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海上繁华梦下》(49)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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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海上繁华梦下》(49)

第三十九回颜如玉九曲桥发疯巫楚云百花里绝命话说少牧在大观楼洋台上面看阿金与黄家娒游街。正见差捕人等催促二人赶行,忽有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在人丛中钻将出来,奔至阿金面前,向他啼哭索人,看的人俱甚诧异。少牧望了一眼,也觉十分惊讶,撇了幼安、少甫,独自跑下楼去,要想看个明白。原来这妇人并非别个,乃前为名妓,后做野鸡,中间曾充打底娘姨,现在住宝和里内的颜如玉。他自从议捆柳纤纤不成,纤纤投济良所择配,阿英姐等逃避无踪,白白的花了许多洋钱,弄了个人财两失。只因这钱是借债纠会来的,满望着捆了纤纤,替他整百整十的赚将进来,以免自己人老珠黄,又兼浑身暗疾,无人顾问。

如今忽然望了个空,心上怎得不恼?不时咄咄书空,竟气成了个失心之症,见人不是说还我钱来,便说还我人来。虽曾勉强延医调治,无奈患的既是心病,没有心药怎能医得好他?起初尚还时发时愈,半醒半迷,近来愈发愈不是了,一发时指天画地,渐渐的尽昧本来,向人笑啼并作。他宝和里的屋内,只雇着一个佣妇,并非此人有些义气,见主人病了,没把生意辞掉,依旧陪伴着他,因一时没有人家,又见如玉虽然贫苦,究竟尚还有些衣饰,正好乘此机会慢慢的运个尽绝,然后各散不迟,所以尚还耐心厮守。却急坏了同居和邻妓人等,深怕因疯肇祸,多要他赶紧搬迁。幸亏那佣妇做好做歹,说有事多在他的身上,劝众人行些好事,由他在屋内闭门养病,决不出外肇事,故得至今并未迁出。

这一天,如玉又旧病大发。那佣妇因衣饰已俱运尽,再住下去没有看想,到荐头人家托荐生意去了,出来时没将房门关锁,如玉遂也跑出外来。一路上忽啼忽笑,从三马路折至四马路,走近济良分所门前,见环绕着一大堆人,说是恶鸨游街。挤进去向阿金一望,顿时触动心事,把他当做阿英,因而大哭向前。说他也有今日,要他快快还人。差役见有人罗唣,不知是个疯妇,认做另有别案发觉。一人向如玉喝问,一人诘阿金此妇是谁。阿金闻有妇女寻事,也觉吃了一惊。及听差役盘诘,微微的抬起头来,向来人看了一眼,始知乃是如玉,放下了心。回说:“这是宝和里的疯妓,虽然与他认识,休去睬他。”那人尚还不信。听那盘问如玉的人盘他一个子细,果然前言不对后语,真是一个疯妇无疑,始将他驱逐开去,押着阿金,黄家娒起行。如玉尚还不舍,连说:“不把人来还我,必须还我的钱。今天岂肯放你过去?”意欲上前拦阻,被两个弹压巡捕大声喝斥,方又退缩开来。

此时那些闲看的人,大家不看阿金,争来观看如玉。但见他头上边七长八短的几根头发,蓬得好如乱草一般,一半披在肩上,一半掩至眉心。身上穿一件元色绉纱旧羊皮紧身,外罩芝麻呢衫,下身芝麻呢的夹裤,虽然不甚破碎,浑身垢腻不堪。

