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上》(52)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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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上》(52)

第十七回

胡家桥钱守愚投水久安里潘少安跳墙话说杜少甫等在徐园赏菊吟诗,十分有兴。忽然长发栈的茶房来说,钱守愚在虹口游玩,闹出性命交关的大事情来,现在有人送至栈中,要请少甫等回去。众人慌问,为了何事性命交关?那茶房道:“各位老班有所不知。钱老班是天天到长发栈来,与杜老班,谢老班谈心惯的,就是有时一同出去,也不过吃一碗茶,看几出戏,喝几杯酒。谢老班不常说起,这钱老班乡气太重,自从在会香里被人拆梢之后,留心防着他独自一人再到外间闯祸?今天因杜老班、谢老班等多到这里来了,他吃过午饭到栈里来,瞧一瞧房门锁着,知道房里没人,问我们到那里去了。我们回他说在这里饮酒。他问可晓得请的是那些客人,共是几席?我们说知单是二少爷的车夫发的,听见说今天不但吃酒,还要做诗,请的只有七、八个人。他在房门口站了一回,说既然你们在此饮酒做诗,请的客谅来多是文绉绉的,自己莫说做诗,连字也认不得几个,故此不来找你们了。遂独自出了栈房,向北而去。谁知他信步而行,走过了抛球场,不知不觉竟向虹口跑去。虹口有的乃是赌台,那赌台上纠的人叫做‘拉牌头’,满街皆有。只要纠得一人上台开手,开赌台的照例给他一百个钱。那班人一天纠了数个,便可酒醉饭饱,烟过瘾了,故而靠此营生的人甚多。当时被个吊眼皮人看见钱老班摇摇摆摆在路独行,却又土头土脑的东也张张,西也望望,认做一定是寻赌来的。走上一步,含笑问他:‘可是要到台上去顽?我来领你同去。’钱老班不知就里,见这人走来搭话,也与他称兄道弟的盘问起来,说:‘老兄问我可要到台上去,不知这台上是个什么地方?’那吊眼皮人搭讪着脸答道:‘老班休得与我取笑。这里虹口老台新台,人人多晓,不知老班欢喜老台,还是新台?我多认得。’那时,钱老班还没有明白,问他老台甚讲,新台甚说?这个吊眼皮人才知道钱老班还是初次。故在路上一头行走,一头讲话,把老台、新台的赌规告知,说如何公平,如何挺硬,赢了钱,一个不赊,可以拿着就走;输了钱,若是一百八十块了,好向他们取回三四块利市钱来,就是输了三两块钱,也可拿两三角车钱回去,真个是老少无欺。只说得钱老班心上活了,跟着那人向前走去。

“过了胡家木桥,又约半箭之遥,有条小河,对河望去,多是赌台。也有搭着布篷的,也有在芦席棚底下的,也有席地设摊的。河里头有只小船,那是赌台上出资雇用、专运赌客往来,不取半个船钱。那个吊眼皮人同钱老班下得船去,摇到对岸登岸。

“钱老班忽然想起巡捕房里捉赌甚严,万一捉起赌来,如何得了!因此忽又不愿赌了,怎禁得那个吊眼皮人讲得天花乱坠的,道:‘老班,你尽管放心前去发财。

这里本来是虹口巡防局经管地界,怕甚捉赌?后来台子上的声名大了,巡捕房里照会巡局,一同捉拿。好得台上有人望风。只要有些风吹草动,马上得信散场。故而十次捉赌,每每九次落空。怕他甚的!’钱老班道:‘你能保得住我没有事么?’吊眼皮人道:‘不但保得你没事,并且保你赢了钱,有人送你同回,不烦你老人家担半点的心!’钱老班道:‘赢了钱,可是你送我回去?’吊眼皮道:‘不消我送,他们台子上有包送的人。恐防赌客赢得多了,单身不便携带,有人伴送回家,随意给些酒钱,包得住万无一失。’

