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海上繁华梦上》(47)
第十二回
攀冶叶险中狡谋赏菊花独夸豪举话说花小桃恨被邓子通出潘少安事情,在温生甫面前说破,致受小妹姐毒打,一心要报此仇。因贾逢辰诡计多端,与房间里宝珠姐等商量,请他前来一同计议。逢辰到了小桃房中,小桃一五一十把隔夜的事细细告知,并叫宝珠姐分付相帮喊一碗虾仁面来,请逢辰吃了早膳,又开了一只烟灯,亲自起身替逢辰装烟。逢辰看他脸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落得做个春风人情,把小桃抱在怀中,脸偎脸的温存了好一回儿,却并没半句怎样摆布子通与做弄生甫的话。小桃再三问计,逢辰始说:“计是有一条在此,须得有一个人去做。此人非钱不行,说也无益。”小桃喜道:“这人是谁?大约要多少钱他肯干了?你且说与我听。”逢辰道:“说起来这一个人你也晓得,就是春间在胡家宅做过野鸡妓女的王月仙,后来姘了一个安庆人姓安的,住在会香里内。新近有个杜少牧的乡亲钱守愚,因通商大会看灯,在路上遇见,把他引到家中,设计捉奸,得了他好几百块洋钱。会香里不敢住了,恐防少牧与少牧的朋友谢幼安、李子靖、风鸣岐、熊聘飞、平戟三这一班人替他出头,不甚好惹,现今搬在梅春里内。他与从前跟萃秀里叶媚春的阿珍很是要好。阿珍住的这小房子,虽说是与屠少霞借的,少霞被他的娘管住,好久没有出来,遂私下走动了三、四户客人,潘少安、邓子通多在其内。两个人却从未会过面儿,故而没有闹过事情。月仙到了夜间,不时往阿珍那边坐坐,因此也与子通认识。最好叫他做个牵线,说梅芳里有个同居的姊妹,向来也在堂子里做大姐的,生得比阿珍还要高上几分,有个客人包着,那客人是在火轮船上做买办的,开了船要歇十天左右才来,因此也有走动的人,叫子通前去看他。子通不动这心便罢,若动了心,约个日子,等月仙另外找个美貌女子藏在家中,只要子通到家,月仙与他姘夫说了,叫他多约几个弟兄,选个出来装做这女子的包客,领着头进去捉奸。那时子通虽然乖觉,怕他不与钱守愚一样苦苦求饶?然后逼他写张伏辩,拿出三千二千块钱出出闷气。我想大凡越有声家,越是体面的人,这种事越是好做。你看此计如何?倘然你说果然使得,月仙我好替你去说,不过不先给他些钱,怎肯替人出力?况且另外找个女子,这女子只怕也先要拿些钱去,你想是也不是?”小桃听了这一番话,好像子通已经被逢辰算计定了,断断逃不出这圈来,心中好不欢喜,连赞:“果然好计!”宝珠姐等也说子通最喜欢的乃是大姐,他做新清和坊金粟香,一半也为了跟粟香的阿玲,看来此计甚好。逢辰听众人说他好计,一头吃烟,一头添上些十拿九稳的话,更说得天花乱坠。小桃私与宝珠等商量,生甫热天有只扇袋在此,袋上有一块汉玉扇坠,听他说起足值一百多块洋钱,昨夜又有一只金表没有带去,也值二百块钱左右,何不交与逢辰,叫他押几块钱给月仙前去办事,好报此仇?宝珠姐等多说甚好。小桃遂立起身来,到枕头边取了金表,又开了衣橱,在橱抽斗内拿出一只蓝缎子平金绣扇袋,解下扇坠,一齐交与逢辰,说:“费心代押一、二百块洋钱使用,不知可已够了?”逢辰接来一看,那金表足值一百七、八十块洋钱,扇坠是个汉玉蟾蜍,雕刻甚工,玉上边斑斑点点,五色俱备,虽然是件小件,值价也在一百块钱之外。看了一遍,藏在身旁,回说:“既然这样,待我办去,三天后给你回音。”小桃十分得意,连脸上边的痛楚也多忘了。逢辰叫他今天落得装伤,不要起来,一则使小妹姐晓得有些悔意,二则说不定生甫要来,就好央求他帮贴开消,看他怎样回覆,与我说知,再替你们想法。只要把子通做倒,生甫就不怕他逃出了我的手掌。小桃依言,因此头也不梳,脸也不擦,等到逢辰走了,重新上床睡去。
