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下》(43)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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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下》(43)

第三十三回颜如玉议捆柳纤纤夏尔梅思娶花好好话说杜少牧在柳纤纤家饮酒,幼安叫了百花里闻妙香,到得席上,与纤纤耳语,移时纤纤忽觉忧形于色。少牧问他为了何事,他说:“稍停去问妙香便知。”妙香等众人散了台面,与幼安一同回院。少牧出了柳纤纤家,也到百花里去,要把此事问个明白。

原来纤纤的抚蓄娘本是公馆里头的姨太太,平日尚无虐待一切,纤纤曾向少牧说过,不过没有讲出这公馆在什么地方,主人姓甚。那是纤纤忠厚,要替他隐恶的缘故,少牧所以也并不再问。如今,这抚蓄娘忽然得病死了,患的乃是痨症,心上甚是清楚。到得病重之日,私自差人把阿英姐唤到公馆里去,将纤纤交代他道:“我这场病看来九死一生的了,纤纤在院中为妓,向来瞒过我家老爷,一点子风声没有。

万一我有甚不测,此事如何得了?故而唤你前来,商量一个办法。”阿英姐晓得,纤纤是二百洋钱身价买的,问他可肯转卖?那姨太太听了欢喜,要他四百洋钱。阿英姐回说:“多了拿不出来,只能仍照原价。”当日没有议成,后来病势一日重似一日,没奈何收了他二百块钱,从此纤纤便做了阿英姐的讨人。每日里要打要骂,与前大不相同,不知受尽了多少冤毒,暗暗的自怨命苦。偏偏这几时生意不好,看看年节将到,结帐没有赚钱,阿英姐怪纤纤不会应酬客人,打骂得更是利害,口口声声要把他包帐出去,寻个有辣手的做手娘姨,使他狠狠的受些苦楚。纤纤已被阿英磨折够了,闻说再要寻一个凶狠些的娘姨包他出去,心中好不害怕,私下不知哭掉了无数眼泪,只望这个人寻不到他。

一日,忽来了个面庞瘦削,头发稀疏,年纪三十左右的妇人,与阿英姐咬耳朵足足说了两三点钟的话,又把纤纤左看右看看个不了。纤纤满腹疑心,不知此人是谁,又不好向阿英姐动问,只能急在心里。隔了两三天,那人又来一次,仿佛付了阿英姐几块洋钱,心中愈加着急,暗地向小大姐等缉听那妇人前来做甚,小大姐等都说不知。又问他是那一家院子里的,小大姐说:“听得住在宝和里内。”纤纤晓得宝和里都是野鸡妓院与那些野鸡住家,若然果是此人包我,莫问他凶恶如何,将来怎有出头之日?心上跳个不住,儿次想等少牧到来,向他暗暗诉知。因他从前说过,倘有万难自主之事,可以与他商量。谁知这数日不但不来,即使来了,房间里人多口杂,也不是讲话所在。昨夜在闻妙香家席上本想说的,怎奈阿英姐亲自跟局,那敢开一句口?真似哑子吃黄连一般,有苦不能伸诉,那肚子里担着一肚子的心事,好不难过。