一只足上缠着条白洋布脚带,一只足上缠的乃是青布,那袜套头俱没有穿,脚底下的一双黑布鞋子后跟已经绽裂的了,亏他怎还跑得来路。两只手并不拿甚东西,只在那里东指西点。口里头因怪巡捕驱他,不知讲些什么,因为人多声杂,听不清楚。众人正在惊看,但见西面又来了一个走街巡捕。因租界上的定章:凡有疯子在街胡闹,不管他男妇老幼,俱须带入捕房,送至医院疗治,或传家属认领。一不使疯人失所。二不致扰害行人。那个走街巡捕本在福安居茶馆的转角嘴上站着,因闻有人说起大观楼门口来了一个疯妇,这是他地段上应管的事,故而走将过来。分开众人入内,要想动手拘拿。如玉虽已心地模糊,见又来了一个巡捕,好象有些惧怯,把眼睛邪了一邪,也不顾众人在前,七跌八磕的向着兆富里内一钻,竟被他钻进弄去。巡捕也即进弄追赶,他已转了个湾,抄至石路那边出弄,如飞而去。巡捕捉了空,本来还要追拿,无奈人多拥挤,开不来步。如玉所到之处,人人知他是个疯妇,避让着他,所以断赶不上,只好由他自去。且等宝善街一带,另有巡捕拿捉。

谁知如玉在兆贵里被巡捕一追,心下忽然略觉镇定。绕到了石路之上,沿途不言不语,一直向南走去,竞走过了郑家木桥。少牧在大观楼下来的时候,他正钻进了兆富里去,没有看见。后来少牧跟着闲人进弄,又跟到宝善街上,与如玉相离甚远,依旧瞧不清他。直至跟过了郑家木桥,看的人渐渐稀少,方见他真是颜如玉,一点不错。不觉叹了口气。暗想:“绝好的一个女子,怎弄到这样下场?这真是青楼孽报。世界上做恶鸨,做娘姨的,见了阿金、黄家娒可为前车之鉴;做妓女的,见了如玉,也当及早回头。”又想:“方才如玉对阿金哭泣,口内向他索人,分明误认做阿英姐,这病根由此而起。可知妓女老来图买讨人发财,也不是桩好事。倘使颜如玉当初并无纤纤之事,今日何至这般狼狈?一半乃是他自寻烦恼。然他倘能早日从良,此时还要讨人则甚?这样一想,妓女当以从良第一,切不可自恃色艺过人,蹉跎过去,久后终非了局。”心下一头思想,那身子信步行去,早已到了老北门城河浜上。看看将近要进城了,暗笑今日因甚事情,跟着这个疯妇,竟走了许多路程?不如早回大观楼去,免得幼安、少甫盼望。后来又想既到了老北门,离城隍庙已不远了。前次在上海过了一个新年,镇日价钻在妓院里头,别地方没有顽过,不知风景如何;今年到了上海,也没到城内去过,何不入城走走,再行回北不迟。何况自从大观楼出来之后,不知不觉时光已有半点钟了,幼安、少甫难说他们相等不及已经回栈,又何必急急赶回?因索性过了吊桥,竟向城中而去。

初时见如玉也在前面,仿佛先已入城,及至进了城门,只因行人杂邃,街道纷歧,如玉城脚边转了个湾,少牧是一直大街,到穿心街始转湾的,两下里各自走开,没有看见。少牧却也不在心上,且自由他。走完穿心街,便是北香花桥五老峰了。这是城隍庙的后背,俗名叫做“后园”。那天乃正月十三,正是上灯佳节,路上边游人如织,夹着许多妇女小孩,往往拥在一处,挤做一堆。此处街道本窄,已是不能行走,怎禁得街边弄口,又摆列着许多小本摊子,或是卖花灯的,或是卖花炮的,或是卖耍货的,或是卖食物的,鳞次栉比,更觉得寸步难行。中间便有那些抢物的流氓、剪窃的贼徒,混在人丛故意哄闹,希图乘机下手。虽然地段上新近办了警察,时有巡士、巡长等沿路梭巡,无奈若辈终难绝迹,以致妇女遗簪失珥与小孩帽子被抢、手镯被捋之事时有所闻。少牧在这五老峰街上挤了好几分钟,因前面有一群烧香女子,被人挤住,那后园门休想进去。深悔早知似此热闹,不合前来。后幸有两三个巡士巡至,排开众人入内,把几个女子引领出围,路上方才松了些儿。少牧始得勉强进园,在鹤汀凝晖阁、桂花厅、回回楼等处兜了半个圈子,再走过去是文昌阁、星宿殿及城隍庙大殿。到了那边,闹哄哄多是香客,前去做甚?因从绿波廊取道内园,心想进园去游玩一回。那知墙上边园门紧闭,不能入内,只得过了园外的那条石桥,来到香雪堂门前。

