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海上繁华梦下》(6)
第二十六回两洋枪结果冤家一场火烧光恶棍话说毓秀夫与钱守愚因幼安娶了天香,没有送得贺礼,拣定十八日重发知单,邀子靖等做个公分。不到旁晚,客已来齐。子靖因这两日得了无数新闻,要告诉幼安、少牧细情,平戟三见桌上放着一本《海上群芳谱》,没有见过,取来观看,叫子靖把这一番话停回坐席之后再讲,狠可借此下酒。子靖因暂且不言,与幼安等多来看书。
见戟三手中取的正是下本,选的多是雏妓,分着“颖品”、“秀品”二种,多有十二句集《诗品》的引子。那“颖品”是:奇花初胎,造化已奇。情性所至,真取勿羁。生气远出,妙机其微。是有真宰,终与俗违。雾余水(永)畔,明月雪时。可人如玉,如是得之。
“颖品”雏妓四人是:
环翠楼金翠娟琪花评曰:齐齐整整,袅袅婷婷。
传曰:眉史,四明人。貌丰厚,性机警。与客言,一知半解,辄能道人所不及道。心喜作时世妆,尝见其披浅碧衫,衣淡红裤,韧海之履,佩茉莉之花,望之几疑为画中人。而雏凤声清,其度曲如天籁发声,别饶清韵,聆音者咸击节叹赏,甚有许为异日即袁月仙、朱文兰一流者,盖雏妓中翘楚也!列之以为含葩领袖,质诸看花人,以为何如?
诗曰: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妨高处便题名。若非群玉山头见,真是骖鸾到上清。一曲菱歌抵万金,一双红脸动春心。相逢何必曾相识,半醉狂心忍不禁。小头鞋履窄衣裳,金缕浓薰百和香。行过中庭数花朵,细环清珮响叮。静寻春谱认婵娟,解语花枝在眼前。早是消魂残烛影,深含媚靥袅朱弦。
宝蟾仙馆金宝仙宝相花评曰: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
传曰:眉史名珍,原姓杨,邑之浦左人。圆姿替月,秀外慧中。善度曲,天资颖悟,一经指授,便琅琅上口、合节应弦。秉性率直,与人言胸无城府,其天真烂漫处,绝无时下恶习。目秀而媚,肤白而致,双跌亦颇瘦小,弯弯作弓月形。而举止不佻,于流丽中仍有端庄之度。娟娟此豸,是岂长堕风尘者?不数年莲出污泥,早离绮障,我知固意中事也。
诗曰:红粉女儿窗下羞,年初十五最风流。芳筵银烛一相见,合是愁时也不愁。垂肩袖太憨生,脸腻香薰似有情。最是向人柔弱处,漫回娇眼笑盈盈。金屑琵琶为我弹,兴来今日尽君欢。只缘婀娜多情思,百遍相过意未阑。前年曾见两鬟时,手把花枝唱《竹枝》。今日看君颜色好,芙蓉如面柳如眉。
彩云仙馆凌倩云琼花评曰:便是月殿嫦娥。
传曰:眉史,毗陵人。本姓朱,初名金秀芳。系已嫁名妓静芳之妹。自静芳适人后,其母倚之为活。年虽尚稚,而枇杷花下颇有艳名。眉目端好,姿态秀逸。回头一笑,百媚横生。莲钩更纤,不盈握,行时顾影生娇。精度曲,珠喉一串,清澈异常。虽云近日青楼,固多后起之秀,然色艺如眉史者,亦颇不可多得。允宜走马章台者,见之莫不交口赞美焉。
诗曰:脸横秋水髻盘鸦,却道新花胜旧花。两叶翠春蛾乍展,轻盈袅娜占年华。小随阿姊学吹笙,指滑音柔万种情。今日分明花里见,雪肤冰骨步轻轻。月照高楼一曲歌,琵琶鹦鹉语相和。此时若有人来听,十斛明珠酬未多。
懒对菱花晕晓妆,小姑新着好衣裳。乍啼罗袖娇遮面,不把双娥斗画长。
紫霞仙馆鲍缦云曼陀罗花评曰:似呖呖莺声花外转。
传曰:眉史,浙之四明人。莺舌初调,犀心独黠。虽年甫十二,而一种柔媚之态,恰如小鸟依人,恋恋左右,令人可怜可爱。身轻于燕,倘令盘旋作掌上舞,恐赵家姊妹亦不过。脸波春晕,客或偶与相谑,红潮两颊,有若不胜羞涩者,盖天真未漓也。曲多净面戏出,调高声朗,隔座听之,疑非十一、二女郎。
时人谓其多清越音,良有以也。
诗曰:有个红儿赛洛川,酥凝背胛玉搓肩。酡颜一笑夭桃绽,艳粉明脂映宝钿。相期共斗管弦来,争引秦娥下凤台。年纪未多犹在怯,不知香颈为谁回。只将羞涩当风流,觉转情深玉体柔。蓦上心来消未得,几回抬眼又低头。云髻葱笼紫凤寒,翠娥羞照恐惊鸾。两鬟百万谁论价,引向堂前子细看。
