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海上繁华梦上》(54)
第十九回
新马路颜如玉借屋老旗昌荣锦衣开厅话说杜少牧自如玉去后,商量要投报捕房,说昨夜打失金表、钻戒,贾逢辰竭力阻止,尚未定见。忽然阿娥姐到来,少牧因不见楚云,怒上加怒,遂向阿娥姐发话。好个阿娥姐,执定“柔能克刚”四字,在少牧背后一坐,含着笑脸,咬着耳朵,说他昨夜的气为甚今天还没消去,并说:“此刻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少牧方才回过脸来,问他有甚说话,快些讲来。
阿娥姐道:“你不是差人来叫局么?你猜先生为甚不来?”少牧道:“我说过了,无非姓潘的现在房中吃住了他,不许出来。”阿娥姐道:“猜得像么?姓潘的吃得住他,难道我们吃不住他?老实说,你是个花钱客人,姓潘的何尝花过几千几百吊钱,我们也帮着他不许先生出局?你弄错了。”少牧道:“据你这么样说,楚云究竟为甚不来?”阿娥姐满面堆笑道:“不来自然有个缘故。我与你说,还你听了欢喜。”少牧道:“你且说来,怎见得我还欢喜着他?”
阿娥姐道:“二少,你是个最明白、最体谅、最没脾气、最肯照应人家的人,昨天楚云太不是了,自然难怪你要生气,今天却又好了。自从你出去之后,被我们叫他起来,照着与你商量过要他归还带当、不做生意的话一一说知,要与姓潘的断绝往来,又细细劝了一番。他初时没有句话回答我们,后来我们说得急了,他就啼哭起来。”少牧道:“他哭甚的?可是舍不得与姓潘的分开?”阿娥姐道:“我们也道他为了这个缘故,岂知他哭的不是为着姓潘这短命的,却怪自己不是,昨天不该干出此事,以致我们多要把生意辞歇,一时那里还得出许多洋钱。这一哭,足足哭了两点多钟,饭也没吃,口里自言自语的抱怨不了。我们会齐着不去劝他。到得二点多钟,他才收住了泪,对我们说,休要各散,情愿与姓潘的从今往后永断交情。又说,你到底没有待亏过他,昨夜你生了气,恐你以后不来,又恐你记恨在心,有什么意外之事,与我们子细商量。我们见他心已回了,始各异口同声的回复他道:“只要你把姓潘的决计断了,用心在你二少与几户好些的客人身上,我们一样帮着人家。并不是半节里定要分手,依旧可以聚在一处。若说二少生气不来与怀恨报复的事,不来,我们可到栈房去请;报复,却不是二少这样的人,不必疑心。”少牧听到这几句话,点点头道:“他便甚样?”阿娥姐道:“他才放心欢喜起来,说既然如此,姓潘的他若再来,有法去割断于他,二少却在我们身上,一定仍要相请往来。我们一口担承,他始吃了一碗多饭,端整梳头。巧巧姓潘这短命的上楼来了。”
少牧正在听得入情,忽闻少安又来,把眼一睁,大声问道:“他来做甚?”阿娥姐道:“你听我说,不要发火。那短命的上得楼来,我们见了生气,招呼多没有招呼。
他挨门进,自掇凳的在楚云身边一坐,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去的。好个楚云!回答他道:‘你在如玉那边几时出来?既然心爱如玉,还要到此则甚!’几句话,把姓潘的口垛住。姓潘的尚认是与如玉吃醋,涎着厚脸对楚云说:‘休要这样。昨天住在如玉那边,乃是万不得已的事,今天不过去了。’好个楚云!假装着与如玉势不两立,说:‘昨天既然住在那边,不但今天不该再来,往后且也不必来了。是我枉费了一番好意。昨天情愿把留着的客人瞒过,大着胆私来留你,偏你不争气的“长州不让吴县”
