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海上繁华梦下》(41)
第三十一回谢幼安托讽蛀虫金子富狂斗蟋蟀话说谢幼安与敏士和杜氏弟兄来在百花里闻妙香家,欲请戟三、聘飞等前来饮酒。只因妙香房中有客,又因阿招姐开口太急,幼安假意回绝,少牧冒出房里的客人姓方。那客人恰巧把阿招叫进房去,众人不知姓方的究竟是谁,彼此猜摸不出。幼安盘问妙香,可知此人叫甚名字?妙香答道:“这人但晓得他姓方,混名叫小鬼,乃是阿招姐引进来的客人,这里难得来的。名字没有清楚。”少牧道:“此人多少年纪?
那里人氏?叫他小鬼,可是吃洋行饭的?”妙香道:“年纪尚只二十左右,所以人人叫他小鬼,并不在洋行做事,口音像是北人,却一大半已是上海说话。”众人正在叙谈,只见门帘揭动,阿招姐已拉了那个姓方的客人进来,原来并非别个,乃幼安、少牧屡次寻他没有寻见的方又端。
他自从夏尔梅娶许行云,做了一个媒人,又因金子富弟兄分产,手头弄了些钱,每日花天酒地,狂个不了。钱少愚受骗还乡之事,当初没有晓得,后来有人说起,深恨那几天没有与他遇面,错了个发财机会。后想少愚这户客人,乃是他荐与花好好的,阿金(珍)发了这许多财,饮水思源,不应把姓方的置诸脑后,遂去寻见阿金(珍),说了许多尴尬话儿。阿金(珍)知他来意,送了他二三百块洋钱,叫他外头不可多说。又端甚是得意,这几日所以东去吃酒,西去碰和,甚是阔绰。幼安、少牧几次寻他,想要用话劝化,不可堕了他老人家方端人的名誉,叫他及早回头,那里寻找得着?这日也是合当会面,又端没有和酒,一个人到一枝香番菜馆去吃夜饭,觉得甚是寂寞,叫了妙香的局。阿招把他拉进院来,坐得一刻钟还不满,恰值幼安等人到来。又端甚是眼尖,门帘里张将出去,知道四个人认识三个。本想招呼他们进房去坐,只因甄敏士没有会过,不要妙香恰是敏士做的,觉得有些不便,故而没有开口。
后来听得阿招姐打合幼安吃酒,并听见少牧说他姓方,始知幼安做了妙香。更防少牧已经瞧见了他,遂把阿招叫进房去,与他说明,后房的客,多是熟人,既要在此吃酒,不妨请他进来。阿招恐防幼安不肯,央又端出房,自去会他。又端故与阿招一同跑至里房。
幼安等见是又端,日来正要寻他,不觉心中大喜。彼此招呼过了,又令与敏士作了个揖,大家问过姓名,幼安请他坐下。又端邀众人到房内去坐,并说:“不知妙香是幼安做的,自己胡乱在此行走,真是岂有此理。”幼安道:“俗称‘妓女乃是客妻’,有甚拘忌?况我尚是初次至此,算不得一户客人。”阿招姐在旁插嘴道:“客人多是初次起的。谢大少初做我家先生,甚是客气。方大少虽是老客人了,却也客气非凡。你们既然是要好朋友,往后大家照应照应最好。并且照了我的意思,今夜谢大少可与方大少合摆一个双台,吃杯喜相逢的酒儿。”又端听了此言,心下甚是高兴,当场答应下去。幼安那里肯依?关照阿招姐说:“本来尚要请客,尽管摆个双台,堂薄上只许写在姓谢的一人名下。缓天方大少倘要请客,再来用酒。”阿招姐诺诺连声的对又端道:“谢大少既是这样客气,方大少今夜扰了他的,缓天你再请还于他也好。”又端始不便再说,只问幼安再请些什么客人?幼安叫阿招姐拿请客票来,写了锦衣、鸣岐、聘飞、戟三、秀夫五张条子,差相帮马上请去。