逢辰吃足了烟,别过小桃,当下就去找月仙,与他说知做弄子通的话。却把南兆贵的那一节事一字不提,只说打听子通真是一个厦门首富,故而特来设计,想要大家弄一注钱。到手了,四六分摊,月仙一边六分,自己四分;不到手,彼此白白费些心机。小桃那边拿来的扇坠、金表,他一个人先自上了袋了,月仙那里得知?听说子通有钱,他也平时记得阿珍讲起,姓邓的真是一户天字第一号客人。常言说得好:“财帛动人心”,那有不愿做这勾当的道理?况且不多几时干了钱守愚那一桩事,何等容易,子通虽然不好弄些,照着逢辰想的念头用心做去,怕他不肯上钩?当下一口应许,包管三、四天内一定做到,这注钱唾手拿来。
逢辰大喜,到了明日回覆小桃,顺便打听生甫动静。小桃回说:“生甫当日就来,不过瞒却子通,说是要好朋友,不可被他知道,难以为情。我们也没说子通半句坏话,只叫生甫依旧照应。生甫并没回绝,看来有些意思。”逢辰又暗暗欢喜,只等月仙一面下手。
且说月仙自从在逢辰面前答应了这一桩事,当晚就到仁寿里阿珍家去,岂知子通这夜没来,走了个空。到第二夜子通来了,阿珍在旁,不便开口。直至第三夜,子通方到,潘少安忽也到来。阿珍要瞒过子通,只说有一个屠少霞的朋友在外,要去打听打听少霞近日怎样,叫月仙陪着子通,自己卸身出外。月仙正中下怀,乘机把话去勾动于他。果然,子通听了,入了道儿,盘问月仙这女子究有几分姿色,包客几时出门,出了门有人进出可还稳当。月仙随口答道:“这女子小名三宝,向在苏州青阳地堂子里做跟局大姐,生得十分美貌,那皮色比阿珍更要白些。今年三月才到上海,就有一个火轮船上做买办的看上了他,与他借小房子。起初是在新马路的,后嫌进出不便,搬到我那边来。这包客一个月转来三次,每次不过耽阁两夜就要开船。开了船,家里头只有一个车夫,一个大姐,有甚客人进出,只要难为些儿小费,他们落得拿几个钱,怎来管甚闲事?我因这人住在家中名气不好,几次要赶他搬场,多因三宝很会做人,翻不起脸。近来走动的人少了,我才许他依旧住着。你倘要看看他时,今天包客在家,不便过去,明天恰好要开船了,晚上边一、两点钟,尽管放心到我家里头来,包你没有别的事情。不过你拿什么东西谢媒?”子通笑道:“人还没有见过,怎要讲起媒人钱来?”月仙道:“这人你不见则已,一见他包管合意。”子通含笑不答。
月仙想了一想,道:“你明天晚上一定到我家里来一次罢,我还有别的说话要告诉你。”子通道:“有甚别话,今天为甚不说?”月仙把眼睛向外一瞧,低低的道:“今天不便。”子通晓得关碍阿珍,却偏要听他说些什么,走近一步,捱至月仙身旁,问月仙究有何话。月仙附耳问道:“你在这里常走,每月花几个钱?”子通道:“这里房屋本是屠少霞借下来的,如今少霞不来,我每月贴他一百块钱。”月仙道:“可知他还走动别人?”子通道:“据他自己说起,还有两、三户客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月仙道:“他走动的客人多哩。论理我们是要好姊妹,不应该说他短话,但他客人里头有个姓潘的恩客,不但不要他花一个钱,并且还肯去倒贴他,故而我替花钱的那班客人有些不伏。想与你另外找个地方走走,一样用几个钱,休要去做瘟生,惹人暗地好笑。”原来子通这人家资豪富,所以花几个钱不在心上,最忌的却是一个“瘟”
