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海上繁华梦下》(16)
第六回周策六曲院寻妻平戟三胥台访友话说蓝肖岑在小钱庄上把屈四的一百洋钱取到了手,与包灿光等同回宝和里见周策六去,走过新清和坊,弄口冲出一顶倌(棺)人轿子,在他肩上一撞,疼痛难禁,拉住轿杠与他为难,哄动了无数闲人团团围裹,龟奴高喊巡捕。灿光向轿内一望,见轿中坐的倌人不是别个,宛像嫁过周策六的楚云,暗想这又是机会到了,因向龟奴盘问他里居姓氏。两个抬轿的没有开口,那照灯的老实说道:“我家先生名唤云寓,住在宝善街群玉坊内。”话尚未完,轿内楚云已经一眼瞧见灿光,暗暗说声“不好”,深怪照灯的不该多嘴,告诉真言,连在轿中把小脚乱蹬,高喝抬轿的还不快走,与他们纠缠怎的?他们不肯让路,走几步就有巡捕,大家到巡捕房去。肖岑听了这话,好如火上添油,正待动手发作,想将轿子推翻,索性闹他一闹,灿光在他衣上一拉,摇头劝道;“不可这样,这是我朋友做的相好,无心撞痛了你,看我分上饶他去罢。”肖岑不知内中情节,尚还不肯放手,灿光用力将手指一擘,喝声:“走罢!”恰好其时巡捕到来,驱散闲人,那肩轿子向东而去。肖岑满心不解,动问灿光轿中坐的究竟是谁,把他轻轻放过。灿光回称路上不是讲话之所,且回宝和里再说。
肖岑不便再问,因与众人一口气跑至如玉家中,把洋钱在台上一放,那面色尚怒匆匆的甚是不平。策六一见,惊问可是闹甚事情?灿光满面笑容的答道:“闹了事,拿得到洋钱来么?屈四那边平平稳稳的已经了结下了。如今有一桩事,报个信息与你,还你听了喜欢。”策六道:“还有甚事?”灿光道:“你先把一百块甚样分派,分给好了,我与你慢慢的说。”策六点头,遂把一百块钱自己拿了五十,尚有五十交给肖岑、灿光去分,因冒充探伙等那一班人多是二人邀来。肖岑、灿光接洋在手,各人取了十五块钱,剩下的二十块分与众人,也有五六块的,也有三四块的,彼此欢天喜地而去,灿光等众人去后,始把新清和坊无意中遇见楚云之事说知,并说已知改名云寓,现住在宝善街群玉坊内。策六听罢,跳起来道:“天下怎有这样巧事?我寻了他五六个月,群玉坊也曾走过百十来次,没有一些踪影,不料今天被你撞到,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但他既然真在上海,我们应该怎样寻他?须与你商量一个主意才好。”肖岑对灿光道:“原来轿子里竟是楚云,怪不道你不许我与他为难。想我一生一世就吃了近视眼的亏处,算来我与楚云从前不知见过几十次了,怎的今天一些认不出来?”灿光道:“若讲从前的楚云,如今大不是了。我在常州见他的时候,本是个鹅蛋脸儿,如今变做削骨脸了,皮色本甚白嫩,如今也像黄糙了些。
莫说你近视眼看他不出,就是我眼光很好,一时间也认不出来。”
如玉在旁听三人讲的说话甚是清楚,他与楚云本有心病,乘机向策六挑唆道:“周策六,你本来初到上海的时节,意欲寻到了他,同他依旧回去。如今照包大少说来,那面貌已今非昔比了,不知你还要他不要?要他的,快到群玉坊找他说话,劝他回乡;不要的,也须拿个念头,难道就罢了不成?”策六踌躇道:“不瞒你说,这种人要他回去,再也收他不住,原是说说的了。但他仍在上海做这生意,不与他说一句话,真是太便宜他,所以要商量一个办法。”灿光想了一想道:“此事我有两条主见,但不知你走那一条?”策六道:“是怎样的两条主见?”灿光道:“第一条是争气不争财,你不要他住在上海,马上投报捕房,办他个递解回籍,或是发堂择配,多甚干净。第二条是争财不争气,不论什么地方,你可写张局票把他叫来,先拿住了他做倌人的把柄,然后跟他到群玉坊去,假意不许他做这生意,闹一个鸡犬不宁,看他们怎样发付。倘然他们胆小,必定来央求于你,那时看事做事,落得弄几个钱;若是胆大,与你争长论短,你就假称赴官控告,到时我与肖岑出场两边劝解,谅来必定有个下场。你瞧这主见那一条好?”