众人看完,又看那些“秀品”,是一共二十四人。每人一个花名,一句评语,一首集唐。中有男装妓王莲芳,评曰:潘安般貌。诗曰:乍入深闺玳瑁筵,未梳云鬓脸如莲。
相逢不似东邻女,皎如玉树临风前。吕巧琳,评曰:清减了小腰围。诗曰:美人楼上斗腰支,云鬓慵梳玳瑁垂。玉骨瘦来无一把,此情惟有落花知。赛菊仙,诗曰:万里桥边女校书,娉娉袅袅十三余。自言本是京城女,每对青山忆旧居。冯桂宝,诗曰:才可容颜十五余,枇杷花里闭门居。画图省识春风面,卷上珠帘总不如。戟三等多说这几首集句一气呵成。吕巧琳那一首诗,当时应另有寓意。
尚要往下再看,车夫报称:“酒席已端整好了。众位爷们可要坐席?”幼安道:“客人到齐没有?”守愚道:“多到齐了。”秀夫道:“我们坐罢。”戟三始把《群芳谱》交与少甫收起,大家入席。今日乃是公分,自然幼安首座。楼上边另有女席,只有天香一人,不免寂寞。少牧想出一个法来,叫幼安写张局票,去唤金菊仙来作伴。守愚怕天香吃醋,不要闹出事来。少牧道:“天香岂是这等样人?”幼安自己也说不妨,果真写了一张局票,去叫菊仙。少牧等也多每人叫了个局。酒过三巡,叫的局尚没有到。做影戏的已在天井中收拾一切,把正中间的洋布上面用水湿透,问众人可要开演。众人因影戏必须把灯烛灭去,此时不便,嘱令于席散后始演,做影戏的诺诺而去。
幼安在席上想起方才子靖之言,动问:“潘少安,贾逢辰等究竟怎样事情?如今可畅谈了。”子靖呵呵笑道:“这两桩事说也话长,待我细细讲给你们大家来听,也好晓得世界上滑头、蜜骗两种人的结果。那潘少安当初不是与屠少霞讨的阿珍有牵丝么?屠少霞在阿珍身上花了多少钱财,潘少安却在内中得了阿珍多少好处,这是他生得面孔好看,嫖界里占了第一个‘潘’字,自然到处便宜。却不道占第三个‘邓’字的人吃尽了少安无数的亏。”少牧道:“可是邓子通么?他怎样吃起亏来?”子靖道:“阿珍未嫁少霞,子通也做他的,别的不要说他,就是在书场上点一百出戏,便可想见他花钱的力量。后来少霞被老太太管住不许出来,小房子里一切开消,那一个钱不是出在子通身上?暗里头,却那一天不与少安混在一处?有时少安偶然不去,阿珍就要叫人四处寻他。子通也不是个呆汉,岂有瞧不出的道理?几次曾与阿珍吵嘴,要他断绝此人,娶他回去。不料,屠少霞的老太太死了,少霞依旧发起狂来,在重孝里娶他进门,借屋在新马路昌寿里内。子通失了指望,如何不懊恼异常?只因小房子是少霞替阿珍借下来的,他二人有言在先,不能把银钱去压势少霞,否则一万二万块钱,怕不买倒阿珍跟着姓邓的走?及至少霞把阿珍娶回,子通叹了几口冷气,这痴心也已死掉的了。偏偏阿珍与少安两个仍旧是藕断丝连,不但有时在花园里、大菜间里、戏馆里约着聚首,多是阿珍的姊姊阿金通信,有时趁少霞不在,并且跑到新马路家里头去。子通得了这个消息,暗笑少霞加了顶戴,暗妒少安太是便宜,又暗恼自己为甚无此艳福,遂又渐渐着起迷来。一天在花园里遇见阿珍,招他到僻静所在,问他嫁了少霞,近来甚样?阿珍诉说少霞许多不好,并道家里头的房产多已典尽卖绝的了,现钱更是一个没有,算是瞎了双眼,嫁着此人,将来决无了局,必得重要出来。子通听了这一番话,又问他:‘既然日后要想分开,还是仍到堂子里去,还是有甚心上人儿,端整着再嫁一个?’好个阿珍,将机就计的说:‘我嫁了姓屠的,不出来便罢,若果出来,堂子饭是吃怨的了,自然必得另嫁个人。’子通道:‘你想再嫁那个,可能与我说知?’阿珍道:‘为甚不与你说?将来改嫁的一定是你。但不知可还要我?’子通闻言暗喜,道:‘只怕未必是真。倘然果有此心,那有我不要你的道理?’阿珍道:‘此刻我住在屠家,尚是屠家的人,将来一出了姓,看我姓甚!’子通道:‘你莫姓潘?’阿珍怒道:‘潘少安你道我真与他很要好么?这人年纪很轻,嫁了他,怕不是第二个少霞?难道我这种苦楚吃得还不够么?况且,他已经娶过如玉,也住在昌寿里内……’”
少牧听到此句,跳起来道:“那个如玉?”子靖道:“不就是你做的颜如玉么!”
