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海上繁华梦上》(40)
第五回庆通商盛举洋龙会惊奇遇误走野鸡窠话说少牧等打了颜如玉的房间,经营之向本家与如玉开帐,作主赔他,顺便探问如玉口风,少牧不娶他了,他的心中甚样?如玉说,借他的五百块钱只够抵作局帐开消,还有句话要央营之替少牧说。营之问他有甚言语?如玉道:“我们堂子里从良的事不是顽的,嫁不嫁在于先生,娶不娶却在客人。我与少牧这一桩事,我已愿嫁,他已愿娶,人人知道的了,如今忽然半途里变了个卦,少牧没甚要紧,我颜如玉三字的金字牌儿却闹坏了。别的不要你去问他,只问他,节上边在我房间里走动的尚有几户客人,这多是听见我要嫁人,才一个个绝迹不来。目今此事不成,不但被人耻笑,只怕往后要他们重来做我,十分里有七八分拿不稳。他叫我怎样过得日子?但我颜如玉也不是个挜卖私盐的人,做事一刀两断。他不娶我,我也罢了,只要他把从前要娶我的这一句话叫他收了回来,万事全休。不然问他怎能对得住我?”
营之闻言暗暗想道:这话难了,世上说出了话,岂有收得回的道理?那明明是如玉与少牧一个难题,要在五百块洋钱局帐之外再想他几百块钱,却叫我向少牧怎样开口?好个经营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如玉道:“你说的话,我知道了。但少牧听了这话,倘然依旧又要娶你,你便甚样?”如玉道:“他要我,自然跟着他走,叫他明天马上付三千洋钱过来。本来我这里住的房子已经向本家退了,娘姨、大姐、相帮也个个晓得我将要嫁人,另外要寻生意去了。他当真仍旧娶我,那有我不跟着他的道理?”营之微笑道:“你的话不是这么样说,世界上惟有委曲的事断做不得。少牧今天一闹,我看讨你的事断断做不成了,你也不要远湾转的向他说话,只须老老实实问他要几个钱,罚他前几天有口无心,累你虚担了一个嫁人名气。你想好是不好?若然你的心中原为着银钱起见,你便从实说来。若是另有别情,也须与我说知,我好与他讲去。”如玉低头不答,良久始道:“内中有甚别情?”营之道:“那就是了。我与你立刻去说,包管你有个下场。”遂拿了那张赔东西的单子走进里房,向少牧一飏。
少牧看见,懒洋洋抬起身来问营之:“什么样了?”营之把本家与如玉的话述了一遍,又故意加上几句道:“本家说,今天这事讲不下去,明天一定要告到公堂。如玉更说不娶他却也不难,只须把五百块钱作为局帐之外,再给他一千块钱遮羞。好容易软说硬说讲了半天,现在我已答应他们,打坏的东西赔他二百洋钱,如玉另外给他三百块钱,了结这事。却要叫本家备个双台,如玉买对蜡烛,明夜请我们来吃酒点烛。暗里头他们得几个钱,明里头给还我们一个面子,服还我们的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尚未回言,楼下相帮的喊声:“客人上来!”暗想:这时候天快亮了,还有什么客人到此?留心听那跑扶梯的脚步声音,好像耳中很熟,又听跑道楼上,本家与如玉齐齐的叫一声:“贾大少,你来了么?为甚不早一点来,也好瞧瞧热闹。”少牧听是逢辰,正好与他商量此事,心中大喜,与营之丢个眼风,步出外房。营之想,逢辰到了,这事欺不了他,必须与他如此如此,大家多好弄几个钱。逢辰却一心一意来替少牧讲除牌子喜封、下脚洋钱、娘姨大姐本家相帮送礼开消各事,因早来了,晓得今夜应酬甚多,一台酒叫一个局,差不多也要十个,有些陪不起人,故在阿素那边吃了夜饭,呼足了烟,等到将快天明才来。今见满房间打得如落花流水一般,不知为了甚事,心中好生不解。后来少牧出房,一五一十的把始末告知,又问他:“照你看来,这件事可要赔钱,可要在五百块钱之外另给如玉些钱?正要与你商量。”逢辰一头与少牧讲话,一头看着营之与如玉及本家的面色举动,见营之把头点点,如玉暗把小脚钩钩,本家把眼睛闭闭,估量到内有缘故,回说:“待我问过营之再说。”一把手将营之拉到楼梯口去问个明白。
