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海上繁华梦下》(48)
第三十八回一封书雏姬脱籍三尺法恶鸨游街话说幼安等与少梅在书房叙话,忽见天井内进来了两个妇女。向外望去,不甚清楚,少梅问了一声“是谁”,一个女子应声而入。众人看时,乃是群玉坊花好好家的黄家娒,尚有一个正是好好。因问二人来此做甚?黄家娒把手向好好一招,叫他也至书房,见过众人。开口答道:“我们有两三天不到公馆来了,小先生记挂夏老身子不好,特地前来探望。怎的客堂内这样排衙?大少又穿着一身素服?难道夏老极好的一个好人,有甚变故不成?”少梅道:“正是他老人家已归了神了。”黄家娒装着满面惨容道:“可惜,可惜!夏老正好享福,怎么竟一病不起,这是那里说起?我家小先生好不命苦。”少梅诧道:“夏老故世,与小先生什么相干?不知何出此言?”黄家娒向好好一指,道:“夏大少,你那里晓得?夏老在生之日,早要把小先生娶回公馆,小先生所以一心一意嫁定夏老。别的不要说他,但看他脸上伤痕,便为帮着夏老碰和,被夏老的朋友贾维新所打。小先生看在夏老分上,万般忍耐,并没与姓贾的说过半句说话,只望他身子好将起来,与他细诉衷肠,早成眷属。如今却竟望了个空,还不是他命苦是甚?”
少梅听罢此言,向好好的脸上一看,果见眉梢边现出一大块紫肿。暗想。“姓贾的怎样下此毒手?”心中甚是不忍。又见好好人甚驯良,颇信黄家娒之言不似无端捏造。黄家娒见少梅看了好好,沉吟不语,暗揣他已经受哄,接下说道:“夏大少,你是狠明白,夏老当初既要把小先生娶回,小先生的生意,自然不问可知的了。但不知夏老病中,可曾提起什么?”少梅摇头道:“病中并没提起。”黄家娒假意踌躇道:“既然没有提及,小先生一片真心,可怜付于流水,此刻说也枉然。不过,夏老有些局帐,体贴小先生是个讨人,缓日可能算上一算?这话今天本不该说,因夏老有了娶小先生的意思,去年年底虽然付过些钱,没有结算,大约连今年尚差二百多块洋钱。
院中大小姐将来必要追究小先生之故,望夏大少必须原谅我们。”少梅不知此话虚实,只能含糊答应着。他怎知黄家娒的来意,原是与阿金商量下的,若是尔梅病体稍愈,叫好好移祸江东,向他索取伤费银洋;倘有三长两短,便与他儿子冒算局帐。
俗语说“死无对证”,不怕不拿他一百二百块钱。估计得甚是稳妥,只怪的是好好忠厚,脸上边装不出哀怨之色,口里头打不来荒诞之言。
虽然少梅被黄家娒所朦,幼安等旁观者清,已俱看出破绽。幼安更是心细,见好好眉梢上那块伤痕,紫血凝滞,好像是竹木所伤。又见车夫倒了一杯茶来,好好伸手去接,看他先将衣袖往下一扯,像是怕人看见两臂的光景。暗思:“莫非臂上也有受伤之处?”甚觉情有可疑。因此假与他握手戏谑,轻轻把衣袖褪上寸许。好好缩手不迭,露出几点血痕,已被幼安看见。问他:“这是什么?”好好盈盈欲泪,向黄家娒邪视一眼,只说:“患了身天泡疮,新近痊愈。”幼安明知不是疮疤,因黄家娒在旁,不便再问,将他衣袖放好,并无别话。却与少牧递个跟色,故意寻些正话,和少梅叙谈,使黄家娒坐不住身,与好好告辞回院。
