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海上繁华梦下》(39)
第二十九回妓嫖妓摆酒闹奇闻强遇强游园约鏖斗话说幼安等众人正欲观看那周病鸳所定的梨园女榜,忽然来了个人,问:“你们看些什么。可也给我瞧瞧?”众人见是锦衣,大家起身相迎。敏士笑道:“我们在此看榜,锦翁来得正好,请看可有贵同年在内。”锦衣随手拿起一张报来,一看呵呵笑道:“原来乃是菊榜。敏翁怎的拿我开怀?但我辈傀儡登场,功名本如儿戏,与他们认个同年,却也有何不可?”敏士又微笑道:“菊榜同年你可认得?还有张女榜同年,你也能相认么?”少牧摇手道:“他本是一个探花,若与女榜认做同年,岂不被他占尽便宜?此事我可不依。”说得众人狂笑不已。幼安止住了笑,看那女榜序文。众人也来同看。见序中有“两大生才,何限男女?中国重须眉而轻巾帼,致女教不立,女学不兴,四万万人民几费其半。而惟至微至贱之女乐,近数年来乃得大有进步”云云,俱为击节赞赏。次看那些获第女伶是:一甲状元郭少娥。举止大方,姿态明秀,工唱须生,如《取成都》、《捉放曹》、《举鼎观画》、《文昭关》、《沙陀国》诸剧,俱擅胜场。至若《开山府》、《打鼓骂曹》、《洪羊洞》、《李陵碑》、《九更天》、《铁莲花》、《天雷报》等剧,尤极激昂悲感之致,能令老伶工一齐手。须眉巾帼,仅见此人。
拔置状头,定符众论。评云: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雍容华贵,卓尔不群。赠诗云:鞠部年来细品评,会逢此豸便移情。偶拈彩笔抡高下,为唱鸿舻第一声。冠冕群仙意气豪,蛮靴窄窄踏金鳌。官场儿戏多如此,似尔还能立品高。替他端正写泥金,体贴东皇一片心。夜草绿章三叩首,年年休待乞春阴。居然巾帼有须眉,谁道男儿胜女儿?黄鹤楼中留好句,阿谁振笔再题诗?
榜眼张福宝。简洁精当,绝无瑕疵,工唱秦腔青衣旦,如《十万金》、《紫霞宫》、《汾河湾》、《九件衣》等,皆其得意之作。兼唱二簧,如《祭长江》、《玉堂春》诸剧,亦能出人头地。有时唱须生,老气横秋,不可一世,女梨园中不易才也。使无少娥珠玉在前,则拔冠全军亦所不愧。今以第二人屈之者,位置限之,非抑之也。评云:如并州剪,如哀家梨,撩人醉服,沁入诗脾。赠诗云:个人品格比梅花,合住孤山处士家。坠溷飘茵缘底事,旅魂消尽在天涯。听到当场激楚音,一腔哀怨怆人心。我来顾曲银灯下,似把《离骚》细细吟。豪竹哀丝满剧场,此儿久把姓名扬。翩翩一鹤惊凡鸟,奋翮秋风独引吭。偶然短气似才人,斯世原难假笑颦。我有生花一枝笔,可能为汝脱风尘?