不多时,锦衣、鸣岐等五人俱到,连主人共是十人。阿招姐摆好台面,众人入席,幼安替他们写票叫局。写至又端面前,阿招姐道:“方大少自然本堂,不必再到外头叫去。”又端究因忌着幼安,要想另叫别人,阿招姐拗住不许。少牧要看看妙香与又端的交情,因问:“妙香心上怎样?”妙香道:“方大少做的相好甚多,知他喜欢那个,去叫那个?”阿招姐将眼梢向妙香一瞟,道:“方大少不喜欢你,今天也不来了,那有不叫本堂之理?”捉住幼安要写。幼安早已一挥而就,交与阿招姐,发将出去。又端倒觉得踌躇不安,妙香照例敬过了酒,唱过一支《楼会》昆曲,对幼安说了声“对不住”,转局至又端椅后坐下。本来妙香虽甚沉静,又端自父死以后,大变性情,已落入飞扬浮躁一派,叫了局来,坐不定立不定的,甚是轻薄,今天却因幼安在座,正能克邪,不敢十分放纵。妙香觉他大异寻常,知是幼安感化所致,暗暗敬重幼安为人。坐有十数分钟时候,乌师吹动笛子,唱过了一支《赏荷》,见台面上叫来的局多已到齐,起身别过又端,仍到幼安背后坐下。这才有些说话,向幼安谈谈说说,渐见意气相投。又端只因这一班人一个个说不甚来,坐在席上乏味,吸了一支香烟,立起身来,问阿招姐几点钟了?幼安知他要走,与少牧使个眼风。少牧会意,问又端道:“又端兄可是还要别地方去?近来的应酬好多。”又端勉强答道:“没有什么应酬,只因天已不早,舍间住在城中,故想赶紧回去。”少牧取出时辰表一看,道:“此刻尚只十点不到,怎说夜深?我们难得聚首,且再略坐一回,何必这样匆促?”又端始又坐了下去。
其时,台面上叫来的局俱已散去,只有少牧的柳纤纤尚没有走。锦衣偶说:“纤纤真是愈长愈好看了。俗语说‘一个女子十八变’,果然有些意思。”幼安借着这话,含笑说道:“你们晓得一个女子有十八变,可知一个男子也有十八变么?”众人听他讲得蹊跷,争问怎样变法。幼安道:“大凡男子至十六岁为成丁,未经成丁之前,不比女子,无所谓变。一成了丁,却就变化不测起来。读书的云程平步,霖雨宏施,变做了龙。讲武的八面生威,一方坐镇,变做了虎。高蹈的泉石忘机,山林终老,变做了豹。这三种人变得最是上乘。其次是升沉不定,荣辱无闻,变做了鱼,便有随俗波靡之势。再次是萦情利禄,罔惜声名,变做了贪,便觉不齿人类。”又端道:“贪是什么东西?”少牧道:“那就是官衙照墙上画的走兽。人家误呼他做麒麟,其实此兽名‘贪’。画在墙上,乃要官府进出,不时看见,使他触目警心的意思。如今那些官长,有几个留心在意?并且贪财爱贿的多,分明不是画了只贪,反似画了官府一个小照,说也真是可笑。”讲得众人大家发噱。敏士笑了一回,向幼安道:“已经有了五变,尚有十三变呢?”幼安道。“尚有十三变,多在败子身上。贪花无度,好色自耽,变做了蝶;败坏家声,灭绝世泽,变做了鸮;剥削戚友,吞噬亲朋,变做了狼;好作帮闲,甘为蜜骗,变做走狗;诱人嫖赌,倾彼资财,变做毒蛇;欺哄大姐,笼络倌人,变做恶蜂;三节未到,一溜逃走,变做百脚;杜门难出,仰屋兴嗟,变做屈蠖;典鬻田产,出卖房屋,变做蛀虫。”说到此句,将口一顿,微向又端看了一眼,道:“十八变中,最怕的是变做蛀虫。不变到这个地步还好,变了时,只恐人贫志短,东摸西偷,还要变鼠;否则,穷途落魄,潦倒终身,变做泥鳅;此时乡党鄙薄,妻子怨嫌,又变做蝇;见者无不生厌,卒之自戕其生,朝不保暮,必变至蜉蝣始已。