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下》(17)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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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下》(17)

第七回求代死淑姬烈志赋悼亡名士伤心话说平戟三在楚云院中碰和出来,邀鸣岐、子靖、聘飞同至望平街新开又一村番菜馆饮酒谈心。鸣岐最是急性,席间盘问戟三为甚要剪少牧的边,做了楚云。戟三回称并无此意,并说还要到苏州一行。众人不解,争问既然不做楚云,因甚替他碰和?苏州去更有何事?

戟三道:“内中有个讲究。我自从幼安、少牧回了苏州,酒地花天不甚涉足,屈指已经四年多了。前天偶有一个朋友说起,群玉坊新到了一个出色妓女,名唤云寓,乃是从天津来的。房中尚有个半老青衣,风貌也甚去得。二人满口苏话,虽说从天津下来,好像先前曾在上海做过,并且多曾嫁过客人。我疑心是郑志和、游冶之娶过的媚香、艳香,听说他们本在天津,莫要近来又到上海?这两个人当初嫁了志和、冶之,不多几时席卷而逃。志和、冶之侦骑四出,影响毫无,曾央我在上海县、新衙门两处存下张案,不准再到沪地为娼,岂容他肆无忌惮?故此满意要去访他一访,若然不是便罢,倘使一花一叶当真是艳香、媚香,定须写信赴扬关照志和、冶之到申,控官重办。不料苏州少牧那边日前又有一封信来,提起有人从天津到苏,听说艳香、媚香与他从前做过的巫楚云春间多在津地,后来因团匪作乱,不知下落,刻下上海可有此三人踪迹?信中又说志和、冶之当日在申落魄,皆因艳香、媚香卷逃而起,倘使来申,不可不发信赴扬知会二人,到沪惩办,稍申二人当日气愤云云。我得了这一封信,前日故亲到群玉坊去访寻云寓,没有见面。昨天第二次又去,他又出外堂唱去了。没奈何想请客碰和,等他回来。正呼娘姨拿取笔砚,谁知外房闹出周策六的事来,因于今日补碰。倘然我早知道云寓即是楚云,那半老青衣是嫁过贾逢辰的阿素,并不是艳香、媚香,你们想这一场可肯碰么?至于到苏州去的缘故,一则与幼安、少牧阔别多年,二则我久慕吴中山水,从未到过,意欲去游玩一回,并没有别的事情。”众人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想不出你是甚意思。”鸣岐道:“你到苏州,几时动身?”戟三道:“明年正月元宵前后。”鸣岐道:“元宵后我也闲着没事,与你同去可好?”戟三大喜道:“当真你肯同去,我一准过了元宵动身。”四人谈谈说说,用完酒菜,各自散归。

光阴易过,瞬息新年。上海的年景虽然岁岁有些更变,却也大同小异。不过正月半前坐马车的倌人年盛一年,那首饰也越是讲究,尽有自己一些没得,出了重价向人租赁来装场面的。至于身上衣服,从前凡有稍有名望的倌人,这几天必穿百裥挂念四大红绉裙,如今却把这条裙子灭去,只穿浅色裤子,愈显得触目妖淫,令人有世风愈糜之感。戟三等到元宵一过,就想动身,忽然鸣岐感冒时邪,生起病来,患的乃是喉痧重症,急切不能全愈。戟三替他开方调治,吃了七八帖药,始得转危为安。无奈病后体气虚弱,尚须养息,不便出门。戟三又替他开了一张调理药方,嘱他在家调养,不必赴苏。自己拣个日子,到招商内河小轮船局包了一间房舱,收拾行李下船,向苏进发。午后四点半钟开船,翌日早上七点多钟已抵苏城。戟三上岸,在阊门外马路上就近借了所来安客栈,把行李安顿下了。先到青莲阁吃了碗茶,又到德花楼用些点心,方才进城问信,往桃花坞去,先找少牧,次访幼安。

那知这年苏地时疫流行,也与上海一般,患的多是喉痧,十人中有八九人不治,十分凶险。少牧一家数口,只有自己并未沾染,余俱先后卧床不起。延医诊治,功效毫无。闻听戟三到苏,知他医理精明,心中大喜,急忙迎入内堂,彼此略叙些阔别话儿,就央他替合家治病。戟三绝不推辞,每人诊过了脉,说内中只一三十多岁的佣妇,一二十多岁的厨丁病入膏肓,不可救治,早些送令回家,其余俱幸尚无大害。

遂各人开了一张药方,叫少牧但放宽心,服药后自当日见轻可。少牧感谢不尽,问戟三现住何处,何不见行李到来?戟三回称已借在来安客栈,不必惊扰。少牧一定要差人去取,戟三说:“府中有病不便,且俟缓日。”并问幼安的住处离此多少远近。