这天,少牧前来吃酒,满意抽一个空,与他说上几句,可恨阿英姐寸步不离,休想有讲话的时候。正在满心纳闷,恰好谢幼安叫了闻妙香来,妙香与他素甚投机,在台面上关照他道:“外间风闻有一个人叫如玉,下节要包你出去,你可晓得?”纤纤听了,急忙低低的接口问道:“妙姊这个消息乃是那里来的?我正因这一桩事没处打听,没处商量,好姊姊,你既然知道,快快告诉了我,好等我想个主意。”妙香附耳答道:“我这消息,乃是房间里阿招传出来的。阿招与颜如玉甚是要好,他说如玉从前也是一个名妓,只因年纪大了,身子又有了些病,生意做不起来,故在宝和里摆了一只碰和台子,招接几户客人。说得好听些,也算在家,不好听些,便是野鸡。近来因他的身子愈觉坏了,一点儿留不得客,故向姊妹行中纠了个会,要想包你出去。这话议了好几天了,听得前天已经付了定洋,谅必千真万确。好妹妹,你真要早些拿个主意才好,否则好端端的一个女子,落到了那地方去,岂不要活活肮死?”说罢,暗替纤纤唏嘘不已,只因恐被阿英姐瞧出破绽,那面色甚是留神,一些看不出来。纤纤听说颜如玉真是一个野鸡妓女,过节包他的正是此人,此时真如万箭攒心,连话都一句说不上来,两眼看定妙香,几乎下泪。妙香见了,又是不忍,又是吃惊,慌把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依旧附耳说道:“好妹妹,你怎可这样?不怕阿英姐见么?你要定个主意,倘你一时没有,不妨留在心上,寻个知己些的客人商议商议,或者有条生路也未可知。那不是哭泣的事。”纤纤点了点头,也咬着耳朵答道:“知己些的客人,只有吃酒的杜二少,为人甚是大方。我久想把此事托他,怎奈房中不能讲话,也是枉然。”妙香想了一想,道:“二少与你知己,我好替你想法。停回请他到我院子里去告诉于他,你看可好?”纤纤大喜道:“好姊姊,你肯设法救我,真是莫大之恩,叫我将来怎样图报?但恨二少可以到你院子里去,我不能够跟着同行,这便怎处?”妙香笑道:“二少好叫局的。只要阿英姐不跟,便可讲几句话,岂不甚妙?”纤纤道:“阿英姐十二点后,再有出局,向来不跟。此刻已十一点多了,二少只要叫得晏些,包管他一定不来,这事我便拜托着你。”妙香把头微微一点,故意寻些闲话,慢慢的岔了开去,防的是私语久了,阿英姐等犯疑。果然,阿英姐疑心甚重,见他二人讲得机密,已差小大姐暗地站在纤纤身畔,窃听他们讲些什么。恰好二人话已说完,一句没有听见。小大姐站了片时,自去回覆阿英说:“他们不讲怎的,想来多是闲话。”阿英姐遂不放在心。

及至幼安、少牧到了闻妙香家,妙香把纤纤之事一一诉知。少牧听颜如玉要把纤纤包他出去,心中大不为然,痛骂如玉造孽,马上要写局票,把纤纤叫来,问他到底接了定洋没有。妙香阻住他道:“此刻且慢叫局,只怕阿英姐跟着回来,不能说话。要叫须到一点钟左右方可。”并乘机探听少牧口风,可要把纤纤娶回苏州,免使飘茵堕溷。

少牧摇头道:“这话若在四五年前与我说及,本想娶一个人回去,如今情关勘破,再没有这个念头。虽说纤纤这人面慈心善,照了他的为人作事,将来嫁人之后,断不至如许行云、花艳香、花媚香等的有始无终,但我杜少牧近来野草闲花不思攀折,何苦要娶他回去?还是替他想个法儿拔出火坑,等他将来嫁个如意郎君的好。古人说‘护花恩比种花多’。我少牧今天就是那个意思。”这一席话,说得妙香暗暗叹服,不信世上尚有这种热心侠骨的人,并不要讨娶纤纤,却肯替纤纤出力。幼安也暗佩少牧,竟与初次到申之时变了个人。