幼安等他出去之后,始把适才种种可疑之处一一说知。叫少梅下次黄家娒再来,大可不必睬他。好好却须暗访他究竟因何受伤,切勿认为贾维新所打。戟三也说:“尔梅在日,各处局帐节节开清。那有拖欠好好之事?此话莫去信他。”少牧闻幼安说花好好不但眼角有伤,臂间也有血痕狼藉,他素知阿金生性狠毒,莫非被恶鸨虐待所致?把从前搭救柳纤纤的一片热肠,又移至好好身上,定要想一个侦探人员探明此事始末,把好好拔出火坑。幼安笑道:“倘要侦探此事,你我与好好不甚相熟,必得尔兰前去方好。”少牧道:“兰叔为人诚实,怎能充得侦探人员?”幼安道:“正因兰叔诚实,阿金方才不防备他,别人休想去得。况且,好好也是个诚实女子,遇见了诚实的兰叔,必能倾心吐露。若在他人面前,谅还不敢直说。”戟三点头道:“安哥此话甚是有理。但恨兰翁卧病在床,不能前往。”少梅听了道:“家叔连日服了戟三老叔的药,病已稍愈。昨天到过此间,寒热已经退净,不过身子乏力,大约不妨事了。”戟三喜道:“令叔昨日来过了么?他感的乃是外邪,只要寒热一退,身体便能日见健旺,决不妨事。但不知他今日可来?”少梅道:“昨天曾说要求戟叔转方,大约今日必来。诸位在此略坐,我叫车夫请去。”少牧道:“如此甚好,快差车夫请他速来,说我们有话面谈。并可烦戟哥顺便转方,真是一举两得。”少梅连声答应。
正要差车夫去请,恰好尔兰已来。与众人见过了礼,深谢戟三救治之恩。戟三先替他诊过脉象,验过舌苔,转了一张调理药方,嘱付他再服三帖,不必多服,此后只以保身第一,定可百病不侵。尔兰唯唯受教。少牧见戟三方已开好,遂把花好好和黄家娒即刻到来之事说知,央他到院探访一切。尔兰道:“梅哥要娶好好,当时果有此言。年终未算局帐,想来万无此事。至于被贾维新殴打一节,当日我也略有所闻,但眼梢上算是维新打的,臂上伤痕从何而起?此事真个大有可疑,待我马上留心访去。”戟三道:“兰翁去访此事,怎样一个访法?”尔兰道:“自然老实去问好好。”戟三笑道:“怎样进门?”尔兰道:“只算是打个茶围,就进去了。”戟三道:“好好向来你做他么?”尔兰道:“好好是家兄做的,我没做过。”戟三道:“既没做他,平白地打甚茶围?阿金等岂不犯疑?此事必须借着结算令兄的局帐为由,只说少梅重孝在身,不便出外,托你去的。算一算共有多少局钱,可以开消他们,他们才能不动疑心,得向好好乘机问话。你想是么?”幼安道:“戟哥讲得不错。兰叔照着干去,必能访出真情。但花好好最是胆细,盘问他说话的时候,须先好言安慰,只说告诉之后,决不转诉别人。他信兰叔诚实,必能吐露出来。倘然并没口风,你说他没有真话,梅叔这笔局帐,知道是有是无?将来不能开消,只恐难免阿金责备。他怕阿金为难,自然据实直陈,必无隐讳,兰叔此去,一定有功。”尔兰听了大喜,当下辞过众人,就要群玉坊去。众人说:“尚嫌太早,必得晚间十点钟后。”尔兰始又坐了下来,大家讲了一番闲话。幼安等至天黑告别,约定明日午后仍在此间会晤。尔兰就在少梅处吃了夜饭,又叫车夫拿了药方,到蔡同德赎好了药,先自回家。自已候至十点已过,坐了部野鸡车,到好好院中而去。
其时好好堂唱未回,阿金,黄家娒俱在房内,见了尔兰,甚是巴结,与他讲了回尔梅的病情,渐渐说到局帐。尔兰道:“今日正因此事而来。夏大少因白昼好好与黄家娒到公馆去过,晓得他老人家尚有局帐未清,但不知共有多少洋钱?自己因重孝在身,不便到此,故此央我前来问个实数,明后天好照数开消。”阿金听罢,笑逐颜开的道:“夏大少这样体恤我们,真是难得。又要二老费心到此,更是不安。夏老所有局帐并不狠多,是大约二百洋钱左右,待我叫帐房里抄篇帐来,便知明白。”语罢,叫黄家娒到帐房抄帐。不多时拿将上来,帐上写着:去年结少洋一百三十元,本年菜钱四台,局三十五个,另外在迎春坊柳絮春家碰和借洋五十元,共计二百有零,三百不到。其实四台菜钱,与三十个局,乃是真的,以外多是混帐。尔兰接来看过,假意说声“为数不多”,向衣袋里头一袋。
正恨好好怎尚未回,只听得楼下相帮喊一声“客人上来”。那楼梯上前面走的是皮鞋声音,后面又是一阵木底声音,皮鞋声是个客人,木底声正是好好,乃在台面上一同翻台过来,要在好好房中摆酒。所以那个客人上楼之后,见房间内门帘下着,便问:“可是房内有人?”尔兰闻有客人进来,因自己不做好好,不便占着,只好让他。