少牧道:“安哥就在前街,离此并不甚远。但闻他也在患病,不知近日如何?我因家中乏暇,尚未去探问过他。”戟三惊道:“他得的可知是何病症?”少牧道:“也是喉症,并且也不止自己一人。”戟三道:“喉症本来最易传染,但像今岁这般利害,却也少有。幼安不知请过甚样医生?我很有些放心不下。此症今年有人说忌用凉药,然用竹叶石膏汤奏效的也有;白喉忌表,书上说忌用表药,然用麻黄取汗见功的甚多。总之必须察看病人体气若何,脉理若何,病势若何,再三审慎,才可开方。决不可胶执成见,致误性命。幼安患此险症,倘然服药有误,那还了得!我立刻当去看他一回,明日再行到府可好?”少牧听他要马上去探望幼安,不便相留,说声:“既然如此,我替你唤乘轿子前去,免得沿途问信。去过之后,并可仍回舍间叙谈,一来稍叙阔衷,二来明晨好替合家覆诊,不知意下若何?”戟三点头,口称使得。少牧遂亲自出外,叫了两名轿夫到家。轿子家中现有,抬将出来,请戟三上轿,向谢幼安家中而去。

将到门首,只听得屋中有鸣锣喝道之声,门口竖着两盏姓谢的黑字高灯,墙门间内站着许多六局人等,乱纷纷的正在那里料理出殡事宜。戟三不知已到,并不在心,及见轿子停将下来,不觉吃了一谅,急问轿夫:“可知谢家故了何人?几时死的?是何病症?”轿夫回称:“听说故的是姨太太,昨天晚上喉症身死。”戟三在轿中暗暗跌足道:“可怜,可怜!姨太太想是桂天香无疑。此人性情温厚,风度端凝,看来很是个载福之人,却不料这般没寿。但不知幼安病体甚样?急须动问明白。若使已经痊愈,不妨进去一吊;倘尚卧床未起,此刻不便入内,只得明日再来。”因差轿夫快去打听,轿夫答应一声去了。片时回至轿前,答称打听得谢老爷也患喉症,已经稍愈,不过尚未见客。戟三始略略的定下了心,分付轿夫不必进去,仍回桃花坞杜家,明天再说。轿夫抬上肩头,如飞回去。路上边见所备丧仪应有尽有,那灵柩已从门内出来。戟三暗想:“天香人虽柔淑,究竟是个妾媵,幼安并不是僭分越礼之人,怎的替他如此排衙?内中当有缘故,明儿必须细问一番。”轿中一路思量,早已回至杜家。

少牧怪他去得太速,急问见过幼安没有?戟三将谢家故了姨太太,正在出殡之事诉知,并说姨太太未知可是天香,或者另有其人?少牧闻言,惊叹道:“安哥家内只有一妻一妾,那有别人?不知天香得何急病,怎的先时我这里也没些信息,并且没有发丧?”戟三道:“轿夫说起,也是喉症,谅来为日不多,故你并没知道。若说没有发丧的缘故,必因安哥病未大愈,无人料理所致。”少牧嗟叹不已。其时轿夫已将轿子在墙门内原处停好,由少牧给发轿钱去讫。戟三是夜住在少牧家中,与少牧抵掌谈心,讲了大半夜的说话。天明起身,替合家覆诊了脉,果然一个个药到春回,那病势俱减了好些。送回去的一个佣妇,一个厨丁,午饭以后有人来说多已死了。少牧更佩戟三指下高明,想起幼安病虽略痊,急需调理,自己家中的病人今日既俱略见轻可,不妨陪着戟三同到谢家一走。因与戟三说知,戟三答称同去最妙。二人遂步行出门,取道往谢家而去,我且按下慢提。

先说谢幼安自从娶了桂天香回家,天香的温柔淑慎,不但深得幼安之心,齐氏眉姑也因他性情和厚,举止大方,绝不似青楼出身,颇以青眼相待。前集书中早经表过,无俟赘言。转瞬四年有余,幼安的长子麒儿已长成了。天香因未曾生育,爱如己出。谁晓那年苏地忽然疫症盛行,麒儿也患起烂喉痧来。幼安夫妇大惊,急延医生诊治。天香也着急万分,每日在房陪伴,并料理汤药一切。看看麒儿日重一日,几致不救,幼安伤感异常,自己也发了一个寒热,隐隐喉间作痛,饮食不进。其时齐氏照顾麒儿尚自不暇,怎能再顾幼安?遂由天香一人衣不解带的尽心服侍,一连三日三夜,误服了医生三帖凉药,腹中内焰起来,口里狂言谵语,病势愈见沉重。天香只吓得魂不附体,自己虽然无病,那饮食也如幼安一般的水米不沾。到第四日的晚上,换了一个名医看治,认定此症必须用麻黄取汗,十分里方有二三分可救,因进了一帖表剂。第五日身上发了些似斑非斑似疹非疹的东西出来,那喉间却仍作痛不止,寒热也并没退凉。天香慌得无可如何。