“钱老班听了这许多好话,顿时胆大起来,遂与吊眼皮同进赌场。吊眼皮领至新台上面,钱老班打了三块洋钱龙穿,着了五元四角;又扑了一记白虎,着了十五元一角,心中大喜。以后便记记重打。谁知一连记记脱空,把赢的钱多输去了,还贴了十多块洋钱本钱,心上未免有些不甚自然。那吊眼皮人还没有去,说:‘老班,这张台上不甚得手,可要换张台去?’钱老班答称‘很好’,遂与他跑至一只老台上边。站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的宝路。见‘青龙’上好久没有开了,出手打了十块洋钱冷四的孤注。那晓得开出来,是个五点进门。钱老班心中不服,接连又是二十块钱,打的仍是冷四。开出来,十七点,又是进门。钱老班发起火来,把身边带出来的两张汇丰钞票(每张十块)、并十一块大洋、二十多角小洋一齐又打一记‘青龙’,偏偏开出来又是一个九点进门,吃得精打磨光。钱老班顿时呆了!要想再打一记,奈已身无半文。要寻那吊眼皮人,照着方才的说话,拿回几角洋钱车钱,剥他几剥,尚可翻本,奈已不知去向。

“正在万分无奈的时候,猛听得一声号叫:‘捉赌的巡捕来了!’赌台上手忙脚乱,收钱的收钱,端凳的端凳,夹着那些绞手巾、装水烟、卖食物人,挑担的挑着担子,空身的空着身子,四下乱逃。钱老班见势头不好,也夹在众人里头拚命狂奔。可怜他这个地方从未到过,心上一急,更辨不得南北东西,未知向那一处走才是从胡家桥来的原路,又不知捉赌是从那一面来的,好避着他。匆匆动问旁人,有几个胆小的自己还防躲避不及,谁有工夫睬他?几个老练些的,又早已走得一空,连个影也不见。后来幸亏那装水烟的叫他只看着没有洋伞撑起的地方跑去,他才往西北而逃。

回头看那东南角时,远远见满田里来往的人,果然撑着洋伞的多,却又红日当空,并不下雨,心中好不诧异。后见那些撑洋伞的一把把多放了下来,后边来了无数巡捕、包探,有几个西捕、西探领着,蜂拥至赌棚那边。其时棚中的人已走光了,各探捕捉了个空,心中大怒,四下搜寻一回,并没个人,乃将场上赌棚一齐拆去,整队而回。

钱老班彼时吓得筋骨酥麻,俯伏在稻田里头,不敢做声。直至巡捕去了,方始扒起身来。定一定神,想寻胡家桥回去。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台上散下来的赌棍内中,有几个人见钱老班这日赢过钱的,拦住了要问他借钱。钱老班说在老台上输光的了,众人不信,动手要抄。钱老班发起极来,大喊‘救命’,众人见势不佳,起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竟把钱老班团团围住,拉手的拉手,掩口的掩口,剥衣的剥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曾抄到。当真并没个钱。众人大失所望,遂把他穿来的那一件天青色荷兰羽毛马褂、一件棕色绉纱半新旧夹衫抢了就走。钱老班尚想叫喊,怎奈是孤掌难鸣,只得眼巴巴看他们拿了衣衫,呼啸一声,一哄而去。自己站在田中,又气又急。看看天又黑下来了,田里头的野风不比街上,一阵阵吹得他身躯抖战起来。他呆呆的站了好一刻儿,思量还是回到栈房再作计较,遂一步懒一步的走将回来。谁知走到方才摆渡的那条小河,只叫得一个‘苦’字!原来那只赌台上包雇的摆渡船儿摇到不知那里去了,并没有第二只船。若要抄过这条小河,却又认不得第二条路。此时正是进退两难、走头无路,因在河边号啕大哭了一场,立起身来,‘扑通’一声,向着河中就跳……”

少甫等听到此句,一个个大惊失色,慌问:“跳了下去怎样?这河水不知深浅如何,你可快讲!”那茶房道:“这条小河虽然不甚很深,却也有四、五尺水头,三、四丈河面。钱老班投下水去……

