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海上繁华梦上》(53)
第十八回
犯众怒共谋潘少安发公论二气颜如玉话说潘少安在巫楚云房中与杜少牧两不相下,被少牧夺去手中铁梗,跌了一交。看看占了下风,扒起身往外就跑。少牧在后赶来。少安见楼底下来了无数娘姨、相帮,把楼梯挤住,开不得步,尚算他忙中有智,回身奔至对楼梯的月台上边,把月台门拽开,飞身而上。因贴隔壁就是颜如玉的妓院,只得一道短墙。他就看准墙头,轻轻的往下一跳,踏在墙上。回头看杜少牧时,早已手持铁梗,赶上月台,离墙只有一二尺远。少安喊声“不好”,索性往如玉那边的月台上一跳,方才脚踏实地,定了定神,看他可还追赶过来。果然,少牧追至墙边,见少安往隔壁逃去,立住了脚,不再赶了。少安方得放大了胆,站在隔壁的月台上,高声痛骂不已。少牧怒从心起,也想赶过墙去,奈被众相帮、佣妇哄上月台,纷纷劝住。楚云也披头散发的,在众人中一手拉住少牧,一手指天画地的不知说些什么。那边少安在月台上骂了一回,惊动如玉院中上下人等。听屋顶上人声嘈杂,错认做不是贼来,便是火起。顿时拥上无数人来,为首一个相帮,乃是与如玉抬轿的阿大。见有个人在月台上,要想动手来拿,忽听声音甚熟,子细一看,乃是少安。心下大疑,急忙喝住众人,回身飞报如玉得知,说:“潘大少不知为了何事,在月台上与隔壁客人相骂。”如玉其时已睡,听说少安在月台上与人口角,回说:“潘大少今夜并没有来,你莫看错了人。”阿大道:“一点不错。大约是从隔壁月台上跳过来的,真是笑话。隔壁那个客人,听他满口苏白,好像是杜二少,可要起来瞧瞧?”如玉听说从隔墙跳过来的,半夜三更出此奇事,一定是与少牧吃醋而起,何不起身去佯劝少安,帮着他把少牧、楚云羞辱一场?正好公报私仇,使二人气上一气,正是个绝妙机会。因急扒起身来,不穿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紧身小袄,一条旧湖色绉纱夹裤,把弓鞋紧上一紧,唤起随身伏伺的小大姐,睡眼朦胧,一同往月台上来。
如玉见正是少安伏在月台栏干上面数说少牧:“初做楚云,后做如玉,何如两处多不见好,偏我少安到处逢迎?一样是个客人,说起来你应羞死,却还有甚颜面顶在人前与我作对!你若有些志气,我劝你从今以后,自己晓得嫖不过人,早早回苏,不要再在上海丢脸。倘再执迷不悟,今天我虽让过了你,明天看谁再让谁!”如玉听了片时,插口说道:“半夜三更,我道是什么人在此胡闹,原来是你这不识气的。你想人家喜欢蹲旧尿坑,由他去蹲,干你甚事!你偏也要蹲起这个坑来,真是臭死人了!还要闹些甚的?”那边楚云听如玉轧出来帮着少安骂人,触起夏间阿巧在月台上相骂吃亏的旧事,心中大怒,也还口道:“你也是只露天尿坑,说甚旧尿坑、新尿坑的?好个不要脸的东西!”如玉道:“要了脸,不去吃还汤豆腐干了。如今这一块豆腐干已还了汤,偏偏又吃梗起来,看你吃得住他!”少牧听如玉骂他做“还汤豆腐干”,只气得手足如冰,喝声:“我把你这贱妓!今夜姓潘的逃在你处,赶早叫他出来便罢,不出来,我定不与你干休!”如玉冷笑道:“今夜姓潘的我私自叫他来么?既然他自己过来,自然去不去由他自己,你便怎样了我?”少牧道:“听你之言,你敢把姓潘的留进去么?”如玉恨恨的道:“留了他,有何妨碍?”说完了这一句话,听他又对少安讲道:“你本来还站在月台上做甚?快些与我房里头去。”少安道:“进去也好,只是对不住姓杜的,又要剪他恩相好的边了。看他再来与我吃醋,我才佩服着他。”