策六道:“两条里自然是第一条来得冠冕,但把他办了递解,或是发堂,他虽从此不得出头,于我却也没甚益处。”肖岑抚掌道:“你这话讲得不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干他什么?我想还是第二条有些意思。”策六道:“第二条意思虽有,只怕闹下来名气不好。”肖岑道:“楚云可是你正室么?人家真正老婆尚在堂子里卖娼,不见得羞死了人,何况逃走出来的小老婆?洋场上有体面人犯着这毛病的不知多少,并不是你周策六一个,虑甚名气?并且此事只要做得割切,楚云不讲出去,还可包着你外间没人知道。”策六道:“怎见得楚云不讲?”肖岑道:“只消用话吃住了他,怕他讲甚?这吃住他的几句说话,临时我能替你代说,你可放心。”策六被肖岑一番撺掇,又因本有此心,顿时决定了个争财不争气的念头,当夜就想到戏馆里去叫个戏局。灿光道:“戏局不好,况而时候也不及了。且等明天在番菜馆里叫个大菜局最好,房间幽静,叫来可以讲几句话,跟他同去。”策六道:“是那一家?”灿光道:“海国春罢。”肖岑道:“我们在那里会齐?”灿光道:“五点钟在大观楼会齐,走过去最是近便。”
三人商订已定,肖岑、灿光回去,策六就在如玉那边住下。这一夜,因盘算明日见了楚云究竟怎样去做弄于他,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竟然通宵未睡,在烟榻上吸了一夜洋烟,直到天色微明,方与如玉上床共寝,及至醒来,早已红日衔山,天光五点多了。策六慌忙起身洗了个脸,跑到大观楼去,肖岑、灿光已在那里开灯等侯,吸过了二钱多烟。策六见开有烟灯,眠到烟铺上去,一口气也吃了二钱有余,过足了瘾,会过烟钞,同到海国春去拣了一个僻静些的房间。各人点好了菜,策六写了一张局票,巴不得马上去叫,被灿光将局票夹手夺去,扯得粉碎。策六不知为了何故,问他可是不要叫了,灿光道:“不叫他会来么?但你局票上面断断写不得个周字,写了怕他回避着你,或是托病不到,或遣娘姨先来探信,你怎样连这点子多想他不到?”
策六闻言点头称是,因问不写姓周的叫,却写那个?肖岑道:“张、王、李、赵,俱是大姓,多好写得,否则一二三四等熟字他们也不至起甚疑心。”策六遂随手写了一个王字局票,交与侍者,叫他差人快去,一面吃些酒菜老等着他。
果然,楚云有好几户姓王的客人,见了那纸局票,不知是那个所叫,赶紧到来。
方才踏进房门,看见策六坐着主位,两旁两个客人,一个是包灿光,一个也甚面熟,一时却想不起他名姓,不觉心上吃了一惊,要想退将出去,已被策六瞧见,喝住他道:“是我叫的,到那里去?快些进来,有话问你。”灿光也在旁说道:“楚云,你不要走罢,周大少到处寻你,寻得也已够了,还不快快进来。”楚云见事已如此,想起策六当日种种骗人,受他大害,今日见面有甚怕他?何不且自进去,索性与他硬挺,看他怎样。因与跟局小大姐走进房中,在策六的对面坐下,说声:“周策六,你从前骗得我好,今天亏你还有面目见人。”策六听他开口就剥痛疮,到底当初所做的事对他不住,不觉脸上边轰的一红,勉强回称:“从前那一件事骗过了你?”楚云冷笑答道:“你在常州买的房子是那一处?无锡去做纱厂生意是那一家?你告诉我!”策六道:“房子、纱厂怎的没有?谁叫你要紧跑走,今日问我则甚?”灿光也道:“房子是我的原中,生意是我的荐保,怎会没有?多是你跑得不好。如今前事休提,今天策六把你叫来,因他晓得你又在上海做这勾当,他是个有体面人,脸子上怎过得下?故此仍想同你回去,不知你心下甚样?”楚云鼻子中哼了一声,又将眼睛对灿光一斜,道:“他还想再骗我到常州去么?老实说,我手中已没有钱了,叫他死了这条心罢。”灿光道:“有钱无钱讲他做甚,从前你嫁过策六,乃是真的,俗语说‘嫁鸡随鸡’,你不该在常州出来。现今叫你回去,怎能不听他话?”说到此句,又走近楚云身畔,低下头去凑着他的耳朵说道:“万一你执意不听,倘然翻起脸来,怎样是好?”岂知楚云不闻此语犹可,闻了时把脸一沉,高声答道:“他能与我翻得来脸,我不能与他翻脸么?