少牧道:“住了!你方才说钱老班跳下水去,如今又说投下水去,难道钱老班不是跳水踅浜,乃是投河自尽么?”少甫道:“你想,怎么不是自尽?他若是要踅浜过去,那有不先把鞋袜脱掉的道理?”少牧愈加发急道:“这便怎样?”那茶房道:“幸亏钱老班命不该绝。巧巧有个乡人在河滩浸菜,预备浸好了水,等至明天到小菜场上去卖,可以斤两重些。忽听河中‘扑通’一声,像是个人,又因起初先听得啼哭之声,一定有人在这里自寻短见,慌把菜篮撇在岸旁,寻到河边。果见钱老班背脊朝天,浮在水面。那个乡人大惊,高喊:‘你这人有甚怨气,在此投河?俗语说,好死不如恶活,我来救你起来。’遂把手中挑菜的那根毛竹扁担放下水去,叫钱老班拉住一头,便可用力扯他上岸。无奈钱老班此时视死如归,不去理他。看看渐渐浮得离岸远了,那乡人焉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好得本来赤着双脚,并且住在近方,这一条小河那处深些,那处最浅,心中很是明白。遂拣最浅的地方把扁担一撑,跳至水中,等着钱老班顺流而下,用扁担头很力向他背弯里一勾,勾住左臂。浮近身边,那人一手把扁担向岸上一掷,一手把钱老班拖住,始得不慌不忙的将他水淋淋拖上岸滩,问他为甚在此自尽。这时,钱老班已吃了好几口水,不能言语的了。乡人摸他尚有气息,指甲内也还没甚烂泥,想到救人救澈,遂把他背到自己家中,招呼家人等一同施救。顿时也有揉捺他呕吐的,也有泡姜汤与他喝的,也有取旧衣服出来与他换的,也有烧火替他烘湿衣服的。约有半点多钟,方幸醒了回来。”

少牧道:“这才还好,原来已遇了救了。”幼安道:“以后怎样送至栈里?”茶房道:“那乡人把钱老班救醒转来,问他姓甚名谁,因何自尽。钱老班一一告知,并说住在满庭芳街旅安小客栈中。那乡人见天已黑了,钱老班人地生疏,又是遇了不开怀事情的人,不要救了起来,出去依旧寻死恨活,索性好人做个到底,令他家里的人到河滩边将菜篮、扁担取回,自己亲自陪送钱老班回栈,并把那烘得半干半湿的衣服替他带去。谁知钱老班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的人,赌输时生了些气,捉赌时受了些吓,投河时自然中了些寒,走到半路之上,忽又昏晕起来,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乡人大惊,慌替他叫了一部东洋车子,把他勉强扶在车上,推到旅安栈去。那里晓得栈里的人见钱老班奄奄一息,并且浑身衣服多不对了,不知在外为了何事,恐防干连,栈主不肯收留,对那乡人回说:‘钱老班既然患病,他有几个一同出来的乡亲,住在长发栈中,可快送到长发栈去,寻他乡亲,请医调治。这里不便再住。’乡人无奈,才把钱老班送到长发来。现在车钱是帐房先生开消的了。钱老班暂在外帐房客铺上睡着,依旧有些昏迷不醒。那乡下人也还没有回去。故请三位老班用好了酒,早些回栈,定个主意才是。”

少甫等听茶房说完,回说:“既有这样的事,你先回去,我们席散就来。”茶房又说:“最好请个医生同去,大家可在放心些儿。”幼安道:“那个自然,我们同平老班马上就来是了。好得平老班现在这里,不必差人去请,耽阁工夫。”茶房道:“如此最妙。”少甫道:“那乡人难得他有此好心,你回去再把他留在栈中,我们尚要当面谢他。”茶房说声“晓得”,别过众人,先自转去。

众人回至“鸿印轩”内,无心饮酒,分付园丁上饭,大家吃了。少甫把九首《九秋诗》聚在一处,折好了,藏在身边,说:“今天这个诗社可叫做‘九秋社’,顽得倒还有些清趣,只是钱家老叔忽然闹出事来,未免败兴些些。缓几天,我们倘在上海,尚好起个‘消寒诗社’,再尽余兴。”幼安道:“九九消寒,须在十一、二月。那时候,只怕不见得还在上海的了。”志和道:“天下事情预先那能说得定他?莫讲是十一、二月,我们倘一同在上海过年,光阴如箭,也是极易的事。到了十一、二月里头,如果眼前的九个人多还住在上海,正好九九消寒。我来做个社主,请众位仍在这里重聚是了!”众人多称“使得”,彼此起身散席。园丁撤过残肴,泡上一道香茗。众人各自用了一杯,马车的马车,包车的包车,纷纷各散。平戟三是坐包车来的,因少甫等要请他去替守愚看病,分付与少牧的包车同行。少甫、幼安是坐了野鸡车来的,仍旧叫了两部野鸡车回去。多给他些车钱,跑得也与包车一般的快。