三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的报时钟已鸣一下。妙香取上笔砚,叫少牧写了一张局票。因院子里的规矩,除了碰和、吃酒,狎客开消下脚,照例差相帮叫局,今夜并无和酒,未便使唤他们,因叫房间里一个粗做娘姨拿了去叫。犹恐阿英姐犯疑,叮嘱粗做娘姨,若然问起之时,只说杜二少与谢大少爷在此碰和,二少输了,要叫纤纤来代碰几副,只因院子里值夜相帮有人叫局,抬轿去了,故此差他前去;若使没有问起,不必多说。那粗做诺诺连声而去。妙香尚怕说了鬼话,小大姐跟局到来,房中并没碰和,此事有些不妙,故意把桌子摆开,桌上边放了副牌,只点了一枝洋烛,像是已经碰完,还没有收场的光景,方好骗得过人,没些破绽。幼安说他想得周到,惟恐房间里的阿招多口,又与如玉认得,问妙香可要把他调拔开来?妙香道:“阿招虽然说话多些,我已叮嘱过他,此人尚还受我约束,料来没事,但请放心。况且留在房中,停回我尚有用他之处。”幼安道:“如此甚妙。”众人布置已毕,叫局的粗做娘姨回转说:“纤纤马上就来。”少牧诘他阿英姐可曾问些什么?粗做娘姨答道:“阿英姐已经睡了,并没问起。”

妙香道:“不问最好。自古说‘言多必失’,何况粗做娘姨又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侥幸阿英姐已经睡觉,真是甚巧。停回跟局来的,必定是小大姐,我自有法调遣于他,由杜二少与纤纤二人细细讲话。”少牧道:“但愿如此。”

房中语尚未完,纤纤已与小大姐上来。进得房门一看,纤纤也甚乖觉,便说:“你们可是在此碰和?难道已碰完了么?二少为甚不早些来叫?我心上正想打几副牌,狠好替你碰几圈儿。”妙香接口道:“二少本来早要叫的,只因值夜相帮抬轿去了,差不出人,等了好一刻儿,才差粗做娘姨前来。既你心上欢喜碰和,大麻雀虽已碰完,我们叉几副小麻雀玩玩也好。谢大少、杜二少与你我两个,岂不恰好四人?”纤纤想了一想道:“二少怎样?”少牧道:“八圈庄方才碰完,身子甚是疲乏,我不碰了,你们来罢。”

纤纤道:“二少既不碰,我们碰他什么?”妙香微微的丢了一个眼风,向纤纤责备道:“我听你要想碰和,有心助你的兴,你不该应拆我冷台。二少虽然不碰,我们阿招会的,难道成不得局?”纤纤听了会意,连忙转口说道:“既然这样,好姊姊,你莫要生气,我来陪碰几副是了。”妙香又对着他笑了一笑道:“一定要你陪碰,那也不必。我叫阿招代了二少,你好叫小大姐姊代的。大家只碰四圈。阿招与小大姐输了,多叫二少认帐。赢了,是他们的,不知二少可使得么?”少牧道:“你们碰多少底码?”妙香道:“小顽意儿,一块底二四也罢。”少牧道:“一块底二四,至多二个人输了四五块钱,算是我的,狠好。”小大姐大喜,问少牧可是当真?妙香道:“二少岂肯骗你?我们快些碰罢。”

遂叫粗做娘姨在台角上又点起一支洋烛,与幼安、阿招并小大姐扳了坐位,坐下碰和。

少牧假称乏力,睡在炕上,纤纤坐在少牧身边,始得畅谈一切。此时小大姐那一条心只在牌上巴望赢钱,怎管二人说话?妙香这条计策使得真甚妥贴,并且连自己房里的阿招,也把他身体缚住,幼安暗暗佩服。