少牧道:“这张福宝,上回冶之、志和讨娶媚香、艳香,在聚丰园公分演髦儿戏,彼时已不在申,此刻不知在什么地方?”敏士道:“现闻在汉口演唱,甚为名重一时。”幼安道:“可知人贵有才,何地不能自立。那与敏翁说的探花白兰花,差得远了。”少牧道:“我们看白兰花,当时怎样评语?”于是重又看将下去,见:探花白兰花。娇小玲珑,憨态可掬,工唱花旦,如《桃山洞》、《胭脂虎》、《关王庙》、《拾玉镯》等,皆当行出色之作。描摹神态,惟妙惟肖,诚后来之秀也。畀以上林一枝,庶足鼓励后起,盖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者。评云:大璞之玉,蕴椟之珠,莹洁可爱,圆转自如。赠诗云:娇鸟翩翩出上林,轻啼宛转引诗心。下风侥幸何人立,俗耳休来听好音。此豸娟娟信可人,宜颦宜笑更宜嗔。阿谁艳福深如海,消得真真画里身?东墙宋玉赋闲情,活色生香画不成。绮业未除工绮语,窥臣端只许卿卿。前身依约住瑶台,底事无端堕劫来?赢得群仙来顾曲,人人都说可怜才。
幼安道:“照这榜上看来,开榜的人当时何等契重于他。那料他一第之后便尔不图上进,这真是深负栽培了。”敏士道:“怎的不是?”少甫道:“这张榜的评语、赠诗比菊榜等细腻熨贴。我们再往下看去。”又见:二甲传胪金处。唱净面,声音宏亮,口齿清利,台步亦雍容娴雅,不疾不徐,一洗女伶习染。男伶中著名之李长胜且瞠乎其后。善演《捉放曹》、《沙陀国》、《御果园》、《草桥关》、《探阴山》、《黑风帕》诸剧。评云:熊熊旭日,朗朗天风,庸中之俊,雌中之雄。赠诗云:铜琶铁板大江东,粉黛登场便不同。几辈披襟来挹爽,问谁领略到雄风?响遏行云信有由,还教喝住大江流。一声长啸狂如虎,石破天惊我欲愁。震惊俗耳仗斯人,音绕雕梁绝点尘。毕竟曲高才和寡,不劳词客谱阳春。胪声隐隐上蓬莱,正是文人得意回。宴罢琼林歌一曲,九天阊阖五云开。
二名张贵廷。唱须生,逼真男伶态度。善演《汴梁图》、《杀庙》、《三疑计》等戏,并唱二簧《打鼓骂曹》、《九更天》、《鱼藏剑》、《探母》诸剧。赠诗云:画眉家世说张郎,灵气偏钟窈窕娘。更莫临风消鬓影,教人撩乱九回肠。
三名周处。唱须生。工演《审头刺汤》《坐楼戏凤》诸剧,兼唱净面,如《除三害》《铡美案》《御果园》等,俱能生色。与金处合演《双包案》洵属珠联璧合。赠诗云:十年香国久蜚声,一上氍毹辈辈倾。听到斩蛟堪发噱,竟将周处自通名。
幼安读到此诗不禁狂笑,说:“天下那有这样恰好的人,唱恰好的戏?遂题出恰好的诗来?真所谓巧不可阶!”众人也说:“真个好巧。”再看周处以下诸人,乃陈长庚、一阵风等七人,又三甲陆小宝、冯月娥、王巧玉、小连奎等十七人,而以须生吴新宝为殿军。赠以诗云:欲把龙头属老成,那堪后辈尽蜚声。借君殿榜非无意,后劲从来要盛名。幼安说:“他真是位置妥贴。”少甫道:“陈长庚、一阵风为髦儿戏武伶中杰出之才,置在二甲,想因珠玉在前之故,这也罢了。小连奎如何在三甲之内,不与文榜中的刘廷玉同一名次颠倒么?”敏士道:“陈长庚、一阵风彼时所演各戏尚不十分出众,小连奎当初也不过尔尔;如今却士别三日,便当刮目了。若使有人重开女榜,怕不高掇巍枝。这真是俗语说的‘今非昔比’,不能责备主司。”少甫道:“原来如此。”幼安道:“这几张榜揭晓之后,一定是众论翕然,但不知可有题词一切?惜乎为日已久,不能将《消闲报》一一翻看。”敏士道:“放榜后题词甚多,可惜这些报一时间检不出来。却还记得有一个人于文武两榜后,题了四首七绝,乃是集京戏名的,颇甚自然。”幼安道:“这诗你可背得出么?”敏士想了一想,道:“尚还背得出来。”
