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下》(37)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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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海上繁华梦下》(37)

第二十七回全骨肉谢幼安执言看戏文屠少霞感旧话说钱少愚因阿珍已死,阿金吞没金珠钞票,欲至万华楼寻方又端商量取他回来,遇见金子富,说起又端在庆余堂碰和,寻到三马路去,经过宝和里弄口,被个三十岁左右的雉妓抢进弄去。那个雉妓非别,正是上节西安坊叶小红的抚蓄娘,数年前大名鼎鼎的颜如玉。他本来在宝和里做过此项生意,后来手头又积了些造孽钱,买(卖)了个叶小红在西安坊为娼,自己遂也跟在生意上住。宝和里的房子已退掉了。那知小红年纪太小,品貌不甚好看,曲子又不甚好听,那里吃得住什么客人?

如玉又年纪大了,生了杨梅恶疮,毒入骨髓,不时复发。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卧床不起,不但讨不得客人欢喜,并且有几个知道他的恐防沾染,更是远避着他,所以做了一节,折了二百多块洋钱,第二节断断搅不得下去。没奈何,把小红转卖别人,收了场子,仍在宝和里借了一间房子,用了一个老娘姨,一个小大姐,仍操故业。

这夜,少愚在弄口经过,估量他是个乡愚,把他拉进弄去,满意放些手段,在他身上好好的弄几个钱。那知少愚手中所有皆已交代在阿珍铁箱里头,身旁只剩二块大洋,几个角子,几十文的铜钱,又没有金表、金戒指等值钱之物。如玉看失了眼,将他拉至屋中。先叫小大姐装了一挡干湿,又叫老娘姨打合他在此住夜。少愚一肚子都是心事,恨不得立刻出门寻见又端,与他商议,那里能坐得住身?只顾板起了那张黄脸,把头乱摇,口中更是乱嚷乱叫,说他们不该这样拉客,真是岂有此理。如玉觉着诧异(畏)急忙脸偎脸的去灌迷汤,且把他灌住了口,顺便向他浑身摸索,摸到夹裤袋内圆丢丢的,像是洋钱,笑嘻嘻替他拿了出来,共是两块,说:“大少,给了我罢,今天当真不要回去。”一头说一头又摸别的衣袋,一只只多是空的,未免大失所望。后摸到裤腰里头有只搭膊甚是饱满,心中大喜,伸手进去掏了一把,谁知俱是铜钱与几个小角子儿。只因气他不过,也一齐拿了出来给与老娘姨、小大姐,说是大少给你们买炒面吃的。少愚被嬲不过,只能且自由他,等他搜摸已毕,听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松开。少愚好如得了恩赦一般,转身往外就跑。老娘姨尚要拦住不许,如玉知道没有看想,与他递了一个眼风,由他自去。老娘姨始说了声“大少,停刻再来”,放他出门。少愚耳朵里也没有听见什么,一心只想去寻又端,急匆匆跑出弄堂,找到庆余堂去。

谁知碰和已经散了,偏偏却又跑了个空,此时真是说不出的苦处。退出了庆余堂门口,信步向三马路往东踱去,暗想今夜那里去住?只见街上边又来了一群雉妓,恐防再被拉扯,身边已一个钱没有的了,慌忙转了个弯。定一定神,想到阿珍虽死,阿金今夜必定在家,何不仍回宝兴里去,且看他怎样说话。遂取道往西新桥而行。可怜一夜没睡,两足甚是酸软,欲待叫部车子,又苦囊内无钱,只得一步步慢慢走去。

及到宝兴里时,十二点钟已过,那门关得紧紧韵,声息全无。少愚将手敲了几下,里面老娘姨的声音问是那个?少愚回说:“是我。”只听得呀的一声,天井里开了一扇楼窗,阿金在窗上答道:“可是钱大少么?阿珍妹的棺木已葬在静安寺花冢上了。我们辛苦了一天一夜,此刻都要睡觉,请你也回去罢。”少愚听了几乎气得心上发昏。