纤纤与少牧讲话,先把颜如玉已付定洋之事述了一遍,渐渐说到愿嫁少牧,方得终身有托,永无飘泊之虞。少牧只推家规严肃,不能娶妾,一口回绝。并问他除了自己之外,可还有甚体己的人?不妨乘此机会,成就了美满姻缘。纤纤叹了口气,回说心中没有。又言平日阿英管得凶恶,无论什么客人,不能够做得亲热,怎能体己得来?万一嫁了个靠不住的,那时后悔嫌迟,怎生是好?少牧踌躇半晌道:“既是嫁不得人,只有赎身一法,不知阿英姐要多少洋钱?我可帮你些儿。”纤纤万分感激道:“你肯帮我赎身,此事似可干得,但恐阿英姐贪心不足,没有一千、八百块钱,休想赎得出来。况且赎出之后,没人娶我回去,仍不是个了局。古语说‘救人救澈’,赎身只能救得眼前,若说赎了身,自立门户依旧卖娼,我本是好人家儿女,焉肯再作此无耻勾当?”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少牧恐怕有人看见,替把洋巾拭去,低嘱他不可如此,心上边甚是为难。又看妙香和众人碰和已经第三圈了,碰完了第四圈庄,夜分已深,谅不再碰,那时不便讲话,岂不白白把纤纤叫来?一则救不得他终身,二则枉费了闻妙香一番心力。

当下定一定神,子细筹算一回,觉得想来想去,只有一条生路好走。那路最是万妥万当,不但一定能脱离虎口,并且将来尚可放出眼力嫁一个人。嫁得好,一双两好,地久天长,尽有出头之日;即使嫁得低些,也不失了花烛夫妻,强如到富贵人家作妾,遇了悍泼的大妇,受他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是苦楚。不过阿英姐不免吃亏,起初所以不肯便说,现见纤纤十分事急,况阿英姐嫌他生意不好,非打即骂,已是不堪,还要把他转包出去,怎能再行顾得?因微微的把头摇了数摇,想到大丈夫为人作事,不可妇人之仁,始附着纤纤的耳朵,把这条路细细告知。叫他此时不必声张,缓日依路走去,包管没有错误。纤纤听了,这才吃了一服定心丸儿,连连的点头答应,牢记在心,惟恨少牧不日就要回去,想劝他再住几时,且等事毕动身。少牧回说:“此事不必有人招呼,一切尽管放心。”纤纤尚要说时,妙香等四圈庄已经碰完,大家立起身来。少牧问:“阿招与小大姐输赢怎样?”妙香道:“小大姐输了两底,恰巧阿招赢了两底,只好算没有进出。”少牧道:“阿招赢的,须要给他,怎说是没有输赢?”遂在身畔拿出两块钱来。阿招欢天喜地的谢了一声,竟然收下。小大姐自恨手气不好,赢不到钱,甚是可惜,拿水烟袋向少牧装了两筒水烟,便催纤纤回去。纤纤没奈何,别了少牧,又回身辞过幼安,更与妙香笑微微点了点头,珊珊而去。

妙香见他出去时,面色甚是欣喜,已知有了救星,一时不便动问,只因时候已经两点钟多了,留幼安,少牧不必回寓,大家在此歇宿。幼安叫妙香睡在外房,自己和少牧抵掌谈心。妙香答称“甚好”,遂唤阿招等收拾床铺,并把洋灯、洋烛一齐息灭,点上一只碗砂油盏,料理已毕,吩咐他们各自睡去,方问少牧替柳纤纤想了一个什么法儿。少牧问幼安,不知妙香可能识字?幼安道:“略识几个。”少牧遂在妆桌上砚盘之内,提起笔来,向手掌中写了三个字儿,与幼安和妙香一看,即用舌尖舔去,并不作声。幼安见了,点头称善。妙香也点头不已,彼此心照不宣,没有开一句口,防的是属垣有耳,漏泄风声。少牧又提起笔来,寻了一张纸条,写上“纤纤年轻,、恐无定识,我等动身之后,便中相遇,务劝他放胆干事,万无一失,不可游移”这几个字。又恐妙香虽然识字,文理不甚狠明,故将逐句点断,方才给与他看。妙香又点了点头,接过少牧的笔,写了“晓得”两字,把那字条绉掉。少牧见他也会写字,并且写得尚还齐整,甚是赞他。妙香回说:“幼时本曾读过二三年书,如今可惜多已忘掉。”于是三人闲谈一会,直至东方将白,方始各就寝。妙香受了少牧字嘱,缓几天少不得与纤纤尚有许多说话,下回交代,暂且慢提。