遂念给幼安听道:
状元谱上认题名,也算风云会玉京。及第同夸金榜乐,绝胜买汴梁城。何必魁星现宝光,斗牛宫阙焕文章。傲他金马门前客,一样琼林宴玉觞。三百六十进士多,玉堂春满听鸣珂。何如鞠部群英会,双状元开文武科。指日京津战太平,回龙阁畔奏新声。何须更喜封侯贵,高夺秋魁早得名。
敏士背毕,幼安道:“这四首诗,集得真是天衣无缝,此人戏名好熟。”敏士道:“此人戏名甚熟,这几首诗不过略见一斑。闻他尚有一部戏迷传新书,形容官场如戏。
书中一名一物,皆集戏名而成,多至千数百出,连三十回的回目俱用戏名作对,真觉别开生面。此书现将出版,待他印成之后,坊间有了售本,定当送—部来。”幼安道:“这书谅来定有可观,将来出版之后务望赐我一部。”少牧也因先睹为快,嘱敏士多购一部。敏士点头答应。
锦衣见众人语毕,微笑说道:“你们菊榜已经看完,论诗也论毕了,我今天特地前来奉约诸位晚间小酌,不知可俱有兴?”幼安道:“锦哥今夜在那里请客?”锦衣道:“上次你们诸位到申,少甫大哥在徐园赏菊,结了一个诗社,甚是有趣。如今又值菊花时节,无奈今年花不甚多,园中并未陈设。天乐窝、小广寒等几个书场与丹桂、群仙等几家戏馆却因万寿将近,各家搭了几座花山,藉(示)词庆贺,甚是热闹。最奇怪的是棋盘街幺二堂子,年年借着那菊花山招徕游客,共赏秋光,今年却踵事增华,也借了庆贺万寿为名,在各日报刊登告白,说得天花乱坠。闻高升堂搭得最为精巧,菊花有一千余株之多,并有绸绢人物灯彩一切点缀其间,甚是好瞧,所以今夜想请诸位同去一叙。”少牧偶谑道:“妓院庆贺万寿,真是千古创闻。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庆贺必须衣冠,难道那开妓院的龟奴也戴着顶子,拖着翎子,披着褂子,钉着补子,穿着靴子,一样的三跪九叩首么?”这几句话,只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少牧笑了一回,取时辰表一看,已经四点三刻多了。十月里的天时甚短,屋子里将次昏黑,因把《消闲报》折在一处,交与敏士收起,向着众人说道:“既然锦哥有意,我们怎敢失兴?不知此刻便去,还是另约一个时刻?”锦衣道:“我们一同出去。闻得鸣岐、聘飞、秀夫多在小花园总会碰和,不妨约他同往。”众人多说很好。遂出了长发栈,同到小花园,寻见三人。恰好八圈庄刚才碰毕,正要出外。锦衣把到高升堂去吃酒的话说知,三人也甚有兴。大家不坐车子,一路谈谈说说,不知不觉的已到了棋盘街口。只见街上边车马喧阗,挤得几乎路多跑不进去。
好容易走入弄中,进了高升堂的大门,众人因这个所在俱不甚去,彼此没有相好在内,照例应喊移茶,随意选他一个。那知移茶时出来了四五个人,内中有个半老的妓女,将次进房,忽又飞也似的缩了回去。幼安最是眼快,见此人并非别个,乃是楚云,憔悴得比前更不是了,暗与少牧说知。少牧急忙举眼看时,楚云已脸涨通红,退至天井中间,躲向花山背后而去。少牧要问明名字,叫他出来。幼安不许,说:“人家潦倒到这个地步,也甚可怜,何苦再去嘲笑于他?”始只向本家老娘姨问了一个名字,知他改唤做谢秋芳。那老娘姨不知就里,听见有人问起,只认是看上了他,连说:“可要唤他进房?这大小姐是长三上调进来的,品貌又好,曲子又高,应酬工夫更是一等,不知那位大少带他?”幼安连连摇手,叫他不必去唤,并说:“二少因见看他年纪大了尚在堂子里头,故而问你一声,并不是有甚别的意思。”那老娘姨始不再言。
