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海上繁华梦下》(45)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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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海上繁华梦下》(45)

第三十五回恶鸨二打花好好赌龟三卖叶蓁蓁话说花好好在柳絮春房中替尔梅碰和,因反赢了几十块钱,触怒贾维新,不许他碰。谁知尔梅又和了一副大牌,维新又怪好好在旁与富罗吵闹所致。好好本要起身走了,偏是尔梅不许,说了他一声“发标”。维新遂借题发挥,把好好拉他回来打了一掌,面子上帮着尔梅,暗里头原是恨着好好。富罗见维新动手打人,他也伸手要打,吓得尔梅与絮春并房间里人多来相劝。尔梅此时才觉不该把好好留住,惹出祸来。却因年纪老了,没有气力去拦阻富罗,在交椅上气急败坏的把两手乱摇,连说:“莫打!莫打!”絮春也只起身遥喊,因怕富罗是个洋人,不敢近身。尚亏阿兰胆子大些,并且还有些力气,抢至富罗身边,将他两手一抱,搿个正住,口中说:“富大少,不可这样。”回头叫好好快走。好好此时脸上又疼,心中又急,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跟局的那夜刚巧不是阿秀,乃是个苏州新到上海的小大姐。见维新打了好好,早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堆,不但不敢开一句口,连路多一步走他不动,一手搀了好好,一手拿了一个烟袋,不知怎样才好。絮春见阿兰搿住富罗,好好只管哭泣,并不趁势出去,深恐维新再打,忙把好好用力一推,将他推了十数步路。小大姐只才觉察,战兢兢的对好好说了声:“我们快快走罢。”便拉着七跌八碰的往外飞跑。维新尚还不舍,要想追赶出房,幸被絮春拼命扯住,好好方始得脱重围,下楼而去。

阿兰一松手放了富罗,大家坐下。维新怒气不息,又把好好骂了一回。说他不受抬举,擅敢在客人面上发标,今天打他一次,警戒警戒他的后来,假意讨好尔梅。尔梅究竟也不是个呆子,岂有看不出维新发这脾气为着好好赢钱而起?这种人断断不可与他赌钱。只因这场和将要完了,又有个一无道理的富罗在旁,与他们多讲什么?

没奈何,耐住了性,反向维新劝了几句,叫他依旧坐下碰和。直至八圈碰毕,结好了帐,尔梅一共赢了五十多块洋钱,二十多块现洋,其余仍是欠帐,方才起身告别,暗想从此再不与他有和酒往还。维新却还老着面皮要留尔梅吃些稀饭。尔梅答称肚内不饥,叫车夫点了车灯,忍气出门。本想到花好好院中看一看他打得怎样,然后回去,那知老年人担不得惊,着不得恼,一惊一恼,那身子就要不甚自然。初时提起着全副精神,并不觉得,及至坐上车子,打了一个头痃,便天旋地转的再坐不住,象要跌出车去,因喊了一声“阿呀”,叫车夫慢些跑动。在车中闭着双眼,定一定神,又觉胸口边一泛一泛的要呕吐出来,暗暗说声“不好”,只得唤车夫拉着回家,好好处不便前去,且等明日再说。这原是尔梅的万不得已,并非恼恨好好故而没去。

好好却这一夜因尔梅不来,又受了一场屈气,被恶鸨打得无处伸冤。原来,好好自柳絮春家逃回院中,黄家娒见他面庞红肿,泪点淋漓,心中吃了一惊,不知闹下什么事情,急问他为甚这般模样?好好一五一十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黄家娒只手里头拿了一支银簪,剔着牙齿,绝不作声。直至好好说完,尚还哭泣不止,他把银簪在头上一插,道:“别的话我不来问你,只问你走的时候,夏老怎样动气?知道他碰完了和,今夜这里来也不来?”好好带哭答道:“夏老因我要走,起先嬲住不许,后见维新、富罗多要打我。没说什么,大约并没生气,停刻一定要来。”黄家娒冷笑答道:“小先生,你做生意不是第一节了,大凡客人与先生呕气,终要把客人的气骗平下去,方好散场。夏老要你多坐一会,新年里堂差不多,正好巴结些儿,怎的忽然要走?贾维新与富罗打你,倘然你没有差处,怎样与你寻事?夏老眼前是天字第一号的客人,难道你不晓得么?