到得长发栈中,至外帐房看那钱守愚时,见他口开眼闭,气促如丝,嘴角边流出无数涎沫,甚是怕人。戟三急忙诊过了脉,知是惊怒之后,寒痰上升,好得已经呕吐,三焦并不闭塞,尚无大碍。立时开了一张平肝、镇心、化痰、泻寒的药方,交与茶房马上购来,生好炭火去煎。并安慰少甫等说:“包得他决能无事。”少甫等始放下了心,向那送来的乡下人谢过他救命之恩。少甫拿出念块钱来,说是偿还他一身衣服,乡人说:“一身粗布棉袄、裤子,那里要这许多洋钱?”少甫道:“余下的送你买些酒来吃罢。”那乡人遂千欢万喜的谢了又谢,拿了洋钱。交代过守愚换下来的湿衣,说:“天不早了,我们乡间人睡得甚早,恐防家里悬望,不得不早些回去。”幼安说:“本来已感情不浅你了,此刻我们已到,你可放心请回。”那乡人始欢天喜地而去。

少停,茶房煎好了药,伏侍守愚吃下。约有一个钟头,听他腹中有些响动。戟三分付茶房端整便桶,防他醒来时就要泄泻。茶房向幼安取了房门上锁匙,开门进去,拿了一个便桶出来。当真守愚渐渐甦醒,心地上也明白了些。睁眼看少甫等多在身旁,心中大喜,说:“这里是什么所在?我怎样到得此地?你们是怎样得信来的?今天真是急死我了!”少甫等见他开口说话,好似心上边掇去了一块大石,多说:“钱家老叔,你醒了么?今天真个好险!怎的闹出这样事来?若没有乡下人来救你,叫我们将来回去,怎样交代得你府上众人?如今却是好了!这里是长发栈帐房,你且定着心神,静养片刻,到我们房里睡罢。”守愚诧异道:“怎样我到长发来?那救我的乡下人那里去了?”少甫把在徐园吃酒,茶房来报,乡下人送你到旅安栈去,栈中见你有病不收,送到这里,并请平戟三诊脉、开方,乡下人已经谢他回去的话说了一遍。守愚点头称谢不已,又说:“方才投水遇救以后,走到半途,不知怎样的心上边糊涂起来。乡下人把我怎的送到此间,一些不晓。如今觉得肚腹疼痛,像要泄泻,不知可有便桶?”茶房道:“平老板已分付端整下了。待我扶你起来。”遂用力把他扶到净桶上面,撤了半净桶的溏便,顿觉腹中畅快。不过在净桶上站起来时,两只腿麻无力,仍要茶房扶他一扶。戟三见守愚泄泻过了,住在帐房里头究竟不便,因与少甫说知,叫茶房在自己房中添设了一张客铺,就在栈内借付被褥,垫好了,分付茶房把守愚扶至里面,令他上床略睡,停回倘觉腹中饥饿,不妨进些薄粥,明天就没事了。少甫如言布置。那茶房伏伺了这半宵,少不得要给些酒钱偿他辛苦。我且不表。

再说戟三见守愚病势已减,其时已经一点钟了,起身告辞回去,说明日早上再来看他。少甫等要送他出外,少牧忽因这一日在徐园饮酒没有叫局,席散后匆匆忙忙一同回栈,也没有打过茶围,心上觉得有些不快,今见戟三回去,乘着送他之便,对少甫、幼安说:“我来送罢,我本来还要出去。”少甫、幼安同声的道:“这时候,你要到那里头去?”少牧推说:“郑志和在徐家花园临别的时节,因钱家老叔得病,很不放心。约我十二点钟前后,倘然钱老叔好些,叫我到百花里白素秋家回他一声;若是不好,他有个头等名医要荐过来,替老叔看病。约着他同在素秋那边,不能不去覆他。”幼安道:“真有这话,就叫车夫去覆声也好。”少牧道:“这是志和一片好心,车夫去不甚郑重,还是我自己去去即来的好。”幼安见拗他不过,只得由他。少甫叮嘱他快去快回,少牧答应,与戟三一同出外。

戟三坐车回寓。少牧那里到百花里去?唤了部东洋车,叫他飞风的往石路久安里口停车。给过车钱,下车入内,只见弄堂里乌黑的,那些弄灯多已息了,分明各堂子多打了烊。少牧有兴而来,管他怎的?跑至巫楚云门首,举手敲门。里面值夜相帮尚还没睡,听见了马上来开,见是到楼上楚云房中去的,因喊声“阿娥姐,客人上来!”