阿金口中虽说:“二老尽管请坐。”眼梢却向黄家娒一斜,暗叫他把尔兰掉到外房去坐。黄家娒何等在行?笑迷迷将尔兰一把拉至外房坐下,说了一声:“对不住你。”
要他千万坐坐再去。尔兰因尚要与好好讲话,见里房有了客人,估量着阿金、黄家娒必至里房应酬,正是绝好机会,因遂软绵绵坐了下来。黄家娒在旁敷衍一会,听里房那个客人坐定之后,便喊拿请客票来请客,黄家娒说:“好好自从夏老要想娶他,弄得生意甚清。今天难得二老到来,偏偏有人摆酒,这是二老脚气好的缘故,以后但愿你长来走走。夏老既已故世,你老人家来叫叫小先生也好。”尔兰听着,含糊答应。少顷,好好至房,匆匆的向尔兰叫了一声,回身即去,不便讲话。直至房中坐好台面,好好第二次出来,黄家娒到席面上应酬去了,阿金烟瘾发作,睡在里房后面的小房间内吸烟,尔兰方才捉到个空,细细盘问于他。
好好虽信尔兰老实,因畏阿金凶恶,初尚半吞半吐,不肯尽说。尔兰照了戟三嘱付之言,向好好恐吓数语,方始一五一十的细诉出来,并将身上伤痕,略略揭与尔兰观看,却叫他在别人面前不许提及半字。只劝少梅将洋付下,算是前世少欠着的,免得抄了局帐不来开消,阿金将来定要难为,非打即骂,抱怨我不会弄钱。尔兰听了这番说话,并见了身上伤痕,心中又是气忿,又是可怜。尚要再盘他阿金毒打之时,除了黄家娒,可有别人在旁,恰被黄家娒进房冲住。尔兰因已缉出真情,对好好说:“里房有客,快去应酬。”自己起身回去。黄家娒尚要留他再坐片时,尔兰不肯。回答:“缓日再来。”黄家娒遂与好好送至楼梯口头,并招呼阿金出房,向他咬耳朵说了几句,拜托把局帐交与少梅,请他付洋的话。尔兰一口应许,下楼回家而去。
一宿易过,明日起来,觉得隔夜又服了戟三的药,身子格外舒适。吃过午饭之后,便到少梅家中,等候谢、杜诸人到来,把探明好好被虐之事从头至尾细细告知,并将那篇局帐交与少梅,说:“内中只有四台菜钱,三十多局真是有的,其余俱是谎帐。”少牧听了大怒,说:“世上那有这样恶鸨?自己打得讨人这样,还想移祸旁人!”要央尔兰再往院中开导好好,叫他如柳纤纤一般的到济良所鸣冤。幼安止住他道:“此事无论兰叔不便再去。好好非纤纤可比,阿金更不似阿英姐疏于防范,能容好好一人出门。只恐画虎不成,一定翻受其害。”少牧道:“安哥这样说来,难道是罢了不成?”幼安道:“据了我的意思,这事须要仰仗戟哥,向新衙门出一封信,提案究办,方为稳妥。”戟三沉思片晌道:“出信未尝不可。但新衙门没有原告,不能凭着一纸空函,提人究问,此系定章如是。不如先向济良所写封信去,先把虐妓之事告知,使所中据函查究,然后面谒新署谳员,务请他按律重惩,才得万无一失。”少甫道:“济良所中,不知戟哥可有熟人?”戟三道:“所中办事,一秉至公。虽然并无熟友,既有公信前去,必定立时查办,决无置诸不理之事。”少牧闻言大喜,见书案上纸笔现成,随手浓磨香麝,轻吮文犀,写出一封信来,递与众人观看。见上写着:盖闻啼烟泣雨,飘零莫惨于流莺;折柳摧花,狠毒惯施夫恶鸨。太息胭脂狼藉,薄命谁怜?可堪血肉模糊,伤心莫诉!此贵所所以有济良之举,严虐妓之惩也。脱万花于惨劫,彼美蒙庥;懔三木之刑章,恶人知畏。望风首,恩重护花,祝露倾心,感深锄莠。兹有群玉坊妓花好好者:年华瓜字,碧玉出自小家;踪迹萍飘,飞琼谪来天上。只以双亲早逝,误堕火坑,遂教百苦备尝,难离绮障。屏间记曲,屡遭赤棒之施;帐底留欢,频强红丝之系。生涯略淡,呵斥交加,酬应偶乖,鞭笞立至。受假母阿金姐之虐,爻筮剥肤;遭佣妇黄家娒之谗,语堪毁骨。迩以莫须有之过误,竟受不忍言之摧残!钢扦乱刺,可怜遍体鳞伤;烟枪猛挥,不顾当头肉绽。惊得鹃魂几碎,躲避无从;致令鸡骨难支,凄凉垂毙!仆等寻春海上,偶为拾翠之游;选胜花间,得悉愁红之事。相敢为花请命,代乞余生;不教飞絮伤春,竟摧弱质。怜香心切,谨陈借著之书;临颖神驰,不尽系铃之望。专肃布达,祗候钧裁,诸惟慈鉴不宣。
