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海上繁华梦上》(38)
第三回赏中秋回灯开宴饮长夜击鼓催花话说少牧托经营之向如玉与张家妹谈论讨娶如玉之事,并过门时一切排场。谈至一点多钟,营之回房,叫少牧换一家去坐坐。少牧不解,逢辰晓得内有缘故,立起身来说:“我们到营翁的相好那边走走也好。”三个人遂出了久安里,到兆富里金玉香家。玉香堂唱未回,房里头的娘姨、大姐装烟倒茶,应酬得甚是周到。营之将身在湘妃榻右边一坐,叫少牧坐在左边,逢辰坐在榻前那张方杌之上,开口说道:“杜少翁,你这件事可曾先与如玉说妥没有?”少牧道:“先曾说过的了,他与营翁怎讲?”
营之摇摇头道:“这事有些不对。”少牧道:“怎的不对?”营之道:“我把你要娶他的意思说了,先问他房里头亏空多少债项,外边可还有甚未完;次问他进门口的时候怎样排场,将来可肯回到苏州,还是永远住在上海。他听了我的说话,起初说此话可真,后来问府上边家计如何,可是这回买中了吕宋票头彩,故要娶他。那买中吕宋票头彩的事,我还没有知道,因说府上是苏州有名乡宦,堂子里的妓女嫁了这种人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今回定要娶你,一来与你有言在先,二来少甫到了,已与他把此事说明,故此今夜要讲个定妥,一过中秋便可行事,与吕宋票头彩并没相干。那知如玉听了此言,竟满肚皮疑起心来,说你先前虽有娶他的话,不过随口讲讲罢了,做妓女的听得客人要娶,那一个不说愿嫁,究竟也要子细打听打听,莫像巫楚云上一节你要娶他,后来没有成功,反落了一场话柄,那可不是顽的。我听他说话不对,忙说楚云是楚云的事,如今你是你的事了,楚云倘没潘少安往来,怎得此事不成?你难道与楚云一样,也与少安要好,防二少讲定了话,日后不肯娶你不成?你老老实实的与我说知,共要多少洋钱还债,出门时怎样举动,进了门如何栖止,我好替你与二少作主。他方才叫张家妹进房,咬着耳朵商量了半刻多钟,回覆我道:他房中共少二千块钱旧债,六百块钱新债,本家那边三百洋钱带当,外面银楼、裁缝店、洋货店,傢生店,卖花人等一切零碎,大约又是三百块钱,总共三千二百块钱,下脚喜封另外。
至于在堂子里出门口的时节,第一要旗锣伞扇、彩轿清音,热闹些儿,虽说是妓女从良,究竟人生在世只此一遭,比不得林黛玉、陆兰芬等嫁了又嫁,没甚要紧;第二是红裙披风少不来的;第三是见了府上的人,将来平等称呼,并且只能有人到上海来,他不肯与你回苏州去。这三件事答应得下,不妨先付三、五百块洋钱定洋,过节做事;倘然答应不来,只好缓天再说。我听了这一席话,不敢说了,故而叫你换一家坐,好与你商议覆他。你心上到底怎样?”
少牧听罢,好如兜头灌了冷水,暗想:如玉今天说话为甚与平日间大不相同?真好诧异!半晌答不出句话来。逢辰估量着这是少牧受了如玉牢笼,一个真心要娶,一个却无心嫁他。但想少牧中了头彩,不论是全张半张,手头此刻必定有钱,何不献个策儿,把如玉娶成,一定有些看想。因假作愤愤不平的道:“这是那里说起!少翁待情如玉,也算十分、十二分了。如玉要嫁少翁,当初有这句话,就算他此时翻悔,也翻不到这样的速,我看内里头张家妹弄甚鬼罢。堂子里娘姨、大姐最是杀不可恕,跟了生意好些的先生,巴不得他一生一世为娼,听见说要嫁人,必定千方百计的阻挡着他。如玉莫要听了此人唆弄,才说出那片话来。倘然真是张家妹在那里弄鬼,我却有三个主意在此:第一个,少翁暂把此事搁起,只说三千多块洋钱事小,旗锣彩轿、红裙披风、平等称呼事大,不能答应,只好作为罢论。且等过了中秋,我在敝寓里做一个东,请酒叫局,把如玉叫到寓里头来,局票上写明要张家妹跟局。等他二人来了,如玉把他留在上房,我们与张家妹说话,给他一、二千块洋钱了结这事。他如答应便罢,倘有半个不字,我来给些颜色他看,怕甚此事不成?这是最堂皇、最冠冕的办法,我们并不是不肯出钱,却也不受堂子里的勒索。若是第二个主意,此刻且把这事含糊答应下了,预付他几百块钱过节,央个有些势力的人去寻如玉本家,或吃住在张家妹身上,找他一、二千块洋钱,他们谅也倔强不来。再不然用第三个主意,待我唤几个人,不论在大菜馆、酒馆里头,写张局票把如玉叫来,预备下一部马车,等他一到,只说台面已散,约他坐马车到张园里去,把娘姨、相帮设法开了,只要他上了马车,随便拣个地方安顿,弄他个无影无踪,将来往苏州一走。这事可以一钱不花,不过手段太辣些些,我看杜少翁不犯着出此下策。可与经营翁商酌商酌,该走那条路儿。”
