看来像是俗语说的要开天窗了,志和眼见他这般大病,心上如何过意得去?再要与他请医调治,无奈手里头已没有分文,虽然千方百计的替他觅了许多草头药方,吃的吃,敷的敷,也没效验,真弄到个焦头烂额。后亏有一个人说起,从前法兰西大马路上有一所中法药房,如今开到英界三马路去了,那药房里有两种药,一种吃的,叫‘犀黄霜’,一种敷的,叫‘万应化毒丹’,多是毒门圣药,百发百灵,并且治好了可以永无后患。志和问这两味药要多少钱,这人说‘犀黄霜’每服英洋二元,‘化毒丹’每服英洋一元,若照冶之的病,乃是热毒内陷,看来无须敷药,还是服‘犀黄霜’最稳最妙。志和听了他的说话,好容易东借西凑,凑成两块洋钱,果到中法药房买了服‘犀黄霜’。回到栈内,查看仿单,见上写着‘每服五分,空心开水送下。专治杨梅结毒、遍体疮颗、红肿斑点,甚至周身溃烂,或毒气内陷、筋骨四支酸痛、步履艰难,或毒气上攻头面口鼻,以致烂喉透顶’。一切真与冶之对症发药。
“这一日,因是下半天了,不与他吃。等到明日一早,亲自替他到老虎灶上讨了一杯开水,把药如法服下。真觉得当下见功,那痛楚减了些儿。一连服了三次,毒势竟已减去大半,骨节里不潮痛了,喉咙里也觉滋润。冶之见此药果灵,要想多吃几服,把这病从此断根。谁知志和办到这三服的药,那钱多是向人家求恳来的,已是筋疲力尽,再要买上几服,那里能再去求人?况且,每日已吃用断绝,栈房里欠了好几天房钱,饭钱没有付他,栈主人催讨几次,翻了面皮,要赶二人动身,十分凶恶,怎得敷衍过去?听得冶之尚要买药,真个是难上加难。
“转了无数念头,被他转出一个法来。他想自己出身富家,从小上学读书,父母爱如珍宝,后来进了个学,从没吃过些苦,如今在上海落魄,若要觅甚生意,那里能吃人家的饭儿?若说笔下尚还来得,不妨写写扇子对联,暂为口之计,赶紧设法回到扬州。争奈上海是人才荟萃之地,能写好字的人甚多,一时间不易出名,恐怕无人过问,还是想个容易求钱的法儿。好得自小喜欢丝竹,随便你笙、箫、笛、板,无一不精;琵琶、胡琴,无般不熟,更能自己按谱制曲。上海甚于此道相宜,并喜熟人不多,倒不如向僻静些的所在唱他几支新曲。可以博几个钱使用,冶之买药的钱也不致无从设法。又想,上海地方居人,虽说有雅有俗,究竟风雅的人不多,若唱典雅的曲文,只怕不能动听,还是把自己身历的事编他几支吴歌,随口胡唱,必可哄动多人,说不定每天狠可弄几个钱。主意已定,当真编了许多山歌,带了一只胡琴,除了白天不便出去,一到晚上,便向各处小弄里挨动胡琴,沿门卖唱。果然引动许多听客,听完时,也有给他几十个钱,一二角小洋钱的。有时有些住家女眷,听他唱得甚好,叫到屋里去唱,一角洋钱三支,或是两角洋钱七支。起初只唱《吴歌》,后来带唱《剪剪花》、《满江红》、《湘江浪》、《梳妆台》、《劈破玉》、《九连环》、《四季相思》、《多多调》、《哈哈调》、《鲜花调》、《五更调》等,长的一角洋钱一支,短的一角洋钱两支。也有不喜听此种小曲,喜听他自制新歌的人,仍要点他《吴歌》,情愿一角洋钱只唱一支。那《吴歌》果真唱得甚好,有人把他抄了几支脚本出来。我这里有人送了一本,现在身旁,你们可要瞧瞧?”少牧道:“如此说来,志和不是几落在乞讨之中,做了《绣襦记》里的郑元和了么?”锦衣道:“怎么不是?不过郑元和遇了个李雅仙,志和没有遇得;郑元和已经入了卑田院去,志和尚不至身入卑田,两样些儿。”少牧听罢,甚替他愀然不乐,众人也多太息不置。
少甫要看他《吴歌》,向锦衣讨取脚本。锦衣在身旁衣袋之内取将出来,放在桌上,大家出席观看。见一共钞写着五支《吴歌》,那第一支歌名叫《花间笑》,这歌句是:
上有呀天堂,下有上洋。上洋真是个好地方,嗳唷实在真闹忙,嗳嗳唷,嗳唷实在好风光。长三呀书寓无其数,幺二堂子野像样,嗳唷大家好去白相相,嗳嗳唷,嗳唷大家要把场面装。碰和呀吃酒不算什么事,叫局只要得两只羊,嗳唷大少喊得应天响,嗳嗳唷,嗳唷曲子唱得闹嚷嚷。趣呀真有趣,狂呀实在仔狂,借借干铺倒说就想住夜厢,嗳唷算起来真便当,嗳嗳唷,嗳唷快活煞少年郎。从此呀钻进迷魂阵,迷魂阵里度时光,嗳唷像煞子有话有商量,嗳嗳唷,嗳唷勿想到后来啥收场。眼前呀欢乐容易过,往后日子长更长,嗳唷说什么家花不比野花香,嗳嗳唷,嗳唷劝人勿要忒荒唐。
众人看完,多说这真是过来人的说话,有些意思。又看他第二支的歌名是《花间梦》,那歌句道:
好一个上海城,好一个上海城,上海城里的景致,说也说不清。长山并幺二,多少女堂名。堂名里的妓女呀,真是会逢迎。看见了那嫖客呀,个个多要好,说说的笑笑呀,活像是真情。好一个大少爷,好一个大少爷,大少爷心里,只想去贪花。攀了一个相好呀,入了繁华的梦。梦里头的作事呀,想想多是差。不该应醒不转,不该应破了家,不该应听信了妓女的假说话,不该应碰和的吃酒呀乱如麻。不该应半夜的三更呀,还要发甚邪;不该应三朋的四友呀,日日乱喳喳;不该应蹋银钱呀,串头绳儿仃倒拿;不该应把好好的身体呀,瘦得骨头(得)无一把。想起了那前情后果呀,禁不住珠泪双双儿下。为什么好人家的子弟呀,要去爱风华?须知道嫖到床头金尽呀,花不留人酒不赊。须知道嫖到床头金尽呀,花不留人酒不赊。
幼安道:“这一支做得比第一支沉着多了,且看他以后甚样。”锦衣道:“以后比这一支还要说得透切,你们且看。”众人因再瞧那第三支的《花间恨》道:上海呀码头闹吵吵,不知多少美多娇。嗳唷看看真正好,嫖一嫖,嗳唷弄得浑淘淘,长三呀幺二多好跑。相帮看见客人到,嗳唷喉咙喊声高。娘姨见,嗳唷叫声某大少。倌人呀眉眼装得俏,对子客人笑几笑。嗳唷魂灵勾掉了,说几句,嗳唷声气来得骚。打合吓请客摆酒肴,写好局票把局叫,嗳唷叫子一大淘,好阔气,嗳唷全是恩相好。叉叉呀麻雀勿番淘,十块二四总算小,嗳唷乐得解心焦,连一场,嗳唷啥人肯叫饶。和酒呀花头做仔多多化,倌人此刻喜心苗。嗳唷做着子大好老,留留哩,嗳唷就此落相好。落了呀相好,倌人就放刁,煞死拿格竹杠敲。嗳唷伸手样样要,做衣裳,嗳唷还要兑珠宝。迷汤呀灌得实在好,像煞子一世勿开交,嗳唷情愿同到老,嫁子倷,嗳唷福气算奴高。大少呀听得迷迷笑,拼子家当把人讨,嗳唷身价真勿小,装场面,嗳唷还要坐花轿。讨子吓进门,个个真会吵,野马格笼头收勿牢,嗳唷碰碰气来淘。
勿算数,嗳唷还要望外跑,今朝呀看戏又明朝,明朝马车坐一泡,嗳唷大菜吃个饱。用铜钱,嗳唷实在真无料,弄到呀后来难下稍,拆子烂污只好逃,嗳唷再寻寻勿到。出大门,嗳唷从此勿来了,看他呀再向堂子里跑。再做倌人真会捎,嗳唷面皮能啥老。格种人,嗳唷上海真勿少。奉劝吓世人回头早,及早回头休要嫖,嗳唷免把气来讨,想穿子,嗳唷大家该懊恼。
少牧等击节道:“这一支歌,虽然句语粗俗,难为他现身说法,说得甚是透澈!不过,媚香、艳香尚没有重堕风尘,结末几句,乃就大众的妓女落想罢了。”锦衣道:“媚香、艳香没有出来再做生意,听说还是平戟翁在衙门曾经写信访查的力量,不然只怕早出来了。难道他二人怕了志和、冶之不成?”戟三道:“上海的妓女说起来真是笑话,嫁嫁人,再出来做做生意,绝不为奇。若在别处地方,只怕就不能够了。”锦衣道:“像我们广东地方,怎容得他这样胡闹!”鸣道:“志和这一支吴歌,唤醒在上海堂子里讨小的人不少。不知他还有第四、第五支怎样用意?我们再看下去。”众人点头称是。因又看他第四支的《花间悔》道:花底优游春复秋,看花饮酒几时休。