字,又与潘少安早早结下心病,听见月仙这几句话,顿时触起气来,忙问月仙那姓潘的可知道他叫甚名字,月仙道:“名字不甚清楚,现在外边的就是,你去瞧瞧便晓得了。”子通听罢,三脚二步跑至房门,轻轻把门帘揭起,向外一张,但见正是少安与阿珍两个,肩并肩合坐在一张藤交椅上,有说有笑。细听听,正在那里说南兆贵温生甫的事情,只恨声音甚低,很不清楚。
子通不看犹可,看了时几乎发出性来。月仙慌忙一把拉他进内、低声说道:“你吃醋也不是这样吃法,岂不要连累旁人?”子通方才忍住了气,却暗与潘少安又添上几分仇恨,牢记在心。月仙看子通发怒,知道必定恼着阿珍,正好乘势约定他明天家里头去,因又咬着耳朵说了好一回三宝的如何好看,阿珍的怎样私做恩客,当别的人多是瘟生。子通竟然被他说动了心,约定明夜一点钟一准到梅春里去。月仙好不喜欢。
等到二人计议已定,阿珍进房,子通板起面孔,像要与他说话。月仙暗暗把头一摇,说:“天已不早,我要回家去了,你们早些睡罢。”子通见月仙要去,晓得自己性子不甚大好,住在这里难免闹出事来,因也立起身来说:“果然天不早了,今夜我也要回栈去睡,明天早上有些事情。”阿珍怎晓得内中缘故,巴不得子通去了,好等少安住下,故此假意款留几句,一面叫小大姐通信外房,令少安暂避,送二人出门。子通明知少安未去,也不提破于他,与月仙一同出外。阿珍送到门口,闭上了门,听他下好了闩,方才进去。
月仙又与子通说定明夜时刻,看子通上包车去了,自己叫部东洋车回至梅春里,端整明夜事情。先与一个从前在长裕里名唤花寓,做过野鸡,现在姘了一个马夫,住在德人里内,不做生意的姊妹说知,叫他认做三宝,早些到梅春里来。这人品貌还过得去,年纪也二十不到。又与安清并计万全等告知其事,叫他们多约些人,在前后门弄内守候,但看小大姐出来关门为号,大家一挤进内。万全就算是轮船买办,奋勇当先。众人商议定妥,只等明天子通到来,就可中计,好不十分得意。
到了明夜,子通当真不到阿珍家去,在群仙女戏园看金月梅的《纺棉花》,郭少娥的《黄金台》,陈长庚、一阵风的《花蝴蝶》,直到十一点半钟方散,坐了自己的马车往梅春里而来。月仙、花寓等得正觉有些心焦,忽听门上边有人叩动,月仙低问:“是谁?”外间答称:“是我。”又问:“这里可是安家月仙?”答声:“正是。”知是子通来了,亲自掌着灯火,叫小大姐一同下楼开门,并叫花寓到月仙对房一个客房间中坐下,等着子通进来。那知月仙与小大姐开门一看,叩门的不是子通,乃是一个马夫模样的人,不觉呆了一呆,说:“半夜三更,谁叫你来打门,做甚?”那马夫低低的道:“我们是邓子通邓大少爷的马车。大少爷现在弄外,叫我先来找寻门口,找到了他好进来。”月仙方才放下了心,回说:“这里正是,叫他快些来罢。”那马夫答应一声,回身便走。少停,手中拿着一盏车灯,照了子通进来。
好个子通,甚是精细。进弄的时候,灯光里面照见弄口有三、四个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进了弄堂,又见有两、三个人在黑影里走将出来。留心回头看时,见他们与弄口的那几个人合在一处,虽然走得已远,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心上边不免有些犯疑,暗想这条小弄里头为甚有这许多的人?及至走到门口,又见弄底里尚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子通更是吃惊,想到新近钱守愚的事情,莫要闹出祸来。因此进得门去,叫马夫在门口等着,不要跑开。月仙说:“马夫何必在此,尽可叫他先回。”子通执意不肯。月仙不便再说,只得且自由他。