此处稍觉行人稀少,见左首小桥堍下有所茶肆,满拟闹中取静,进去稍坐片时。

谁知这茶肆,乃是个珠宝茶会,进去吃茶的人多是些卖珠宝的,与苏州周王庙一般,喧聒得得十分可厌,休想坐得住身。因又过了小桥,由回廊下绕至点春堂、萃秀堂等处。点春堂有些园亭景致,萃秀堂有座极大假山,堆叠得路转峰回,十分得势。

上次到申之时,俱曾与幼安进去玩过,可惜今日多没开门,没奈何,在萃秀堂门外闲立片时。见空地上多是些卖洋景、卖拳棒、变戏法的,锣鼓齐鸣,闹得人头疼脑胀。

左旁正是春风得意楼茶肆,那洋台上茶客甚多,几无容足之地。对面是九曲桥,正中是湖心亭茶肆,登亭可以遍览一园景色。无奈望将过去,也觉人多似蚁,那里有甚隙座?只有右偏有所亭子,名唤鹤亭,也是一个小小茶寮。这亭子仅容得四五张小桌,却一边傍岸,三面临流,颇有些儿画趣。亭外另有两间房屋,虽然也有茶客泡茶,比了别家,较为幽静。遂决计到亭子内暂坐一下,即使出城。一步步缓行过去。

进得亭中,但见窗欹板侧,原来这房屋久失修理,乃茶肆主不善经营所致。四壁厢只有五张茶桌,吃茶的不满十人。壁上边却挂着一幅墨水画的鹤亭图,虽已欵识模糊,的是名人手笔。旁边那副联语乃“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道吃一盏各奔(是)东西。”句意颇似禅机,书法也甚入化。少牧点头暗想:“不信小小茶亭,倒有这幽雅笔墨。比了满壁朱笺金字,相去远了。”闲看一回之后,见靠湖心的一张桌子恰好空着,唤堂倌略把台凳拂拭,坐将下去,泡了碗茶,倒觉得别有闲趣。遥见隔水九曲桥上,来往的人绿女红男,不绝如织。桥边更有无数孩童在那里施放数寸长的丝线风筝,也有是人物的,也有蝴蝶、蜈蚣等虫豸的,居然直上青云,颇觉自得其乐。又有许多十五六岁的童子,在桥堍手拽风铃,呜呜作响,忽而抛至半空,不啻天籁发声,异常清越;少顷坠下地来,那童子将麻线从容接住,依旧拽得声韵悠扬,绝无间断,也算他狠会顽耍。