众人看毕,俱说这一封信写得甚好,共议在书尾签名。戟三居首,其次尔兰,以下乃锦衣、鸣岐、聘飞、子靖、秀夫、敏士。诸人虽然并未到场,这是公信,列名的人愈多愈妙,况是公德之事,不妨先行署上,缓日关照他们。结末方是幼安与杜氏弟兄。少梅因苫次不便,没有书上。少牧提起笔来,一手写毕,又向少梅要了一个信封,问戟三:“此信可要送到师善里总所内去,还是四马路分所?”戟三道:“送至分所便捷。
那边有司事检查。”少牧点头称是。当下缮好信面,加好了封。问众人:“可叫那个送去?”少梅道:“待我叫车夫马上就送,不知可要请张回片?”戟三道:“倘有回片,请他一张。没有却也不妨。”少梅遂叫车夫进内,将信交代与他,叫他速去速回。少牧道:“所中接到此信,不知三日内可要发觉?”戟三道:“只恐不消三日,明后天就要访查。”少牧等深喜阿金、黄家娒恶贯已盈,花好好灾星将退,心中大是畅快。少顷车夫回来,说:“信已送去,交与一个老年司事之人。那人说不须回片,回覆老爷们收到便是。”众人晓得狠是妥当,俱甚放心,各自散归。
翌早杜氏弟兄起身,因闻三马路半斋总会的点心甚好,同往用些早点。路上边忽听有人说起群玉坊花好好家的鸨母阿金和佣妇黄家娒二人,因毒打好好,经济良所查知,昨夜被中西包探拘去,今早即须解堂讯问。少牧听了大喜,用过点心之后,与少甫至群玉坊左近打探一回,果有其事,赶紧回栈,告知幼安,约他同往新署观审。顺道至集贤里,将公信列名之事,向子靖说知,并央他转告锦衣等众人。幼安答应同往,三人先至李公馆,将事诉知鸣岐。鸣岐闻得惩办恶鸨,也愿同去观看。遂雇了四乘东洋车子,同赴新署。
这天各巡捕房解的案子甚多,好好那一件案尚未讯到。但见好好与阿金、黄家娒俱在堂下候审。好好战兢兢的,看他甚是担着心事。阿金、黄家娒面庞失色,分明是怀着鬼胎。忽见金子富也在堂口,身上边衣衫蓝缕,混在那些差役中间与人讲话。
幼安见了诧异,对少牧道:“子富怎的一寒至此?在那里与差人等讲些什么?”子靖低低的答道:“金子富自从与子多分产之后,境况大不如前。听说近来万过不去,在新衙门告了子多一状,说他分产不匀。第一张禀单没有批准,进到第三张,方得勉强准词传讯,却还没有落地。大约与差役等商量的定是此事。”幼安与杜氏弟兄听了,暗暗叹息,俱说:“本来狠好的一分人家,怎闹到这样收场?这多是子富狂嫖滥赌之误。将来这场官事,只恐不至两败俱伤不已,此种人真是不堪回首。”
各人正在谈论,只见堂上边已审到好好一案。先由济良所西董上堂禀明阿金、黄家娒虐妓情形,并把那封公信呈阅。中西官饬传好好讯问。好好上得堂去,因见阿金、黄家娒跪在旁边,吓得不敢吐供。会审委员传谕差役,叫他不必害怕,尽管直说。
好好始说了一句:“求大老爷伸冤。”会审委员见他眼梢上果有一块紫肿伤痕,问是什么打的,好好低低的说:“是烟枪。”差役叫他高声些儿,好好始放胆说:“毛竹烟枪所打。”会审委员命他走至案前,细细的看了一看。因新署向无官媒验伤,又叫他当堂把衣服略略解开,察视一过。见浑身针孔甚多,乃系铁器所刺,两臂两腰两胁两肋之旁多有,并有腐烂地方。会审委员大怒,立提阿金与黄家娒诘问。二人尚思抵赖,说:“眼梢上乃磕睡跌伤,身上系患天泡毒疮所致,不敢凌虐。”中西官以伤痕凿凿,岂许狡供?彼此会商之下,判将花好好交西董带回,发济良所留养,照章俟一年期满择配。