大凡妇女遇到家人重病,最信的是禳星拜斗,叫喜看香,求签问卜,种种诬民惑世之事,吴中此风更盛。天香却因幼安不信,不敢私下去做,况且也知道他并无益处,徒费资财。惟念昔年在上海的时节,曾与幼安同至丹桂茶园看戏。见演的第六本《查潘斗胜》,查三大病,其妻割股救夫,竟得霍然而愈,遂起了个割股的念头,又念幼安患的乃是喉症,饮食不进,割股怎能医得?不觉分外担愁。待病到第六日的晚上,医生仍用麻黄表剂,幼安服药之后伏枕昏睡,汗出如浆。天香认做病势愈凶,更形忧急。等到人定之后,独在床前坐了一回,想起自从身入烟花,幸遇幼安娶为簉室,屈指四年有余,虽未生得一男半女,幼安夫妇何等抬举,如今麒儿病重,不知凶吉如何,幼安又这般危险,倘三长两短,怎报得谢氏深恩?眼中止不住流下泪来。细想幼安虽不信祷鬼求神,依了我们女流之见,究竟鬼神未必没有,何不趁此夜深人静之际,焚香叩告过往神祇,倘能默佑幼安病痊,自愿代他一死,否则亦誓不独生。

当向神前盟誓,以冀挽回造化,立起沉疴,除此之外,叫我身为妇女,再无良法可思。

因此定一定神,决了主意。其时幼安呼呼鼻息,睡得甚浓,遂轻轻的移步出房,取了三对香烛。一对点在当天,一对灶上,一对乃是家堂。点好之后,一处处虔诚默祷,不知磕了多少响头,那额上竟如栗暴一般的坟肿起来。天香不觉得一些疼痛,直祷到金鸡三唱,烛烬香消,天色微明,始防幼安醒来,悄悄回房察视。幸喜他安睡如故,身上的汗已觉退了些些,额上热度也比日间凉了许多,心中暗暗欢喜,深感神鬼有灵。第七日仍请原医覆诊,医生始说病有转机,嘱天香这几天内务要格外留心。

天香唯唯,又问麒儿看来甚样?医生也说可保无妨,天香略略放了些心。是晚三鼓以后,依旧诚心叩祷,一连又是三天。幼安喉痛稍松,已能略进汤粥,麒儿也渐渐好了。天香喜不自胜,却已十日十夜的并没安睡,那精神疲乏已极。见幼安病有起色,这夜始在房中小榻之上和衣假寐片时。

说也奇怪,天香愿代幼安一死,出自至诚,果然天鉴其衷,幼安的病体将痊,天香却于是晚大病起来,睡梦中浑身焦热,喉间作痛异常,把他一惊而醒。暗暗喊声不好,起身走至妆台半边,拿了一面镜子,把自已细细一照,见面赤如火,咽喉红肿,竟与幼安起病时候一般无二。急忙将镜撇下,仍在榻上边眠将下去,自知这一场病应了连宵祷告之言,断断不起。却喜幼安已能无恙,正当视死如归,因此绝不声张,恐防惊动幼安,反为不美。在榻上翻来覆去,挨到天明,有娘姨进房扫地,始与他轻轻说知:“今天身子甚是不适,与少爷一样患了喉痧。”娘姨听见大惊,连说:“如此怎好?必须关照大少奶奶,赶紧延请名医诊治。”天香慌忙摇手,叫他不可乱嚷,惊醒少爷。他是个病后之人,最好使他静养,不许大惊小怪。

那知幼安已醒,语语被他听得,急问天香怎样?天香尚想瞒他,回称没有甚事,你只安心养病。幼安道:“休瞒我,今天你也起了病了。因怕我闻知着急,不肯直说。

但今年这个喉症最是险恶,这不是瞒得过我的事,怎好不去知照大少奶奶,上紧延医?”口中讲话,那身子要想挣扎起来看他。天香已在榻上觉察,忙叫娘姨止住,自己强打精神答道:“偶然有些寒热,并不打紧。停回你有医生到来,央他顺便开一药方是了,何必此刻去请?我只望你早日痊愈,休要烦心才好。”幼安道:“我的病十分中已去了三四分了,怎么你又传染起来?这多是服事得我太为劳顿所致,叫我心上难安。”天香听幼安说出此话,不觉暗中流下泪来,说:“服事你乃是我分内之事,何言劳顿二字?你休过意不去。”幼安道:“话虽如此,但愿你无甚大病最妙。”