其时锦衣已选中了一个柳小青,乃是十三四岁的雏妓,面貌尚还清秀。小青遂领着众人进房,装上一碟瓜子,一碟生梨。照例将瓜子敬过,一一动问客人姓氏。房间里人因见锦衣等衣服华丽,举止大方,知道多是好客,要打合主人家吃个双台。锦衣因逢场作戏乃是难得的事,当下一口应许。并与众人说起前年屠少霞在双富堂赏菊花山,吃了多少台酒,今年只有一个双台,比较起来,差得远了。幼安道:“讲起少霞,竟然回头是岸,近来变了个人,真是难得。若然今天也在席上,只恐抚今思昔,不知他懊悔到个怎样。”少甫道:“古人说‘人生五十,当知四十九年之非’。何况少霞,怎得不悔?”少牧且不和众人讲话,只向小青盘问谢秋芳生意如何。小青道:“秋芳虽是长三上调进来的,自从八月里起只吃了三五台酒,碰了三四场和,尚不满十个花头。堂簿上的堂差比姊妹们也最是少些,谅因花运不好之故。”少牧听了,暗暗的叹息不已。鸣岐因幺二妓院里的房间不比长三书寓宽敞,坐了一回觉得乏趣,催促锦衣入席。小青道:“花山下现在尚有台酒,将快散了,对不住众位略坐一刻。”
鸣岐遂与聘飞两个出房闲步,偶伏在走马楼的阑干之上,向下一瞧,大呼奇事,回身跑进房中,告知锦衣等。众人一齐至走马楼,往下观看。只见楼下正是花山,花山下摆着台酒,那主人不是别个,乃福州路上有名妓女,人人俱认得他的翁梅倩。座中坐的西安坊沈宝玉等,有一大半俱是妓女,更夹着两三个似妓非妓的人。夏尔梅娶的许行云也在其内,一般的男装服色,在那里据案大嚼,却每人叫了两个出局,说说笑笑的甚是得情,自己几乎忘了是个女子。幼安等大家诧异道:“上海真是无奇不有,若援龟嫖龟须罚三担灯草灰之例,不知妓嫖妓应该罚些什么?”少牧道:“席上主人是翁梅倩,不必说了。第一椅上是许行云,第四椅上是沈宝玉,第五椅仿佛是杜素娟,第六椅是钱宝玲,第七椅是潘小莲,那第二、第三椅上的两个面生之人是谁?第八椅上这人虽甚面善,却也想不起来。”戟三道:“第八椅上像是阿珍的姊姊阿金,因他改扮男装,一时间看不清楚。”幼安点头道:“正是阿金。”聘飞道:“第二、第三椅那两个人我多认得,一个是金子多娶的天津妓女柳枝青,一个是金子富娶的花蕊红。从前都在福州路挂过牌子,与阿珍姊妹最是要好,谅是阿金纠着他们来的。”
众人正在聚论,忽见许行云叫来的局因杜素娟与他调笑,顿时吃起醋来,言语间隐含讥刺。素娟怎肯相让,也用说话还答于他。起初彼此尚俱半真半假,后来一句紧似一句,竟在席上狂闹起来,说的多是姘戏子的丑话。原来行云在丹桂内吊了几次膀子没有吊上,后来换了一家戏馆,始吊到一个武生。那武生是素娟第一次在久安里时钩搭起的。有天与他坐夜马车,曾被潘少安看见,二集书中早有此事。后来素娟天津去了,那武生却仍在上海唱戏。如今素娟回来,少不得重续前欢,比了先时愈加密切。只因生意上往来不便,私下在德人里借了一间房子,索娟夜间没有客人,必在德人里内住宿。那武生的衣食用度一半是唱戏寻来,一半乃是素娟暗贴。所以这几节的债项又一节节重了许多,房间里人虽然规劝过他几次,奈他执意不听,与武生分不开来。忽然这几日武生又去姘了个人,打听得乃是行云。知道他嫁了夏尔梅,仗着手头有钱,引动得人,心中甚是懊恼。今天冤家路狭,偏被翁梅倩请来同席饮酒,正是说不出的恨处,如今恰好借着他先来冲撞的过处,把肚子里一肚子恶气一齐发泄出来,将行云说得怒气填膺。