我的许多金珠手饰,问他那里去了?算我当初嫁过与他,问他有甚凭据?况且我进了姓周的门,没有吃好用好,反把我手内东西骗个尽绝,家中一些不顾,假称到无锡谋事,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抛我与黄脸婆子在家天天呕气,叫我怎能站得住脚?自然到无锡寻他,谁知连影踪也多没有,几把我流落异乡。好容易挨到今日,仍在上海,他还要与我寻什么事?真是岂有此理!”这几句话,喉咙愈说愈响。策六等恐被旁人听见,只顾睁眼向房外瞧看。幸亏这时候番菜馆正值上市,各房中人多口杂,夹着叫来的出局,东也唱曲,西也唱曲,琵琶、胡琴嚷成一片,所以并没有人听得。
蓝肖岑见楚云不肯服软,暗想此地终非讲话之所,与策六、灿光使个眼色,立起身来,将楚云一把拉至洋台半边,假意问他在常州的时节,策六怎样负心,怎样骗物,叫他轻轻的细说一番,也使我们朋友知道,劝他差不多些,不再与你生事。楚云果真一五一十的告诉着他,说了好一回话。相帮的因有转局,屡次来催,肖岑乘势说:“照你讲来,当真多是策六不好。现在你既有转局,我看只管转去,不必在此耽阁。倘然策六有甚说话,有我担代。”楚云尚还不肯就走,肖岑手搀手的送他出去。
策六假作拦阻,肖岑说他群玉坊现有院子,有话不妨院内说去,何必在此争执。策六始不去拦他,由他自去。肖岑既把楚云用软骗之法骗开了他,免致张扬,回身对策六、灿光说道:“此事我有些不灵,停回必得同到院子里去,给些颜色他瞧,你们想是也不是?”灿光道:“他既然这样吃硬,除了给些颜色,本来有甚别法?我们菜也完了,吃杯加非,大家去罢。”策六遂唤侍者快拿加非茶来,各人一饮而干,又取签字纸签好了帐。策六在先,灿光、肖岑随后,同到群玉坊去。
相帮的不晓得三个人是何等样人,喊声:“客人进来。”三人因不知道楚云房间在楼上还是楼下,不便乱闯,立住了脚正要动问相帮,恰好楼梯上跑下个大姐来,见三人踮着不走,问他们到那个房中去的?灿光说是云寓,大姐道:“云寓正是楼上。”三人遂放胆上楼。见房间里下着门帘,知道有客,只得在外房中坐下。房中王家娒出来招呼,见三个人多甚面生,一一动问姓氏,并问:“那一位是做我家先生的?
先生现在出堂唱去了,马上就要回来。”策六道:“谁做你家先生?他既然在外未回,我们等他就是。”王家娒听口风不对,正是俗语说“丈二长的和尚,一时摸不到他头路”,不觉呆了一呆,口中说声“请坐”,回身走至里房,暗叫相帮的快催楚云回来。
相帮去不多时,楚云随后就到。他一进门就想给策六一个下马威儿,说声:“你来了么?来得正好,我马上跟着你跑。”口中讲话,手内把头上戴的珠花,臂上带的金钏,指上带的许多戒指一齐拿将下来,交与小大姐取进内房,又把外罩衣衫脱去,像要与策六拼命。策六见他来势汹涌,倒有些没奈何他。灿光见策六没有主意发出,在旁提醒他道:“楚云已愿跟你走了,你可要报过捕房,然后领他回去?免得将来有甚纠葛。”策六被他一提,猛然大悟道:“捕房怎的不报?况且他出来了四载有余,怎能够要去就去,要回就回,这样便当!他当真跟了我走,我就同他到巡捕房去。”说毕,跳起身来,将楚云紧紧一把拉着便跑。里边惊动了王家娒与粗做娘姨,一齐奔至外房解劝,并问楚云到底为了何事,这三个客人是谁?楚云约略说知,王家娒等闻言大惊失色,一面用好言抚慰策六,一面把楚云拉至里房,说当初既然嫁过于他,不可这样使性,吃了他的现亏,并叫相(想)帮赶紧去寻阿素到来。一则楚云是他来根,二则他堂子饭吃得久了,有些见识,这事究应怎样办法,须得与他仔细商量。策六见楚云被众人圈进里房,不好进去,只能在外面发作。肖岑却在中间充做好人,用言婉劝于他。约有一刻多钟,楚云仍在里房,并没出来。