争闹起来。你闹不过,滑脚逃走罢了,为甚放着楼梯不走,偏偏走到月台上去?不是明明想着如玉,要把你们两下的交情给与我看,呕我气么!后来你逃过了墙,与如玉这烂污货大家烂污去了,我却受了人家一夜的气。亏你全不在心,想起来真是令人可恨!今天你有甚意思再来见我?’说罢,恶很很的伸手在姓潘的左臂上边拧了一下,只拧得姓潘的连声呼痛,顿时臂上青肿,翻起脸来说:‘楚云,你与我顽,还是当真恨我?’好个楚云!说:‘谁与你顽?’伸手又是一把拧去。
“姓潘的见楚云当真怀恨他,也发起标来,将手在台上一碰,把楚云骂了一声。
那时我们见楚云真心断他,那有袖手旁观之理?我就拿着他碰台子过处说:‘近来我们的生意已被人弄得渐渐清了,台子上不要乱碰。’姓潘的听了这话,知道我们也憎嫌他,看他索性动起火来,说:‘台子我已碰了,你们怎样?’好个楚云,高声答道:‘台子是我们院子里的,临不到你乱碰。你敢再碰一声?’只因姓潘的自从与楚云要好以来,从没受过一两句话,见他一句紧似一句,知他真个已变了心,起了一个斗气念头,连把台子乱碰起来,口中并说:‘我偏要碰!’好个楚云!见他吃斗,叫梳头的放下头发,披了一背,奔至姓潘的身边说:‘你要与我不得过去,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不如舍着这条苦命,拼了你罢。’当时一个头拳,向着姓潘的怀中撞去。我们见了,大家发一声喊,说:‘姓潘的!我们先生交托与你,他身上现有一千多块洋钱的债。’姓潘的听了这话,方把身子一偏,让了开去。楚云撞了个空,要撞第二次时,是我把姓潘的一扯,扯出房门,叫他下楼,他才哭丧着脸,向外走去。楚云尚在房中咒死觅活,并说:‘姓潘的倘然再来,我这条命一定不要!’姓潘的说:‘从今我也断不来了!再来,左脚先进,烂去左脚;右脚先进,烂去右脚。你也必得与我争定了气,莫要看我与如玉要好,又来气不过我!’好个楚云!隔房间答他道:‘本来,你死也死在如玉烂污货那边,谁要你再死到这一边来!’一场大闹,竟把这姓潘的闹出大门。二少你想,快是不快?其时差不多天已黑了,楚云方又梳起头来,楼下就有人来叫局。听说姓潘,到一品香。他姓潘的,除了这短命鬼,并没第二个人,估量着必定是你二少弄巧,心上很想立刻就来,只恨蓬头散发的,一时间出不得门,故此特地叫我前来,先把吃断姓潘的这节细情与你说知,使你心中舒服,并请你吃完大菜,与我一同回去,他尚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二少你想,楚云肯这样改过,你欢喜他不欢喜他?”
少牧听阿娥姐如小孩子背书一般的将话说完,沉吟半晌,开口问道:“你的说话句句可真?”阿娥姐道:“多是实言。停回你可亲问楚云,若有半句撒谎,凭你二少罚我。”少牧又暗暗的揣度一回。真是君子可欺以方,因阿娥姐所说的话甚是在理,不由不听信着他,渐渐的回嗔作喜起来。
那里晓得,楚云何曾与少安翻什么脸?不过饭后去过一次,楚云碍着阿娥姐等众人,私下把要讨还带当的话诉知,叫他暂时不可多来,且待过了一节再作计较。少安尚与楚云发标说,从此不来也罢。楚云那里撇得下他?唧唧哝哝了好一刻儿,说得少安回心转意,答应他每一礼拜至少一次,多则两次,早上边来,趁热被头,有客回避,无客进房,等过了节,换过娘姨,再商长久往来之策。楚云方得满面堆下笑来。阿娥姐等那个没有瞧见?那个猜不到他念头?后来,少安去了,楚云才端整梳头。忽有姓潘的局票叫局,楚云料定不是少安,故叫阿娥姐到一品香看个明白。阿娥姐看是少牧,真个是见人人话,见鬼鬼话,难为他顿时说出无数谎来,偏偏还道“句句实情,可与楚云对证”。少牧如何识得破他?被他骗得着实相信,把昨夜痛恨楚云的一片恶念换了个怜惜之心,巴不得吃完大菜,跟着便去。