我辈须眉男子,纵不能变龙变虎,却不可自变蝶为始,变至蛀虫,再从蛀虫变到蜉蝣。虽说人生如寄,不妨随处为欢,究竟也要自己检束自己,莫到后悔嫌迟的好。你们想是也不是?”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俱知幼安有为而言。又端自听他变蝶为始,明明句句说着自己,甚觉惶恐难堪。及闻到变做蛀虫,因端人南门内有所小小住屋,乃是他积了数十年教读束修,挣下来的,近由又端暗中典掉,外人没有知悉。今被幼安无意道着,心里头十分惊讶。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比打骂他更是难受。至于后来的变鼠变鳅一切,虽还没有变到,只恐照此变将下去,真要应到幼安所言,不觉悔心一起,栗栗危惧起来。等到幼安说完,他一时间不知转了无数念头,却呆呆的两眼望着幼安,一言不发,竟然想出了神。少牧不知他为了何故,问他想些怎的?又端倒觉打了一个寒噤,回说:“不想什么。我想幼安哥讲的这一番话,真觉有些意思。”少牧道:“安哥是个独清独醒的人,讲出来的说话,自然深有意味。即如我上次到申,若没他提撕警觉,那能够唤回痴梦,跳出迷途?所以他不但是我的益友,更是我的畏友,就是这个缘故。”幼安道:“益友二字谈何容易?譬如今夜,我们在花天酒地,益在那里?不过我谢幼安生平待友,遇到可以进言的时候,从不肯缄默不言罢了。”鸣岐太息道:“朋友间能尽忠告之言的人,能有几个?即此便可当个益字。又端兄,你想是么?”
又端连声道是,心中从此敬服幼安。幼安见他听了方才那番言语,不但并没见怪,反有悔悟之意,深幸此人尚可改过,遂于散席后,索性将他邀往栈中,又与杜氏弟兄竭力劝化一回。直至一点多钟,劝得他把从前所作所为,一一自己认错,立志痛改前非,方才放他回去。并叫他从此以后,家中闲着无事,不妨常至栈中坐坐。一要体察他是否真心感化,二要使平日的那班淫朋狎友渐渐疏远开来。
别人不甚打紧,只有那金子富,自从弟兄分产以后,他把又端当做心腹至交,每天必在升平楼开灯会面。一次,忽然数日不见,不觉心下诧异,逢人打听他这几天那里去了。旁人也说面多没见,子富好不乏兴。一日独自在升平楼吸烟出来,遇见一个短衣窄袖之人,一手携着一个五六寸长的竹管,一手拿着一个小铁扒儿,一个铁丝罩子,兴匆匆往西而行。子富估量他竹管里乃是蟋蟀。十月中旬的天气,正是斗蟋蟀的时候到了,赌里头的输赢,别的多曾顽过,这东西却还没有,何不买他数盆,到册场上斗他一斗?倘或有些财运,说不定也好赢他几百块钱。遂把那人叫住,问道:“你这竹管里的蟋蟀乃是那里捉得来的?可肯给我瞧一瞧么?”那人听有人唤他,站住了脚,把子富子细一看,笑嘻嘻的答道:“这蟋蟀乃在徐家汇乡间才捉来的,足足守了他三个黄昏,今天才得到手,真是绝好的一只紫头黄蟋蟀。谱上有的:‘紫黄常带三千口’。若到册场去斗,怕不是一只无敌将军?不过已经有了主了。老班倘然欢喜此道,那边乱砖里尚有一头,声音极好,明后天我可替你寻来。”子富不悦道:“你说这蟋蟀,已经有了主人,那主人是那一个?怎的尚在你竹管里头?”那人道:“这主人说起来谅也晓得,就是一树梅花馆翁梅倩。他今年养了无数蟋蟀,这一头是他预定捉得来的,愿出我四块洋钱。”子富道:“翁梅倩养了蟋蟀,也到册场去斗么?”