如今你崛起身来一走,若像这样脾气,那个客人受你?倘然姓夏的因此生下了气,经不得姓贾的与富罗从旁添上几句坏话,他竟从此不来,那时你便怎样?还不快些转个念头,把夏老赶紧请来,哭些怎的?不见得贾维新一记耳光,此刻脸上还疼!”好好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止住了泪,要叫小大姐去请尔梅。小大姐怕维新与外国人再要打人,不肯去请。好好急得没了法儿,央黄家娒出个主意。黄家娒勉强叫阿秀前去,少顷回说:“房阔里和已碰完,夏尔梅回去久了。”黄家娒向好好说了一声“如何”,埋怨到一个不可收拾,至夜半后方才住口。好好担着一肚子的心事,那一夜睡多没有睡熟,及至天明后朦胧入梦。

小大姐忽至床前叫他起来,说大小姐在小房子内唤他快去。好好在床上吃了一惊,只问小大姐:“几点钟了?黄家娒可在房中?”小大姐道:“九点过了。黄家娒已出去多时。”好好暗想:“这必是昨夜的事被黄家娒告诉阿金,故要叫到小房子去。”

心上边跳个不住。阿秀又跑至床前,催他快些,说大小姐叫包车夫拉了车子在街上等着。好好无可奈何,在枕头上流了一回眼泪,踅起身来,略略梳洗一过,硬着头皮走出房门,便由带房间相帮陪至街上,坐上包车,如飞而去。阿金的小房子自从阿珍死后,就借在宝兴里内,不多时,早已到了。

好好进得门去,见阿金与黄家娒坐在一处,不知指指点点的讲些什么。看见好好进内,阿金将脸往下一沉,高声问道:“怎的你这个时候才来?可不要睡死么?”

好好那敢回话,只在他身旁一站,低低的叫了一声。黄家娒道:“你可是才起身么?为甚来得好慢?怪不得大小姐等着生气。”好好仍吓得不敢开口。阿金又道:“我且问你,昨夜出堂差到迎春坊去,怎样客人生气打你,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跑了回来?

快与我说个明白。若有半句谎言,怕不要了你的小命。”好好始战兢兢把如何替尔梅碰和,如何赢钱,如何维新不许他碰,如何富罗肆意戏谑,如何尔梅自己和了大牌,如何维新迁怒于他,如何坐不住身,要与小大姐回院,如何尔梅不许他走,如何维新打他,如何富罗也要帮打,子子细细的讲了一遍。阿金听完,问道:“你替夏尔梅反赢了几十块钱,乃是一副大牌赢的,还是几副牌上赢的?”好好道:“因连了好几副庄,方得翻本出赢。”阿金把眼睛一竖道:“可又来!先生替客人碰和,只要得了些些风头,就该叫客人自己去碰,免得输钱的人憎嫌。偏你碰得高兴,一直替将下去,那怪贾维新在旁恨你,这是(真)你自取之祸。不然,怎会讨打?”黄家娒“嗤”的一笑道:“大小姐你不晓得,他近来的脾气真有些愈变愈坏。替碰和替出祸来,无非是不见机些罢了,最不该的是富罗与他戏谑,他竟胆敢与人顶嘴。没福命做闺阁千金,才落在烟花院中,偶然有人打趣,极应凑趣才是,怎的反去冲撞人家?夏尔梅不肯在他身上一千八百的花,也为他不善凑趣的缘故。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回了,奈何没有听我半句。若像这样搅将下去,生意怎得会好?我受了大小姐的重托,不敢隐瞒。你今天既然叫他回来,必须使他把这副性格赶紧改去才好。否则将来一定吃苦。大小姐,你想是么?”

阿金不等说完,把头点上数点,一手在烟盘里拿起一根毛竹烟枪,一手把好好用力一扯,恶狠狠问他:“黄家娒的说话,平日为甚不听?以致这般大胆,昨夜闹出事来!今天若不打你一场,以后你这倔强性儿,还当了得!”说罢,飕的向好好左肩上打了一下,好好躲避不及,只打得疼痛难禁,泪如泉涌。黄家娒又夹手将烟枪夺下,假意劝道:“大小姐,你可是呆了;手中拿了这重笨东西,岂可打人?万一有甚失手之处,这便怎好?”说罢,又咬着阿金的耳朵不知讲些什么。阿金立起身来,关上房门,加好了闩,把好好捉鸡也似的捉上床去。好好不知他怎样恶打,只急得面无人色。阿金一手把好好衣服剥开,一手在烟盘内抢了一支钢扦,走至床前,喝道:“我把你这不学好的东西,今天叫你吃些痛苦,看你往后还敢使性?”照着好好的粉嫩肩窝,一扦刺去,足有三四分深。好好狂叫一声,疼得在床中乱滚。阿金说他装腔,索性叫黄家娒揿住身子,掩住了口,自己跨上床去,骑在他的腰内,把钢扦随手乱刺。亏他好一副狠毒手段,一连刺了十数下儿尚没罢手。好好的一件湖色卫生绒衫之上,前半襟斑斑点点,不知染了多少血迹。口中只喊得“饶命”两字,却又被黄家娒将口掩着,出不得声。这一下真痛得死去活来,可怜那有人来救他?阿金直刺到手中无力,方把钢扦向着他喉间一点,要限他三日内把夏尔梅请回。嗣后无论什么客人面前,不许再有使性之事。黄家娒的说话,一句不许违拗,否则下次刺你咽喉,休想活命!好好那时已哭得如泪人儿一般,除了满口答应之外,别的话也一句说不出来。