营之说:“这一桩事若在我们身上,不要说不赔他钱,连付过如玉的二百块定洋、五百块借款还要叫人去讨他回来。少牧却不能说了,一来他是个怕闹事的,二来听说他新近得了吕宋票头彩,很有几个钱在手头。不挑挑本家、如玉拿他几百块钱,我们难道帮着少牧与本家、如玉招这个怨?况且本家那边我已说明的了,赔他一百五十块钱,一百三十块是房里的东西,二十块是台面上碗盏。少牧这边说二百块,暗中多下五十块钱。如玉虽说给他三百,我想给一百已是便宜他了,再多下二百块钱,我二人落得拿他,你想是也不是?”逢辰闻言点首道:“你的话说得不错。但这件事是你已经干好了的,我帮你说说也好,怎能再来分你的钱?”营之道:“你说怎话?本来我单丝不能成线,话虽讲过几句,要少牧拿出钱来,却还很是费力。如今你来得凑巧,正好前去劝他,你的话他十句里有九句听的,比不得我十句里只听五句。”逢辰微笑道:“说话是包管听的,拿下钱来哈夫,我贾逢辰断无此理。”营之道:“哈夫不要,我就与你四六分罢。我们在上海的事情很多,往后说不定你有甚事,也好来招呼我的,只要我有力量帮得你忙,那件事不寻他一百、八十块钱?若是我专靠了生意买卖度日,今年的洋货不好,票号又没有什么进出,绸庄又是亏本,那可不得了了。老实说,我们还靠的是几个朋友帮着,大家弄几个钱。却只要别人看我不穿,少几个也是不妨,难道你还与我有甚客气不成?”逢辰始笑迷迷满口答应道:“既然如此,待我与少牧说去。”遂回身走至房中,咬着少牧的耳朵,足足说了半点钟话。少牧叹了口气道:“诸事随便你与营之去办,我明天只再拿五百块钱出来就是。”逢辰说他爽气,当场把话述与营之晓得,又向本家与如玉说知,叫他明天晚上备个双台,如玉房中点对蜡烛,做个两面圆全,了结这事。如玉闻说再给他一百块钱,已是感激万分。当下众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天已大明,纷纷散去。
少牧回至栈中,睡在床上,只气得眼也合不拢来,稍稍的养一养神,绝早起身,开箱子拿了一千八百五十块钱钞票出来,到阿素家去看逢辰。五百块是如玉那边用的,一千三百五十块算做一千两银子,连一个月利钱,还逢辰节前借款。内中屠少霞有五百两银子未还,就托逢辰、阿素两个于见面时向他代讨,自己决计再在上海耽搁几天,看过了五十年的通商盛会,与少甫等一定回苏,再不想到堂子里去走动,就是今夜本家与如玉服礼备下的酒也不吃了,叫逢辰与营之去代做主人。逢辰内中有二百五十块钱掉下元虚,巴不得他不去最好,因说:“服礼的酒本来没甚趣味,当真不去也罢,诸事多有我与营之。”又说:“这一千两银子放在你处有甚不好?何必这样要紧,并且要加甚(怎)利钱?”少牧道:“早晚终要还的,况且我将要回苏,还了岂不干净?若说利钱,那是借契上写明白的,有甚客气?你且照数收了,把借契还给我罢。”逢辰道:“如此说来,对不起了。”遂把钞票交与阿素点过,开箱藏好,就在箱中把借契检出,双手交还少牧。少牧接来,点一个火,当场焚掉,又与逢辰讲了如玉许多气话。少顷,到营之那边去了一次,闷昏昏向集贤里看杜少甫、谢幼安、李子靖去,按下慢表。
逢辰拿了这一千八百五十块钱,那一千三百五十块自然与阿素及花子龙、柏幼湘等照股均摊,五百块内提出二百五十块来,与营之四六分讫。尚有二百五十块,到了晚上送到如玉院中,交给本家与如玉收了,请了十数个客人,果然吃了一个双台。