少牧正在临流闲眺,猛见桥旁又涌出一队小孩,笑声大作,中间簇拥着一个赤体妇人,和着那班孩子说话。这妇人不是别个,又是如玉。自从进城之后,不知怎样将衣服脱去,闹至城隍庙来。其时癫性大发,身上一丝不挂,两只手高高擎着,把大拇指与第二个指头,装做两个圆圈,从桥堍飞步上桥。那些桥上的人,男的哗噪异常,女的掩面不迭。少牧看了他那般狼狈,心上又着实哀怜。但想不出两手装着两个圆圈,这是什么意思,后见跟着的那班孩子也学着他,把两指装做圈子,口中大呼:“洋钱,洋钱!”那阵喧闹声音,从风里头直刮至耳朵边来,始知人为财死,如玉到底气癫在财字之上。少顷,只见他走至半桥,相近湖心亭畔。其时恰有个似花非花、似叶非叶的女子,有人替他拿着一只香篮,仿佛在庙中烧过了香,欵步闲游,打从这桥上经过,正与如玉劈面相逢,躲避不及,被他拦腰一把抱住。只吓得那女子大呼“救命”。旁边游手好闲的人更齐齐的喝一声采,一拥而上,把这条九曲桥竟挤得个水泄不通。桥上顿时儿啼女哭,沸反起来。少牧在隔水看了,也替那烧香女子担惊。后来幸有两个巡士瞧见,拼命上前驱散闲人,一个将如玉拘住,一个将那女子硬拽开来,早已鬓乱钗横,面无人色。后边那个拿香篮的,连呼:“大小姐不必惊恐,我们快些回去。”少牧子细望去,见那女子并非别人,好像从前嫁过贾逢辰的阿素。因呼堂倌至内,急忙付了茶钞,迎上去看过清楚,果见真是阿素不差。吓得瘫化在九曲桥堍下,两眼向人直视,恍如木偶一般,身子抖战不已,休想行动得来。那个拿香篮的没了主意,向人千央万恳,觅到一乘轿子,方把他扶入轿中,抬起出城而去。回看颜如玉时,已由巡士押过了桥,大约送往警察局去。因问旁人:“城中获到疯妇,解局以后怎样安插?”有人说:“局员略问数语,有家属的,令地甲招家属收管,不许再出肇事,罪坐家长。倘然没有家属,必送西门内普育善堂医治。医得好,方准出来;医不好,便死在堂内。”少牧听了,倒觉得甚是放心。惟念如玉这病万难医愈,当初相交一场,如今眼见他这般受报,虽然是自作之孽,究竟何处不做些好事?且俟出城之后,托人打听他真个发堂,不妨向堂中助些经费,请于病死之后,买口好些的棺木安葬,以尽从前相好之情。主意已定,遂从园门抄条近路,一直由新街至新北门出城。

回到长发栈内,见幼安、少甫多已回来。动问少牧:“方才那里去了这好半天?”

少牧把亲见如玉发疯及阿素被惊之事述了一遍。少甫说:“这真是天日甚近。”幼安听了,甚替如玉可怜,并说:“阿素今日这样一惊,难保不回去受病。”少牧道:“我也因可怜如玉,故想倩人打听了发堂的下落,助些经费进去,你想这事托谁去办?至于阿素这一场病,真恐他万不能免,明后天必定有人说起。”幼安道:“你肯助些经费,此举甚好,何妨托方又端去,他在城内熟些。此人勇于改过,近来作事一切,看他大异从前,不负端人老叔一生古道可风,子孙虽已变坏,依然变好回来。”少牧道:“能托又端甚好。马上我便写信托去,叫他明日至普育堂打听。”幼安点头称是。少牧遂在行箧内取出纸墨笔砚,写了封信,贴了一分邮政局人头,交代茶房投入信箱,明早自然送去。

一宿无话。次日午后,方又端到栈说:“那封信已接到了。曾至普育堂问过,昨天警察局内果有个疯妓发下,因无亲族认领,暂由堂内医生疗治。据医生说受病甚深,恐难救药。”少牧听罢,叹息不置,当下开箱子取了五十块洋钱,交与又端,叫他便中代助善堂,转嘱司事,将来作为如玉棺殓之资。又端接了,甚赞少牧此举情义兼至。又在栈中闲坐一回。幼安谈起甄敏士的留别大会订期明日元宵举行,本来设在张园,嗣因太觉嘈杂,改在老闸徐园。早间已有知单到此。又端问:“单上共有多少人名字?”

幼安道:“除了你我之外,乃是锦衣、鸣岐、聘飞、戟三、秀夫与杜氏弟兄等。凡是知己些的多在其内,大约共有两三席人。”又端道:“你们什么时候同去?”少牧道:“知单上是申刻,自然旁晚同去。”又端道。“知单上虽然申刻,我们不妨午后便去。闻得敏士新近把我们在上海游历之事编了好几出戏,生、旦、净、丑都有。我恨从前所作之事不甚大方,不要把我编做了个丑角,岂不笑话?”少牧道:“不信敏士有此闲情逸致,竟把我们在上海的事编成了戏曲么?但不知他怎样编法?明天真须早些瞧去。”