阿金气嘘嘘将钢扦向床外一掷,这才腾身下床,叫好好也起来穿衣。那知好好已被刺受伤,动弹不得。黄家娒只认他不肯起来,又说了声:“见机些儿,不可再受没趣。”被阿金听见,在地上拾起钢扦,抢步床沿,重新要刺。好好吓得熬着痛楚,勉强起身。黄家娒替他把衣服钮好,叫他坐下,忽又叮嘱他道:“大小姐今天管你,乃是要你学好。有了做客人的本领,可知你自己受用。将来不论那个客人,不许告诉此事,告诉了,一定不依。”这几句话,乃是黄家娒的金钟罩儿,想把好好罩住,使他不敢逢人乱说,原是做恶鸨的秘诀。却把阿金顿时提醒,竖着眉毛,喝道:“他敢向客人说一句么?我再打个样子他看。”说毕,又向好好脸上一拳打去。好好急忙低头躲过,并没打到,却因阿金手上带着一副绞丝金镯,那镯子在眼梢半边砸了一下,顷刻间紫肿起来。黄家娒拦护不及,暗暗埋怨阿金:“打讨人须要留心,不许伤他面部。上次你打了好好一记耳光,那时二小姐阿珍还在,我曾背后嘱付过他,叫他关照你以后留神,怎的今天又是这般大意?别地方随你重打多不要紧,伤了他的面部,你想如何出得堂差,做得生意?况且被人看见,必道是抚蓄娘怎样凶狠,打得这般模样,那可岂是顽的?”这席话讲得阿金自恨粗心,没话回答,却把一腔恶气,渐渐的消了许多。

黄家娒回视好好,见他右手掩着眼梢,左手在那里抚摩胸乳肩肋等处。那眼梢上的紫肿,已肿起了四五分阔,一寸来长,眼见得已经破相,不是三天五日便能平服得来,心中好不懊恼。低下头想了片时,忽被他想出一条计来,与阿金说何不如此如此?阿金大喜,当下开了房门,叫包车夫进来,把好好搀扶出去,送他回院,叫他尽管在床上睡着,今天不须起身。晚上有人叫局,也可无须出去,自有阿秀姐回覆客人。有人问起眼梢上怎样受伤,不许讲是此刻打的,只说昨夜被贾维新打坏,当时并不觉得,回院后红肿出来。倘然夏尔梅前来看你,更要装得万分相像,好待黄家娒与他讲话;若有些破绽露出,小心下次再打,只恐你性命难保。好好此时也顾不得他们鬼祟什么,只含悲带泪的满口答应,随着车夫回去。阿金尚要不许他哭,黄家娒把手摇摇说:“有了这一条计,由他怎样哭去,断没要紧。”并且亲自送他出门,在门口边说了几句客人倚势横行,打得人这般狼狈,令人看着可怜,难怪他看见了娘,这样痛哭的话,遮瞒过邻舍耳目。回身又与阿金故(过)意高声说道:“姓贾的客人既是这等无礼,我与你寻夏尔梅去。”阿金会意。也假意把贾维新高骂一回,与黄家娒一同出外到后马路,当真去寻尔梅。

