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海上繁华梦上》(41) - 海上繁华梦 - 孙家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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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海上繁华梦上》(41)

第六回计万全设计寻仇钱守愚破钱免祸话说钱守愚看洋龙会遇见了一个妇人,邀他到会香里内。守愚初时尚疑这个所在三分不像人家、七分不像公馆,后来问明他遇人不淑的缘故,暗想这是上海妇女常有的事,嫁得不甚合意,私下走个如意郎君,谅来没甚事情,放大了胆与那妇人在房里头调笑取乐。忽听得门环声响,走上一个人来,守愚大惊,立起身要想往外。那妇人笑嘻嘻的把手一拖,道:“你慌什么?那是我家阿珠泡茶回来,干你甚事?”守愚方才明白,也觉自己好笑,重新又坐了下来。阿珠泡了两盏香茶,一盏送与守愚,一盏递与妇人。守愚接来,一口便吸,不防这茶盏乃是白瓜楞的,下有茶船,上有碗盖,他茶船并没有拿,初泡来的热茶只烫得手指绯红,痛不可耐,吃茶时又没有照顾碗盖,一口呷去,那张阔嘴伸得进了些些,把碗盖往碗内一压,及至放口,扑的一声,这盖翻了个身,把茶溅了一面,连呼“阿唷”,揩抹不及,手中的碗放又不好、不放又是不好。那种形状,这妇人与阿珠看了忍不住放声大笑。尚亏阿珠乖觉,走过来接了茶碗,又拿块手巾与他抹干了脸,看他嘴唇上边已烫了几点红影。那妇人道:“这茶是才泡的,本来很热,你要当点儿心,如今可烫痛么?”守愚涨红着脸,把嘴上一摸道:“没甚要紧。”重新又拿起碗来,慢慢的呷了几口,放在桌上,却又没有看准,翻了一台。阿珠慌取抹布来抹,又瞧着他嘻嘻的笑。

守愚觉得有些难以为情,起身欲去,那妇人一把拉住他道:“你今夜不要去罢,我还有话问你。”守愚道:“问我甚话?不去只恐这里不便。”那妇人道:“我们少爷决不回来,方才说过的了,有甚不便?你怎的这般胆小!今儿天气昏闷得很,你还穿着夹呢马褂,不瞧瞧额角上边汗出来了,阿珠还不与他脱衣!”阿珠听见,当真过来替他动手。守愚终是胆怯,尚想不脱,怎禁得那妇人不依,亲自走至身旁,与他把钮扣解开,叫阿珠在衣袖上一扯,扯了下来,挂在衣架上面,乘势索性把一件蓝绉纱夹衫也脱去了,只剩得一件蓝布短衫。坐了片时,觉着太凉,要向妇人取回夹衫,那妇人说:“就要睡了,穿他做甚?”回头叫阿珠出去,带上房门,自己也把元色绉纱夹袄夹袴脱了,只穿一件淡洋妃捷法布小袖紧身、一条湖色捷法布衬袴,走至床前,伸手把被头抖开,叫守愚上床先睡。自己又到衣橱里拿出一只首饰匣来,把头上插的押发簪、骑心簪,耳上挂的珠圈,手上带的镀金手镯、嵌宝戒指除下,一齐放在匣内,收入橱中,锁好橱门。又将保险灯灭暗了些,一手在台上拿支水烟袋,一手点了个火,走至床沿坐下,吸了几筒水烟。守愚这回睡在床上,子细把妇人一瞧,见他生得果然般般多好,只可惜面上有几点细白麻儿,粗看了却看不甚出,所以方才没有瞧清。自古说“十胡九骚,十麻九俏”,天下麻子妇女俏的最多。守愚看上了眼,愈觉妩媚非凡。