书中仍表幼安、少牧住在院中,已刻起身,盥洗方毕,楼下相帮的送上一张请客字条。少牧接来一看,见是夏尔梅请幼安在群玉坊花好好家饯行,并写明柳纤纤处也有自己请条,乃是二人的专席,千万不可他却。幼安见了诧道:“夏尔梅怎晓得我在这里,却不到栈里去请?”相帮接口答道:“听得请客的说,长发栈也有一张条子,先经送去,因大少不在栈内,才到这里来的。”幼安与少牧商量去是不去,少牧道:“他晓得我们将要动身,请的是饯行酒,不去未免说不过去。”幼安道:“不知同席的是什么人?若是金子富、贾维新、富罗一班坐在席上,真是乏味,还是不去的妙。”少牧道:“贾维新等,尔梅与他们也不甚投机,未必请在里头。今天有两个人,我料一定请的。”幼安道:“是那两个?”少牧道:“一个平平戟三,闻得尔梅近来请他治病,又知道与我们知己,那有不请他作陪之理?还有一个是方又端,我看他甚有交情。”幼安想了一想道:“如此我们去去也好。”遂叫相帮下楼,回说马上就来。妙香因为时尚早,请二人用些早点然后出去。幼安、少敬也怪尔梅在妓院请酒,怎的这样过早?谅来入席需时,答应吃些早点再去。

原来尔梅自从许行云费气出门之后,心中气忿不过,必要在院子里再娶个人,好向行云争一口气。本已看上了潘小莲,那晓被方又端一番说话,咬定他断不可娶,回家后甚是乏兴。老年人触不得心境,心上一不自然,睡在床中,覆去翻来休想睡熟。听自鸣钟敲了一点,缓缓的又是两点,三点,好像那一夜的时刻,比平日间格外迟慢。又值节交冬至,天气甚是严寒,被窝里觉得愈睡愈冷,那种孤眠况味,越发忍耐不得。

怨一回自己失眼,不该误娶行云;恨一回行云狠心,不合抛撇自己;又想一回世界上的妓女,行云虽然如此,小莲也娶他不得,难道竟无一个娶得的人?冥搜苦索了半夜,被他想起群玉坊的花好好来。此人性情和霭,举止温柔,容貌也比行云秀丽。未娶行云之日,曾在他院中住过一夜,许了一百洋钱小货,一只嵌宝戒指,后被行云知道,费了一场口舌,不但没有去过,连洋钱、戒指多没送他,直至节上开消局帐,交代了黄家娒一百块钱,那戒指至今未兑。何不明天叫局,把他唤至台面,试试他心上边可还记念着我?若因我娶了行云,好久不去,已不把我当做老客人看待的了,叫了个局,缓几天开消了他,没有别的,倘然见我叫局,依旧格外殷勤,可见此人甚是有情,一准到珠宝店去,兑只嵌宝戒指以为进身之阶,晚上边去打茶围,送给与他。一来不食前言,了却一个心愿。二则乘机探探他的口风,可是有从良之意。说不定天缘凑合,竟把他娶了回来,好使行云知道此事,从前不许我和好好来往,如今竟然嫁成了我,岂不比娶别的倌人更要呕气?当时那一条心宛似热灶上的蚂蚁一般,愈加睡不成寐。

好容易挨到天色黎明,窗子上已有了些些亮光,方得朦胧入梦。那梦里头,竟把好好叫至蕃菜馆去,深喜他十分浃洽,万种恩情,一心竟有嫁他之意。正与阿金及黄家娒议论身价,谁知被一个新来佣妇进房扫地,把房门开得响了些儿,竟将他一惊而醒,心中好不恼恨,只是说不出来。因把那佣妇狠狠的骂了几句,懒洋洋披衣起身,还想着这一个梦做得奇怪,内中一定有些意思。那晚竟到番菜馆去叫局,要实做那梦中之事。这真是一相情愿,绝不想自己何等年纪,怎样娶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作妾,无论愿与不愿,终是造孽的事。