两个人巴不得你要了我的心肝,我要了你的脏腑。梅倩等急忙设法解劝,行云因叫来的局也已去了,始恶狠狠站起身来向素娟说:“今天我看众姊妹的分上,暂不与你多讲,明日你敢到张家花园与我见个高下,我才佩服了!”素娟冷笑答道:“随你什么地方,那个不去!明日我倘然畏避,断不在上海做人!”行云连称“好,好”,向梅倩等谢了一谢,怒匆匆向外便走。梅倩等也不欢而散。锦衣与少牧众人,伏在走马楼阑干之上听得甚是明白,俱说今夜这场大闹真比做戏更是好看,的确是海上奇闻。少牧道:“他们明天约在张园,不知可要相打?”戟三道:“这种人随便什么事情多可做得出来。明天本是礼拜,我们可到张园瞧去,看他个怎样散场。”少牧答称“使得”。聘飞等也愿同往。
那时天井中台面已散,早有相帮的将残肴撤去,仍在原处地方摆好了一个双台,由小青相请众人下楼入席。众人随意坐定,小青叫娘姨送上局票,请各人写票叫局。
写至幼安面前,幼安回说从前叫的金菊仙已经嫁人,没有别个。少甫道:“金菊仙嫁的是谁,你在苏州方至上海,怎知此事?”幼安道:“菊仙嫁了个扫眉才子,算得是美满姻缘。此人与我素识,怎得不知?”少牧道:“愿天下有情人多成了眷属。菊仙名花得所,大是可喜。我们因近来街院里不狠走动,所以这消息不灵了。”
敏士道:“菊仙既已适人,幼翁当真没有相好,我来荐本卷子与你,包管水乳交融。”少牧问荐的是那一个,敏士道“百花里内的闻妙香,年纪二十多岁,此人若下评语,乃‘艳如桃李,凛若冰霜’八字。差不多些的客人不喜欢他,幼翁却一定赏识。”戟三点头道:“闻妙香荐得有些意思。”遂当时提起笔来替幼安把局票写好,发将出去。少顷,却是第一个先来。幼安看他人甚沉静,面貌也颇秀丽,不过在席面上不言不笑,远不及桂天香之缠绵,金菊仙之流利。所以敏士有八字品评,更说他差不多些的客人,不甚合意,正是一些不错。幸喜他度得好一口昆曲,这夜唱了一支《八阳》,真个是穿云裂石之音,合席俱为击节。幼安当时也赞了几句。因相帮拿着局票到来转局,照例说了声对不住,起身便去。敏士等他已去之后,问幼安荐得可还合格,幼安回说:“帘官的眼力不差,荐的果是本沙明水净之卷。”敏士笑道:“大宗师批了沙明水净,那是必售无疑的了。他时赐宴琼林,我帘官必定能叨个末座。”说得合席之人个个多道:“照此讲来,幼安缓天必得请一台酒。”幼安满口答应说:“过几天一定相邀。”当下众人尽欢而散。
次日少牧因要看许行云与杜素娟在张园鏖战,午后约了敏士、锦衣同往,三个人一部马车,到张园停下。只因去得太早了些,两下多没有来,园中冷清清的,只有十来个人。少牧等往海天胜处及弹子房、老洋房散步一回,始至安垲地泡茶。但见安垲地外的草地上来了无数马夫,也有三个一群五个一队随意走来走去的,也有独自一人东张西望的,也有站在安垲地门口,见有马车进内喝采噜唣的。少牧私与锦衣说:“今天那里来这许多不尴不尬的人?”道言未了,又见园门口拥进一大群戏子。
也有鲜衣华服的,也有短衣窄袖的,也有把衣服披在身上,钮扣不钮,用条腰带系着的,也有帽子歪戴的,也有戴大毡帽或外国帽子的,多是戏园中打英雄的那一班人,并没个有名角色在内。少牧见了更是犯疑。敏士低低与荣、杜二人说道:“今天行云与素娟两个真要闹出打架来了。你瞧那些马夫、戏子,必是他们约来的人。但不知那个约的戏子,那个约的马夫?”锦衣道:“戏子谅是素娟一边的人,马夫一定是行云约来。”敏士问他何以见得?锦衣道:“素娟向姘戏子,那个不知?行云嫁了尔梅,每日包着马车,与那些马夫朝夕厮混,今天故而用着他们。”锦衣点头称是。