营之踌躇道:“第一条叫局叫到你的府上,虽然有事出来不怕,究竟不便。第三条迹近拔妓,岂是租界上干得的事?还是第二条或者可行,此刻付些定洋,将来本家与张家妹没有什么便罢,有甚留难,只说他霸阻从良,可向当官告他一状,却是一条大路。不过我看如玉的意思,起初并没与张家妹会面,就有讨巫楚云没有成功、并问可是中了头彩要想娶他的那一番话,不知到底与杜少翁交情若何?这事须得少翁心上明白,不要勉强做成,反多后悔为是。”少牧沉吟半晌道:“这人只要进得我门,谅来没有别的事情,但请放心。至于他盘问的那番说话,想因巫楚云前车可鉴,或者有之,我们也可不必疑他。不知营翁与老逢看来怎样?”营之见他执意要讨,不再多说。贾逢辰更望他立刻成功,好于中图利,当下就要叫少牧央营之去付定洋,准定照第二条主意办事。营之问:“先付多少?”少牧说:“先付一千。”逢辰道:“一千太多,五百也罢。”营之道:“五百也还不消,据我想来他一共要三千二百块钱,先付他二百定洋,其余缓日再算。定洋付得少了,将来正数见得多些,容易做事。”少牧佩服他道:“足见营翁办事老到,竟付他二百块罢。但我尚有局帐并没开消,不知可要一块付去,还是分做两起?”逢辰道:“你又来了,如玉既然你要讨他,一过节连人多一概是你的,局帐开消则甚?那是娶妓女的十个人有九个这样,你莫要做甚瘟生。”少牧道:“原来如此。”逢辰道:“那个自然。”
营之道:“今天十三,付他定洋;明天十四,不必说了。十五中秋那夜,少翁可要请客,仍在如玉那边,还是另有别的地方?”少牧道:“酒是一定有的,除了如玉,此刻并没第二个人那里去吃。”营之道:“本来如玉那边最妙,我想这一日的台面一定多的,你这台酒最好格外晏些,大家应酬完了,结末到久安里去,便好在席面上当众开谈,叫相帮的先把牌子除下。他们听了说话,不必再去央甚旁人,若是不听再说。
你想这样可好?”逢辰道:“若能不请旁人,那是再妙没有,本来请人要花钱的。但我看将起来,不请人只怕要弄不下去。”营之道:“且到弄不下去的时候,再请未迟。”
逢辰道:“弄僵了再去请谁?我看不如这么样罢:明天我先去托好一个挺硬的人,若然我们自己做得成功,日后只要谢他十块、二十块钱,不成就好叫他出场。这才万无一失。”少牧道:“如此更妙。”三人谈谈说说,玉香回来时候,已是两点多了。
少牧尚要把洋钱交与营之,央他当夜就去。营之接了洋钱:“此刻已半夜多了,明天一准与你早上送去,决不误事,今夜不及。”逢辰道:“隔一夜有甚要紧?准定明天去罢。”少牧不好再说,只得与逢辰起身辞别。营之这夜并不回去,逢辰回到阿素那边。少牧因未付定洋,如玉院中不便去住,没奈何回栈睡觉,那天竟与少甫等没见过面。
到了明日,一早起身赶到玉香那边,问营之到久安里去过没有?营之说才去才回。少牧问:“如玉可曾说些什么?”营之道:“并没说甚,已收下了。乃是我交与本家并张家妹手里头的,将来有事可去寻他二人说话。”少牧感激万分,正要起身到久安里去,如玉已差张家妹到栈房里寻他不见,晓得必在营之那边,故此跑到兆富里来,要请少牧快去,说如玉有句要话与他商量,并请他去吃归帐菜。少牧别过营之,匆匆就走。谁知见了如玉,问的并非别话,乃是少牧这一节的局帐,与当初吃断潘少安答应他代还的那笔局钱怎样?少牧把逢辰说局帐就在将来总数里头的话告知,又说:“潘少安的洋钱为数有限,既然讲出了口,自然应该付你。”遂给了他五十块钱。
如玉接来,交代张家妹叫他拿到帐房里去,就留少牧在房吃饭。吃过了饭,随口讲些节后事情,不知不觉的又是一天并没出门。这天少甫、幼安到栈房里看了两次,总没会面,到久安里也是两次,如玉预先关照娘姨,也说并没有来。幼安虽然疑心他或在内房,无奈有门帘遮着,堂子里的规矩不能乱闯房间,闯进去倘然不是,岂不笑话,因此没有法想。那夜少牧自然仍旧住在如玉房中,怎肯回栈。