席上众人见少牧与阿娥姐咬着耳朵说得久了,冶之有些很不耐烦,问:“二人讲些什么?有这许多机密。”少牧始把阿娥姐讲的那一番话,当着众人说知,并问众人:“楚云既然这样,还是应该催他到台面上来,还是吃完了菜我去?”内中逢辰猜得到这是阿娥姐的枪花,暗向阿娥姐瞧了两眼。阿娥姐回他两个眼风,暗叫他照应些儿。逢辰会意,乐得趁此机会,就好散场,因说:“楚云既然自知其过,这也罢了,还要催他到来做甚?况且,他头还没有梳好,不是一刻半刻的事。照着我的意思,还是吃完了菜,你去的好。”阿娥姐听逢辰当真帮忙,接口说道:“贾大少到底最是体恤我们,不要我家先生到来,省事些儿。但二少若然定要他来,马上待我回去催他,也是极易的事。不过要对不住各位大少,略等了等。”冶之道:“再等等到几时?真个不来也罢。”阿娥姐知冶之这一句话原是气话,不比逢辰,他偏勉强凑上去道:“游大少也体恤我家先生,真是难得。二少,你也不要三心两意,定要他来,一准吃完了菜,我与你一同去罢。”冶之暗想:“阿娥姐果然好刁!”却又说不出他不是,向着他瞟了一眼,不说下去。阿娥姐见冶之不言,把大菜盆敲响数声,叫个侍者进来,问他:“还有几道菜了?”侍者说:“只有一道布丁未上。”阿娥姐分付赶快拿来。
少牧道:“楚云就是这样罢了,如玉难道他就是这不成?这个人我断断饶不得他!”冶之道:“莫说是你,那一个人饶得他来!”子通道:“饶不过他,我想,吃完了菜,难道大家不好到他院子里去闹他一场?倘然姓潘的尚在那边,索性像前番一样的打他个落花流水。”营之道:“这话倒也不错。巡捕房报不成他,院子里是闹得成的,怕他敢把我们甚样!”志和道:“最好仍旧约了大拉斯,白拉斯一同前去,倘然闹出事来,有他二人,究竟好些。”子通道:“大拉斯、白拉斯,今天资雄花田郎请二人在东荟芳里柳寓吃酒,我们立去寻他,可连花田郎也邀他在内,又有一个绝好帮手。”逢辰闻众人你言我语,暗中又替如玉担忧。阿娥姐听他们要到如玉那边寻事,怕的是闹出祸来,就在间壁,不要闹得高兴,延到自己这一边来。昨天这一桩事,两边多有不好,保不定只与如玉为难,故而连连目视逢辰,叫他相劝。
逢辰无奈,只得借阿娥姐来说道:“你们商议出气的话,约了大拉斯等同去,果然见识不差。但是今夜他们三个人多没有请,况且阿娥姐候在这里,要与二少一同回院,合楚云两个讲和。我想,今天先把这和局成了,且到明天再议战局,可以只顾一边,并看大拉斯等有甚主意,我们依着他干,包定没有错事,不知你们意下如何?”众人见逢辰静了半时,忽然发出这番议论,多认他子细盘算出来的话,大家商酌一回,果觉有些意思。始令少牧明天仍在一品香请客,把大拉斯、白拉斯、资雄花田郎一齐请来,好向如玉说话,今夜且自各散。逢辰、阿娥姐两个方得放下了心。侍者上过布丁,伏侍吃毕,随手带上加非茶、吕宋烟并签字纸来。少牧签好了字,众人吸了枝烟,各自起身辞去。
少牧把客送完,果与阿娥姐同到楚云院中。只见楚云头已梳好,在那里对镜簪花。看见少牧进房,假装着笑容满面,点了点头,就叫阿娥姐替他插花。阿娥姐走至背后,一手执着花朵,一手拿了一支油刷,替楚云在发髻上东也一掠,西也一刷,乘便把大菜间里告诉少牧的话,与他低低的略述一遍。方才弃下油刷,戴好花朵,令楚云去陪少牧说话,自然句句多与阿娥姐所说相同。少牧看不出二人插花之时那番关节,认做楚云回心千真万确,一团火气顷刻冰消。这夜,自然住在院中,何须细说。