少停,只见许行云一部马车先到,与小大姐跳下车来,并不进内泡茶,在草地上兜了一个圈子。那些马夫见了,有几个吹唇为号,各自散伏开来。行云满面欢喜,方才步进安垲地内泡了碗茶。恰好素娟也已到了,一共三部马车。一部是素娟与一个跟局娘姨阿英,一部是同来的阿金、阿素,一部是素娟的客人,姓姚名唤友士,与一个朋友叫孔泰平。六个人下落马车,一径直奔安垲地而进,与行云打个照面。行云向素娟瞟了两眼,并没做声。索娟也对行云眨了两个白眼,在他隔座的一张空台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姚友士、孔泰平在前面拣个空座坐下,阿金、阿素因与行云向还要好,免不得招呼一声。行云始开口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二人吹到花园里来?”阿金道:“今天好像是东南风。”素娟在隔座接口道:“今儿只怕西北风罢,人家开出口来,所以这样冷气。”姚友士冷笑一声,对索娟道:“东南也罢,西北也罢,你与人家争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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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娟道:“今天的风乃是人家与我要争,我杜素娟岂肯让他?”孔泰平道:“与你争的是谁?”素娟答道:“眼前自然有一个人。”姚友士假意对阿金谑道:“阿金姐,可是你么?”阿金道:“姚大少休得胡说。俗语说‘河水不犯井水’,我与素娟妹子争些怎的?”孔泰平道:“那就一定是阿素姐了。阿素姐我劝你差不多些也罢。”阿素道:“孔大少,这真是笑话了。我与素娟妹子七八年的交情,怎么与他争起风来?可要令人听了呕气。”行云闻众人借着争风两字,你言我语,分明一人难敌众口。懊悔自己只带了许多马夫,没有约几个姊妹们来,只好忍着他们,且待出园时关照马夫,打他个落花流水。素娟见行云并不还口,估量他一人胆怯,索性借着阿素激怒他,道:“阿素姐,你呕什么气?有话我们好当面说的,莫要像死人一般的,口多不开。那时气死了你,我只当做死了一只哑狗!”行云听素娟把他当作死人,又当哑狗,此时再耐不住,立起身来戟指骂道:“杜素娟,你在里面说些什么?你可敢跟我出去?”素娟冷笑答道:“我与阿素说话,干你怎事?若说跟你出去,你敢把我怎样?”说罢抽身跟着行云便走。阿英、阿金、阿素与姚友士、孔泰平等也俱跟了出来。行云暗喜素娟中计,这几个人撞在那班马夫手里,济得甚事?因此一出安垲地大门,向草地上各马夫丢个眼风,顿时蜂拥而来。好个杜素娟,不慌不忙在安垲地门外一站,指着许行云高声喊道:“你可是纠了这无数的人前来打我?好好好,你们只管动手。”谁知一言未了,斜刺里挤出一班人来,大喝:“谁敢打人?”又见园门外飞也似的来了一部马车,向园中直驰进内。行云见了那坐车的人,不觉吃了一惊。正是:未见两军分胜负,何来一骑太匆忙。
要知斜刺里来的这班人是谁,马车里更是那个,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