在黄家娒的意思,原想移花接木,将眼梢上毁伤之事推在维新身上。维新是个滑头,与他寻不得事,夏尔梅却是一个好人,他晓得朋友打伤了人,那祸根是代他碰和而起,怎能过意得去?定须拿出养伤费来,狠可弄几个钱,并能使尔梅不请自去,不记好好隔夜之嫌。那知到得尔梅家中,尔梅的包车夫说:“主人昨夜碰和回来,呕吐大作,卧床不起。今天早上至今饮食不进,甚是沉重。看来今天你们不便会面,只好俟明后天好些再来。”阿金与黄家娒大失所望,不觉呆了片时。后来,阿金定要进房去探望探望,车夫勉强领他进内。只见尔梅睡在床中,哼声不绝,身上盖了两条棉被,一条绒毯,床前生着一个围炉,那身子兀尚嫌冷,分明是呕吐之外,尚有寒热,病势非轻。阿金在床前叫了一声,尔梅把眼睛略略一睁,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并没半句说话。阿金问他身子怎样?尔梅又摇摇头,并不开口。看他狠是厌烦着人,竟是一句不能讲话。阿金没有法想,在床前立了片时,只得说了些寻常保重的话,退出房来,将病情向黄家娒说知。黄家娒也无计可施,叫阿金回至院中,再作计较。

二人因没精打采的叫了两部东洋车子,同到群玉坊下车入内。阿秀姐迎着说道:“大小姐与黄家娒来了。小先生回来就睡,没起过身,想是大小姐责打了他,故在那里使性。”阿金并不答话,与黄家娒走至床前张看。但见好好面如金纸,比早间煞似变了个人。阿金暗吃一惊,低问黄家娒这是怎的?黄家娒看好好睡在床上,盖着一条欧绸棉被,那身子尚在发抖,因伸手去摸他身上可在那里发热。好好在被窝中缩做一团,低呼浑身疼痛,触手不得。黄家娒遂在他额角上按了一下,觉得干焦焦的,寒热大作。皱了皱眉,叫阿秀姐替他加上一条红绉纱厚被,由他且睡。

回头与阿金递个眼风,招他同至炕榻上坐下。说:“好好早间挨打之时,脱开衣服,今天的天气甚冷,想是受了寒了。现在身上狠热,晚间谅来不能起床,有人来叫堂差,你想怎样发付?”阿金道:“好好当真发寒热么?今夜有人叫局,本来你说不要出去,且等明天再说。”黄家娒摇手道:“本要哄骗尔梅,故叫他无须出局。如今尔梅病了,岂可这样?若把堂差冷场下去,岂不与生意大有关碍?我看必须央一个人暂代数天,外间仍说好好被维新打伤,卧床不起,且俟尔梅病好,与他算帐,最是上策。再不然,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子,情愿卖身,可要买上一个?一来这几天好替好好代局,二则尔梅病愈之后,倘然哀怜好好,果出八千洋钱娶回,便好接做下去,不知你心上怎样?”

阿金微微的想了一想,答道:“你叫我买进一个,一时那有这样凑巧的人?况且一进门就要代局,必得是熟手才好,否则怎能出去?”黄家娒微微笑道:“倘你当真要买,现在恰好有一个人,乃是无锡昨日到的。听说曾在苏州做过,年纪足十四岁,五百洋钱身价,故我特地问你。”阿金喜道:“那有如此巧事?这女子要卖五百洋钱,谅必是个上等人才,不知你见过没有?”黄家娒道:“人才尚没见过,听说是瓜子脸儿,皮色甚为白嫩,并且四寸不到的一双小脚,曲子唱的是小喉咙,更说得好一口苏州话儿。”阿金道:“你晓得这样子细,来手的人是那一个?靠得住么?”黄家娒道:“来手的人昨天本是找你来的,谅靠得住。”阿金讶道:“是谁?”黄家娒道:“这人名唤王三,当初二小姐在日,曾在王家库潘少安家拉过包车。”阿金道:“是潘少安的包车夫江北王三么?少安被邓子通洋枪打死的那夜,正是他拉的车子。后来到衙门里去过堂,吃了半个多月官司,官府因他是案外之人,开释回去。好几年没到上海,怎么忽有这不明不白的女子出卖?你说他靠托得住,我看很有些情迹可疑!”黄家娒道:“我也料到这层,昨天盘问过的,他说这女子乃是另外有人托他。我问此人姓甚?他只说是无锡人,现住在郑家木桥小客栈内。大小姐倘然要这女子,可先领他前来看过,将来由托他的人出立纸笔,他不过做个中人。”阿金道:“王三可知现住在什么地方?”黄家娒道:“王三现与这无锡人住在一个栈内。马上可以叫得到他。”阿金踌躇半晌道:“据你说来,这女子果真买得他么?”黄家娒道:“若照我的意思,倘然真要买他,须看出纸笔的究是何等样人,此时唤他前来看看,却也没有什么。”阿金始答应道:“既然这样,你且把王三与那女子唤来,再商量买与不买。”黄家娒道:“如此最好,待我立刻到郑家木桥唤去。”

原来王三隔天到院子里寻阿金的时候,阿金没有遇到,见黄家娒在房间里掌着大权,把此事向他说知,应允他卖成之后,前途情愿给个九扣,黄家娒故向阿金十分怂恿。又因妓院里买讨人最是不易,偶涉大意,使起出无数风波,那敢不格外小心?