二人正当讲话,恰好齐氏进房,说:“麒儿今日身热退凉,痧子已经发透,喉间肿烂亦已稍痊,看来可保无虞,真是万千之幸。”幼安道:“麒儿病愈,当真万幸。

可奈天香昨夜又得起病来,我正要叫娘姨告诉,着你快去请医。”齐氏惊道:“天香好端端得的甚病?”天香在榻上答道:“人有旦夕祸福,偶尔有些感冒,谅来没甚大病。”说毕,把手向齐氏一招,将他招至榻前,勉力挣起了上半个身子,附着齐氏的耳朵,将连日幼安病重,每夜焚香告天,立誓代死之话诉知,又说:“今日我果然患了喉痧,自知此病一定不起。这是我求仁得仁,何必延医诊治?我死有何足惜,只要幼安早愈,报得他娶我之恩,九原自当瞑目。”说罢,泪如泉涌。齐氏听天香说出一番惨话,也不免泪痕盈睫,恐幼安瞧见犯疑,只得忍住,宽慰他道:“人生生死乃是大数,那有代得的道理?何况你具此一片好心,鬼神有灵更当呵护。说甚无须延医服药,我即刻差人去请医生到来,望你还须自己保重为是。”

天香尚欲有言,齐氏佯称:“出房已久,恐麒儿欲饮汤药,停刻再来看你。”卸身出外,取了幼安一张名帖,差人飞请看治幼安的医生到来。先与天香诊过了脉,问他病势若何?医生回说:“比幼安初起更甚危险,务要格外当心。”也开了一纸麻黄取汗的表药,又取吹药吹过咽喉,并给了一服异功散、一张膏药贴在喉间,等他起泡之后揭去。天香见医生开好药方,嘱他替幼安复诊,并问可能从此就痊?医生因又与幼安细细复诊一过,回说只要饮食留神,定可保得无事。天香闻言大喜,只苦的是“饮食留神”四字,此后不能自己细心侍奉,一阵心酸,又不免泪如雨下,幸亏面朝着内,没人看见。医生立方已毕,起身告辞。齐氏取方差人撮好了药,第一帖先煎与天香服下,第二帖煎与幼安。这日苦了齐氏一人,既要当心幼安,又要留意麒儿,更须照顾天香,心下好不着急,满望着天香服药之后,也如幼安药到病除,不至竟应了代死誓言。

谁知道“彩云易散,圆月不常”,天香的禄命已绝,一样喉症,幼安服了麻黄表剂,发汗见功;天香体焦无汗,反觉得病更增剧。翌日,医生加重原方,再进一帖,依然是功效毫无。幼安这天已能略在床上起坐,看见天香病重,想起因自己病中服侍而起,不觉心如刀绞,几次要走至榻畔看他,多被天香叫人止住,不许劳动。到了第三天午后,医生以连进表剂,邪不外达,症已不治,不肯开方,告知齐氏赶快另请高明。齐氏慌了主意,再四恳求,始勉勉强强的开了十数味药,那脉案却写了三百多字,无非是症成棘手,图卸肩担的老套话儿。齐氏一面差人出外照方撮药,一面微向幼安前露些口风,说天香病已垂危,倘有不测,休得过悲,自己保重病体要紧。幼安听了,情知不妙,倚枕呜咽不已。旁晚后药已服下,天香热势愈炽,卧不贴席。幼安再忍不住,起身走至榻边慰问一番。天香仍言并无大病,只劝幼安安睡,那喉音却已不甚清楚。幼安好不悲惨,伸手抚他额上,似有腻汗溢出,听他喉间气息,微微的起有喘声,料着今晚须分外留神,叮嘱娘姨等在房陪侍,自己也强打精神,不敢再睡。

果然延至天明时节,天香肝风大动,睁眼见幼安在侧,将手紧紧握住,说了声:“你自己保重病躯。”言毕,将手一松,含泪而逝,时年二十有七。警梦痴仙著书至此,有诗悲之曰:

一现昙花太可怜,伤心紫玉竟成烟。

夜深泣写分钗痛,泪湿灯前百叠笺。

天香已死,幼安几忘自身尚病,大哭一场。幸亏齐氏进房苦苦劝住,并扶他到自己房中安息,并商量一切饰终之事。幼安因正室在前,诸事不便僭妄。齐氏以天香侍病劳心,甚至立誓代夫一死,此等妇女岂寻常侍妾可比,故请幼安破格,以次室之礼相待,所有丧仪除鸣炮外,准用执事、鼓乐、魂轿、容亭、顶马等类,甚是热闹。所以戟三瞧见,疑心幼安并非僭礼之人,何以如此排场?其中必定另有意思,要等见了幼安问个明白,正是这个缘故。幼安当天香入殓之时,一来病体未痊,二来齐氏恐他伤心,央几个要好亲友把他陪住在房,不令下楼。直至成殓已毕,灵柩出门停顿谢氏宗祠,方与幼安说知,劝他不可过悲,且等病愈之后择期安葬。幼安因齐氏此事调度有方,足光泉壤,天香已死,不能复生,并念天幸自己与麒儿得愈,只能略解悲怀。是日只以看书消遣,不问别事。看到晚上,齐氏与家人等深恐劳神太过,劝令服药之后早些安睡。那知不睡犹可,睡在枕上便想起天香生前许多贤淑,不由不悲从中来,覆去翻来,那能成寐?况兼这晚的天气又值风雨交作,潇潇飒飒彻夜不停,幼安听了更增凄惨,因倚枕成《望江南》悼亡词四阕,起来援笔写道:多少恨,草草短缘惊。一死痴心甘替我,半生知意莫如卿,一忆一伤情。

多少恨,嫁我四年余。贞静未曾贻女玷,温柔试问有谁如?回首黯欷歔。

多少恨,恨汝太情痴。每为迟归常不寐,偶当小别便相思,心绪夜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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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永诀泪如珠。双手握侬悲绝命,一言嘱我保微躯,肠断五更余。

写毕低诵一过,泪下汛澜,把齐氏从梦中惊醒,起身勉劝一回。幼安填了这四首词,伤心过甚,一时那能慰解得来?幸亏麒儿在床上再三劝父亲不可过悲,并故意寻些古书上的僻典动问,幼安始收住了泪与他答对,岔了开去。少顷见窗上边天色微明,那风雨也略略止了。齐氏因幼安父子俱是大病初愈,劝二人大家安睡。幼安将所填的《望江南》词折叠好了,移步至床,和衣而卧。齐氏替他盖了一条棉被,尚怕春寒砭骨,又加上一条五彩绒毯。这多是天香平日侍奉惯的,如今天香死了,不由不齐氏担心。所以齐氏想起天香若在,能为自己替力,也不免暗暗流了许多眼泪。幼安伤感了足足一宵,眼多没有合过,此时复睡,方才深入黑甜,鼾声微起。麒儿见父亲酣睡,也就朦胧睡熟,梦里头却还劝着父亲。这是父子天性,非不关痛痒之人可比。齐氏听麒儿梦中劝父,低低的唤醒了他,说:“桂姨虽死,尔父有尔母伴侍,决不使他过于悲伤,尔可安心睡觉。”麒儿点了点头,始又翻身睡去。

齐氏向来起早,因见天已大明,起身梳洗过了,料理家事已毕,到天香的灵台上面,亲手点了枝香。因天香生前好洁,叫仆妇们将灵帏收拾洁净,瞥见帏内壁间挂着一张八寸长天香的古装照片,想起天香临终仓卒,没倩画师画得遗容,昨天出殡时容亭之内供的也是此照,必须请人画过才是。又想画家于传神一道,有几个十分里有三四分相像?何况从小照上摹拟下来。除非是西法写真,方能够丝毫不爽,何不停回告知幼安,寄到上海画去,岂不甚好?想罢一番,出了灵帏,回至房中看幼安父子曾否起来。其时日将亭午,幼安已起,闷坐窗前,麒儿半起半眠的陪着。齐氏问二人:“今日身子可好?可曾进些早膳?”二人回说身子尚好,早膳为时已晏,不必进了。齐氏见幼安发辫蓬松,自从患病之后没有梳过,因在镜奁中取出梳具,亲替幼安梳了一条辫子。娘姨来报午饭已经端整,齐氏令先取粥来,服侍幼安父子用过,然后自己下楼吃饭。正要回至房中,把替天香到上海画一西法放大遗照之事告知幼安,只见谢义进内,报称:“桃花坞杜二少爷与上海来的平戟三平大人闻主人有病,特来问候。现在书房里面,不知请主人下楼,还是请二少爷等上楼?”正是:深悲桃叶辞根去,恰幸金兰入室来。

要知戟三、少牧见了幼安,甚样解慰于他,幼安能略减悲怀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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