如玉道:“我只拚着一房间红木家伙,由他再去纠人来打。弦两个人一头说话,一头下落月台,移步入内。只听得“呀”得一声,已把月台门闭上,进房而去。
其时气坏了杜少牧,手持铁梗,连喊几声“可恶!弄了个没有下场。”尚亏阿娥姐看他气急败坏,再三相劝,始把他劝下月台。回至房中,把手里头的铁梗接来,依旧拍在外国床上,又劝他快与楚云早些安睡,天要亮了。少牧气忿不过,那里肯睡。
楚云也老羞变怒,又恨心上人忽然落在切齿的颜如玉那边,正如就口馒头被人吃去,正是说不出的懊恼,那肯再向少牧温存,认一句自己不好,不该私自仍做少安。
故此二人闷坐一回,大家一句话也不说。阿娥姐虽然是个老口,遇了这种事情,皆因曲在楚云,也觉得没法转圜。直至天将破晓,楚云倦了,倒在床上,和衣而卧。阿娥姐劝少牧也略睡片时,少牧不肯上床,就在炕塌上眠了下去。阿娥姐拿条老虎绒毯替他盖了,低低的在他耳旁把楚云抱怨一番,消消他心头之气,并劝他总看楚云年轻,不知世务,瞧破些儿。少牧始能把气略平,朦胧睡去。
及至一觉醒转,天已大明。楚云尚还酣睡未起,阿娥姐睡到外房去了,只有小大姐已经起来,在房中揩台、扫地。叫他倒盆脸水,洗过了脸,穿好衣服,往外便走。
小大姐要叫唤楚云,少牧止住不许。小大姐因到后房把阿娥姐叫了起来,送少牧出房,说:“二少千万不要生气,停回晚上仍来坐坐。我们等先生起身,也要好好的开导他一回,教他以后不可这样得罪客人。”少牧道:“他心上既有了姓潘的,还要别的客人做甚?你们说也枉然。我们出来顽耍的人,有了钱,那处不好去用,偏要用在他的身上?停刻我还来怎的?”阿娥姐道:“虽是这么样说,二少是老客人了,晓得我们先生性度。他与姓潘的要好,久后终恐受他的累,老客人正应规劝规劝与他。
停回一定请你过来,我们大家来说教他,以后一准把姓潘的断去,我们万事全休。
若有半个‘不’字,我们是有带当洋钱在他处的,比不得如玉自己有钱。将来生意清了,却与那个算帐?我们要叫他把带当还我,莫要连累人家。二少,你想此话可说得么!”少牧听罢,沉吟半晌,暗想:这几句话只怕楚云断受不起,或者竟把少安吃断也未可知。但恨如玉昨夜公然容留少安,欺人太甚。今天本想约几个朋友到番菜馆去,先叫楚云的局,把他奚落一场,当场开消局帐。再叫如玉到来,问问他昨宵怎样得意处置于他。如今阿娥姐既是这样说法,莫若先去寻着如玉,再与楚云讲话。因此盘算一番,回答他道:“你这说话倒还很有〔意〕思。既然如此,且等晚间大家再说,现在我要回栈去了。”阿娥姐道:“回栈不妨,可要用些早点再去?”少牧道:“此刻吃他不下,且到栈里头再吃不迟。”说毕,移步向外。阿娥姐跟着他,送出房门,同下楼梯,直至大门。又附着他的耳朵,说了无数晚上边一定要来的话。少牧始满口答应,出门而去。
阿娥姐回身进内,当真等楚云起身,板着面孔,埋怨他昨夜不应这样,把要讨还带当洋钱,不做生意的话对他说了又说。并言少牧已用甜言蜜语劝得他略有回心,今晚若是再来,千万不可再去开罪于他,须知他到底是个花钱的人。楚云听阿娥姐发话,想到这班人不比客人,不好惹的。倘然不听他们说话,真个翻起脸来,半节里那里有人接这生意?有甚钱来还与他们?只好权耐几时,且等有了后接手的大姐、娘姨,再与他们讲话,此时只能忍气些儿。没奈何答称:“你们不要这样,稍停少牧来时,自有收拾住他的妙法。姓潘的,由他走走也好,不走也好。”阿娥姐方才有了笑脸,说:“为人只要知过即改,那个人没些过处?你也不要因今天这几句说话恼着我们。我们跟了一个先生,终望先生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无非是要好起见。”楚云勉强答道:“我也晓得你们为好,谁来错怪你们?”口里虽然如此,心中却大不为然。阿娥姐是个何等样人,看在眼里,安有不记在心头的道理?不过他既自己认过,半节里究竟说不出定要把生意辞歇、带当索还,却从此看定楚云是个爱做恩客、决无出息的人,下节留心另眼别人,决不再在此间做事。我且按下慢题。