等他吸好水烟,放下烟袋,脱去紧身,将身缩做一团,笑微微往被窝里头一钻。守愚此时欢喜得心花怒开,神魂飘荡。那晓得乐极悲生,顿时闹出祸来。

原来这妇人并非别个,正是初集书中杜少牧初至上海、在升平楼吃茶遇见的野鸡妓女王月仙,因要勾搭少牧,被方端人辱骂一场,由计万全出场劝开。万全因为少牧并没与他把茶钞会掉,也没有招呼一声,怀恨在心,打听得是苏州人氏,只认做欺哄得的,纠了刘梦潘等在第一楼开灯,向少牧拆梢。多亏熊聘飞、凤鸣岐众人解围,把万全等一班无赖惊走,至今不敢出头。这日也是守愚合当有事,若与少牧诸人一同在街上看灯,万全等虽见他有些土头土脑,那里敢与他寻事。却忽然落了个单,忽然又与月仙撞在一处,被月仙估定他是个乡愚,假意在人丛中托他伴带出去,骗到家中,留他住宿。其实月仙近来姘了万全,乃与万全一同出来的人。月仙与守愚所作所为,万全一一看在眼里。况且守愚自到上海,差不多也有二十天了,他是个走小路的,万全一党的人见了几次,想要转他念头,只因打听得与少牧众人有些瓜葛,未便下手。那夜见独自一人入了道儿,万全大喜,暗暗尾随月仙回去,将身隐在弄口,等守愚进去过了,跑至门前守候。小大姐出来泡茶,那是月仙使惯的美人计儿:有了客人到家,须叫小大姐寻万全商量,若是下得手的,由万全嘱付小大姐叫月仙如何布置,他出外去邀人捉奸;若是动不得的,等他坐一回儿,抄他三块五块洋钱小货,放他出去。倘然明日再来,只说这里当真是个公馆,不便进出,回绝了他也就完了。万全因这一下认定守愚是个户头,又想前次吃了少牧的亏没有报得,这人既与少牧同淘,不妨报在他的身上,出一口气。好的是奸所捉奸,拿住了不怕他是何等样人,出不得场。主意已定,因叫小大姐进去与月仙说知,叫他第一先把守愚的衣服骗脱,然后上床,灭灯、吸烟为号,好约众人叩门。小大姐一一牢记在心,泡茶回来,抽一个空向月仙把万全的说话告知。月仙会意,当下将守愚留住,如法泡制。等到守愚睡至床上,端整停回众人上楼有场大闹,故把衣饰一齐收拾妥当。又将灯火灭低,吸了筒烟,方才慢腾腾的解衣上床,钻入被窝。

守愚那里得知,正想挨近身旁,与他取乐,猛听得一阵扣门声响,登登登好如擂鼓一般,不觉心下大惊,慌问月仙是谁?月仙假意在被窝中伸出头来侧耳细听,顿时也像面色骤变,喊声“不好”,把守愚一推,要想起身。但听得后门口又喧声大作,高喊“老娘姨,快些开门”。守愚听是男子声音,知道这事不妙,恨的是一共一间房屋,藏又藏不过去,跑又跑不出来,只在床上乱抖,低低的连呼“阿呀”,要求妇人想个法儿,放他出门。好个王月仙,不但一谋不出,反把守愚双手用力抱住,口称:“听这打门,果然有些诧异,倘是奇巧不巧,我家少爷回来,这便如何是好!”假意的也发起抖来。守愚愈觉着慌,大呼:“快快放手,让我下床。”月仙只当没有听见,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怎禁得挨误工夫?楼下边一声怪响,这后门本来是用活络闩的,敲门的人故意敲了一阵,把门闩一拔,冲进屋来,将门除动。往地下尽力一摔,楼上听了,分明是破门而入。守愚只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月仙却还抱住不放,假装急得没了主意,几乎滴下泪来。

守愚此时顾不得了,用手竭力把月仙拦开,正待下床,那晓得楼下已冲上一队人来。为首的身穿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夹袄、元色绉纱小脚夹袴、绣花鞋子,年约三十来岁,是个安庆流氓,姓安名清,本是月仙姘夫,这会香里房子是他借下来的,后因月仙与万全要好,安清外间妇女甚多,又与万全本是好友,遂把月仙让给万全,却每个月必定仍要来睡他几夜,万全不得不回避过他。倘然月仙有甚生意上门,安清也要拆几个钱。这夜万全因钱守愚虽然是个乡人,究竟怕他与少牧等众人来往,不要闹出祸来,有人帮他,故把安清寻来,又另外找了几个帮手。万全自己认做本夫,安清认做万全的亲戚,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同上楼,后边又跟着四五个不三不四的人。进得房门,安清抢行一步,走至床前,两手一托,大喊:“奸夫往那里走!容得你来玷辱良家!”不由分说,叫万全到床上拿人。万全也假意咬牙切齿的道:“什么人这般大胆,敢到我这里来撒野!你想往那里去!”口中说话,两手把帐子一掀,伸手进去,用力将守愚一把扭住头发,扯下地来,交与跟来的那一班人,七手八脚上前捉住。安清又问:“大嫂子到那里去了?”万全道:“也在床上,待我扯他出来,叫众位见见这不要脸的!”遂又轻轻一把从被头里拖出床来。月仙假意啼哭,左手对众人乱摇,右手向里床抓了一件小衫披在身上。万全揪住不许,安清做好做歹,叫万全放手,等他穿了,自已下床。万全指着守愚问月仙道:“此人是谁?几时来的?我好好的清白人家,怎容得你这般乱搅,如今却教怎样为人,你自己说!”月仙睁眼把守愚瞧瞧,绝不做声。安清弯着舌头说道:“这事不能问大嫂子,须问那亡八蛋是个什么东西,自从几时起到这里来的?若有半句虚言,看他愿死愿活!”众流氓齐齐的也附着说道:“安大哥讲得不错,万大哥且请息怒。这事不干尊嫂,须要盘问奸夫,总是他引诱的不好。但他生得有怎大的胆,擅敢奸占人家妇女!今日犯在我们手内,也叫他晓得些些苦辣。”