阿金、黄家娒交官媒管押,听候过堂覆讯重办。好好这才叩头谢恩,随同西董下堂,到虹口师善里总所而去。却还不知道是谁人写的公信救出火坑,直至到了总所之后,遇见柳纤纤也在所中,说起此事,纤纤替他打听出来,方晓得是少牧等众人所为。并知夏尔兰那天抄取局帐,乃是来打探实情,心中感激不置。暂且按下慢提。
再说幼安等见好好发所,阿金、黄家娒管押候办,各人大快。堂上尚有别案讯问,不去看他,大家出了新署,取道而回。少牧想起戟三未悉此事,故欲赶紧诉知,好待他拜会谳员,严办恶鸨,以为惩一儆百之举,使将来打讨人的,稍知儆畏,极是阴功浩大。因又雇车至平公馆去。岂知戟三早已外出,问他底下人是那里去的,回说:“即刻荣锦衣荣大人到来,同至新署拜客。”原来方才锦衣到此,戟三谈起写花好好公信之事。恰好隔夜有人请锦衣在群玉坊饮酒,得知阿金被拘,今日一定解讯。
既然公信列名,这是地方上公德的事,何妨与戟三偕赴新署拜会,请承审官执法严惩?故此马上雇了一乘马车,一同前往。少牧既悉是新署去的,深佩戟三言而有信,并仰锦衣同抱热肠,甚是难得。也不等二人回来,折回栈中,告知幼安、少甫,说:“阿金、黄家娒这回必定重办。明后天看各家报上的公堂案,便知果然。”
锦衣、戟三拜会谳员。谳员也因恶鸨虐妓最为恶习,本欲办个榜样,庶几稍革浇风,又得二人禀白,立时传谕原差,将此案晚堂提审。新衙门的定例:早堂与西官会讯,概不用刑;晚堂华官独断,却与地方有司衙门一律。虽然刑部有改除刑讯新章,彼时尚未颁发到署,所以审案时仍动刑责。阿金、黄家娒自恃着口齿来得,任情狡赖。谳员判每人掌颊五十,打得面庞红肿,牙齿内出了无数鲜血,兀尚熬刑不吐。
谳员恶他刁狡,喝各人鞭背一百。黄家娒是个乡妇,尚能勉强承受。阿金柔筋脆骨,打得杀猪般的在堂狂叫。始悔当初不该忍心害理,毒打讨人,今日自己受刑,真是报应。只得连称“情愿实招”,把怎样用钢扦乱刺,烟抢猛击之事一一承认。谳员恐他并非初次,追问以前有无别犯,阿金深怕再受极刑,索性把第一次责打,也招了个毫无遁饰。谳员又问黄家娒口供,黄家娒见阿金已招,不能再讳,也就一五一十的据实直承。谳员深怒二人残忍,当堂又喝:“每人掌颊一百,判于明日为始,派差协捕押,令在福州路一带游街三日,满期递解回籍。应在公堂拍照存查,永远不准再到上海。”判毕,叫官媒把二人带下,退堂。
阿金、黄家娒见此案办得狠严,黄家娒无法可施,抱怨阿金不应一口遽认。阿金有的是钱,回到押所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央人把现姘的姘夫寻来,将家中铁箱上钥匙交代与他,托他马上请个律师到堂翻案。律费不拘一千八百,明日必要他发信与官,免得游街出丑,稍迟即便不及。那姘夫接了钥匙,满口应许,赶紧办去。谁知这案情犯得不好,有些名望的律师人人不肯承办;没有名望的,请他出场,又恐无用。况且为时又甚局促,东跑西走了半夜,竟然请不到人。细想:“明日若与阿金见面,无言可答,倒不如罄其所有,收拾出门,暂避数时。且等阿金起解以后,再回上海。这一铁箱的金银钞票、珠翠首饰,连钱少愚处硬吃光他的在内,大约一共有五、六千金,岂不多是我的?落得尽情受用。”遂拿定了这个主意,半夜后回至宝兴里内,与佣妇们只说替他打点官事,竟然席卷而逃。临行时叮嘱佣妇:“倘然官事打点不好,阿金不能回家,你们只好各散。把屋中动用器具,变些钱钞,付给房金。余下的算做工钱,不必在家等候。”使他们也有些便宜可占,将来无人追究铁箱之事。