逢辰与营之两个,这一下不但各人多到手了一百多块洋钱,还吃了两台白酒。那多是二人的枪花,少牧的晦气,交朋友交到这种坏人,少牧若没有少甫、幼安到申,与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等几个正人君子在旁,将来几乎不与屠少霞、游冶之、郑志和等一样的破家荡产,想起来真是可怕。此是后话缓提。
再说少牧自从中秋之后,果然足迹不履青楼,一连有七八天,不是在子靖公馆里与少甫、幼安谈天,或是到戏馆里听听夜戏,再不然到麦家圈绮园烟馆,开一盏灯吸几筒烟消遣消遣。少甫等见他过节以后不但如玉事情并没说过,连堂子里去多不去,好生不解。后来打听出,为的是中秋那夜把此事闹翻。众人暗想,趁此机会正好劝他回苏,少牧也是死心塌地的自愿回去。
争奈钱守愚从到上海,着了风魔。他本是一钱如命的人,忽然手松起来,名虽住在旅安栈中,却一天天钻东钻西,凡是兰芳里跳老虫、一洞天背后打钉的事,无一事没有做到。更与洋泾浜一个烟妓名唤蓉仙十分要好,一个要讨,一个要嫁,与杜少牧、颜如玉节前的光景差不甚多。不过少牧误的是个“情”字,守愚误的是个“色”
字。其实蓉仙年纪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品貌又很是粗俗,故落在花烟馆中。守愚眼睛里看了他,却见得般般多俏、色色俱佳,做得竟如火一般热。少甫问他几时回苏,他一时那里肯走,回说尚要游玩几天。幼安恐日子多了,守愚不甚打紧,少牧又要惹草拈花,脱不得身,屡次劝少甫先去。守愚又说,一同出来的人,必须等着一同回去。
幼安逼住他问几时起程,他说看过了五十年通商大会马上就走。遂一日日耽阁下来。
光阴如箭,乌兔频催,看看八月已过,九月到了,通商盛会倏已届期。预先四、五日之前,沿黄浦滩从白大桥起,至法兰西租界十六铺桥北止,由工部局打样,西人竖了无数灯杆,穿好铁线,到期挂上几万盏五色纸灯,又于每根灯杆上边高悬各国旗帜。跨街另穿铁线,线上满挂万国国旗。白大桥抛球场口、洋泾桥堍、法兰西新开河桥堍等处,扎了几座冬青柏叶的牌楼,那牌楼上挂的多是东洋纸灯,十色五光,异常动目。各国领事署并各银行、各大洋行、各国著名西商住宅门前,那一处不悬灯结彩,热闹非凡。浦江中停泊的各国轮船,也一艘艘高升旗号,遍挂明灯,隔水望去,愈觉得花团锦簇。到了点灯赛会的这夜,上海城南城北男女老幼,那个不要出来瞧瞧胜会?天光还没有很夜,路上边游人已如潮水一般。巡捕房恐人多肇事,派出通班探捕,沿途弹压,并于挂灯地面暂禁车辆往来。
少甫等这夜在子靖公馆里吃了夜饭,大家出外,一共是少甫弟兄、幼安、子靖、戟三、鸣岐六人,一路上观之不尽,玩之有余。走到抛球场口,遇见钱守愚独自一人在人丛中挤来挤去,众人叫应一声,问他要到那里头去?守愚立住了脚,说看洋龙会,不知几点钟出来,可从这里经过。子靖道:“洋龙会九点钟起行,差不多了。经过的乃是沿黄浦滩并这里抛球场人马路口一带,我们也想去看,必须在〔黄〕浦滩上寻个熟识人家坐坐才好,否则路上人多,巡捕驱逐不便。”守愚道:“我没甚熟识人家,好得也不要坐定,还是随意走去活动些儿,我们停回见罢。”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路旁边起一阵喧闹之声,钱守愚就从喧闹地方飞也似的跑了过去。瞧一瞧,并非别事,乃是十数个流氓挤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家女子打围。起初不过轻嘴薄舌,后有一个前刘海发最长的流氓打个口号,你挤我,我挤你的,把这女子围在中间,任情调笑。