只因没处安歇,并且还要与他讲话,耐着气儿说道:“我也晓得你们辛苦,都要睡了,且叫老娘姨下楼,开我进来,我有话说。”阿金道:“有什么话?”少愚在门外不便明言,因嗫嚅道:“我要拿件东西。”阿金道:“你有甚东西交我?白天不是说过了么,你交代那一个的,可问那一个拿。隔了个手,胡闹什么?今夜门是不开的了。对不住,你请回去罢。”说完了这句话,呀的将窗一闭,从此任凭少愚怎样叫唤,总不答话。少愚心头火发,把那石库门敲得铮铮作响,惊动了邻舍人家。有几个不曾睡的,俱来动问。少愚没奈何,将实话诉知。众邻见他土头土脑,不像身边有珠子、金条、钞票的人,也疑是阿珍死了,有意胡赖阿金。那阿金听得邻舍开出门来,开了窗向众邻辨白,说得多是他的理性,少愚竟至有口难分。

正在七嘈八杂的时候,弄口走过一个夜差巡捕,见弄内有人喧闹,一手拿了盏诸葛灯,一手拿了根花擂槌,踱进弄来。少愚见是巡捕到了,错认阿金差人从后门出去叫他来的,心上边品的一惊,暗想不可吃了他眼前亏,有话还是明日再说,莫要再在这里哗闹,拉进巡捕房去。始仰着头,向屋内说道:“我把你这欺心的恶妇,今夜死不开门,暂且不与你说,等待明天再讲。看你这两扇牢门,一辈子不要开他!”说毕,看巡捕从弄口进内,他从弄底抄将出去。众邻见少愚已走,认做一定情虚,大家背地里议论数句,一哄而散。那巡捕见众人散了,没甚事情,在弄内兜了一个圈子,也就去了。

阿金在楼上边,听弄中顿时寂静,只有皮鞋脚声走动,知道是巡捕到来,竟把少愚吓走,心中好不欢喜,暗想看来这许多财物,一定吞得过他。不过老娘姨与阿招两个必得分给些些。又想,阿珍死后,花好好从此也是他的讨人。这女孩子在生意上,节节赚钱,却是一株钱树。阿珍可谓人财两空,自己可人财两得,那是各人命运不同所致。谁知他有了这许多财物,又有了那花好好讨人,往后便一日不是一日的闹出事来,也要闹到个人财两空,并把性命送掉,不能尽情安享,后书自有交代。此时先表一笔,使看书的免说天道无知,偏是很恶的人,偏有这般受用。

如今仍说钱少愚出了宝兴里弄堂,那时天公忽然起了阵风,下了几点微雨。九月里的时候,只要一有风雨,便觉寒气逼人。少愚身上外面穿的是夹衫夹褂,里面没衬小袄,被那冷风一吹,打了几个寒噤。又因晚上边东奔西走,没有吃得夜饭,肚中甚是饥饿。虽然马路上边尚有几家炒面店开着,争奈身无半文,不能进去。要想脱件马褂,寻个押店押几个钱,方可充饥,余下的做了寓钱,一来禁不得这般寒冷,二则押店俱已关了,那里去寻?因在马路上闷昏昏的踱了片时,想起方才宝和里那个雉妓,被他抄去了两块多钱,野鸡堂子里住夜够了。何妨回转去,暂宿一宵,明日再说,也是一个事急依人之法,不见得他们推了出来。遂冒着风雨,忍着饥寒,复回宝和里去。

那知夜分已深,先已有了住夜客人,又白白的走了个空。此时真弄到个进退无门,除非回到自己客栈里去,再没第二条路。也顾不得老母在彼,见面后必有口舌,但愿他老人家早经睡熟,这时候轻轻的挨了进去,天明时便轻轻的挨了出来,或者年迈龙钟的人避得过他,也未可知。总须明日寻见又端,再与阿金拼命。主意已定,始一步懒一步的跑回客栈去。