那人道:“斗不斗没有清楚,他只叫把好的捉去,真个是不惜重价。”子富含笑答道:“梅倩真是会顽。但他肯出重价买你,难道我不肯出价?你且随我上楼,把这蟋蟀与我看了,他出四块,我出五块六块也未可知。”那人踌躇半晌,道:“如此也好。”
子富遂回上升平楼去。那人也跟着上楼,把竹管拿将出来,递与子富细看。果见好头蟋蟀,身躯甚是雄伟,跳跃也甚矫捷。那人又在身畔取出一根草来,向竹管内拔了几拔。那蟋蚌张牙来啮,露出一口白牙。子富道:“我往常听得人说,蟀蟋的牙红的最好,怎样却是白的?”那人道:“这是淡青蟀蟋,不是紫头黄了。谱上有的:淡青生来牙要红。与紫头黄是两种的。”子富道:“紫头黄谱上怎说?”那人道:“谱上讲究,紫头黄,说他‘头似樱朱项似金,浑身蜜蜡一般形。牙钳不论五颜色,斗尽三秋不肯停’。老班,我要卖你的钱,怎能骗你?将来想你要到册场去做输赢的,输了时岂不怪我?”子富被他说得天花乱坠,当下定要买他。给了五块洋钱一张钞票,那人不肯,决要六块,不然情愿卖与梅倩,免致失信与他。子富只得加足六块,并对他说:“明后天再有好的,尚要多买几头。”那人连称“晓得”,又笑嘻嘻的说道:“没有请问老班贵姓,府上那里?缓天有了好的可以送来。”子富答称:“姓金,每天在此开灯,只要送到这里。”还问那人叫甚名字,那人回说:“名唤黄六,每年靠此为生。金老班买了我的蟀蟋,将来册场上可以陪你同去,随便什么场子,那个不认得我?老实说我到了场,他们那班牵草的人,包你不敢作弊。否则只恐你防不胜防。”子富闻言大喜。当下付清洋钱,拿了蟋蟀回转家中。叫车夫到缸甏店去敲开店门,买了十数个蟋蟀盆来。预备缓天再有好的,多养几盆。那黄六却暗笑子富是个户头,一只中等蟋蟀不过身子大些,却靠了说话来得,骗了他六块洋钱。莫说卖与别人不要,就是卖与梅倩,他也要识货些儿。有了这种主顾,不发些财,也是没有日子的了。隔了一天,又到升平楼卖了两头与他。一头说是粉底皂靴,又名天青地白,一头叫做白头银背,每头四块洋钱,算是格外便宜。再隔了三五日,黄六大大小小的更不知捉了多少,一齐卖与子富。凡是谱上有名的红麻头、白麻头、金丝颈、银丝颈、黄麻头之类,几于无一不备。只消那虫的头上微红,就说是红麻头,颈内微黄,就说是金丝颈,诸如此类,信口开河,骗了好几十块洋钱。后来又提到两头微怪的蟋蟀,一头颜色略青,身材甚小,一头浑身乌黑,两翼微圆,每头要卖二十块钱。子富诧他太贵,黄六道:“青的名叫正青,谱上说:‘正青头似菩提珠’。你看这蟋蟀的头,不是青而带圆,宛似菩提珠一样么?真是难得有的。黑的名铁弹子,也是奇种。这两个虫老实说拿到册场上去,包得住十斗九赢。翁梅倩也曾见过,还过我三十块钱,因我定要卖足四十,故而没有成功。”
子富其时已被黄六骗入魔道,当真出他四十块钱买了下来,问他:“这几天,外间可有册场?我的蟋蟀已不少了,明后天可帮我斗去。”黄六道:“册场那天没有?无奈这是犯禁的事,并没一定所在。明天是礼拜六,法华有个很大册场,输赢一百枝花起码,礼拜日改在龙华西首,这场上狠可去得。斗的人多是些乡绅子弟,不比西门内、南门外这些起码册场,斗到数十枝花,输的人已要发极,说不定闹出打架等一切事来。”子富道:“法华、龙华出路好远。”黄六道:“近处地方查得严紧,开不起来。
前数天,山家园左近听说有人借了场子顽过一次,不知怎样漏了风声,几乎捉到巡捕房去。如今,租界上断不敢了。”子富道:“山家园有过册场,翁梅倩可曾去过?”