阿素已被相帮寻见,一部包车如飞的赶至院中,先到里房问明楚云一切,后在门帘内向外一张,见有肖岑在内,他与贾逢辰从前十分要好,阿素嫁逢辰的那日,肖岑尚往贺喜,吃醉了酒闹出一场火来,真是一个最熟的熟人,并晓得他惟利是图,有了钱不论什么事情多好打话。策六今天同着他来,谅必与他是一路之人,这来意不见得定要楚云回去,无非是彼此想几个钱,没有大事。因此定一定神,叫楚云不可声张,自己走至楼下小红房内,唤娘姨请肖岑下来,说有要话商量。肖岑问:“那个请我下去?”娘姨说:“是娘娘。”灿光问。“你家娘娘是谁?”娘姨答称:“是阿素姐,从前包过花小兰的,与蓝大少向来认识。”肖岑听是阿素在此,点点头儿,向灿光附耳说道:“此事大约须在这人身上了结,你们在此等我回话,待我去去便来。”说毕,跟着娘姨下楼。
阿素与肖岑见面之下,先说了些别久的话,渐渐接入楚云误嫁策六,说策六已弄到他这个地步,不该再来寻事,要肖岑设法劝他。肖岑道:“我自从在大菜间中劝起,不知说过多少话了,无奈他执意不听,也是枉然,不信你问楼上边大姐、娘姨。”阿素道:“你劝他尚还不听,再有那个去劝?不知他的心上究要甚样?”肖岑道:“他口中要逼楚云收场,心中不知他可要楚云回去?我们虽是知己朋友,此事有关颜面,也没有细问过他。”阿素道:“他如真要楚云收场,借我们的洋钱与一节的开消甚样?
姓周的倘能拿得出来,我们怎好阻挡着?他拿不出,我们吃亏不起。若是他口不应心,口里头要逼他回去,心里头却不是这样,也要他有了题目,我们才好做这篇文章。蓝大少,你想是也不是?”肖岑道:“楚云共借你们多少洋钱?”阿素道:“借的钱尚还有限,目今已是年夜到了,节上的和酒局帐,收了场子,那个给钱?姓周的当真要他回去,这钱也须出在他的身上,我们拿下来好开消人家。”肖岑道:“这一句话你讲错了,姓周的并不是讨娶楚云,怎好这样说法?倘被他耳中听见,说楚云自逃出来的,你们不该收留逃妾,大胆卖娼,告到当官,莫说节上的和酒局帐,连借你们的许多洋钱,一个钱不见得还,并且还要办你们一个罪名。我想此事有些不妙,最好的是他肯拿几个钱,叫他不要闹出事来,那才是个安静办法。但不知他允与不允?”
阿素听肖岑说出此话,已把他们的来意拿准,一口许了一百洋钱,央肖岑马上与策六说去。肖岑道:“姓周的虽然没甚身家,却不见得少了一百块钱,怎好开口?何不你自己去说。”阿素道:“楚云如今手头没钱,一百块尚要问房间里人借凑,多了怎能拿得出来?”肖岑道:“不是这么样说,打蛇要打在七寸里面,一百块钱休得再提。你们当真要我了这事情,我瞧没有四五百块洋钱,断断不能过去。”阿素把舌尖一拖道:“肖岑,你与我说顽话了。洋钱不是萝葡片儿,怎讲得这样容易?”肖岑作色道:“我说的并非顽话,你们拿不出钱,且看策六的手面。闻得他近因寻找楚云,在上海耽阁久了,结识了不知多少朋友,这回动起手来,暗中必有帮忙之人。那时你们弄到个人财两空,懊悔迟了。我这几天因年关将到,老实说心绪碌碌,本来没耐烦干这事儿,你们自己定个主意干罢。我要楼上去了,免得坐久了策六疑心。”
阿素听肖岑这一席话讲得斩钉截铁,虽然估定他一半是虚声恫喝,一半却恐弄假成真,到底做堂子的最怕是经官见府,衙门里的差役人等办到堂子案件,那一件不认做发财生意,整百整十的书差堂费敲个不了?往往官司还没有落地,洋钱已不知花去多少。所以转了几个念头,未便使肖岑丢手,差小大姐快到楼上去叫楚云下来,大家商议。