守愚听众人七张八嘴,你也一句,我也一句,最苦是在床上捉下来的,说不出并没有玷污这妇人身体,却又不能不分辨几句,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你们不要这样,我是今夜在黄浦滩看灯遇见才进来的。”安清闻言喝定他道:“住了,你既在黄浦滩看灯,怎得到这里头来?”守愚道:“我又并不认得这里是什么所在,怎的进来?

多是那妇人害我,你须去问那妇人。”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旁边挤出一个又长又大的天津人来,伸手向守愚左边脸上打了一记耳光,道:“放你妈的狗屁!这里大嫂子是什么样人,你是个什么样人,难道他来吊你膀子?亏(蜂)你讲得出来,那一个人信你!”说罢,又是一掌右边脸上打来,守愚躲避不及,只打得两脸红肿,真州做有口难分。内中又有一个身材短小的人,年纪四十左右,身穿灰色洋布夹衫、元色绉纱小袖马褂,比众人略觉良善些些,走过来劝住天津人道:“老张,你也不要生气,我们人已替大哥拿住,慢慢的盘问是了,怕他飞上天去?何苦与他动恼!”那天津人还满脸横肉,睁圆着两只三角眼睛道:“不是这样说的,他讲的话其实可恶,不说自己来想大嫂子,反说大嫂子想他!你也瞧瞧这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乡下老头儿,黄须一茎茎的将要白了,身上是稀脏的,脸上是乌黑的,随便什么妇人,那个去看想他?何况大嫂子这么的人,听了他这种说话,那一个不要生气!我恨(跟)不得打死了他!”说着,擎起拳头,又要向胸口打来。守愚一见大惊,哀呼饶命。那穿灰色洋布夹衫的人慌把天津人用力一拦,道:“老张你干什么?这不是相打的事,有话我们好说!我们来帮安大哥与计大哥办事,总要听两位大哥分付,他们心上甚样,依他甚样,你动不动打什么人?”

那天津人始缩住了手,问安清道:“安大哥,到底你怎样意思?我是个爱爽快的,老实说这桩事只有三个办法:第一个,送他到新衙门去问他罪名,那是官办;第二个,把他饱打一顿,活活的打死了他,以出心头之气;第三个,把他的辫子齐根剪掉,叫他出去见不得人,当场写张伏辩,饶了他的性命,那是私办。大哥,你想怎样的好?”安清道:“送官必须原告到堂,计老大的声名有关,往后怎样做人,断使不得。

打死他乃是一桩人命重案,老大只怕也吃罪不起。咱看还是把他头发剪掉,叫他一准写张伏辩,放他出去最妙。不知老大心下如何?”万全假意踌躇不决,众人齐声答道:“安大哥言之有理,不过太便宜这混帐东西!”问万全:“可有剪刀,快快拿一把来。”万全回称:“剪刀虽有,不知被这淫妇放在什么地方,一时那里去寻?”众人点点头道:“你寻不到剪刀,我们带有快刀在此,何不替他把发辫割下,做出京班里的割发代首。”道言未了,一个个多在腰间或是套袴里头每人拔出一把刀来,也有一二尺长的,也有不到一尺打做刺刀式的,寒光闪闪,俱向楼板上面一插,把个守愚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口声声只呼救命。众流氓恨他声张,多说:“这是你自己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想出来的事情,那一个来救你,神喤鬼叫做甚?不许你开句口儿!”说毕一哄而上,捉头的走来捉头,捉脚的走来捉脚,揿手的走来揿手,那天津人更在面巾架上拿了一块手巾,向守愚嘴里一塞,堵住他的叫喊,几乎气多回不转来。安清在楼板上拔起一把二尺来长,一寸多阔的快刀,走近身旁,要想下手。

守愚此时眼看着众人行凶,只急得面无人色。仍亏那穿灰色洋布夹衫的人做好做歹,劝众人休得这般动怒,有话好说,又把万全手中的刀夺了下来,在守愚口里掏出手巾,附耳说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人,到这时候,为什么除了哭喊,一句话也没有?你心上要明白些些。”守愚透了口气,含泪答道:“叫我怎样说话?你可替我想个法儿,救我出去,感你大恩。”那人冷笑一声,仍低语道:“你这呆子,这种事除了破费些些银子,有甚别法?你不愿意拿出钱来,叫我怎样救你?”守愚道:“要多少钱?