聘飞道:“这不是支《吴歌》,换了支《虞调》了。”锦衣道:“正是《虞调》。底下结末那支是《五更调》。”戟三道:“《虞调》要些词头,比不得吴歌可以随口乱唱,倒要看看他笔底究竟如何。我们做了将近一年的朋友,他笔墨却还没有见过。”子靖道:“看他起二句甚是松秀,底下必有可观。”遂随口念下去道:怕只怕是,酒阑花谢黄金尽,钩起了花间无限愁。花面鸨儿多刻毒,花言妓女假温柔。到如今,花枝般样人何在?只落得,空向花前泪暗流。说什么,誓海盟山花下重;念什么,花容月貌世难求。这多是,前生少了花间债,才向花丛作浪游。一见名花怜堕溷,热肠一片替花谋。万不该,护花错把铃来系,折取狂花结好逑。谁知道,偏是野花难供养,花飞不见恨悠悠。弄得我,到头不尽花间悔,卖唱花街满面羞。耗尽金银花谢了,没奈何,花天落魄把丑来丢,做了郑元和高唱《莲花落》。不敢贪花再上钩,劝诸公花里早回头。
子靖念完,幼安道:“一气呵成,这开篇果然也还唱得过去。”锦衣道:“开篇也只平稳罢了。你们再瞧《五更调》罢,我最佩服的是这一支,不但他替自己写照,连冶之、少牧、少安、子通、钱家老叔、苏采香等多在里头。”少牧不信道:“一支《吴歌》,如何写得出这许多的人?”锦衣道:“你瞧一瞧就知道了。”少牧等遂往下细细瞧去,见上写着《花间叹》三个字的曲名,那曲文道:一更一点月正明,荡子多情,呀呀得而喂,想娶小星。倌人原是格骗人精,假应承,吃热屁呀,寻煞开心。呀呀得而喂,倒底勿成。
少牧看完,面上一红道:“志和为甚做出这种歌来嘲笑世上娶不成妓女的人?算他自己娶得成么?”幼安道:“这种《吴歌》很可醒世,并不是有心嘲你,我们往下看去。”因又瞧那第二更道:
二更二点月溶溶,荡子争风,呀呀得而喂,声势汹汹。大家拼把命来送,醋心重,奸近杀呀,鲜血流红。呀呀得而喂,合算勿通。
戟三道:“这真是说子通、少安两个了。不知第三更说的是谁?”锦衣道:“第三更说的钱家老叔与苏采香。”守愚跳起来道:“他说我些什么?我不识字,你们念给我听可好?”少牧含笑道:“我来念与你听。”守愚当真侧着耳朵,子细听他念道:三更三点月正高,笑煞老老,呀呀得而喂,也想发骚。走进堂子瞎和调,学时髦,真老变呀,家当勿保,呀呀得而喂,性命勿牢。
守愚听罢,只气得他满嘴黄须一根根多竖了起来,连说“放屁!放屁!岂有此理!”
不许少牧往下再念。少甫笑道:“往下没有你了,你莫发躁。”守愚道:“没有我也就罢了,不然,我把这本山歌撕碎了他,看你们再笑什么!”众人见他着实发怒,劝他不可生气,走到天井里看做影戏的搭场子去。始再瞧那第四、第五更道:四更四点月昏黄,大少心慌,呀呀得而喂,生子毒疮。看看只怕开天窗,苦难当,悔当初呀,忒煞荒唐。吓吓得而喂,为啥发狂?五更五点月沉西,浪子孤栖,吓吓得而喂,讨啥小妻?讨子逃走呒情义,真悔气,一卷光吓,拍拍身体。吓吓得而喂,着啥痴迷?
众人从头至尾看完,除了守愚之外,无不太息称赏,就是少牧,此刻也并不怪他。幼安道:“志和照此样儿,终非了局。我们不与他认识也罢,既然与他做了朋友,到了急难之中,怎能够袖手旁观,不替他想个法儿,使与冶之早些回去?”锦衣道:“我听见了二人落魄,也是这个主意,想替他们告一个帮。凡是与他素识的人,每人派他出十块钱,怕不集成一百二百,够他二人回扬?幸喜二人昨日已经有了救星,今天差不多想已动身,我们倒可放下了心。”少牧问是那个前来搭救,锦衣言无数句,众人齐称这倒当真还好。正是:
方替故人悲失路,忽闻游子喜还家。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要知志和、冶之遇见何人,得归故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