再表贾逢辰吃完番菜,别过少牧、众人,急忙奔至如玉院中找寻少安。想把众人在台面上算计的话告诉于他,并与如玉说知,叫他想个法儿暂避。岂知如玉自从在一品香受了众人糟蹋,回得院来,说与张家妹等听了。张家妹本嫌如玉与少安太热,不免趁此机会,冷言冷语的说上几句,叫如玉往后留点儿心。如玉心中恼恨,却又说不出一定要做恩客,因此口也不开,将身向炕榻上一靠,连叹了十数口气。有人来叫堂唱,自己回说转局过来,不肯出去。客人等他不及,叫人来催,说是台面将要散了。如玉回说:“尚要转几个局方能转到,等不及,尽管散席。本来谁要他叫这断命堂唱!”张家妹与跟局小大姐等听得呆了,说:“先生休要这样,恐防得罪客人。”
如玉道:“得罪了人,怕他砍了我的头去?无非不来做我罢了,我也不要他们来做。
要苦,苦在命里,不见得饿死了我!”张家妹知道是方才讲的说话触怒了他,不愿出局。
正在无可奈何,恰好逢辰到来。张家妹想告诉逢辰,央他劝劝如玉。逢辰偏不与他说话,走至如玉身边,先问少安可曾来过。如玉见是逢辰,坐起来道:“来过的了。现在与一个姓周的到西安坊去碰和,碰完和一定要来。你可有甚说话要与他说?”逢辰道:“什么没有?他与姓周的同去碰和,这姓周的不知叫甚名字?与他是个至友,还是个客气的?可能写张请客票去请他?”如玉道:“姓周的名唤策六,与他很是要好,尽可差人去请。”逢辰大喜,道:“周策六么?此人乃是他的同乡,不知是几时到的?却是个无话不谈的好友。既然这样,马上可叫小大姐到西安坊去,请潘大少与周大少快来,说我在此等他。”如玉答应,立刻分付小大姐前去。
逢辰睡下烟炕,叫如玉烧了筒烟,一头过瘾,一头把众人设计明天要邀大拉斯、白拉斯、资雄花田郎同到院中寻事的话约略说知,并说:“今天幸亏被我阻住,不然真是措手不及。明天我们好想个妥善之法抵挡着他,故要快请少安前来,与他商议。那周策六为人机警,很有偏才。既在上海,正好请他共议此事。”如玉听了,因前次打房间时,受过大拉斯的大亏,少安且被他打过两下,明天有他在内,又添了个资雄花田郎帮手,怎得不心下害怕?一时无甚主意,只恳逢辰照应,想个妥当法儿。
逢辰回说:“且等少安、策六来时再说。”如玉仍替逢辰烧烟。
吸到第六筒时,小大姐同着少安来了,说周策六尚有一圈半麻雀未完,不能脱身,碰好就到。逢辰把上项事与少安一一说知,叫他赶紧定个主意。少安听毕,想了片时,道:“我一个人,不怕他们,明天避着一避,不来是了。不过,如玉避不开来,很是不妙。”逢辰道:“为的原是如玉,须与他设个法儿。”少安道:“堂子里的倌人,莫说大拉斯等可以欺侮,就是客人发起标来,吃着这碗百差饭儿,那处不吃些现亏?
最好出了堂子,他们才不敢怎样,但是这一句话谈何容易!”如玉筹思半晌,道:“不吃这饭,这也何难?明天,我收了场子,借间小房子儿暂住一住,有何不可?”逢辰道:“半节里到小房子去,又不嫁人,做的局帐与院子里房饭钱、菜钱,娘姨、相帮的工钱,你向那一个人去算?”如玉道:“局钱不过二百多个,乃是几户熟客,落了小房子,仍好请他们来走动,节上不怕短少。菜钱约有三十多台,房饭钱自然认还本家一节,娘姨、相帮小房子里也要用的。”逢辰道:“照你这样打算,也要有了三、四百块洋钱,方好动身。”如玉向臂上一指,道:“我这一副六两重的金镯,不值四百块钱么?明天兑去了他,怕甚不够开消?”逢辰道:“本家处可有带当娘姨、相帮替你掮甚钱么?”如玉道:“并没带当也没掮钱,故我可以自由自主,不比别人。”逢辰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小房子,一刻间那里便有?”少安皱眉道:“洋场上的房子真是难借,今天有人迁出,早天已有人预定下了,一时怎有这样凑巧的事?”