少牧面上一青,道:“如玉怎得嫁他?花了多少身价,少安拿得出来?”子靖道:“你发呆了!如玉情愿嫁他,那要他拿出身价钱来?你问怎样嫁他,就是从前你约了许多朋友要寻如玉说话的那夜,如玉晓得自己犯着虚心病儿,与少安两个商议定了,借了所姓周的房屋,当日在堂子里搬了出去。你才寻觅不到。这事难道记不起了?”少牧道:“怎样说就是这天嫁他的么?这是想不到的事情,真觉得岂有此理!”锦衣道:“如玉要嫁少安,久有此心,旁人也看得出来。你没有留心罢了。”幼安道:“也不是他没有留心,这叫做当局者昧,旁观者清。”少甫对少牧道:“如玉有心要嫁少安,可知当初嫁你的话一派胡言。幸亏此事没有成功,做成了,岂不要像阿珍般的闹出些笑话来!如今你可醒悟些了。堂子里妓女的说话,本来十句里听不得一句二句,怎能够胡乱信他?”
少牧此时又气又恨,又恼又羞,急问子靖:“可是阿珍因见少安娶了如玉,不愿嫁他,一心一意想嫁子通?”子靖道:“你又来了。他对子通说话,口里头自然这样,心里头另有安排。子通却这一下着了道儿,便从那一天起,满心要等阿珍在少霞那边出来,好图一个地久天长之计。阿珍也从这一日起,回家与少霞屡屡寻事,吵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允了他‘听凭自便’四字。阿珍遂差阿金与子通说知,叫他先拿一千块钱出来,好把债项料理清楚,马上嫁他。子通问欠的是些什么债户,他说多是银楼、绸缎庄、裁缝店等,既然人要出来,这钱不能再向少霞算取,须得出在他嫁的人身上,将来有衣饰带来,也不至吃什么亏。子通道:‘银楼、绸缎庄那里有这样的大?莫非他尚有别用?’阿金道:‘怎的没有?他尚要给少霞五百块钱。’子通诧异道:‘少霞怎得要钱,难道贫得要卖妾么?,阿金道:‘虽然他不肯出面卖妾,暗里头却比卖妾的更不是了。人家当真卖妾,卖去了,尚好多几个钱,他欠了人家一身的债,有几笔钱多是珍妹经手借的,如今珍妹既要嫁人,那钱岂不要逼着少霞归还?少霞拿不出来,少不得仍要出在珍妹身上。故这五百块钱,虽是给与少霞,其实替他还债尚是不够。将来珍妹一出了门,少霞只怕尚尽够受苦。’子通叹口气道:‘少霞怎的弄到如此地步?既然这么样说,我竟给他一千块钱,交代他至多十天八天,待我寻到房屋,一准接他出来。少霞既经得了钱财,却须阿珍自己说明,要他一个了断,以后没甚说话。’阿金道:‘这个自然,包你往后没话是了。’子通遂叫阿金回去,约定阿珍明日在大菜馆里会面,亲手交了他一千块钱钞票,并叮嘱了无数说话。
阿珍接了票子,欢天喜地的叫子通快快寻觅房屋,可以赶紧出来。
“子通真个一连看了好几处房子,多没中意,后来在大马路借了一所五上五下洋房,乃是托人花了几百块钱挖费挖得来的。付过定洋,买好许多动用器皿,选定了一个好日,端整进宅,叫车夫到昌寿里去寻阿金说话。那里晓得,少霞借的房屋已退了租搬出去了。动问邻居几时搬的,搬在那里,多说搬去七八天了,听说现今住在城里老宅旁边小屋里头。车夫只得告诉子通,再到城里去寻。好容易被他寻到,只有两间破屋,看上去住不下许多的人,不敢敲门问信,站在门口边,想等屋里头有人出来,问个明白然后进去。岂知候了一点多钟,并没个人。后见少霞自己出来,这样大冷天气,身上只穿一件旧洋绸短棉袄,一条破绉纱夹裤,连长衣也多没穿,手里头拿了一只鸦片烟匣,像要出去挑烟。车夫怕他认得面貌,不好开口问甚说话,避在一边,看他走了出来可有人来关门,后见乃是个二十多岁年纪妇人出来关的。这妇人不是阿金,估量着必是少霞的妻室,心上呆了一呆,想到少霞既与家眷同住(往),阿珍、阿金必不在内。不再进去,赶速回诉子通。子通听罢,不由不暴躁起来,大骂阿珍不是个人,骗了人家一千洋钱,逃到那里去了。足足骂了半天,分付车夫再到外边打听,究竟他住在那里。