楚云初时因恨策六入骨,情愿与他拼命,不肯拿出钱来,说上海地方嫁了人又在堂子里做生意的不是我楚云一个,但看林黛玉、张书玉等,那个不是嫁过几次又出来的?并且他们每嫁一次,必定淴一次浴,至少卷人家几千银子,不听见有人寻到了他。后来阿素一再开导说:“林黛玉等嫁的不是官场,便是富户,人人爱惜声名,自然无事。不比策六是个滑头,随便什么事情他多做得出来。”又说:“你不肯花几个钱,受他的累还是小事,只怕定要连累房间里人,你心上怎能过意得去?”楚云沉思半晌,始勉勉强强的答应道:“既然这样,你可替我拿个主意,只要估着我力量来得,我就看房间里人分上求个安静也罢。”阿素道:“你的力量我岂不知?所以我说过一百块钱,求蓝大少了这事儿。蓝大少因为数太小,不便去说,故此叫你下来商量。”楚云对肖岑一瞧道:“这就是蓝大少么?好不面熟。”阿素道:“他从前与潘少安也是要好朋友,谅来见过。”肖岑对楚云道:“四五年前果曾见过数次,谅你已经记不起了。今天这一桩事,一来我与阿素姐向甚要好,二则可怜你误嫁策六,才有今日,故愿与你们解一个围。若说一百块钱,策六断打不倒,岂不是不说的好?”楚云道:“依了策六,他要多少?”肖岑道:“策六也还没说要钱,不过我与他是知己朋友,劝他几句尚能听我。但要他坏这名气拿你的钱,至少必须四五百块,不然他怎肯受领?”
三人正在楼下商议,忽听楼上边一片捶台拍凳之声,大闹起来。原来策六因等候肖岑已久,不见上楼,不知道是什么样了。其时里房的客人已去,灿光与他使个眼色,故在那里大肆咆哮。房中王家娒与大姐、小玲吓着了急,一齐奔下楼来,要叫楚云上去。楚云万分无奈,又向肖岑加允了一百块钱,说今夜拿不出来,明天晚上准有,央他暂劝策六回去。肖岑依旧不肯答应,直至阿素再三相恳,并说倘然策六决定不依,明天我们房间里再拼几十块钱给他,肖岑始收了风篷,说:“你们再四央我,我的心肠最软,且待把策六劝他出去,与他熟商。但我一个人的说话尚恐不够,最妙央包大少也帮点子忙,添些好话,方可万妥万当。”说毕,起身上楼,与策六、灿光两个咬着耳朵说了好一回话。灿光果然帮着肖岑同劝策六暂且回去,有话明天再说。策六要二人做个保人,明儿定要楚云出院,二人含糊答应着他。策六尚还坐着不走,肖岑在先,灿光在后,拉拉扯扯的拥出房门,下落楼梯向外而去。
阿素等方才放下了心,与楚云回至房中。楚云叹了口气,痛恨策六更觉刺骨,只是无可奈何。阿素闻王家娒:“房中的平大少几时去的?听说他本要碰和,分明被这班人一场混闹,碰不成了。”王家娒道:“平大少去已多时,他说明天倘然没事,日间再来补碰。”阿素点头道:“这人说一是一,很靠得住。他从前并没做过楚云,今天怎样忽要碰和?”王家娒道:“平大少我们房间里人一个不认得他,昨儿晚上忽来打了一个茶围,楚云先生堂唱去了,没有见面。他盘问我从前叫甚名字,可是嫁了人又出来的?我没有告诉着他,只说以前之事并没子细,现在是从天津来的。平大少坐了片时也就去了。今天第二次来,偏偏先生又不在家,他要写请客票请客碰和。断命的周策六,那晓得他闹出事来。”阿素听罢,对着楚云笑道:“原来他有心访你来的。”
又与王家娒等说道:“这人你们不认识他,我与楚云先生向来认得,姓平名唤戟三,与楚云先生从前做的杜二少爷甚是要好,多是天字第一号的客人。杜二少现在苏州没有出来,他晓得楚云先生改了名字又在上海,故来做他也未可知。此等客人只要能做得下去,每节用掉三百五百块钱算得甚事?看来周策六的那注洋钱定要出在此人身上。明天他来碰和,你们要格外应酬周到才是。”王家娒等诺诺连声,多称晓得。
楚云却因戟三是个正人,凡是朋友做过的相好,向来并不剪边,为甚忽要在此碰起和来?况且在苏州的时候受过少牧一场奚落,站不住脚才赴天津,深恐戟三此来,或是少牧得了风声,有信到申叫他探访下落,不见得有甚好处。口内虽然不说,心中却怀着鬼胎,故而只与阿素随口敷衍,面上略无喜色。阿素却认做楚云皆因策六纠缠,担着心事,用言劝慰一番,直至两点钟后始回。当夜并无别话。