众人正在叙谈,忽有茶房来报新闻,道是:“宝善街的百花里口,听说昨夜有个妓女路毙在彼。此妓有人认识,从前名巫楚云,又唤做花笑桃,书寓里狠是有名。后因亏空了许多债项,掉到幺二上去。那知多了几岁年纪,生意甚是不好。他见没有出头之日,姘了一个客人,混名叫做毕三,去年九十月里借着叫局为名,双双私自逃走,杳无下落。近来这毕三不知他死活存亡,巫楚云又渐渐出现,尚想找班做手,掮些洋钱,再做生意。人家因他逃走过的,上手未清,那个敢接?多回说他没有洋钱。楚云急了,要想自立门户,摆只碰和台子。怎奈也要些些本钱置备台凳衣饰等物,这钱那里弄去?遂致流落洋场,白天不知隐藏在什么地方,到了晚上,手中拿着一支胡琴,在四马路一带弄堂内唱曲乞钱,已有好几天了。尚恐幺二堂子里本家知道,寻他说话,每夜必至一两点钟,各弄中打烊之后方敢出头,天明回去。昨夜不知怎样,竟死在百花里口。旁人说他因半夜后下了一阵春雪,天气严寒,受冻不住所致。却也是拟议之词,不可为据。今天一早,有巡捕瞧见,报知捕房,饬传地保到来,查问死尸。若是有人在沪,叫他马上备棺盛殓;倘然没有,便当把尸首舁至虹口斐伦路验尸所内,或是报官相验,或报善堂给棺殓埋。做了半世名妓,这样一个下场,你们想他惨也不惨?”少牧听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嗟叹一回,对幼安道:“颜如玉那般孽报,我只道世界上已是有一无二的了,那知巫楚云又是这般结果?真是可叹!”那个茶房听少牧这样说话,又插口道:“二老班,这等说来,那巫楚云认识他么?”旁边另有一老茶房笑道:“二老班不但认识此人,当初在他身上也曾花过无数银钱,彼时你还没有进栈,所以不知。”那个茶房又道:“既然二老班与他相识,不是我今天多口,倘他没有家属在申,何不做个好事,给他一口棺木,并把他葬到静安寺花冢上去?免得睡了善堂的施棺,必往义冢掩埋。那个死去的人,岂不感恩非浅?”少牧闻言,踌躇半晌道:“买口棺木乃是小事,但叫何人去买?更叫何人抬往花冢埋葬?”那个茶房又道:“二老班只要真肯发那善心,我便立时关照地保到来,对他说有个巫楚云从前做过的客人见他死得可怜,愿代买棺收殓。并叫他殓过之后,马上雇些人夫,把这棺木抬往花冢,这有何难?”少牧听毕,将头微点,回说:“如此甚好。你可快把地保唤来,我给他钱。”那个茶房,难为他也甚好善,见少牧真愿拿出钱来,一连答应了几声“晓得”,回身奔出栈门,如飞找寻地保而去。

少顷,竟把他寻至栈内,说:“巫楚云的尸身因无尸属认领,已照章载至斐伦路去。身上并无伤痕,的是路毙无疑。本来无须报官,可请善堂棺殓。如今二老班既愿大发慈悲,真是再好没有。”少牧问:“楚云身上穿甚衣服?”地保道:“这样寒天,可怜只穿件元色洋绸破旧夹袄,内衬一件破绒布衫,下身元色洋布破旧夹裤,内衬破白洋布小裤。昨夜这般下雪,怎能受耐得住?难怪不冻死街头。”少牧道:“照你如此说来,这人竟是冻死的么?”地保道:“此人死后骨瘦如柴,面白如纸,若非冻死,定是饿死。总之必因饥寒交迫所致,并非另有疾病。我们见得死尸甚多,倘说是病死的,那面色另有一般恶状,不似这个样儿。”少牧听了,想起他从前做妓女的时候,身厌罗绮,口厌膏梁。一件新衣服穿了不多几日,不是说他花样不好,便说身材做得不称,抛弃了另做别件。一碗好菜蔬,吃得不多几口,不是说他烹调不洁,便说滋味烧得不鲜,退下去再换别肴。如今弄到个衣食全无,冻饿而死,此乃暴殄天物之报。愈觉感叹不已。

当下叫地保略待一待,在箱子内取了一封洋钱,约有五六十块,要想交代与他。

只见少甫丢了一个眼风,约他至房外,说道:“你还记得温生甫助殓花小桃的事么?