少牧移步上楼,只认做夜深人静,房里头没有别的客了,向着房中直闯进去。阿娥姐眼明脚快,看见少牧上楼,喊声:“二少,外房坐坐,慢些进去。”少牧才知道房里有人,不觉呆了一呆,缩住脚步,跟着阿娥姐走至外房,动问里面是谁。阿娥姐回称:“里房是个生客,坐坐就要去的。二少你莫性急。”少牧始定心坐下。不多时,见楚云出来,说:“今天徐园为甚没有叫局?你到此时才来?”少牧道:“徐园大家不叫,难道我独自叫你?但不知我们在徐园吃酒,你却怎样知道?”楚云笑道:“我有无线德律风的,自然晓得。”少牧道:“怎叫做‘无线德律风’?”楚云笑道:“‘无线德律风’你不懂么?德律风是要在电线上讲话的,无线德律风却不必有甚电线,与外国新创的无线电报一般。”少牧道:“原来你是句顽话,究竟是那个告诉你的?”楚云始道:“是萃秀里桂天香与我说起,今天你在徐家花园请客。我只道你定来叫,谁知你音信杳无。不知可是又去叫了如玉这心上人?你此刻还来做甚?”少牧道:“今天真个大家没叫,谁叫如玉?”楚云道:“不叫局,不信这一席酒吃到此时才散。”少牧道:“席散久了。只因内中出了一件事情,故到此刻出来。”遂把钱守愚投河遇救的事述了一遍。

正在说得高兴,里房的客人忽要去了。楚云进去送他,扭捏了半刻多钟,那客人方才出去。

楚云把少牧请至里房。阿娥姐说:“半夜过了,二少可要与先生一同用些稀饭?

我叫相帮去买。”少牧在徐家花园吃夜饭的时候,因听守愚性命交关,心中甚是不快,只吃了一小碗饭,此刻正觉有些饿了,因说:“吃些也好。”阿娥姐遂唤相帮上楼,分付买稀饭与稀饭菜来,伏侍少牧与楚云同吃。少牧吃了两碗,楚云勉强吃了半碗,好像有甚心事在身,不似方才高兴。少牧吃完稀饭,睡到烟炕上去,开灯吸烟,吃了两筒。楚云坐在榻旁,敷衍一回。阿娥姐说:“天已两点半了,二少不要回去,住在这里了罢。”少牧自复做楚云之后,如玉那边没有住过。今天本是有心来的,巴不得阿娥姐有此一句,因顺水推船的说道:“怎么?不知不觉已经两点多了?回栈去恐防敲不开门。若说住在这里,不知你家先生可要留我?”阿娥姐道:“二少说笑话了。你又不是这里没有住过的人,我家先生为甚不留?”少牧道:“留我,自然不去。”

阿娥姐道:“既然如此,我们房里也可以打得烊了。”遂把保险灯、台灯、烟灯一齐吹灭,点好酒盏。又替楚云把头上的首饰卸下,放在一只小皮箱中,锁在衣橱里边。诸事已毕,阿娥姐带上房门,自到外房安睡。少牧满怀得意,不记前嫌,楚云却无精打睬的,脸上边很不愿意。少牧只认他还与如玉吃醋,极意温存。谁知道流水有情,落花无意,依旧热气换冷气的,口也懒开,身也懒抬。直至宽衣上床,仍是颜冰语铁。

少牧也觉有些不甚舒服起来,暗想:“早知如此,不该再来。今天只好将就一宵,且等天明回去。”因向里床翻一个身,朦胧便睡。

楚云睡在外床,却惺惺忪忪的再睡不着。看书的知道他究竟为了何事?原来少牧才进来的时节,里房那个客人不是别个,又是仗着年轻貌美,到处剪边的潘少安!