“车夫只得又到四下里去察访。后来遇见潘少安的车夫因车子上水月电灯坏了,拿着去修。车夫问他几时坏的,他说坏了三五天了。车夫说为甚不早些修理?这几夜车子出来用什么灯?他说,这几夜我家主人没有出来。车夫问住在那里,他说住得远哩,在王家库过去租界外头一条小弄堂内。车夫诧道:‘怎的住到那一边去?莫非你主人又有了什么不明不白的女人在彼?’他说自然有了个人才住得这样老远。车夫道:‘这个人你可以对我说么?好住的地方甚多,为怎偏要住在人迹不到的区处?’他说:‘内中有个讲究,待我来说与你听。我主人娶了如玉,住在昌寿里内,那是你晓得的。
如今又娶了同弄里的阿珍……’车夫闻言,赶紧问道:‘可是屠家里出来,从前在叶媚春家跟局的那阿珍么?’他说:‘怎么不是?因为这阿珍与如玉向来认识,恐防如玉晓得此事不得开交,才住到租界外去。我却受了他的大累,每天两处奔跑,还要留心瞒着如玉。若是主人不回昌寿里去的日子,只说某老班请他吃酒,吃得醉了,坐不得车;某老班请他碰和碰得晚了,赶不回来。岂知一连几次,如玉动了疑心。有一天,主人坐车出来到王家库,他在后面叫了部野鸡车远远跟着。等到主人下车入内,他也跟了进来。说起来真是笑话,进门口便把主人一把衣服,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来此做甚?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主人没有防备,倒被他吓了一跳,急切间说不出话。阿珍在里头听得,抢步出来,见是如玉,起初放下笑脸,叫了他一声‘阿姐’,说是我在这里。如玉没有理他,阿珍也就翻起脸来,说如玉不应上门寻事。如玉闻言大怒,逼着主人问阿珍为甚在此。阿珍的姊姊阿金在旁说道:‘你问我家珍妹?他已嫁了少安,难道叫他不要住在这里?你有你的所在。说得好,我们是要好姊妹,不妨常来常往;说得不好,我们今天没请你来,亏你有脸上门!争汉子也不是这样争法!’这几句话,把个如玉只气得手足如冰。一言不发,用力把主人的衣服一扯,想要扯他出去,那里能扯得动他?却把一件簇簇新、阿珍替他才做好的灰鼠袍子开袴里撕了开来。主人此时大怒,把如玉尽力一推,跌下地去,顿时头发散了,高底脱了,扒起来要与阿珍拼命。阿珍岂肯让他?又有阿金在旁帮助,两个人如狼如虎的,索性把如玉千烂污、万烂污痛骂起来。如玉要赶上前去打他,一来有主人拦着,二来二人多是脚大力大,看起来不是对手,没奈何在客堂里放声大哭,只吵得邻舍人家多来相劝。直闹到晚上九点多钟,众邻劝他不要这样,且等缓天回家再说,他才勉强收了眼泪,捺下性子,散了个场,坐了我的车子回去。却把我狗血喷头的骂了一顿,也算我真是悔气!我主人却就从这一日起不到昌寿里去,如今已四五天了,一直住在王家库阿珍那边。今天,因想出来看戏,才叫我修水月电灯。此刻天已不早,我要去了,缓刻见罢。’车夫尚要问他门口的面南面北,他已如飞而去,不及再问,心中却喜打探得实在下落,急即报知子通。