这女子见进退无路,喊骂起来,各流氓反喝一声彩,拍手大笑。有立在这女子近身些的,胆敢动手抢他头上钗环,也有乘乱伸手向他身上乱摸的人。那女子大惊,极声哭喊,闹做一团。幸亏有个巡捕与三四个包探到来,把那些人立时驱散,又拉了两个动手抢物、近身调戏的人,捉到捕房里去重办。这女子方才得出重围,已吓得面无人色,头上边钗横鬓乱,身上一件淡湖色捷法布夹袄扯去了两个纽扣,一条淡雪妃捷法布袴子拧做如绉布一般。守愚瞠着双眼,向这女子目不转睛的瞧,被一个印度巡捕走过来驱赶闲人,几乎劈面吃了一掌,只吓得倒退数步,不敢再在这里驻足,一直走到黄浦滩去。
其时少甫等众人尚在前边,后来看他们到一家洋行里面去了,守愚回转身向北而行,想到白大桥去。耳听得一阵西乐之声,恰好洋龙会已来。冲前几个三道头西捕、两个骑马印捕,一路驱逐行人让道。后边接连着十数架龙车,那龙车上扎着无数绸绢灯彩,每一架有一班救火西人,一样服式,手里高擎洋油火把,照耀得街上通明。内中有部龙车,扎成一条彩龙,舞爪张牙,十分夺目。又有几部皮带车,装点着西字自来火灯,并有西人沿途施放炮竹取乐。后随着几部食物车,满载洋酒架非茶等,预备会中人沿途取食,车上也扎有灯彩。真是热闹异常,一路从浦滩经过。那浦江中各国轮船纷纷施放花炮迎接,也有燃放雷光,照耀得半天澈亮的。水上岸上的人,一个个拍手欢呼。
钱守愚看出了神,因听得人说公家花园里头这夜还有跳戏,想来比洋龙会更要好看,故此等各洋龙走过之后,随在后边,心想跟着他到白大桥去。谁知各龙从抛球场大马路出来,乃往法兰西租界去的,守愚不知路径,跟了个空,直至走过了洋泾桥,方才晓得那边是法界了。没奈何回转身来,重新往北。其时那些看灯的人好如排山倒海一般,因洋龙会往南而行,那一个不尾随着往南走去,守愚偏要向北,几乎被众人挤住走不出来。
百忙中忽见迎面来了一个妇人,年约二十不到,上身穿一件元色绉纱夹袄,下身穿的裙裤,因被人多遮往瞧不出来,一张瘦骨脸儿生得尚还风韵,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也在众人中要挤往北去,只挤得气喘吁吁、汗珠点点。看见守愚也要往北,对他微微一笑,用尽平生(身)之力挨近身旁,想要一块出去。守愚不看见他笑面犹可,一见了好似半天里掉下一道钦召灵符,顿时把六魄三魂都召到这妇人身上边去。暗想:这人莫非有了我的意思,不然为甚在人丛里这个样儿?听得人说上海妇人有什么吊膀子的诀窍,看他此种行为,分明是吊我膀子无疑。我自己年纪老了,身上边又穿得不甚体面,难得竟有人还看得上我,我何妨与他兜搭兜搭,看他如何?主意已定,也对他嘻开了嘴,露出寸厚牙黄,装成一个似笑非笑脸儿问他:“可是要往北走去?我来带你同行。”那妇人见守愚与他说话,仍旧含笑答道:“正是,我要往北,你肯带我同走,那是再好没有,免被人挤得气多透不出来。我今天真是懊悔,出外看什么会!”守愚听他回话,明明这人勾搭得上的,心中大喜,忙接口道:“我本来也要往北,这又何难?你且随着我来,还你没人挤轧。”说毕,把两手用力一分,先让这妇人与小大姐走出垓心,方又把手招招,叫这妇人与小大姐一边一个牵住他的衣襟,突围而出。好容易突出一层,又是一层,足足走了半刻多钟,方才出外。看一看,又将近抛球场了。略略喘息喘息,又问这妇人:“现在你要到那里去?”那妇人也定了定神,说:“要到会香里去。多蒙你陪我出来,真是感恩不浅。这里离会香里不远,不知可要到我家中坐坐再走?。”守愚道:“你府上在什么地方,我去得么?”那妇人低声道:“就在弄内,虽然是个公馆,去去却也不妨,只要你不嫌污秽。”守愚道:“那是句什么话!