打开了门,先问老太太可在里面,曾否入睡。茶房回说:“老太太现在房中,今天发了一天的肝气病,幸亏苏州到了个人,听说姓谢,与老太太认识,特到栈内看他。见他有病,请了一个医生,吃了帖药,此刻略略好些。好一刻不听见他呻唤,大约已睡熟了。”少愚听说已经睡熟,心下大喜,叫茶房不可惊动于他,静悄悄掩至房中,上床便睡,果然没有惊醒。明天一早起身,见娘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只小匣子儿,知道匣内有的是钱。心想偷他出去。蹑着脚步走至床前,正要动手去拿,恰看他翻了个身,少愚恐被瞧见,吓得缩手不迭,回转身往外飞奔。他娘睡梦中听得脚步声音,问了一声是谁,少愚已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虽在栈中捱过一夜,出来时依旧不曾取得一点东西。最苦肚中狂饿,从隔夜起粒米未餐,如何再耐得住?只得把马褂脱下当了三块五角洋钱,至粥店内吃了一顿早粥,又到升平楼去找又端。这时候尚只八点钟未到,升平楼没有开门,在门口边立了一回。那天仍是风雨大作,身上边少穿了一件马褂,比了昨天晚上更觉得冷不可当。想到小烟间内暖些,慢腾腾走至石路上,寻了一所烟馆,开了盏灯。吸至午饭相近,又到升平楼去了一次。寻见堂倌问起又端。堂倌说每天必在上灯时才来。并见少愚这样暴寒天气,只穿着件秃夹衫儿,估量着问又端借钱来的,今天不甚理会于他,也不叫他泡茶相等,少愚心中好不纳闷。出了升平楼,重到街上去闲走一回。

在麦家圈的转弯角上,劈面来了四五个人。内中有个父辈至交,正是苏州的谢幼安。他在上海回苏的时候,原因齐氏见天香死后,丈夫郁郁寡欢,央媒物色人才,欲替他重娶一妾。故而写信到申,催他赶速回去,前书已曾交代。幼安返苏之后,果又娶了个华氏素心。此人乃是苏城的小家碧玉,出落得秀外慧中,甚合幼安之意,差足稍解闷怀,在苏州住了几时。这次因少甫到苏游玩,说起接到少牧的家信,在上海结识了一个新友,名唤甄敏士,胸罗经史,学贯中西,心中是甚钦佩,意欲到申访他。

幼安也因少牧在申日久,虽比不得前次迷恋烟花,令人担惊受恐,却因良朋久别,心中渴念殊殷,遂与少甫一同至申。乃是前日到的。

二人因不欲再去搅扰亲友,俱住在长发栈中,遇见少牧之后,少甫访了一次敏士,真觉相见恨晚。少牧闲谈中,说起钱少愚也在上海,乃是瞒了老母来的。他与老人家大不相同,听说一到上海,便与方端人老叔的世兄又端并金子富等结为至友,每日花天酒地,浪费无度,也不知他带了多少银钱出来。现在他老太太已知道了,前天赶到上海。母子见面之后,不免责备了他几句,少愚忽不知去向,撇下老母住在栈中。上海地方的误人子弟,真是不浅。必得设法寻他回去才好。否则,比了自己当初的陷溺情形,看来只怕可险。幼安听完,因与钱氏世交,出了游荡子孙,心上甚是过意不去。况且钱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栈内,不知怎样?因问少牧可知老太太住在什么栈内,少愚在外流连的是什么地方?少牧道:“钱老太太住的是鼎升栈。

少愚在什么地方,这却没有清楚,须问又端便知。又端做的相好听说是广福里潘小莲。”幼安道:“既然如此,我想先到鼎升栈去望望钱老太太。你可留心寻访少愚,同他回栈,劝他返苏。”少牧道:“安哥有此美意,我是个过来人,那有不愿寻到少愚劝他回去之理?就是那方又端,倘然见面,我也想用话去劝导于他。此人先前何等淳朴,自从端人老叔一死,忽然变了性情,这都是习俗移人所致。但他家计不丰,若像这样荒唐,怎能搅得下去?”幼安点头道:“做朋友的遇到这种地方,正应尽些忠告之言。你可赶紧找寻二人,我马上便到鼎升栈去。”