你与我说,只要我马上出得门去。”那人道:“你瞧楼上有多少人?一个人给他十块洋钱,差不多已要二百块了。姓计的妇人被你睡过,要他饶你过去,怕不要三百、四百块钱,我恐你拿不出来。”守愚听了,又喜又惊,喜的是只要他们要钱就好说话,惊的是为数甚大,怎能舍得?子细一想,这件事看来爱惜不得银钱的了,只得硬着头皮回说:“要我拿出钱来,可怜我那里拿得出这许多?倘要一、二百块洋钱,那还可以设法,你与我替他们去求求,看是甚样?”那人道:“一、二百块洋钱怎能说得下来?我看还是不讲的好,讲了只怕更要动气。”

二人说了好一回话,那天津人又暴躁起来,要把穿灰色布夹衫的人拉开,催万全快拿刀来动手。守愚又是一惊,实出无可奈何,应承了三百块钱,一百块酬谢众人,二百块给万全遮羞。那人方才答应去说,先到万全那边耳语片时,万全不答。又向安清与众人说知,安清说:“我们并不要钱,只要计老大怎样分付。”那人又去向万全再三相劝,万全始开口要守愚拿五百块钱出来,万事全休,倘有半个不字,断断不得过去。守愚见眼前亏是吃定的了,不加他们些钱无非多些苦吃,只得忍着心疼,又加了一百块钱,一共四百。身边只有廿块现钱,两只金戒指,作三十块钱,尚少三百五十块,写张票子,明日约个地方面取。众人似乎已经允了,独有万全定要现钱,不许隔夜,防的是有人出场,故要那人跟着去取。守愚见事已如此,早晚终是破钱,回称一准同到栈里拿去。万全始叫这人问明守愚名姓,先要立张伏辩,然后跟他同到栈里取钱。守愚说写不来字,万全说叫人代写,自己印个指模。那人道:“代写也好,那一个能替他动笔?”安清道:“今天几个朋友里头,除了你与计老大写得来字,还有那个?计老大是不能写的,自然要你代写的了,快快与他写罢。”那人忖了一忖,叫万全寻纸笔出来,落笔写道:

立伏辩人钱守愚,不合调奸良家妇女,自知理屈,万分情愿罚洋四百元,求免送官究办,并无逼勒情事,合具伏辩是实。

年月日立伏辩钱守愚

写毕,交与万全看过,又读与大众听了一遍,叫守愚在“愚”字名下盖了一个指模,递给万全收了。问到栈里取钱,那几个人同去。万全就叫这人与安清一同前往,安清叫万全也要同去,万全应允,先令众人各散,停回再叙。又唤老娘姨与小大姐进来,叫他们看好月仙,假称不要使他寻死觅活,我们去去就来,押着守愚下楼。守愚要讨取衣服,安清把眉毛一竖道:“你干的是什么事情?还想有衣服穿么?”守愚不敢再说,硬着头皮,忍着寒冷,与众人出门。

到得街上,霜风阵阵,只吹得毛骨悚然,那身子抖个不住,尚亏他生长田间,自幼受惯风寒之苦,若然换了第二个人,怕不冻出一场病来。安清更催着他一路快走。

及至一口气跑到满庭芳街,守(少)愚暗想身上边这种形状,怎能见得栈里的人?还好的是时候已经两点多钟,栈房门早已关了,可以少几个人瞧见。遂起手轻轻的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走出一个帐房先生,双手来开,灯光之下,一见大惊,正要动问为甚这样,守愚慌忙把手摇摇,又向后边万全等众人指指,叫帐房不要声张。账房会意,让着众人进来。守愚急到自己铺上,拿出一只枕头式破小皮箱,又在贴身一只肚兜里面摸出个小钥匙来,把箱开了,一包一包的取出许多洋钱,放在铺前一张八仙桌上,叫众人过来点数。万全打开一数,也有五十块一包的,也有三四十块、二三十块一包的,那包纸上多班班点点的起了霉花,一共有十一个纸包。数来数去,只有三百三十块钱,尚少廿块,守愚说,这二十块当真没有的了,要众人看顾些些。万全等那里肯听,守愚无奈,又将床上的被头一抖,甩牙齿把封口的缝线咬断,伸手在被絮内摸了四张钞票出来。安清等见他把钞票放在败絮里面,一个个暗暗好笑。万全接来一看,见这票子每张多是五块,却一张是汇丰的、一张是通商银行、一张是华俄道胜银行、一张是麦加利,四张刚巧四样,分明逐日积聚下来,今日万不得已才舍得用掉他。安清因数目已齐,与万全丢个眼风。万全道:“钱已齐了,今天不是看安大哥与众位朋友分上,我本要办他的人,谁要他拿出钱来!如今花了钱,不知道他可要心疼?”安清道:“心疼也是这样,不心疼也是这样,既然他写了伏辩,难道还有什么翻悔不成?我们天不早了,大家快些回去,便宜了这忘八蛋罢!”道言未毕,众人替万全拿好洋钱钞票,回转身一哄而散,各到会香里去分赃,不必细表。