好好却是个柔弱之人,又是讨人身体,从前不论什么事情,俱由阿珍作主,如今阿珍死了,悉听着阿金与黄家娒说话,叫他甚样,他便甚样,不敢违拗。阿金本是狠心恶鸨,黄家娒又是积世虔婆,他二人一闻姓夏的又来叫局,知道尔梅自从误娶行云,收他不住,闹气出来之后,至今尚没做到要好的人,当下叮嘱好好,这回千万放些手段,把他钩住,不可又被别人做去,那时饶你不得!好好听了,担着满肚子的心事,到得番菜馆中,自然分外巴结。只恨自己本事不济,深恐缚不得人,仍被走掉。因等他吃完了菜,央着一同回去,好等黄家娒帮同设法。

尔梅在番菜馆,见好好十分亲热,不像多时没叫的人,心中已甚欢喜。后被他陪同回院,更由黄家娒灌尽迷汤,说他许久没叫好好,院子里合院的人怎样想念着他,不但是好好一个。又怪他当初不该误信行云,娶了回去。一样娶一个人,倘然娶了好好,岂不大家有幸?老实说好好这样的人,做倌人本领不足,做人家姨太太却甚合宜。别的不要说他,但看他何等安静,那有嫁人复出之事?这几句话,真是句句打入尔梅心坎里头,听见了何等入耳!并且黄家娒一面与尔梅讲话,一面差相帮到小房子内把阿金寻来,再顺上些花言巧语,只骗得尔梅心花怒开,觉着别的地方,再没有这般体己。又喜黄家娒说的,当初可惜不娶好好,可知如今若要娶他,断无不肯之理。

不过此时不便遽说,恐他们索价过奢,转眼已是年节到了,且等年节下有话再讲,诸事容易说些。当下满怀得意,在房内谈谈讲讲,直到十二点钟已过,方想回去。阿金、黄家娒怎肯放他?好好也竭力留他住下。尔梅因这一节没碰过和,没吃过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黄家娒猜到他的心底,含笑说道:“夏老不要因近来不替小先生做甚场面,不肯在此过夜。你是老客人了,倘然有心照应,明后天吃酒碰和不迟。”方始点头答应,并想到幼安与杜氏弟兄将要动身回苏,落得做个人情,替他们设席饯行。因叫黄家娒拿笔砚来,点了一张菜单。黄家娒问:“几时来用?”尔梅恐幼安等晚间有酒,定了早上十二点钟。黄家娒又问:“可是双台?”阿金道:“夏老不肯用酒便罢,肯用自然一定双台。”黄家娒始笑嘻嘻拿着菜单交代到帐房里去。