生甫给了一百块洋钱,多入了恶鸨的腰袋,临了还是草草收成。虽然地保非鸨母可比,但想世间吃那公门饭的,有几个真是好人,悟得到公门里面好修行的那一句话?

不要把洋钱交给与他,也入了他的袋内,死去的人一点子没有实惠。你这几十块钱花得有甚交代?依我想将起来,必得派一个人同去监视才是。”少牧为难道:“这样事情,那个前去?”少甫道:“我瞧报信的这个茶房,为人一片热心,甚是诚实,何不把洋钱交他手内,叫他同往?并且另外给几个钱,酬谢他们,好使他们踊跃从事。”

少牧始点首道:“如此甚好。”遂复一同进房,把洋封打将开来,取了六十块钱,交与茶房和地保两人。叫把三十块钱买口棺木,三十块钱购些衣服被褥。另外又拿出十二块钱,五块酬给地保,五块赏给茶房,尚有二块,以为人夫扛材之费。地保拿了洋钱,满面天花的连说:“二老班这桩好事,做得当真不小。”那茶房不肯接取,说:“这是什么事情,敢拿二老班的赏赐?”直至少牧再三给与,那人始说:“既然二老班这等有意,不妨权且收下。停回代买些锭帛烧化,但愿死去的人保佑二老班增福延年。”少甫等暗赞:“世间莫说没有好人,这个茶房可算得一介不取,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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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牧既将洋钱交讫,催促二人快去。

二人领命,到虹口寿器铺去当真三十洋钱买了口材。又到衣庄上买了一件半旧的毛绸夹袄,一件半旧的绉纱棉袄。再到西方店内买了一床最起码的被褥衾枕,一身红绫小棉袄裤,以及红绫小靴之类,一共花了三十三块洋钱。照了少牧给的原数,已不够了。那茶房遂在这五块钱上,贴了三块。尚余两块,果然买了些纸锭,把尸首入殓之后,棺木抬至花冢埋讫,将锭焚在冢上而回。二人办的竟是清公,丝毫无染。地保事毕之后,不再到栈,由茶房拿了买东西一叠发票,回去消差。少牧见他此事办得甚是清白,非但没受谢洋,并还赔了几个车钱,心上过意不去,又给了他两块洋钱,说是偿还他的车费。那茶房仍不肯取,说:“二老班有钱积些阴功,我们没有钱的,合该出气力,修修自己后来。这赏赐决不敢领。”少牧愈发敬他为人。暗想只能动身之日,多给他些酒钱,暗中贴补还他,今日暂且不必,因把那两块钱当场收了回来。

少甫问:“花冢之上,近日葬有多少棺木?”那茶房说:“这个花冢创于数年前,一个名妓名字唤金小宝,爷们多晓得的。如今小宝不在堂子里了,冢上之事没人经管,葬的棺木并不甚多。”少甫道:“金小宝有此善举,却也阴功非浅。”幼安道:“小宝创办花冢的时候,我们也在上海,狠有几个客人、几家报馆竭力赞成,这事真是办得不错。”少牧道:“当初久安里的花小桃病故,记得此冢已成,不是也葬在那边么?”那茶房道:“今天巫楚云的棺木,正葬在小桃隔阡空地之上。小桃坟旁,有个客人替他立了一块石碑。上镌着‘花小桃墓’四字,所以晓得。”少甫笑道:“这一块碑必定又是温生甫的手笔,倒叫小桃留名后世。”众人谈谈说说,那茶房回毕了话,正要出去。只见老茶房进来唤他道:“外边到了两个客人,快些去搬移行李。”又对幼安与杜氏弟兄说:“这两个客人知道三位在此、马上便要进来拜会。”幼安问:“那客人姓甚,从何到此?”茶房笑微微将手一指,答称:“不必细问,已进来了。”众人急忙起身相迎。正是:

分襟有客将成别,揽袂何人忽远来。

要知那两个客人是谁,见了幼安和杜氏弟兄有甚事情,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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