不要买一个根脚不清的人,弄出事来,第一自己脱卸不净,第二难对阿金。故又说买与不买,须看出纸笔的是谁,再定主意,那是黄家娒老到之处。谁知道这个女子,虽然年纪十四,却已被卖了第三次了。

那女子母家姓赵,父亲单名一个业,乃是无锡县中的刀笔秀才。生平没有儿子,只生这个女孩,夫妇甚是溺爱。不料那女子十三岁上,父亲故了,母亲又因吸了洋烟,每天睡至饭后起身,家事弄得不可收拾,绝不去管束于他,由着他每日里东游西荡。

此女虽尚年幼,身材生得甚是长成,看去已如十六七岁一般,面貌更甚娇艳。只因在外游荡惯了,随便什么事他多晓得,渐渐招蜂引蝶,闹出些不好事来。他母亲依旧只顾吸烟,一些不觉。后来被个万恶不赦的周策六,在上海做翻戏翻了金子富许多银子,瞒过花小龙、蓝肖岑、包灿光等逃回无锡,看见了他,竟与他勾搭上了。一个瞒着母亲,一个瞒着妻子,私下里走得火一般热。其时策六手头有的乃是银子,暗中花了些钱,在一个做媒婆的王好婆家借做欢会之处,外间并没半点风声。约有一个多月光景,周策六的妻子刁氏,忽然生起病来,乃是后颈内一个茶杯大的对口疖儿。策六不知费了无数洋钱,替他请医调治,终没见效,眼看他淹淹缠缠的,竟是死了。刁氏并没生过儿女,策六妻死之后,成了个孑然一身。翻戏里翻进来的不义之财,俗语说“坐吃山空”,又值妻子病死,看看用到个一钱不剩。没奈何左思右想,又起了一条狠毒心肠,诱那女子一同逃走。到得苏州地面,借住在一个小客栈中,不上几天,资用乏绝。策六遂与女子商量,把他卖入青阳地妓院,约定两月之内,再行设法同逃,放他妓院中一次鹁鸽。那女子见事已成事,只好任其所为。策六遂托人卖了三百洋钱,将他送入火炕,取名叶蓁蓁,悬牌应客。

院中鸨妇人等,见他生得貌殊不恶,当做一株钱树子儿。自从进院之后,请了一个乌师,朝夜教他度曲,并令屏除乡白,专习苏地口声。难为他甚是伶俐,不消一个多月,竟学会了几支小曲,那苏白也已有了五六分儿,只恨院子里管束得甚是严密,策六约下同逃的话,不但无隙可乘,连消息也一些没有,蓁蓁心中以为绝望的了。那知又是数日,策六在官衙内花了些钱,动了一张呈子,把蓁蓁认做堂妹,控告龟鸨买良为娟。官府准了状词,把蓁蓁提案质讯。蓁蓁见原告乃是策六,竟然心照不宣,在堂上一口咬定是他兄长,说是被人诱拐出来,现愿跟随回去。承审官不加细察,竟将他当堂断领还,要严惩龟鸨,并追诱拐之人。那时龟鸨有口难分,虽有卖身文契呈堂,无奈并不是策六亲笔,也不是周姓出名写的,乃是赵姓。官府遂要他交出那个姓赵的人来,龟鸨供称当时有中保经手,须提中保究交。无奈俱已畏罪逃避,一个也没有提到。那官司遂吃重在龟鸨身上,好容易上下打点,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方才做了一件塌案,并不根究下去,已弄得人财两失,受累不堪。暗骂策六设此圈套,丧尽天良不置。