“子通不听犹可,听得阿珍嫁了少安,顿时咬牙切齿的火往上冲。也是阿珍骗得子通太过分了,当下遂起了个势不两立的念头,一头听车夫讲话,一头肚子里盘算主意。等到车夫说完,问明了王家库过去的路径,打发车夫出外买物,自己开衣箱取出一枝防身手枪,乃是从厦门带出来的,只有一尺来长,纳在衣管之中,一些看不出来,那枪子却有六响,俗名就叫做‘对面笑’,少甫曾把他做过灯虎。他将此物藏在袖中,看看天色已晚,唤了一部野鸡车子,拉到王家库停车,照着包车夫说的路径,一步步走到小弄里去。也是少安死期已至……”少牧道:“怎么,说潘少安这一下要死了么?死得狠好!”子靖道:“你听我讲。也是潘少安死期到了,巧巧坐着包车远远而来,后面乃是阿珍的车子,一样点着两盏水月电灯,耀得人眼睛多睁不开来。不提防冤家路狭,恰被子通瞧见。真个是仇人相遇,分外眼明。子通想正要寻他,不道他自来送死。看一看这一条路人影稀疏,并且又在租界以外,正好就此下手,以出心头之气。遂急将身闪在路旁,拿枪在手,拽起枪机,等到少安的车擦身经过,觑准了他,枪机一落。只听得‘拍’的一声,少安叫得一声‘阿呀’,一颗枪子正打在太阳穴里,顿时坐不住车,从车子扑下地来。车夫大惊,喊声‘不好’,连人带车也是一交,跌倒在地。后边阿珍的车刚刚赶到,不知为了何事,阿珍正在车上动问,子通又是一枪,却是他命不该绝,打了个空,反被阿珍看见有人放枪,极喊一声,叫车夫停下车子,快去拿人。少安的车夫也从地下扒了起来,一齐来拿子通。子通看见势头不好,叹了口气,开枪向自己便放。耳听得枪声过处,路旁边倒下一个人来,阿珍与两个车夫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家不敢上前去瞧。还是少安的车夫胆子大些,略略定一定神,向阿珍车上除下一盏车灯,先把子通子细一看,见喉咙口中了一枪,血流满地,人已死了。连喊数声‘怪事’,急忙照看少安,只见左太阳打了桂圆大一个窟窿,也死在血泊之中。慌与阿珍说知,此时只急得手足无措。渐渐的有路人经过,一人传两,两人传三,顿时哄动。无数闲人多来观看,少不得要报官请验。可怜他二人,一个家资百万,一个也算得才貌双全,只因争一阿珍,竟弄得这般结局。那阿珍与车夫人等,当场就有地保前来捉到衙门里去候讯。
“颜如玉得了这个消息,正想报仇雪恨,认做尸妻,向官衙中动了一张状子。那知少安本有正妻,枪毙之后,他的车夫连夜发信到常州去,找他出来当官,首告阿珍私通奸夫,谋害少安,又告如玉冒充尸妻。好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县官,把此案审过一堂,提起笔来判道:‘讯得此案,阿珍未嫁潘少安以前,曾诓邓子通洋千元,声言将嫁子通。不谓事机中变,无怪邓子通含愤莫申,有狭路寻仇之事。今既同时殒命,应无庸议。邓子通远住厦门,现无尸亲来案。将来到案之日,应着具结领棺回葬。
须知咎由自取,例无申雪之条。阿珍弃夫改嫁,水性杨花,并敢谎骗子通,以致酿成命案,实属法无可恕,鞭背五百,监禁三年,递解苏州,不准再来上海。其姊阿金及车夫等,无辜开释。潘少安既姘如玉于前,复占阿珍于后,置发妻于不顾,其荒淫无度,已可概见。况据如玉与阿珍等供诉,俱属不名一钱,人财两得,生前奸诈,可想而知。姑念已死,勿究前愆,应由尸妻领棺完案。颜如玉本系青楼下贱,私姘少安,显见因恋奸情热而起,故能不费分文。今潘氏族人不认,无可位置,应发善堂,另行择配。’判毕,将一干人当堂发落。阿珍鞭下了五百藤条,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现在关禁女监,须等满期递解。潘少安的妻子已经领棺回去。听得人说,他在常州因少安日久不回,早已私下姘了个人,大约少安既死,将来定要改嫁,这也是好色的报应。颜如玉发在善堂里头,听说满身生了毒疮,不知是几时起的。堂里头不许他住,禀明本官,送到医院看治。据医生说,毒气攻心,恐难救药。从前花枝一般的人,如今已变做一株杨梅树了,那个人还要娶他?这正是恶妓下场。”