二人计议已定。幼安遂寻至栈中,见了钱老太太,先用好言安慰,说少愚皆因血气未定,偶动邪心,定能及早回头。劝他不必生气,无奈上一天老太太与少愚斗口之后,肝疾大发,卧在床上哼声不止。幼安见了甚是可怜。因马上写了一张字条,差茶房去请平戟三来替老太太开方医治,并劝他安心调养,三日内必把少愚寻回,端整母子返苏。钱老太太感激不已,当晚服过了药,觉着身子好些。那夜少愚回来已睡熟了,没有听见。早上,少愚要想偷他枕头下的那只皮匣,始从梦中惊醒。高声叫唤了几声,少愚已飞奔向外,也不知到底是谁,只得唤茶房进来查问,始知出去的正是那个孽子。不觉又是兜心一气,那肝疾复大发起来,比了隔天更是利害。幼安早饭时候又到栈中望他。钱老太太把少愚深夜回来侵晨出去,并要偷他床上东西的话,一一诉知。只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甚是吃力。幼安听了,也觉少愚真是岂有此理,但作量到他回栈取物,手中必已无钱,照这样子看来,若不早寻见他,将来恐难免飘流之祸。心中更是暗暗发急,口里头却仍安慰数语,叫老太太只管放心。并告明他现在少牧在外访寻,谅来必能寻到的话。老太太咬牙切齿说:“若把这畜生寻着,我拚了老命不要,定须拼一个他死我活;若是寻不见他,病在上海怎样了局,明后天只好动身回苏。要死死在苏州地方,死后不见得饶过了他!”幼安听钱老太太说出这些气极的话,更怪少愚不应这样伤恸亲心,恨不得立时一把扭他进栈,使他在亲前甘心请罪,消消老太太那口郁气。因勉强坐了片时,想起杜氏弟兄,今天甄敏士请在江南村番菜馆吃饭,并有自己在内,何不去找少牧,问他昨日访了少愚一日,可有消息。就敷衍了几句,别过钱老太太。

出了鼎升栈,到江南村去看少牧,问他可曾访到少愚下落。少牧回说:“别的没有访到,只访明他做的相好是许行云,现已嫁了夏尔梅了。后来做的是花好好,花好好的抚蓄娘阿珍昨天病故在宝兴里小房子内。听说少愚也在那边,我们晚上须到花好好家寻去,或者寻得见他。”幼安问:“这些信息是那里来的?”少牧说:“是方又端的朋友讲的。又端昨天小莲那边巧巧没去,听说在庆余堂碰和,所以我去寻了个空,也没见他。”幼安喜道:“有了花好好这个地方,就好找了,我们晚上一准同去。”

众人吃完大菜,大家散席出来。谁知恰好在转角上,遇见了他。幼安最是眼快,立住了脚,叫了一声。

少愚听有人唤他,定睛一看,见是幼安,心中吃了一惊。急向人丛一闪,要想躲避过去。此时少牧也已瞧见,一把手将他拉住,问他匆匆忙忙,到那里去?少愚见逃避不及,只得将身立定,面红颈胀的答了一声:“在街闲走,并不到那一处去。”幼安道:“你老太太在栈患病,怎的你在街上闲游?”少愚勉强答道:“这两天我没有回栈,所以并没知道。”幼安冷笑道:“你是今天一早出来的人,怎说没有回栈?欺哄我们朋友不该,怎更欺哄你老太太,岂是为子之道?我们正在寻你,且一同到栈房里去。老太太只有你一个儿子,岂可使他这样伤心?”少愚听幼安道出底细,知道他一切事情都已晓得,不能回说不去,只好跟着他走。敏士等见幼安、少牧有事,拱了拱手,大家各散。

幼安、少牧陪了少愚,回至栈中。幼安令少愚向老太太问了个安。老太太见二人陪了儿子回来,又是感激二人,又是痛恨儿子。把少愚骂了一声孽障,又气急败坏的说道:“我只认你死在外面的了,你还有甚颜面见我?”讲完了这两句话,扑簌簌眼中滚出泪来,在床上放声大哭。少愚虽然不敢作声.却也没甚畏惧,更没有些懊悔之色。幼安叫少牧向老太太婉劝,自己拉少愚坐下。先切责他不应背母冶游,更不应母亲寻到上海,非但不听教训,更置母病不顾,似此大失事亲之道;然后把日记故事中韩伯俞被笞而泣的那段典故向他宣讲一遍。少愚始渐渐的自知其过,心下有些感动。幼安又取宣城史凤闭门羹的那段事情痛说一番,开导他,妓院里爱的是钱,没有钱便闭门相向,千万不可迷恋烟花。少愚恰被他道着隐情,因感生愧,因愧生悔,因悔生悲,不觉也痛哭起来。