子通把马夫留下,算是一服定心丸儿。没有事情最好,有甚风吹草动,有个人在手头,究竟便当些些。始敢放大着胆,跟了月仙进内。见这房屋一共是两楼两底,楼底下乃是客座,收拾得俗气不堪,房间多在楼上。月仙叫小大姐掌着灯亮,要请子通上楼。子通站住了脚,说先在客堂里坐一刻儿,上去不迟。月仙说三宝在楼上不肯下来,子通道:“为甚不肯?”月仙道:“他与你没见过面,怎肯前来就你?”子通笑道:“难道停回说得投机,睡上床去,他也不肯就我不成?你且去设法他下楼坐坐,我自有道理。”说完,一屁股在一张椐木交椅上坐下,不肯再走。月仙无奈,叫小大姐放下了灯,上楼去唤花寓下来。自己陪子通坐下,点了一个纸煤,拿支水烟袋与子通吸烟。不移时,昕得楼梯声响,花寓下楼。月仙站起来,叫声:“三宝姊,里面来坐。”花寓装做含羞见客的样儿,手中拿了一块白洋布手巾,向嘴唇上边一掩,低说一声“有坐”,扭扭捏捏走将进来。
子通在灯光下子细一看,这人好不面熟,满肚皮细细想去,好像在英大马路同安居或是易安居茶馆里头看见过的。不要是个野鸡妓女,在这里弄甚元虚?不觉呆了片时,并没说一句话。月仙见他沉吟不语,也怕他看出行藏,慌说:“这就是三宝姊姊,谅来没有会过。”子通含糊答道:“会虽没有会过,我前几时在易安吃茶,见过一个绝色女子,仿佛与他面貌一般,真是奇事。”花寓听了,脸上一红,道:“好端端的妇女,怎么上茶馆吃起茶来?听这话可要发笑。”月仙闻子通开口第一句就道破隐情,虽然是个老口,也不免有些形色慌张,急忙替花寓辨白道:“邓大少与你顽笑,你几时到易安吃过茶来?休要认真。这里客堂中夜间风大,吹得人冷飕飕的,我们大家上楼坐罢。”说完,叫小大姐张灯上楼。
花寓先要小大姐出去关门。子通看他二人怎样举动,绝不做声。后来小大姐听了花寓的话,当真到外边关门去了。子通愈看花寓,愈像是个野鸡倌人,就依品貌而论,也比阿珍差些,心中本来不甚着魔,后听小大姐在外关门,与马夫吵起嘴来。小大姐一定要关,马夫说,有我在此,不关也好。小大姐一定不许,要叫马夫出去,候在外边。马夫不允,两下里争闹起来。顿时门口边来了十几个人,你也一言,我也一句的抱怨马夫,并说是那一个人的马车,敢使马夫在弄内撒野。那马夫见势头不好,正想奔进来告诉子通,子通已听得清清楚楚,估量着事有蹊跷,不合听了月仙的话,身入重地,还好没有上楼,何妨趁此机会早早脱离虎穴,逃出龙潭。莫说这女子不甚合意,就是天仙化人,也断不可贪欢取祸。主意已定,假称吆喝马夫,走将出来,月仙、花寓跟在后面。子通走到门口,对马夫说:“不许多嘴,本来我要走了,快些出去!”大踏步走至门边。月仙没有防备,拉又不好拉他,眼睁睁的只好看着他走,气得手足如冰。花寓更不必说,不好开口。
门外恼了万全,暗想:“子通乖觉没有上钩,奸是捉不成了。何不趁他尚在门口,盘问他半夜里来此何事,看他怎样回答?倘然回答不来,就好寻他的事,免得劳师动众,白费心机。”因把两手在门口拦住,高喝:“出来的人慢走,你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半夜里进来做甚?说明了放你出去。”子通见有人拦路,暗恨尚差三五步路未出大门,好照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而论。又想这一条梅春里,并不多是些公馆宅堂,也有私窝住家在内,何不假称误访桃源,与他们赔个礼儿,便好脱身。正待开口说话,忽又缩住。皆因这句话说出来时,一则不甚大方,二则防里面月仙与那个妇人含血喷人,说他深夜敲门,诬良为贱,调戏妇女,那时有口难分,岂能洗刷干净?也是子通心灵智巧,且命里头不该破财,眉头一皱,情急计生。且不与他们讲话,只叫马夫快到街上去唤巡捕。马夫答应要走,子通又唤住,道:“弄口瞧瞧,有集贤里李大老爷与熊大人的马车没有,倘在外边,请大人与李大老爷进来,说我有事找他。”