黄六随口答道:“怎么不去?听得赢了几百枝花。”子富被他更说得心痒难熬,约定明天一准同到法华斗去。叫他吃过了饭,在此等候。黄六道:“法华路远,吃了饭去,只恐不及。早些为妙。”子富道:“那边可有马车?”黄六道:“册场设在乡间,离法华尚有三五里路,必须换坐小车,甚是耽阁工夫。后天龙华去,也是一样。”子富道:“既然如此,我便起个早起。九点钟你在此等我也好。”黄六诺诺连声而去。
子富这一夜回至家中,吸了半夜的烟,把养着的数十盆蟀蟀这盆看看,那盆瞧瞧,甚是高兴。却想先拿那几盆出门去斗,拣来拣去,拣了当日买的那头铁弹子,与第一次买的紫头黄。这两头最是心上爱些,初次与人开手,必得要发个利市。主意已定,遂把两盆蟀蟋放在一处,取块白丝巾包裹起来,以便易于携带。收拾已毕,方才上床略睡。一觉醒来,自鸣钟已敲九点,慌忙盥漱过了,随意吃些早膳,开箱子拿了三百洋钱钞票,叫包车夫备好车辆,取了蟀蟋,兴匆匆到升平楼找寻黄六。黄六早已等候多时。子富因马车不能直到册场,坐去甚是不便,替黄六唤了部野鸡车,自己坐了包车。赶紧发脚,奔到法华,日将正午。二人在镇上边拣个清净些的饭店,吃饱了饭。黄六叫把包车停在镇梢空地之上,要想叫部小车,那知再也没有,只得慢慢跑去。约行三里之遥,见有一所高大房廊,像是人家祠堂模样,黄六说:“这册场就设在祠屋里头。”二人敲门入内,果见屋中聚了一大群人,放着无数蟋蟀,正在那里各做输赢。场主人见子富身上体面,手中携着两个蟋蟀盆儿,知是斗虫来的,敬烟敬茶的,甚是亲热。问子富:“盆里两头宝虫,谅来多是无敌大将,不知是那里得的?”黄六插口道:“那是我寻给他的。一头是铁弹子,一头是紫黄头,真是名件。”说着,把两个盆打将开来,给场主与大众来看。大家多说好虫,今天不知可有斗得上的,并不知要斗多少枝花?子富听了,满心欢喜,回说:“少了不斗,起码一百枝花,每枝一块洋钱。”众人面面相窥,说每枝一块洋钱,未免太大,没人奉陪。场主人想了一想道:“老班要斗大花,有个客人还没有来,且请略坐一坐。此人姓包,单名一个瀛字,最喜欢的乃是此道。他也有两个好虫,一个是蜈蚣变的,一个是水蜒蚰变的,也因斗得筹数太大,并且没遇好虫,尚没斗过。今天正是棋逢敌手,待我马上差人请去,包管一请便来。”子富闻蜈蚣、蜒蚰会变蟋蟀,甚是诧异,私问黄六:“可有此事?”黄六道:“怕他则甚?你这铁弹子是铁蝴蜂变的,紫黄头是灰蚱蜢变的,当初我只道你晓得来历,故而没告诉你。停刻那姓包的到了,只管放胆与他开斗。拿得定决不输钱。”子富异常胆壮。因姓包的尚没有来,站在旁边,看人家斗过几盆。那输赢多只三十五十块钱,不在眼内。