他自从阿珍嫁了少霞,少了个常来常往地方,虽然有时打听得少霞真不在家,私自去过数次,倒底很是虚心,不敢留恋。这几天故又在楚云那边走动。那夜少牧来了,本想不肯把正房让他,后被阿娥姐说了无数好话,他才假称出去,私下却与楚云订定,三点钟再来,一定叫他不要把少牧留下。楚云满口答应。不防阿娥姐因生意起见,留少牧吃稀饭,住在这里。楚云真是说不出的苦处,那里有甚心思与少牧兜搭?却又说不出不许他住。后听少牧鼾声微作,已入睡乡,心中大喜。在枕头上闭了眼睛,养息片时。等到三点多钟,听楼底下有人碰门,知道是少安来了,在被窝中轻轻起身,穿了小棉袄、裤子,掩着脚步,走至房门,“呀”的一声,将门开好。等他上楼,叫他就在外房那张外国床上安睡,自己陪伴与他。少安知道少牧没去,〔心〕中愤愤,回身要走。怎禁得楚云一把拉住,死也不放,附着耳朵说道:“半夜三更,你还要到那里头去?少牧不是我愿意留的,乃他自己胡赖在此,没法子赶他出门。如今我来陪你是了,你还出去做甚?”

少安尚未回言。谁知少牧睡梦中听得房门响动,伸手向被中一摸,不见楚云在床,心中好不疑惑。因即探起身来,向帐子外面望去。但见有个背影向外一掩,明明是楚云无疑,想他出外则甚,侧着耳朵细听。觉得楼梯上有脚声走动,知道必定有人上来,但不知是何等样人,何不到门缝中张他一张。想来这人定是恩客,故而楚云今夜无心向着自己。主意一定,也轻轻的出了被窝,披好衣服,掩着脚步,一步步走至房门,却不从楚云的对堂门出去,偏从后面一扇头门抄至外房。在门缝里往内一张,见楚云与着一个美貌客人一同坐在外国床上,那客人仿佛少安。真个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少牧此时心中大怒,醋胆泼天,在房门口冒叫一声:“潘少安!你这不是人的又来了么?敢出来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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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不打紧,只吓得楚云如晴天起了一个霹雳,慌做一团。少安却毫不在心,在房内高声答道:“正是你老人家在此,谅你也不敢进来!”少牧听了,愈加气忿,喊声:“岂有此理!”举手把房门一推,已下了闩,推不开来。回身飞步入内,想从对堂门抄至外房。少安听少牧移步进内,料到他一定要开对堂门了。这门是里面闩的,外面挡不住他。进来了,恐他当真拚起命来,手无寸铁,有些不妙。因即站起身来,走至那外国床顶上一拍,拍下一根铁梗,拿在手中,当做军器,专等少牧进房,打他个先下手为强。

说时迟,这时快,少牧从对堂门抢步进内。少安喝声:“慢来!”起手一铁梗,向少牧头上击去。楚云见了,连呼“阿呀”,劝少安不可动手。少安这一铁梗,已击至少牧顶门,幸亏少牧眼明,低头避过,反被他抢进一步,把铁梗夺取在手,还击少安。若论二人的气力,多是年纪正轻,本应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怎奈少安相与得妇女多了,身体早已淘得空空儿的。被少牧夺取铁梗的时候,尽力一扯,两脚虚浮,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只震得楼板怪响。惊动了合院妓女并相帮、佣妇人等,不知为了何事,一个个起来观看。

少牧夺了铁梗,乘少安跌在地下,向他脑后便击。楚云急得魂飞魄散,也拚着性命不要,很命把少牧一拖,拖出三五尺远,这铁梗也没有击着。楚云大呼:“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你们不要这样!”少牧恼他偏袒少安,扭转身与楚云为难。少安在地下扒起,看见势头不好,少牧今天吃醋,宛如附着邪鬼一般,比了前时如玉房中更是利害。莫要被他将铁梗击着一下,那还了得!因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还是今天暂避凶锋、缓日再图报复的好。趁他迁怒在楚云身上,一溜烟开了房门,往外便跑。少牧瞥眼看见,舍了楚云,拿着铁梗,在后狂追。

少安走至楼梯,叫声“不好!”但见楼下许多相帮、佣妇人等正在拥上楼来,把楼梯挤轧住了,跑不下去。回头又看少牧追至,心中一急,忽想到楼梯对面是只月台,月台下有座矮墙,过墙就是颜如玉家的月台,何不且到那边暂避一避?看少牧可还再敢追来!没奈何,洒开脚步,走至月台口,把门一开,奔到月台上去,看准矮墙,向着那墙上便跳。正是:

难拒敌时休拒敌,得奔逃处且奔逃。

要知潘少安跳上了墙,少牧可还追过去否,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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