那马夫也甚识势,回说:“熊大人的马车就在东面,我去唤来。”子通把头一点,挥手叫他快去。
万全初听子通叫马夫去唤巡捕,知道他胸有成竹,已觉畏惧三分,尚想等马夫出去之后,索性把子通拥他进门,饱打一顿再作道理。打在门口里头,巡捕到来,子通也有不便。后听又叫车夫去找子靖、聘飞,子靖还不甚打紧,聘飞这人手头了得,日前刘梦潘尚惧怯于他,不要真个来了,那里打得过他?暗想这一块天鹅肉,今夜吃不成了,万事见机些些的好,不要闹甚大祸出来,连钱守愚的事情一齐发觉,反为不美。因此第一个把嘴唇吹响一声,往弄外卸身先走。安清尚还不知就里,暗诧万全如何走了,是甚意思?心中不服,挺一挺腰,迎至子通面前,想要动手打他。万全连把嘴唇吹响,暗叫他不可下手。子通见安清来势凶很,正在退又不是,避又不是,心急万分。忽见他又收住了手,并没打来,好不诧异。
里面月仙与花寓两个,看见门外众人一个个不敢动手,不知为了何故,暗差小大姐开后门出去动问万全。那知万全已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小大姐在黑暗里寻不到他。安清见万全不许下手,始估量着内有缘故,也慢慢的走了开来。众人见万全、安清多已去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一个敢出头多事?停回巡捕来时,拉到捕房里去,吃些没趣,又见左邻右舍因听弄中喧闹,大家拿着灯火开出门来,故此也一哄而散。只剩子通一人尚站在门口边并没走动。月仙越看越是不解,却错认做计万全的意思,仍要把子通骗他进门,然后下手。故又笑微微的走至门边,对子通道:“那班流氓,不知他们要来想些什么,倒把我吓了一跳。如今没有事了,你进来罢。”伸手来挽他进门。子通看门外并没个人,想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急把衣袖一拂,道:“我还要进来何干?”洒开脚步,往外便跑。月仙挽了个空,几乎把身子直扑出去,幸亏花寓一把拉住。小大姐也在外头进来,扶定了他,已蹩得脚上边的高底生疼,骂声:“姓邓的,你走得很好!”回头问小大姐:“万全那里去了?”小大姐说:“寻不见他。”月仙又气又恼,回身进得门去。
正待关门,斜刺里计万全走进门来,安清也跟着进内。月仙慌问:“你们多到那里去了?”万全把头摇摇,道:“你们里边来说。”遂与小大姐把门关好,大家走至里面。万全说:“子通没有上楼,这人就显见不好弄他。走出门,众人向他寻事,他没有说话回答,只叫马夫去唤巡捕,更见得是个逼吓不倒的人。何况又叫马夫去找姓李的与姓熊的,那姓李的洋场上面熟人很多,甚有声势,姓熊的乃是个武科出身,练就一身武艺,十个八个人近不得他,我们约来的几个弟兄岂是对手?幸亏我晓得底细,方才没有交手。若是动起手来,姓熊的当真来了,岂不受他大亏?这事今天干不来了,只好放他暂时过去,且待缓缓的算计于他。你们那里知道?”安清方始明白。万全又把子通如何不肯上楼的话向月仙、花寓细问一遍,二人一一答知。万全说:“可惜!绝好的一条美人计,算不倒这一个人,这是那里说起?好得此事乃是逢辰作荐来的,明天好找逢辰说话,等他再想别的法儿。”约来的人且自各散,花寓叫他叫车回去,白白的往返一场,我且按下不表。