三人正在商议,相帮喊声:“张家妹,客人上来。”乃是周策六到了。逢辰起身与他招呼,说了几句寒暄话儿,接着又讲借房子的事情。策六听了片时,问如玉:“要借房子,可是与少安同住?”如玉微微一笑,道:“也说不定与他住在一处。”策六道:“我到上海两礼拜了,起初住在客栈里头,现在托人在新马路借了一处房子,就在昌寿里内,共是两上两下。正嫌房租太大,况且一主一仆,家眷没有出来,本不消四间房子。若是少安要借,我愿转借与他。”如玉闻言大悦,道:“周大少真有房子,就算少安替你借罢。借给我暂住几时,等你家眷来了让你。”策六踌躇道:“你借有些不便,恐有客人进出,不像样儿。”如玉道:“要我不走客人,只问少安他可收得定心,我就嫁他也好,不要他花一个钱。烦你二人做个媒人。”策六道:“此话可真?”
如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有诓人的道理!”逢辰道:“如此说来,杜老二与少安吃醋,倒是少安的好运来了。我们一准做媒。该先道个喜儿,明天好吃喜酒。”
少安道:“休要取笑。如玉有心嫁我,莫要是一时之见,日后懊悔。”如玉道:“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我自己愿的。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出去东钻西走,有甚懊悔?”策六道:“他府上还有大夫人呢,以后见面甚样?”如玉道:“自然是姊妹称呼。倘要奶奶、太太的叫他,那可不能。”少安道:“这事旁人很难,我潘少安却甚容易。好在我们夫妇本来不甚要好,如玉真嫁了我,住在上海,不回到家里头去,说不定一世不见他面也未可知。”如玉听罢,更是眉花眼笑的道:“不回去自然最好。
我的主见已拿定了,不知周大少的房屋到底如何?”周策六道:“你们二人要借,那有不借之理?”少安道:“人熟礼不熟,共要多少房租?”周策六道:“借一幢算十块钱罢。”逢辰道:“可要先付?”策六道:“那可随便。”如玉道:“自然应该先付。”
说罢,开了衣橱,拿出一只小皮箱来,取了十块钱一张麦加利钞票,给与策六,叫他收了。策六道:“为甚这般要紧?”如玉道:“明天就要搬进来的,今天付你,岂不一样?说甚要紧。”回头又叫张家妹等过来,把明天要搬到昌寿里去的话说知,并分付带房间相帮,立刻把招牌除下,不要挂了。带房间的要想讨些喜封,如玉说:“现在暂住小房子去,不是嫁人,有甚喜封?”张家妹等大家面面相窥了一回,皆因如玉并不欠债,房间里人没有权柄,拗不过他,只得由他作主,果把招牌除了下来。
如玉此时满心欢喜,又与逢辰、策六讲了一番租家生、办器皿并一切零碎事情,一齐托他二人去办,拿了一百块钱钞票与他。又唤张家妹请本家进房,说明就里,叫帐房把房饭酒菜钱开帐上来,明天好照帐给付。本家听说有人寻事,故要搬到小房子去,落得脱了风火,满口答应,并没句话。如玉见诸事已妥,就在手上把那副金镯除下,交与少安,叫他明日一早到银楼换钱。少安接来,藏在衣袋之中。策六看对时表已是两点多了,与逢辰辞别回去。
少安这夜堂堂皇皇的住在院中。到了明日,果把金镯到杨庆和去换好了钱,本家处开消清楚。吃过中饭,收拾一切,就叫相帮搬动起来。搬至旁晚,多已完了。如玉坐了轿子,带着张家妹等,少安坐了包车,一同进宅。看房间里已布置得齐齐整整,多是周、贾二人帮忙。如玉感激不浅。又看这房子也甚高爽,心中更是开怀。从此如玉暂出烟花,与少安住在昌寿里中,宛如夫妇一般。我且按下慢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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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少牧在楚云那边住了一夜,午后起来,写了一个知单,差车夫去请大拉斯、康伯度、白拉斯、资雄花田郎与贾逢辰、邓子通、郑志和、游冶之、经营之等,即晚七点钟在一品香夜膳。六点半时,少牧先去,请的人也陆续到来。志和恐这件事闹到个不得开交,难保不到新衙门去,故叫少牧去请锦衣,他是个官场中人,到处有些手面。少牧连称“不错”,写了张请客票去,说是“有事面谈,立候入座”。锦衣接着马上就来。少牧大喜。只有逢辰因从新马路来,到得最迟。说了几声“对不住,众位相等”,并催少牧入席起菜。席上边,少牧把如玉如何可恶,今天故欲仰仗众人,停回同到久安里去处置于他的话向大拉斯、白拉斯、资雄花田郎、荣锦衣四人说知。