众人听他一口讲完,多说这件事真有报应。少牧更说:“如玉生疮,岂不应了我要娶他时的重咒?看来罚咒也不是轻容易的。”戟三道:“像邓子通那般有钱的人,旁人看将起来,嫖妓是没甚要紧的了,岂知也弄出这样事来。看来世界上无钱之人,断不可嫖,有钱的,也不嫖为是。”子靖道:“本来‘色’字是巴上刀头,不论有钱无钱,总是不犯为妙。”众人点头称是。
幼安道:“邓子通、潘少安的事情已讲过了,还有那贾逢辰之事,可快说与我们听几句儿。”其时,子靖正拿了一大杯酒在那里喝酒,急忙干了一杯,将酒杯一放,拍手大快道:“你们要听那贾逢辰的事么?讲起来更觉得大快人心!”幼安道:“怎样快心?”子靖道:“贾逢辰住在什么地方,你们知道没有?”少甫道:“逢辰与牧弟最是要好,谅必知道。”少牧道:“我与他虽是要好些儿,他的住处却从没有告诉过人。莫说是我,连当初冶之、志和刻刻聚在一处的人也没知道,只有尚仁里花小兰家的阿素晓得。”子靖道:“阿素今年还在尚仁里么?他已经嫁了逢辰,把小兰转包别人。”少牧道:“阿素已嫁了贾逢辰么?他二人本来很是要好。这几天,我因安哥喜事,久没遇见逢辰,不知此事。”子靖笑道:“逢辰这人,近日我听小兰说起,他本是骗子出身,年轻时无所不为,在别地方犯了许多案子,存不得身,逃到上海,算是改邪归正。结识几个有钱的人当做朋友,却把吃用一切都靠在几个有钱的身上。但看郑志和、游冶之等,那个不受他些累?并且有时还瞒着了人,做些翻戏,弄几个钱。不上三年五载,手头竟被他弄了好几千银子。起初住在垃圾桥北面,只借得一个铺场,所以不肯给人晓得。后来有了些钱,在虹口胡家桥过去的租界外头借了一间平房,却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很不像个样儿,故仍瞒着人家,只有阿素一人知道。那是阿素因逢辰尚未娶过正妻,一心一意想要嫁他,逢辰才与他到家里去过几次,使他知道真没有人。此事干得成功,阿素当真立定主意,今年正月初,把小兰包了出去,并将诸事料理清楚,于十六晚上过门,仍住在胡家桥那边。这晚,施砺仁、蓝肖岑、计万全等多去贺他,女客是从前在会香里住过的王月仙——就是钱守愚钱家老叔踏过他仙人跳的,现在改名阿巧,在堂子里做打底娘姨,还有个前节新清和坊花小桃家的宝珠姐、小妹姐与公阳里小花巧玲家的阿秀。他们多是要好姊妹,齐去送礼吃酒。岂知闹到三更以后,忽然闹出一桩天大祸来。因蓝肖岑吃醉了酒,在房间里使手划脚,偶不小心,把台子上点的一盏洋灯泼下地去。奇巧不巧,烧在帐子上面,一霎时满房是火。众人扑救不及,连喊几声‘不好’,大家冒烟突火而逃。逢辰此时慌了手脚,奔到天井中去,取了一大桶水,想去浇灭这火。谁知洋油是不怕水的,浇上去好如火上添油,只把没有洋油的地方浇起一股黑烟,将逢辰双目迷住。逢辰慌忙奔避,怎奈他心急足违,一脚踏在浇湿的地板上面,一个滑跶,跌倒在地。旁边的火往他身上一卷,烧着衣服,只急得在地上乱嚷乱滚。阿素看见,想去救他,又是一股黑烟卷起,近不得身……”幼安道:“逢辰这下可曾烧死?”子靖道:“你听我说,还有许多话在后头。”正是:
当世莫言无现报,为人何苦坏天良。
毕竟不知这一场火烧死逢辰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