守愚见众人已去,坐在铺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栈里的帐房先生侯万全等出去之后,关好了门,回至里边,看见守愚啼哭,盘问他到底为了甚事?守愚含泪诉知。帐房点点头道:“这是你踏了他们的仙人跳。会香里那有什么姓王的公馆?况且公馆既经姓王,那公馆主人为甚忽又姓起计来?那是你自己一时不察,花了许多洋钱。千不该,万不该,还要写张伏辩与他。若然没有什么笔迹落在他们手内,今天虽然吃了些亏,明天你还好请几个有势力的打他们一个翻庄,说不定这花去的钱拿得回来。现在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没有挽回的了。谅是你命里头注定破财,只好认个晦气也罢,哭他则甚?天光将要亮了,还是摊摊铺盖睡罢。”守愚听了帐房一番言语,提醒他当时失察,不合把姓计的当做王公馆主人,又不合只顾脱身,写下伏辩,弄得个夤夜图奸,千真万实,花了钱翻不得梢,更觉得越思越恼,越是哭个不了,直哭到帐房先生劝不住他,进去睡了。旁边铺上的人有几个被他搅醒,在铺上翻身,深怕他们动问,说出来甚是惶恐,方才勉强收住了泪,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起身收拾床铺。向帐房先生借了一只引线,又要了些洋绵纱线,把被头缝好,一头缝,尚一头的眼泪汪汪。正是俗语说的:“穷人性命,财主人银钱,”世界上最是爱惜。被头缝好之后,将引线交还帐房,又把破枕头箱看了又看,瞧了再瞧,不知叹了几十口气,暗中又落了几百点泪,方把这箱撩在一旁。另在身边取出衣箱上的锁匙,开了衣箱,拿出一件棕色绵绸夹衫、一件天青羽毛马褂穿了。将箱锁好,袋好钥匙,懒洋洋踱出栈房,到宝善街叫了一部车子,往集贤里寻杜少甫、谢幼安诸人,想把隔夜的事情告诉他们,不知可还有甚打算,呕还这四百块钱。

谁知少甫等众人听了,多说这一件事一大半是自己不好,随你那一个人没有法儿取他回来。守愚方始死心塌地,然从此要想发注大财,弥补这四百块钱。后来几乎闹到个性命交关,尚是这一次的祸根。此是后话慢提。

再说谢幼安见钱守愚遭了这场大骗,乘机又要劝少牧与守愚回苏,说上海本不是久居之地。少甫、子靖也说早些回去的好,若爱上海繁华,回去了尽可再来。守愚有九分答应,少牧也有七八分了。

正在计议何日动身,忽然李贵传进一封梅红柬帖,双手递与子靖,说是长发栈来的。子靖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翌日申刻洗盏候

郑学元

同拜

游春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席设胡家宅观盛里新居,便章恕邀。

子靖看毕,问共是几副帖子,可知郑少爷与游少爷几时借的观盛里房子,明天可是入宅请酒?李贵道:“共是四副帖子,谢少爷与杜家大少爷、二少爷多有。听说平老爷、凤老爷等也俱发过去了。观盛里的房屋是新借的,还没迁进去住。据发帖子的茶房说起,明天一来进宅,二来郑少爷和游少爷多选定这日娶姨太太进门,故此新公馆里头收拾得甚是齐整,并且预定下两班鼓手、两副灯担清音。”子靖道:“原来如此,但不知娶的姨太太是那两个人?”李贵道:“听说多是堂子里的,名字却没有清楚。”少牧听罢,对子靖道:“志和、冶之多要纳妾,尚是节前说起的事,这两个人难道你想不出他?待我来告诉你听。我们还应该做个公分,热闹一番,他二人是要朋友、爱场面的。”正是:

欲向良朋申贺悃,又教游子阻归期。

要知少牧说出志和、冶之娶的是谁,做甚公分贺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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