再说子通好容易逃出龙潭,黑暗中七跌八撞()的走至弄口,见自己的马车还在,急忙跳上车去,问叫巡捕的马夫来了没有。车上边小马夫回说,因弄口没有巡捕,奔到前面马路上去叫了。子通连说:“赶他回来,不必再叫。”小马夫说:“既然这样,待我赶去。”子通又说:“快快开车迎将上去,自然撞见,不必去赶。”小马夫答应一声,急把缰绳牵动,加上一鞭,如飞跑去。约有一、二十间门面,看见那马夫独自一人在马路上高喊:“巡捕先生,梅春里有流氓拆梢,快些前去!”谁知这时候正值巡捕调差,一时喊不到人。子通看见,心中大喜,急忙喝住了他,叫他上车,把众人多已散去的话述了一遍,主仆方得定心,慢慢的按辔而回。
子通这一下虽然没有受亏,却也吃了一次大惊。从此私门地方不敢乱闯,并连阿珍那边也一连五天没去。弄得阿珍疑起心来,叫小大姐请了两次。到了第五天晚上,又叫小大姐去请,并说城里姚大少来过三、四次了,写了一封书信留在家中,说今天有甚要事,写在信上,快些去看。子通方又随着小大姐前去。阿珍见了,盘问他为甚不来。子通把梅春里事告知,却没提起与少安吃醋,要冷眼里细看着他。阿珍听了子通那番的话,说怪不得月仙这几天也没有来,原来他不是个人。遂把月仙如何做过野鸡,如何姘了流氓,如何做弄守愚,如何搬在梅春里去的前后事情细细说知。
子通才知守愚受诈,就在这一班人手内,自己没有上钩,真是万千之幸。
二人讲了一回,子通问阿珍:“城里头姚大少今天有甚事情到此,书信现在那里?”阿珍在梳妆台抽斗里面拿出一封信来,说:“姚大少再三叮嘱,叫你今天一定要去,却不知为了何事。”子通拆书一看,见上写着:子通我哥如见:屡访不遇,怅怅。弟自尚仁里大闹后,现已复修旧好。两次相请酒叙,未奉驾临,深以为歉。日来菊花盛开,棋盘街双富堂堆扎花山,甚堪娱目。今晚邀集知己为赏花之举,在座系阁下与生甫、冶之、志和、锦衣、秀夫、伯度、营之、逢辰、幼安、少甫、少牧、守愚诸君子,及大拉斯、白拉斯两西友,资雄花田郎东友,共酒十六台。务希宠临,千万勿却是荷。专此,留请治安
景桓弟姚光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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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通看罢,道:“我说姚景桓有甚事情,原来是到双富堂去赏菊花山。”又道:“这一封信笔下很是清妥,看来不是景桓自己写的,但不知在那一个相好房中,为甚没有名字?”阿珍道:“这封信是杜二少一同到来,替他写的。既然到双富堂去吃酒,我听得有人说起双富堂新近到了一个诗妓,叫李金莲,又叫什么碧漪女史,大约必定就是此人。”子通点头道:“这人我也听得有人说过。不过姚景桓不是喜欢此道的人,或者另有别的相好也未可知。”
二人正在猜想,忽门外有人叩响。小大姐要去开他,阿珍认是少安来了,恐被子通撞破,心上不免着慌,因与小大姐递个眼色,要想自己去开。子通见了有些疑心,夹脚跟也跟了出来。阿珍又不便出去,只得站在天井中高问:“是谁叩门?”外边回称:“是我。”阿珍听并非少安,方才放下了心,叫小大姐快去开他进来。正是:只缘谎事天来大,故怕门声月下敲。
不知那小大姐开进来的是谁,有甚事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