再说少牧负气回栈,其时天气尚早,少甫等还没起身,钱守愚也睡得鼾声如雷。
动问茶房,说下半夜并没呕吐,知道他病已好了。遂叫车夫把车子拖出栈房,到昌寿里寻郑志和、游冶之二人,告诉他夜来之事,商量一个办法。
岂知二人也没起来,直等了一点多钟,志和先自下楼,问他如何来得甚早。少牧把隔夜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志和道:“少安这人到处剪边,真是容他不得。那颜如玉更过分了,上回我们打过一次房间,他该迹些些,怎么此回竟当着大众,公然把少安留进房去?他眼里头还有人么?”二人正在讲话,冶之也起身下楼。见志和愤愤不平,忙问为了何事。志和把少牧告诉他的说话仔细述了一番。冶之道:“潘少安久留上海,终是祸根。莫说他与少牧这样,但看邓子通是他一帮里的朋友,为了大姐阿珍,也拚命去剪子通的边。如今阿珍嫁了少霞,听说子通与他藕断丝连,尚不过在大菜馆里或是戏馆里头见见面儿,谈几句心,少安却仍暗地往来,毫无忌惮。昌寿里内的左邻右舍,背后那个不说着他?只有少霞糊糊涂涂的没有知道。你们想,少安这人岂不是杀不可恕?故此你们怪如玉不应把少安留进房去,我却深怪少安不应晓得少牧住在楚云那边,半夜里跑去闹事。先该寻着少安才是。”少牧道:“少安容他不得,如玉却也不可轻放过他。我们须得想个法儿,今天处置二人,稍出我心头之气!但不可使少甫大哥与安哥得知,他二人若晓得了,必定又要说我多事。”冶之道:“少甫、幼安不与他说,还有可以替你出力,帮你些主意的人么?我们三个人只怕太少。”少牧道:“本来我还要去看子通、营之、逢辰三个,大家商议。”志和道:“子通、营之多与少安有嫌,自然肯尽力出场。逢辰他肯为了你的事情招这怨么?”少牧道:“洋场上的事情,只有阿逢最是熟悉、最是灵变。他与我平日很好,这点事谅能托得他来。”冶之道:“阿逢在洋场上真是有些手面,请他在内也好。你想几时前去看他?”少牧道:“此刻就要去了。”志和道:“此刻才只十点多钟,阿逢必定没有出来。他的住处我们问过几次,终是指东话西的不肯直说,不知为了何事?我看你还是在此吃过午饭,到升平楼或是阿素那边去看他罢,倒可包管你十拿九稳。”少牧道:“我早膳尚还没吃,说甚中饭?去看逢辰既嫌太早,何不先去看子通、营之他们两个人?一吃了饭,找不到他。”冶之道:“讲了半天的话,你早饭还没有吃么?我们今天厨房里做的拉面,将快好了,可要用些?”志和道:“一夜天没有吃甚东西,不怕把身子饿乏?吃了些面,去看子通、营之不迟。”遂唤底下人关照厨房,拉面做好端三客到书房里来。底下人答应自去。少停,端上三中碗面、三碗汁浆,伏伺用过,绞过手巾,泡上茶来。三个人又谈了片时,少牧要想去了。志和、冶之因在家闲着无事,嘱他再坐片刻,唤底下人拿烟盘来,开了盏灯,每人吃了二钱多烟,过好了瘾,与少牧一同出外。