老太太睡在床上,听幼安劝化少愚,正在点头感叹难得世上尚有此种道义朋友,后闻少愚痛哭,知他已有悔心。到底母子天性,老太太不过要儿子回心改过,并不是不疼惜他。听见儿子一哭,自己反止住了泪,勉强在床上坐起身来。幼安便叫少愚快至床前向老太太力陈悔过。老太太尚假做怒气不息,要他对天盟誓,并待病体略好,一同即日回苏,不准逗留上海。少愚此时天良发现,语语遵依,果然当下发了个誓说:“此后若再不端,必遭天谴。只等母病略愈,定当赶紧回乡。”老太太始渐渐的收了怒容。幼安、少牧心中大喜,叫少愚仍将昨日药方撮了一帖煎与老太太吃,好好伺奉他病体速痊,少愚唯唯。老太太盘问少愚,到了上海,外面可有什么未完之事,一共花掉了多少银钱?少愚回说没怎未完,不过花了一二百块洋钱左右。并不提起珠子、钞票、金条之事,恐防老太太直跳起来。其实这时候若使说明,幼安、少牧闻知,必能设法向阿金取回,比寻方又端强如数倍。奈他不敢吐露,旁人那里得知。后来连方又端也不去寻他,遂使阿金安安稳稳的发了这注横财,也是少愚命该破耗。

至于老太太怎样瞒他得过?只因少愚当家日久,一切银钱皆伊掌管,所以一时不知其细。直到回苏之后,想起守愚在日曾有金条、珠子放在床柜里头,查问少愚那里去了?少愚已移东补西,另外兑好。老太太看不出来,始终没有知道。一言表过不提。

当下老太太闻少愚只花了一二百块洋钱,并没未了之事,暗喜祖先保佑,没有花去大财。口里头却痛责少愚,一二百块洋钱积聚并非容易,何忍随手浪费?少愚只是连声知错,并称下次不敢。幼安闻少愚花掉的钱尚不过多,劝老太太看破些儿,往后只要小心俭用为是。老太太始叹了口气,不复言及。幼安、少牧又在栈中坐了片时,向少愚切嘱了许多说话,方才起身告别。

幼安因此次到了上海,尚没听过夜戏,问少牧近来戏馆那一家最是好些,可有什么新到角色?少牧道:“新到角色好的甚少,只有大新街玉仙戏园,如今改了鹤仙,有个清客串贵俊卿,串得好全本《打棍出箱》、《桑园寄子》等戏,与小叫天不相上下。其余天仙里到了个小桂芬,春仙里到了个周春奎,从前上海俱曾唱过。周春奎年纪七十多了,好条嗓子,仍如大鸟鸣春,不参弱响。丹桂里依旧是孙菊仙,七盏灯等。”幼安道:“今天那一家戏好些?”少牧道:“这到没有留心,我们可买一张《笑林报》看,便知分晓。”二人遂在四马路烟纸店里。买了张报,见那夜各家并无新戏,只有丹桂孙菊仙与小子和串的是《三娘教子》、七盏灯串的是《紫霞宫》,夏月润串的是《花蝴蝶》、又与小子和、夏月珊、林步青带串《蹩脚大少》。幼安诧道:“《蹩脚大少》是什么戏?”少牧笑道:“此戏乃一个嫖客姓宋,名唤得光,为富不仁,一味贪花好酒。后来家中被火,落魄无聊,竟至拉东洋车度日。因偷拔坐车人的首饰,扭送公堂,枷责了案。虽是空中楼阁,但在上海演唱,颇能唤醒世人。”幼安道:“此戏排在结末,只恐串他不完。”少牧道:“丹桂的戏不比别家,排在单上,一定串完。因他开锣既早,并且唱至十点钟时,倘有正本戏在后未唱,管班的关照赶紧。戏房里常听得马前两字,所以,奉工部局谕‘夜戏演至十二钟止’及‘此戏未完,明夜续演’的两块粉牌,台上边从来少见。”幼安道:“既是这样,我们今夜到丹桂去,明后天再往鹤仙看贵俊卿,春仙听周春奎,天仙听小桂芬,可好?”少牧道:“安哥有兴,当得奉陪。本来我此次到沪之后,晚上边除了听戏,并没别的地方消遣。安哥回了苏州,我每夜拉着戟三、敏士出来,他二人也甚喜欢。”幼安道:“今天敏士那里去了,可能邀他一同前往?”少牧道:“敏士方才江南村出来之后,与少甫大哥一同走的,此刻或与少甫仍在一处也未可知。”幼安道:“少甫他回长发栈去,难道敏士也在栈中?我们尚未夜膳,何不回栈一行?”少牧回称甚好。二人遂回至长发栈内,果见敏士正与少甫在房中淡论理、化新学,讲得津津有味。少甫因敏士通今博古,佩服非凡。看见二人进内,问他少愚回栈之后,见了钱老太太怎样。少牧约略告知,少甫也觉放心。幼安见天已黑了,便唤茶房开饭。并叫他添了些菜,就留敏士、少牧一同用过,邀至丹桂听戏。