况且这些重笨器具,不甚值钱,正好做个人情。这人那样算计,也算是精绝的了,却不道人有千算,天有一算。此人原籍天津,小名阿溜。本来是个乌师,如今得了这注横财,回至天津,想要拢副班子,买了好几个女子。后来竟因买良为贱案发,也吃了一场官司,把这些钱花得半文不剩,阿溜依旧是个阿溜,仍是一双空手,穷贱终身。一言表过,往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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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说阿金与黄家娒押在女所之内,满想着俗语说得好,“那怕天大官司,俺这里有斗大银子”,只要请到律师辩护,此案定能轻减,明天决不至照断游街,所以那一夜吃了个空心汤团,并不十分愁恐。那知次早忽来了四个差役,一个掮着块犯由牌,一个拿着一面金锣,一个执着两根铁链,一个捧着两面芦席小枷。进得所中,将铁链向二人颈上一套,牵着去见本官过堂,领取枷上封条,并在犯由牌上标朱。阿金一见,大惊失色。急问:“早上可有什么律师写信到所,请翻此案?”差役回说:“并无其事。”阿金始知所托非人,与黄家娒相顾大哭。差役岂容二人延挨时刻?催逼起行。二人无奈何,铁索琅珰,跟着原差见过本官,判下枷条,标好犯由牌,并由巡捕房派出两名华捕押同,至福州路一带游街。
一个差役鸣锣前导,一个差役高掮着犯由牌缓缓跟随,中间乃是阿金、黄家娒二人,最后是两个华捕弹压。所过之处,人山人海,万目来观。阿金因那天不防备竟要游街,身上尚穿着一件元色花缎羔皮紧身,二蓝绉纱薄绵小裤。看的人沿途喝采,俱说:“好一个体面犯人!平时打得讨人恶毒,今日正是现世恶报!”阿金听了,粉颈低垂,愁蛾双蹙。从衙门内出来,行过了垃圾桥、大马路等处,将近石路四马路了。看的人愈聚愈多,并因黄家娒是个乡妇,年纪又老,没一个人爱去瞧他,那些眼光,多钉紧在阿金一人身上。阿金好不难受,只恨街上边没个地洞,顿时钻了下去。
再三向差役相恳,才在洋货店内买了两方丝巾。一方兜在头上,一方围在颈中,略略有些遮掩。及至石路之上,偏又烟瘾发作起来,再难行动。又向原差哀恳,始吞了两个烟泡,勉强往前行去。到得四马路上,暂在济良所阶前略坐。此时哄动了无数游人,一层层围绕拢来,偌大一条马路,几乎不能行走。两个弹压巡捕,竭力弹压,方才放出一些路来。
此时幼安和杜氏弟兄也在栈中得信,同往观看,只因人多拥挤不上,在大观楼泡了碗茶,凭栏下视。只听那些闲看的人,多说阿金自作自受,正合了“可怜不足惜”
的一句俗语。并赞官府把他办得狠好,足使虐妓的一班龟鸨,一个个触目惊心。只有那些妓院中人,看见了不发一言,俱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少牧正在眼观耳听,见差人等催促阿金、黄家娒起身,要往东首而去。第一个差人将金锣鸣响,巡捕喝叫:“闲人站开!”忽然人丛中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走至阿金面前,放声哭道:“你怎知道也有今日?快快还我人来。”看的人见了,大家诧异。少牧定睛往下一瞧,也甚惊讶,撇了幼安、少甫,跑下楼去。正是:才见狂花愁陌上,又惊败柳泣风前。
要知哪个妇女是谁?为甚向阿金索人,少牧下楼何故,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