翌日,午饭才过,肖岑已与灿光同到院中寻楚云与阿素讲话。王家娒急差相帮把阿素唤来。肖岑先开口说:“为了你们这一件事,我们两个人昨天足足劝了策六一夜。策六一定要人,并不要钱,直说到个舌敝唇焦,方才吐了句口,说要他安然无事,必须你们拿出一千块钱来。我与包大少因为数太大,楚云吃亏不起,着实求他看破,好容易说到四百块钱,休想再说。故此先来给一个信,不知你们心上甚样?”楚云道:“昨天说是二百块钱,怎的四百?”肖岑道:“阿素姐亲口说的,姓周的二百不肯,房间里再拼几十块钱,分明是三百左右了。”灿光道:“我与蓝大少了这事儿,念你们是堂子里人,谢仪一些不要。不然也须一百八十块钱,岂不是四百了么?你们备齐了钱,马上就叫姓周的来拿,包你万事全休。备不齐,只怕今天不比昨日,必有些颜色出来。”楚云道:“假如依他给了四百块钱,他可写张了断葛藤的笔据给我?”肖岑道:“这是什么事情,他肯写甚笔据?往后倘有翻变,只消凭着我二人是了。”楚云摇头不答,阿素也不敢应允。
忽听楼下相帮喊声:“客人上来。”楚云等疑是策六,大家跑至房外去瞧,谁知是平戟三约了三个朋友前来碰和,一个是凤鸣岐,一个是李子靖,一个是熊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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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阿素多认得他,急央肖岑、灿光让至外房,把正房间腾将出来,由四人扳位入局。楚云勉强在房应酬,看他们碰了一圈多庄。阿素来说:“蓝、包两人出外邀策六去了,看来此事只好这样求个安静。我家中现有二百块钱,待我拿来借你,尚少二百,你自己把首饰拼凑,不然我吃不起这个风火。”楚云见阿素如此怕事,不得不然,点头面允。阿素回去取洋,楚云把新近有个客人兑与他新年里用的一条珠勒扣儿当了二百洋钱。刚巧两处凑齐,策六等三人已到。肖岑、灿光催问洋钱可已措齐,策六竖起了一张瘦骨脸儿,一句口也不开。阿素把四百块钱交与蓝、包二人道:“洋钱四百如数凑足,往后再有甚事,必须你二位耽承。”二人接洋在手道:“自然多在我二人身上。”说毕,将洋交给策六。策六点过了数,将钞票纳入衣袋,现洋笼在袖中,指着楚云说道:“看在蓝大少、包大少分上,这事便宜了你。”回头对蓝、包二人说:“我们走罢。”立起身来,扬长而去。
楚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三人出去之后,懊悔当初不应误嫁,忍不住流了一回眼泪。王家娒来说:“里房的和已碰完了,叫他们写张菜单叫夜饭菜,他们不写,马上要走,你快进去。”楚云抬身入内,照例说了几句“对不住”、“谢谢”的套话,要留四人吃了夜饭回去。戟三回称不消,把十二块洋钱和洋交讫,说声“我们缓日再来”,同着鸣岐等出院,邀他们到望平街口新开的又一村番菜馆去。鸣岐等正怪戟三为甚做了楚云,忽然替他碰起和来,要问问根由细底,彼此并不推辞,一同前往,拣了一个座头坐下,点好了菜。鸣岐最是性急,先问戟三今日何故与楚云碰和,楚云是从前少牧做的,你向来在花柳场中顽耍,没剪过朋友的边,此举真是奇怪。
戟三摇头道:“那个要做楚云?内中有个讲究,待我说你们听,并且我正月里还要到苏州去探望少牧、幼安。”正是:起到风波知世险,订来金石见交深。
要知戟三因甚与楚云碰和,因甚要到苏州,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