案目因前三排的正桌俱已有人定去,领至第四排上。尚还没有坐下,外面来了个人,叫了一声“安哥”,又与杜氏弟兄握手施礼。此人非别,乃二集书中娶过阿珍,后来落魄不堪,多亏幼安、少牧等几个朋友资助银钱,戒掉洋烟,重谋生业的屠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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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从幼安娶桂天香的那日,在归仁里席上得了众人一百五十六块洋钱,三十两银子之后,自己竭力把洋烟戒去,央人荐在一个亲戚店中管帐,就把这钱存在店中。每月取他五块洋钱薪水,一分钱的利息,混了数时。一来是败子回头,自己要好;二则他的灾星已退,后来做些小伙生意,渐渐的又有了些钱,遂在法兰西界上开了一所小洋货铺。如今那小洋货铺竟然有了二三千金资本,生意做得大了。少霞每日克勤克俭,早晨到店,深夜才回。英租界上只因当初自觉无颜,好几年没有到过。近来闻听人说阿珍已死,心下大快;又闻幼安与少牧到申,饮水思源,昔年若没有这几个朋友照应,那有今日?这天因特地到长发栈拜望二人。他也不晓得幼安住的是否此栈,少牧是否住在一处。午后寻至栈中,向帐房内问了个信,知道幼安、少甫俱住在内,少牧虽住城中,却也不时到栈,心上甚是欢喜。又问帐房此刻他们可在里面,帐房回说多到江南村午膳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栈。少霞暗想来得不巧,本要马上回去,且等明日再来,因好几时没到英界,见路上边已风景稍异。男子里多了许多剪辫西装的人,女子里却多了许多男装梳辫的人。橡皮车上没了车铃,颇觉得耳根清静。出局妓女人人坐轿,那轿子镂金错彩的,比前甚是好看。遂一步步闲走过去,竟走到四马路上,觉着有些脚酸,在青莲阁吃了碗茶。渐渐的天色向暮,又往杏花楼吃了夜膳。想到马路上数年不到,景物已殊,不知戏馆里头怎样,今夜闲着无事,何不到丹桂看戏,见识见识那繁华景象又是何如。故而独自一人跑至丹桂里来。

戏馆中那些案目、茶房人等已俱不认得他,所以没人接领,由着他踱进里边。恰与幼安等众人相值,良朋见面,其乐可知。幼安遂请他一同坐下,五个人刚巧一桌。

虽然有甄敏士在座,尚是初见,不便与幼安等说甚肺腑感情之话,那感激不尽的意思,自然流露于辞色之间。幼安看少霞衣服朴素,举止肫纯,比前竟是换了个人。那面色也黑气全无,红光微现,显见得已把洋烟戒绝。可知人贵自新,只须立志能坚,莫恨回头已晚,心中甚是敬重于他,暗喜不枉当初看顾一场。当下周旋了数句套谈,无非动问起居及别来无恙等语。少霞一一回答。少牧更问他近日作何事业?少霞答称:“幸托诸君福庇,在法界开了一所小洋货铺,生涯尚称不恶。”幼安知道他近况甚佳,心下更是欣慰。少霞谈了回天,偶然拿起戏单一看,见结末那出《蹩脚大少》的戏名,虽不知戏情若何,触动当初落魄时种种不堪,莫要在戏里头和盘托出,不觉脸上一红。幼安眼快瞧见,慌说:“我们今天晚上尚有小事,看完了孙菊仙、小子和的《教子》便要回去;底下的戏不看也罢。”少霞一连说了两个是字,却暗暗关照少牧尽看不妨。一来戏中演的并非自己;二则看了时很可触目警心,千万不须拘泥。少牧点头答应。二人正在絮谈,猛听得楼上边一阵莺嗔燕叱之声,大闹起来。看戏的人不知为了何事,大家抬头观看,只见是一个似妓非妓的女子在那里指手划脚与人寻衅。正是:

恰当良友谈心曲,忽见淫姬起是非。

要知楼上因甚喧闹,那个女子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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