大拉斯等有听不出的说话,多是康伯度翻译。众人情愿替他出力。锦衣本甚安分守己,只因碍着朋情,故也随口答应几句,心想:“看事做事,且等到了久安里时,劝得开,劝劝他们,大事化为小事最妙。堂子里是个顽耍地方,认什么真?”少牧听众人多肯帮他,不胜之喜。吃完了菜,一窝蜂多到久安里去。
少牧与大拉斯等在前,先走上得楼梯,直向如玉房中冲去。忽见房中乌黑,吃了一跳。本家听得有许多人到空屋里去,知是少牧等寻事来了,忙差一个能言舌辩些的娘姨进来,把如玉已于一早搬出,不做生意的话告知。少牧问他搬在那里,娘姨说:“但晓得到新马路去,不知是新闸,还是南市,并没清楚。”少牧道:“新马路上海有两条么?”娘姨道:“是。”少牧只气得一团很劲无可发泄,等着逢辰、志和等上楼商量。逢辰说:“人已搬去,只好大丈夫报仇,在三年以外的了。他如没有嫁人,终有一天撞在你手。”志和说:“怎的立刻就会搬场?真是奇事!难道他晓得我们今天要来为难?”逢辰道:“说不定有人通信他的。”冶之道:“是那个呢?”逢辰道:“昨天我们在大菜间里说话,保不住没人听见,传与他去。”大拉斯道:“莫不是他并没搬场,暂避在别的倌人房内。我们何不搜他一搜?”营之摇头道:“断没此事。况且别人房内,怎好搜去?”子通道:“如此我们岂不白白的来了一场!”少牧道:“当真不是白来了么?”
荣锦衣本想无事最好,今见如玉已经搬掉,众人怒气未息,深恐尚有余波,因想出一个解围的法子来,道:“如玉既已搬了出去,我们慢慢寻他。此刻时候尚早,据我想来,可要到老旗昌去顽顽,替少翁解解闷怀?你们众位可有兴么?”少牧尚未回言,逢辰乘机答道:“老旗昌?杜老二还没到过,正好去见识见识。本来我们在此则甚。”邓子通道:“锦翁到老旗昌去,可是开厅?温生甫他几次对我说起,想去瞧瞧,可要请他同往?”锦衣道:“开厅是要预先定的,当日只怕厅房没空。好得现在老旗昌共有四家人家,我们这么样罢:大家到了那边,那一家厅上没酒,就在那一家开厅,不见得四家一齐有酒。温生翁既然有兴,不知现在那里,可能请他到来同行?”
锦衣道:“今夜在富贵楼听书,我们出去,可以顺便邀他。”逢辰道:“既是这样,我们走罢。”本家、娘姨尚说:“各位大少,可要到别间房里坐坐?”锦衣回说:“不消”,同着众人下楼。少牧尚想向本家发作几句,锦衣劝他说:“这事与本家不干。”
方得一同出了大门。
因要寻找生甫,不坐车子,走到富贵楼门前。子通上楼去找见了他,说明邀他到老旗昌去,方才包车的包车,叫野鸡车的野鸡车,生甫与子通马车,共到老旗昌而去。锦衣到得堂子门口,分付各车停下,领着众人进内。一连走了两家,都有人在那里请客,没有空厅。走到第三家—乐花楼内,这夜巧巧没有酒席。锦衣等大家上楼,到个房间坐下,分付他们备办起来。旁边走过一个本家娘姨,粤人唤他做寮后婆,见姓荣的是个熟客,平日很肯花钱,故问:“荣小,可要收灯?”锦衣道:“收灯也好。”生甫莫明其妙,要想动问,只见这本家娘姨拿了一副笔砚过来,锦衣写了一张名单,第一个字乃是众人的姓氏,第二个多是一个“小”字。写好之后,与那娘姨说了好半天广东说话,又在单上添写下去,乃阿娇、亚红、阿仔、阿美等,每人一个。内中子通、冶之、志和、逢辰、伯度五人多曾来过,晓得广东堂子内的规例,余人俱没见过,看见锦衣写好,一个个多来问话。正是:沪北繁华将写遍,粤东风景细传来。
要知锦衣何故写这名单,开厅怎样热闹,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