少顷,包瀛已到,当真携着两个蟋蟀盆儿,当众开看。那虫身俱不狠大,头项却甚肥圆,背脊比众稍短,而腿最长。颜色一头是青中带黑,一头黑内带青,这才真正蟋蟀谱上有的。原本说蟋蟀一名莎鸡,又名促织,又名蛬,有青黑黄紫各色。青黑为上,黄紫次之。头项肥,腿脚长,身阔背短者最佳。生于草上者软,砖石上者硬,浅草瘠土者性和,乱石深坑者性劣。包瀛那两头蟀蟀,若说他是蜈蚣变的,蜒蚰变的,这也不过讲讲罢了,不过的真从深坑乱石中搜捕出来,其性极劣。加之包瀛得了此虫,照谱饲养,每日吃的是鳗鱼、菱肉,芦根虫、扁担虫,熟粟子、黄米饭之类,调养得力足神完,比子富胡乱给些冷饭清水,真有天渊之判。况且子富这两个虫,虽是一青一黑,其实青的产在乡间浅草之中,黑的产在人家壁间瘠土之内,并不是什么异品,怎能斗得过人?只因误受黄六之骗,遂把他当做世间少有,天下无双,却将包瀛的蟋蟀,并不放在心上。
包瀛是个惯家,把自己的蟀蟋盆交代帐房编号收储之后,将子富的蟋蟀细看一遍,虽然明知他没有用处,却故意称赞一回,问他要斗多少枝花,子富说:“斗一百枝,每枝一块洋钱。”包瀛笑道:“册场上的定例,每枝花一角洋钱,怎说一块?你要输赢大些,可以多斗几枝,岂不一样?”子富呆了一呆,私问黄六怎样?黄六含笑对包瀛道:“金老班与你说顽罢了,他到得册场上来,那有不晓得规矩之理?无非他养了两头好将军,不满一百块钱不斗的意思。”包瀛道:“要一百块钱,不是一千枝花么?他这两头蟋蟀果然狠好,我的只恐斗他不过,不如减去四百枝花,斗六百枝可好?”子富闻包瀛这样说法,愈不肯减。包瀛沉吟半晌,问:“那个可来帮几枝花?我就与他斗上一斗。”后来有两个人,每人帮了他二百枝花。帐房将二人的蟋蟀,照例用厘戥秤过分两。包瀛的每头多只四厘,子富的铁弹子重四厘二毫,紫黄头竟重至五厘光景。包瀛只愿与铁弹子斗,因紫头黄身体较重,口口声声的不是对手。子富说:“先与铁弹子斗也好。”包瀛始叫帐房把自己黑的那一头蜈蚣变的,与铁弹子一齐捉入斗笼之中。
牵草的问明二人并无别话,把中间的竹栅剔开,捵进草去。铁弹子先自开牙猛啮,黄六说他好勇。蜈蚣变的也开了牙,彼此渐渐恶斗起来。铁弹子要啮蜈蚣变的颈项,没有啮到,却被蜈蚣变的在他腿上啮了一下。铁弹子吃耐不住,顿时竟变了个溜弹子,铩羽狂逃。包瀛与两个帮花的人,大家拍掌称好。子富心中不信,怕是牵草的有甚弊端,正要动问黄六,那牵草的重又将草牵动,把铁弹子牵近蜈蚣变的身旁。此时两个蟋蟀斗在一团,约有十数秒钟左右,铁弹子被蜈蚣变的啮住颈项,抛出一二寸远,蜈蚣变的振羽长鸣,铁弹子受伤已重,扒多扒不起来。牵草的尚恐子富不服;再牵第三次草,好笑铁弹子这回缩做一堆,动也不动,分明输定的了。牵草的将草一放,向包瀛称贺数句,把两头蟋蟀捉了出来,交与场东,各归盆内。
子富气得目瞪口呆,只问黄六:“怎的铁弹子这样不济?”黄六没有话说,只叫他再把紫头黄出手翻本。子富遂在身边摸出三百块钱钞票,一齐交与场东说:“一百块已经输掉,费心给与姓包的取去。尚有二百块,交与帐房,那个再敢斗紫头黄?这回须斗二千枝花。”场东诺诺连声,交代下去。
包瀛与两个帮花的收了洋钱,十分欢喜。彼此商议之下,情愿再把那蜒蚰变的,与紫头黄做个高下,准斗二千枝花,譬如初次没有赢过。子富心中大喜,帐房把这两头蟋蟀,照前捉入斗笼。若照大小看时,紫头黄气概非凡,蜒蚰变的岂是他的对手?