先看子通,次看营之,商量今夜怎样办法。营之主意多些,说:“晚间可在一品香番菜馆聚齐,去叫如玉的局。叫来了,当场责备于他,看他甚样。若是低头服气便罢,否则,只说昨夜相打的时节,少牧有只打簧金表、一只金钢钻戒指打失不见,一定被少安抢去,藏在如玉房中。到巡捕房报他一报,搅他一个不得太平。那时,不但如玉不安,连少安也不能够逍遥自在。岂不是一举两便?”少牧嫌他这计太毒,不过除了这个想法,又没有别的法儿。子通却连说“好计”,并道:“目今的时势,正合了古人说的‘无毒不丈夫’那一句话。营之此计甚善,不必多疑,尽可照着做去。只要捕房肯准,包定二人此次吃定大亏。”少牧始答应下了,约定七点钟入席,别过众人暂散。冶之尚要与少牧一同去看逢辰,无奈志和因早起只吸得二钱多烟,此时走了些路,觉得呵欠连连,知道是瘾未过足的缘故,急欲回家补吸。冶之见他不去,遂也不陪少牧去了。营之行中有事。子通有人请他在长乐意吃饭,坐了包车到长乐意去。
少牧因独自一人到升平楼。寻找逢辰没有寻见,复到尚仁里花小兰家,动问阿素:“贾大少可曾来过?”阿素说:“来过的了。现在有些事情,听见说到万华楼去,就要来的,可请略坐一坐。”少牧遂进房坐下。果然不到半点钟时,逢辰进来。少牧把隔夜少安无理、如玉欺人并今晚约在一品香报仇,要叫他竭力帮忙的话说了一回。逢辰满口应承,订定七点半钟必到,并大骂少安、如玉不已。
少牧满心欢喜,见诸事俱已定妥,方才回栈吃饭。遇见少甫、幼安,只说昨夜与志和叉了一夜麻雀,故此未回。二人知他又是诓言,幸得今已回来,并不似前番终日终夜的面多不见,住在堂子里头,故没说破于他。钱守愚病已十去六七,下半天戟三前来转方,说他这个病源乃由心中惊郁而起,必须镇惊散郁,不必忌口避风。幼安这晚因请他与戟三到泥城桥金隆外国大餐馆同吃番菜,散散胸怀,要与少甫、少牧同去。少牧推说子通在一品香请客,顶先订定,不便失约,因此出了栈房,各自分道而去。
不说幼安与守愚等到泥城桥大餐馆内,守愚尚是初次,免不得把外国盐当做白糖,加非茶认是药茶,闹出许多笑柄,尚亏他动刀时千万留神,没有割穿手指,划破嘴唇,算是大幸,少甫等多暗暗好笑。只说少牧到一品香,拣了座头坐下,分付侍者取请客票来写票请客。只见逢辰先已到了,说:“我约七点半钟准来,如今尚只七点一刻,可算得言而有信。”少牧道:“这样才是要好朋友,故而我事事要与你商量。”
逢辰道:“你与我商量甚事,只要我可以出得来力,有几分定须用足几分。就是今天这一桩事,不瞒你说,我已替你打算过了。经营之这一条计,真是万妥万当。停回把如玉叫到台面,倘他再敢倔强,我替你报巡捕房去。里面的人来得熟些,老实说,可以占些面子。”少牧大喜,连说:“停回诸事费心。”逢辰回称:“要好弟兄,当得如此。”
移时,只见子通、志和、冶之,营之陆续到来。少牧见客已齐了,各人开过菜单入席,随手发局票前去叫局。少牧本叫如玉一个,逢辰教他索性把楚云也叫到台面上来,看他如何。并说,去叫如玉那局票上不犯着写自己姓氏,恐他不来,何妨写个“潘”字,包你一叫便到,开开如玉的心。少牧抚掌道:“不是你说,我偏想不到他。”遂将局票换过,并当真添了一张楚云,分付堂倌快去。
众人喝酒的喝酒,用菜的用菜。少牧本来不甚吃酒,今天因要与如玉翻脸,吃了些酒,可以借着酒醉多说他几句话儿,故也喝了一瓶香宾。那面孔吃得红红儿的,已有五、六分酒意。可巧如玉到来,踏进房,四下一瞧。跟来的小大姐说:“潘大少坐在那里?”如玉把他轻轻一推,接口问道:“可是杜二少叫的局?票上怎写姓潘?”少牧道:“姓杜的叫,怕你不来,才借你恩客的贵姓一用。如今既已来了,不知肯坐坐么?”如玉闻言,含着笑脸答道:“二少说什么话。做了两节多的相好,那次叫局没有来过?难道今夜写了‘杜’字,我便不来?若说姓潘的是我恩客,难道二少没有与我恩过不成?”口说着话,那眼睛向座上众人一瞧,又道:“不瞒诸位大少说,前几月夜夜住在我的房中不知是那一个?偏只姓潘的是我恩客,这话可要令人发笑。”说毕,叫小大姐端把交椅过来,在少牧的背后坐下。小大姐照例装烟,不发一言。