少顷上楼,又向尔梅提起从前许好好的嵌宝戒指,想是忘了,过几天可肯兑给与他?尔梅尚未回言,阿金便说:“夏老岂是言而无信的人?他的事情狠多,所以一时没有兑得。过了几天,多兑一只也好。”黄家娒又接口道:“夏老当真肯兑两只?今年的天气狠冷,我与新来的阿秀姐俱想做件羔皮马甲穿了过年。可肯买两件送给我们?”尔梅嘻着张嘴答道:“两件皮马甲值得什么事情?明天我叫安吉衣庄上送几件来,你们挑选就是了。好好的嵌宝戒指,明天也一准与他兑去。”阿秀姐听了,满面堆下笑来,道:“夏老果真给我们两件皮马甲穿么?真是谢你不尽。”阿金佯责道:“未受先谢,好个老口!”阿秀道:“送了东西先后终要谢的,夏老不是骗骗我们的人。”黄家娒同阿秀取笑道:“夏老果然送了你的马甲,你可把什么送他?”阿金代答道:“他马甲里面有两个馒头,可请夏老吃顿点心。”阿秀假意不依,伸手过去拧他。阿金急向尔梅身边一躲,阿秀的手恰拧在尔梅颈上。尔梅喊声“阿呀!”缩做一团,引得满房的人一齐发笑。阿金假替尔梅不平,牵了他这只干姜一般的手,定要拧还,阿秀上身没有拧,到在腿上拧了一把。闹了好一刻儿,阿金方回小房子去,众人各自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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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梅那夜比上一夜差得远了,盖的是暖烘烘的被儿,伴的是香喷喷的人儿,听的是娇滴滴的话儿,做的是甜迷迷的梦儿。昨夜是寂寞更长,这夜却欢娱漏短,睡得好似不多一会,早是午牌光景。急忙起身,盥洗过了,写了几张请客条子,交代相帮赶紧发去。请的乃是幼安、少甫、少牧、戟三,锦衣、鸣岐、聘飞、秀夫、敏士诸人与他的兄弟尔兰。这几个人除了尔兰与幼安等不甚叙晤,其余多是知己,并不另请别客,恐防与幼安等意气不孚,请了来甚为乏味。方又端本来也想请的,只因住在城中不便,故而写好之后,重新抽掉。相帮的接了条子,分头请去。尔梅吃了些些早点,好好也早起来,坐在窗口椅上,由阿秀替他梳头。尔梅在旁看了一回,见他虽然是乱头粗服的时候,那面色仍似水喷桃花一般,比行云未梳洗时肤色焦黄,竟有天渊之别,心中愈觉高兴起来。叫黄家娒拿马褂穿了,说到珠宝店去兑戒指,顺便叫衣庄上送皮马甲来。好好因请客票已经出去,恐有客来,叫他下半天再去不迟。尔梅那里等得?回说:“一刻钟便可回来。倘有客人先到,不妨请他略坐一坐。”说完,竟自下楼而去。黄家娒暗地笑他老昏,好好甚为过意不去。

果然,不到一刻钟时,衣庄上先送马甲到来。黄家娒与阿秀每人拣了一件,俱是元色绉纱心子,黑缎子镶滚,上白胎皮统子,每件足值十五六块洋钱。稍停尔梅即回,好好的头也梳毕了,正在对镜扑粉。尔梅把他的右手一执,拿出一只石榴红嵌宝戒指,一只鱼胆青嵌宝戒指,向他无名指上一套,不大不小,恰巧凑手。好好翻手一看,见这两粒宝光莹夺目,问他花了多少洋钱,尔梅笑而不言。只问:“衣庄上可有衣服送来?”黄家娒道:“已送来了。”遂叫阿秀把皮马甲拿将出来,并令穿与尔梅观看,觉得甚是称身。阿秀姐正要脱下,黄家娒把他搀至尔梅身畔,要叫尔梅照着昨夜所说的话,吃他马甲里两个馒头。阿秀急把身子一扭,跑出房去。黄家娒尚要追他,尔梅大笑一回,对阿秀说:“馒头晚间再吃不迟,此刻我们要吃酒了。请客的回来没有?可曾个个请到?”阿秀道:“请客的已经回来。长发栈三个客人,只有杜大少昨夜住在栈内,谢大少、杜二少多没回栈。余人俱说一准就来。”尔梅听幼安、少牧不在栈中,始另外写了两张条子,叫相帮的到闻妙香、柳纤纤家去请,才把二人寻见。

到了十二点钟将近,诸客陆续到齐,幼安、少牧也已来了,只有少甫尚还没至。正要再去催他,楼下相帮的喊声“黄家娒,客人上来。”先头一个正是少甫,后面更同了一个人来,尔梅甚是欢喜。正是:漫向镜中悲白发,且从席上醉红颜。

要知与少甫同来之人是谁,席间可有什么事情,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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