那知道虚有其表。上回的铁弹子尚能与蜈蚣变的互啮数口方才咬败,这回的紫头黄见了蜒蚰变的,更如克星一般,只被蜒蚰变的浑身乱啮,连还口多没有还过,几乎啮到个半死方住。眼见得紫头黄输的众人多说:“这才应了句‘小鬼跌金刚’的俗语。”
向包瀛称贺不迭。牵草的把蟀蟀向斗笼捉出,交给帐房归入原盆。场东送了包瀛两架纸扎的三马大花,连钞票、蟀蟋盆,叫人送他回府。对子富说:“今天金老班财运不好,明天再在府上请几头无敌大将出来。我们册场移在龙华,仍与黄六同来,一定得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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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富无精打采的与黄六回去,路上不免埋怨于他。黄六把斗败的两头蟋蟀尚替子富拿着,子富问他何用?黄六道:“我要拿回去医治好了,再到册场上见个高低,试试我的眼力究竟甚样?”子富笑道:“今天斗得这般大败,难道你将来还想他赢?
况且蟋蟀是一个虫,有甚法儿医治?”黄六道:“蟋蟀若病积食,把清水拌些红虫他吃,立刻就消;若是冷病嚼牙,要吃带血蚊虫;若是热病,要吃绿豆芽尖;若是斗后粪结,要吃粉青色小虾;若是斗伤,用自然铜浸水点他,浑身伤痕即愈;若是牙伤,用茶姜点牙;若是咬伤,用童便调蚯蚓粪点;若是气弱,要吃竹蝶;若是身瘕,要吃蜜蜂。这多是医治蟋蟀妙方,载在谱上,怎说他没有法儿?”子富听黄六说了这一大篇的医方,忽又着起魔来,接口问道:“照你这样讲来,蟋蟀有病,医得好他?倘然没病,吃些什么东西可使他临斗有力?”黄六道:“临斗该吃熟栗子、扁担虫之类,你昨天可曾给他吃过?”子富道:“我不晓得这些方法,只给了些冷饭他吃,没有别的。”黄六跌足道:“好好的两头蟋蟀,被你这样糟踏,怪不得要输与人家,这是那里说起?我懊悔没有把养蟋蟀的诀儿预先告诉着你,但你也不该这样大意,并不来问我一声。并且还有一件,我前天捉给你的几个油葫芦呢?子富笑道:“油葫芦不会斗的,要他则甚?多已被我放他走了,一个也没有留得。”黄六不等讲完,连把眉头皱了几皱,又说出一番话来,埋怨子富不好,辩明今天铁弹子、紫黄头虽然斗输,并不是自己失眼,把坏虫当做好虫,要引动他把别的蟋蟀明天再到龙华斗去,暗中又好弄钱。正是:
莫把人言轻取信,须知贪字易成贫。
要知黄六向子富说出何话,子富再到龙华去斗蟋蟀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