少牧听如玉说话软里带硬,眼看着逢辰、子通,要二人帮几句忙。子通会意,对如玉道:“二少说你与姓潘的要好,这句话也有个讲究。别的不要说他,就是昨夜那一桩事,姓潘的从隔壁巫楚云家逃到你处,分明是与二少吃醋而起,你怎样留起他来?二少如何下得过去?”如玉尚未回言,贾逢辰道:“二少说,姓潘的是你恩客,就是这个缘故,你与姓潘的究竟怎样要好?昨夜晓得自己差与不差?快些实说!莫使二少生气!”如玉听罢,依旧装着笑脸答道:“我道进得房来,口也没开,二少如何就满面怒气,原来还为着隔夜的事。你们要问我怎样容留少安,我却要问二少,怎样把少安赶到我月台上来,半夜三更闹个不了?街上边有巡捕的,倘被他们知道,查究起来,为的乃是争风,两造没个理直的人。照了租界上不应吵闹违章的定例,说不定多要送到捕房去,那时彼此失了体面,我才大胆把少安留起来的。面子上虽然留了少安,暗里头实是顾着二少。怎么为好不见,反把我抱怨起来?真是冤天枉地的事情。
你们须说句公道话儿,莫要帮着二少怨我不是。”
子通听他强辩得很是干净,反觉没有说话再去说他。少牧也不防他不刚不柔说出这番话来,怎样与他寻事?涨红着脸,也觉得没有话讲。志和却大不为然,开口问道:“据你这么样说,留住少安,乃是你一片好心,要使两家免得闹到巡捕房去,顾全体面。但你为甚对二少说,再拚着一房间红木家伙不要,由他纠人来打。这不是呕二少爷的气么?别的话由你分辩,这句话,不但二少不肯受你,就是我们朋友,须知道也未必肯依。”如玉呆了一呆,免强赖道:“昨天谁说再拚着一房红木家伙,由二少纠人来打?我说的是从前二少在我处发性,一房间红木家伙被他打个干净。楚云也是红木房间,故问少安可曾被二少纠人打掉。二少怎样误听了话?怪不得说我呕气。但是二少虽然动怒,你们要好朋友正该劝解劝解于他,不要闹出事来,那有火上添油的道理?郑大少休得如此言重。”
旁边冶之听如玉巧言善辩,反说志和出言太重,时已多吃了些勃兰地酒,不知不觉动起火来,把手在大菜台上一拍,睁着醉眼说道:“你早知道郑大少说话太重,不该与他讲话,何不找你的心上人潘少安说去?”志和冷笑道:“潘少安这不是人的,只恨不在这里,倘在这里,一定要哭诉他了!”营之与少牧齐声的道:“哭诉了,他敢把我们怎样!”志和道:“潘少安这短命的,老实说,不犯在我的手里便罢,若有一日犯在我手,管教他终有个不得开交!”如玉听众人你也一言,我也一句痛骂少安,干笑说道:“你们要与少安为难,干我甚事,要与我说?”冶之又把大菜台一拍,道:“干你事才与你说,你敢再要强辩,我先给你一个脸儿!”说毕,伸起手来,像要掌颊的光景。如玉此时又惊又气,端整着把胆子一横,迎上前受他一掌,躺下地去,叫冶之要打须要今天打死,不妨撒泼一场。怎奈被贾逢辰一把拖住,低低的说:“你要甚样?还不趁此快去?”如玉方才站住身子,叹了口气,叫小大姐袋了烟筒,耐着性儿对少牧与贾逢辰说声“我要走了”,往外便走。冶之尚要跑上前去拦他,又被逢辰竭力劝住,如玉方得脱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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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多是逢辰一人预先向如玉、少安漏了消息,叫如玉到一品香时,诸事只能逆来顺受,否则必有大祸临身。