既然可以去得,我一样本是闲走,何妨到你那边略坐再说。”那妇人更笑容满面的道:“如此我与你可到大马路叫东洋车去。”守愚洋洋得意道:“当得叫车,我们转弯走罢。”三个人遂转了个弯,走过了抛球场,到得望平街口。街上边不挂灯了,就有车辆,三人叫了三部,不讲车钱,如飞的拉到会香里停车。守愚一共给了一个八开,三个车夫嫌少,那妇人又加了三十多个铜钱,打发去讫。叫那小大姐在前面引路,自己与守愚慢慢的走进弄中,到一所石库门屋内,小大姐起手向门上弹动,里边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姨来,动问是谁叩门?那妇人回称“是我”,老娘姨把门大开,让三人进内。
守愚抬头四面一瞧,见这所房屋只有一上一下,小小的一方天井。天井里就是客堂,客堂中放着八把洋椐木靠椅,四只洋椐木茶几,正中一只杂木方台,一张充红木天然几,几上供着一个东洋磁大花瓶,一面红木插镜,四壁挂着四幅写意花卉、两幅红对。因为不认得字,看不出对上写的什么联句。那妇人走进里面,把手招招,领着守愚一直往内。转过屏门,背后就是楼梯,登登登走上楼去。守愚见这种排场,好像是个人家模样,立住了脚,有些不敢乱闯。那妇人觉着,回身叫小大姐下楼,附耳说道:“我家大小姐请你上去,只管放心,难道有甚不怀好意不成?你何苦在此犯疑?”守愚道:“我且问你,家中可有主人没有?”小大姐道:“主人是有一个的,今夜看灯去了,料定他决不回来,大小姐才敢请你到此,你要问他则甚?”守愚道:“你主人是做什么的?倘然撞将回来,叫我怎样?”小大姐道:“主人决定不得回来,你为甚这样胆小?若问他做何事业,我才进来不多几时,不甚清楚,你问大小姐去。”
守愚尚呆呆立着,不敢上楼。那妇人见小大姐说不动他,亲自重又下来,手牵手儿,方把他拉上楼梯,搀进房去。看房中虽然多是些宁波木器具,摆设得却还齐整,中间一张宁波式踏步大床,床上白洋纱帐子、大红绉纱百子图帐沿、天蓝缎镶滚床围,床中叠着一条欧绸被头、一条花洋布被头、白洋布的睡褥,两个外国式大枕头、两个小小耳枕,床门前一张妆台,台上摆着一只木钟、一面洋镜、一盏保险洋灯、一把竹筒式白磁茶壶、四只白洋磁茶杯、两只高脚玻璃盆子,余无别物。两壁厢四张单靠、两只茶几,左壁角两只朱漆衣箱,右壁角一张面汤台,中间一张方台。靠窗口一张广东式籐床,床上铺一条五彩绒毯。那妇人走进房中,就向籘床上边一坐,叫守愚也坐了下来,又在身旁摸出一个铜钱,叫小大姐下楼去买开水泡茶。
守愚进得房中,只因怀着鬼胎,未免有些坐立不安。那妇人却很殷勤的问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几时到此,现住那里。守愚一一从实回答,还问他叫甚名字、究竟这里是个公馆还是住家。那妇人道:“这里不是住家,真是公馆。主人姓王,是个衙门里的师爷,天天不很在家,今夜出外看灯,更决得定必不回来,但放宽心。自己并无名字,上上下下的人多唤做大小姐,从前原是好人家出身,不合受了媒人愚弄,嫁姓王的做了二房,家中尚有正妻,十分凶悍,底下人不许呼我做少奶奶,才有这个称呼。”守愚听了这番言语,认做他句句是真,暗想这妇人原来是个怨女,怪不道这样行为。也是我钱守愚的奇遇,今夜撞见了他,看来断没甚事。那胆子就大了好些,渐渐动手动脚,露出打野鸡、吃花烟的老骚兴来。正当十分得意,忽听得门环声响,有人移步上楼,这妇人尚谈笑自然,守愚只吓得面如土色。正是:日间作事难安分,半夜敲门定吃惊。
毕竟不知上楼的是那一个,钱守愚有甚险事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