策六却领了蓁蓁逃至杭州,见这桩事干得甚是得手,便想再做一次。却与上次不同,在杭州借了一所房屋,放出他倒脱靴的手段,勾引些有钱子弟到家赌博。故意很输一场,将蓁蓁认做苏州新娶的小老婆,卖与一个同赌的富户作妾,得了四百洋钱,由他当日领去。隔了几天再赌,把输去的翻了回来,又赢了几百块钱,要把蓁蓁赎回。富户面子有关,那里答应?策六遂又交通衙署,进了一张恃势诱赌,勒逼卖妾的状词。大凡有钱人,最怕涉讼,何况状纸上面这八个字,何等龌龊?那富户怎吃得住?只得央人出面,急将蓁蓁送还,并不取回半文身价,但要他把控案求消。策六[含]糊答应,当夜领了蓁蓁一溜烟离了杭城,再去消什么案?少不得难为富户又要在衙门口花掉些钱,方得没事。这真是他大大悔气,暗把策六咒骂得不亦乐乎。

策六与蓁蓁出了杭州之后,此时手中差不多有了千金左右,心下甚是欢喜,这才同到上海。满想再做些翻戏度日,却怕金子富的案子隔得日子未多,风波尚没大定。上岸后,因住在法兰西地界一个客栈里头,心想打听明白,再作计较。谁知策六造孽过甚,天地不容,借居的那个客栈早间住了进去,晚上边一场大火,只烧得片瓦无存。策六和蓁蓁两人俱逃了个光身体儿,一点东西没有取出。蓁蓁大哭不已,策六也没有法想,始同到郑家木桥小客栈去,商量再把綦蓁卖掉。这一卖,却须又在妓院里头。算计下过了数时,叫他借着凌虐为名,当官控告,官府必定发堂择配,那时节仍可想法领回,重图欢聚,最是妙策。蓁蓁只听策六作主,任凭他东卖西卖,只要将来仍在一处,没甚不可。

策六遂想四下托人,恰好栈中遇见王三。因他从前替少安拉车,本来认识,近已多年没有见了。策六问他一直可在上海做事?王三说:“自从少安死后,陪着少奶奶打了一场官司,回到江北摇船。近因生意不好,前天才到上海,仍想拉车度日。只因一时没有主人,故在栈中暂住。”还问策六几时到的,因甚住在小客栈中。策六假意叹了口气,低低答道:“今年休要说起,无锡的少奶奶夏间生病死了,在苏州妓院里娶了个姨奶奶。年纪虽轻,人才甚是出色,一向住在无锡家中。近因到上海谋就,姨奶奶一人在家,不甚放心,故与他一同到到申。并将家中一切东西,也都携带出来,想俟谋定了事,就在上海居住。那知到申之后,住在法兰西地方,遇了一场火灾,烧得寸草全无,事情却依旧没旧谋到,真是那里说起?”王三道:“姨奶奶也在栈里头么?你吃了这场大亏,幸还过得下去,那是不容易了。”策六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再是十天八天,只怕就有些支持不下,所以我……”说到这一句话,将眼睛向四下一看,叫王三附耳过来,始腼腼腆腆的说道:“所以我实不相瞒,要想使姨奶奶走条生路,免得两口子一同流落。

但恨一时没有地方。”王三惊道:“怎么说,你要使姨奶奶寻路走么?姨奶奶的心里怎样?”策六道:“姨奶奶嫁鸡随鸡,自然由我作主。况且年纪甚轻,他见眼前要衣食不给,那有不愿走开之理?我已与他说过的了,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得吃饭穿衣,他都情愿前去。我想你从前替少安拉车,熟的乃是妓院,不知可有人要买讨人?姨奶奶本来是个妓女,若使他重操故业,也没有不可的事。虽然他嫁我一场,如今我也管不了他许多。若得事成之后,我酬谢一个八扣媒金。”王三听罢,利欲薰心,踌躇半晌,求把蓁蓁一见,并问要多少身价银两,策六将嘴向最里面的铺上一努,说:“睡着的那个便是。身价最少五百。”王三把蓁蓁一看,见他虽是乱头粗服,那面貌生得甚是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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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的点了点头,回说:“倘然真有这一条心,且待我向相熟人家问去,明后天当有回话。”策六闻言暗喜,当下重托了他。

王三遂访至(知)阿金妓院内去,向黄家娒说合。满想与黄家娒共派这八扣媒金,每人各得一成,却没有把周策六名字说出。所以阿金听了黄家娒之言,叫他[到]郑家木桥,要唤王三与蓁蓁前去。书中既将叶蓁蓁的来处表明,便好接写黄家娒找见王三与叶蓁蓁,同到群玉坊,和阿金会面的事情。有分教:荡女行踪难再隐,刁徒罪案忽推翻。

要知阿金见了叶蓁蓁可要盘问根底,这讨人买得成否?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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