如玉故得十分忍耐。若讲逢辰讨好二人的缘故,皆因平日与少安要好。少安不时请他吃些白食,如玉不时托他做做媒人,倘有一户两户好些的客脚,花了一百八十块洋钱,逢辰必向如玉借钱,如玉没有一次回绝过他。每次三十、二十元不等,名虽借用,暗里头实是扣取二八提篮。今见二人有事,如何不尽力帮他?少牧却那里得知,尚认他帮着自己。初到一品香的时节,兜揽着去投报捕房,并叫他写“潘”字叫局,及至如玉到时,一般与志和等出言责备,那有一些破绽寻得出来?谁料他背地里掉下枪花?正如睡里梦里。今见如玉已去,他尚一心一意要叫逢辰照着营之的原意去报捕房,冶之等也是一样意思。
逢辰见如玉已去,才劝他道:“多事不如省事的好。并不是替如玉讲情,我看他今天说的说话,虽然多是强辩,却也没有什么开罪地方。后来游冶翁要动手打他,他才起身避去,已是服了输了。若换了撒泼些的妓女,挨你几下,要死要活起来,说不定反被他先自下手,差人到捕房报去,说是客人吃醉了酒,殴打妓女,打失金珠首饰无数。捕房里派包探来查,当真见如玉被打,那是有凭有据的事,我们占的定是下风。这才恶毒到万分地步,尚亏他没有使到这条念头。如今我们终算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何苦再去与他为难?不如抬抬手,放他过去了罢。若要再到捕房报失金表、钻戒,我想一则没有见证,二则昨夜为甚不报。虽是里面有几个相熟的人,这事只怕不能包准。你们须要三思而行。”冶之听了,跳起来道:“据你说来,就是这样罢了不成!”逢辰道:“老冶,你莫发恼。不是我逢辰说你,今天多是你多喝了酒,把他吓逃走的。不逃走,还好多说他几句,惹他发起火来,我们安排报捕事情。现在弄得上风转了下风,你还酒在口头,事在心头,要我去报捕房。到了明天,自然晓得我的说话果是不错,也不愿意多甚事了。老弟,我劝你把稳些儿的好。”冶之尚是满心怀怒,要令少牧自己去报。少牧没了主意,问营之、志和、子通三人:“你们看来此事甚样?”营之道:“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报了有些颜色固好,倘然真个不准,却也不能怪我。”志和、子通也没一定主见。
少牧正在为难,只见门口有人一张,进来了一个娘姨,说:“二少,你们在此商量什么?”少牧一看,乃是跟楚云的阿娥姐,楚云自己却没有来,不由不满腔怒气,顿时迁到阿娥姐身上边去,说:“我们商量事情,干你甚事?你家楚云可是被姓潘的吃住,不出局了,故此没有前来,却叫你来回我?快与我说,可是这样?”阿娥姐看少牧怒匆匆的风色不好,他堂子饭吃得久了,客人发标发恶的事见得甚多,除是昨夜相打时,两边的火多太大了,没法理劝,其余不外“柔能克刚”四字,终能把这发火的人弄到他一个火气全无,自然伏贴。因慌忙满面堆下笑来,走近少牧身旁,在方才如玉坐的那把外国藤交椅上一坐,附过脸来,咬着少牧耳朵说道:“二少,你昨天的气还没消么?今早你出去的时候,我与你怎样说的?为甚还是这般火冒?此刻我有句话要告诉你。”正是:
饶君使尽千般气,看尔须回一片心。
要知阿娥姐与少牧说些什么,楚云为甚不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