明日已是中秋到了,如玉午前起来,梳洗已毕,吃过中饭,叫张家妹叫了一部马车,去到张家花园游玩,问少牧可要同去。少牧因今天经营之约在兆富里二点钟吃第一台酒,接下去冶之、志和、大拉斯、康伯度、邓子通、温生甫个个都有台面,与过端午的那天一样热闹,结末是自己吃酒,没有工夫同往,只叫他去去就回,马上要来叫局。如玉答应,登车自去。少牧等兆富里的请客票一到,立刻就走。说是两点钟入席的,只因那些客仍到三点多钟才齐,坐席已将四点钟了,等到发局票叫局之时,如玉已在张家花园兜了一个圈子回来,经过四马路石路,相帮迎上去知照一声,也不去甚轿子,就在兆富里门口下车进去,恰好台面上叫来的局多没有散。少牧等就从四点钟第一台酒吃起,吃到晚上十一点钟,已第六台,乃是邓子通的主人,在新清和坊金粟香家。
席间来了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此人姓姚,单名一个光字,别号景桓,本城人氏,与屠少霞住得相离不远,年纪只有一十六岁,尚未娶亲。论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足足十万有余,多是上好的田房屋产。景桓不到十岁父亲故了,只剩寡母在堂料理家事,男权女掌,渐渐的不比当初。又因景桓是个独子,溺爱万分,平日里他要甚样依他甚样,虽然家中请了一个西席夫子教他的书,他却天天不到书房,时时跑出外面去顽。初时不过城隍庙里湖心亭、四美轩、春风得意楼等处吃一碗茶,鹤汀、柴行厅、猛将堂等处听一回书,听月楼、人和馆吃些酒饭。后来跑到城外去了,每天四五点钟出城,先到第一楼开只烟灯,华众会打盘弹子,高兴时叫部马车往张园、愚园兜兜,回来时或吃大菜,或看夜戏,闹到十二点钟过后方才进城。
人家出了败家子弟,家里的人起初不加管束,就有一班败家的朋友上门。景桓自从在第一楼开灯遇见了夏时行,不时混在一处,就每天打茶围、吃花酒起来,做了两个相好,一个叫花笑侬,一个叫花怜侬,乃是姊妹二人,住在同庆里,是夏时行做的媒人。那花笑侬年纪二十四五岁了,花怜侬差不多也有念岁,一般的极会奉承。景桓着了这个道儿,怎的不心迷意乱。笑侬更是一个老妓,见景桓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把他并不当做客人,当着个顽意儿,要长就长,要短就短,做了一个多月,有了相好。
景桓在他身上花了一千多块洋钱,多是替他打的首饰、做的衣衫。怜侬看了眼红,略略放些手面,弄了几百块钱,也就有了交情。子通认得景桓,乃是夏时行在花莲香家吃酒台面上认得起的。这几天夏时行没有出来,姚景桓没人作伴,几次到花莲香家去问。谁知莲香也因时行不来,正在那里差娘姨、相帮四处找寻,为的是二百多块洋钱局帐一个钱并没开消,好不十分着急。景桓见找不到他,那晚要在花笑依家吃酒,没处去请客人,想起子通必在新清和坊,特地往寻,要央他代请几个朋友。恰好子通正要坐席,遂拉景桓坐下,约定吃完了翻台过去,故此第七台是姚景桓的双台,已是一点钟了。
第八台是温生甫请,在花笑桃家,直吃到两点多钟方散。接着杜少牧请第九台,邀台面上众人同去,其时已是足三点钟。众人入席之后,不见如玉前来敬酒,张家妹说是堂唱去了,马上回来。少牧问:“那个叫的,在甚地方?”张家妹说:“今天堂唱甚多,一时记不清楚。”少牧也就不去再问。众人坐好了席,各把局票写好发将出去。席间志和说起:端午那天共吃十一台酒,内中冶之是两个台面,其余多是一人一台,这回八月半多了姚景翁同庆里台面,却一共只有九台,不知少了那两个人。冶之想了一想,道:“端午节姚景翁没有同淘,康伯翁好像没有台面,却有十一台酒,除了我自己花小兰、花艳香每处一台,你们该有九台。今天我只有一台,多出姚景翁、康伯翁各人一台,若照端午算来,你们应该仍有九台,却少了荣锦衣、潘少安、夏时行那三个人。”少牧道:“锦衣动身的时节,他说还要到上海来,为甚这几天信多没有?少安不像个人,我们大家不理他了。夏时行不知他为了何故,有一礼拜总没见面,你们可晓他那里去了?不见得住在家里,这样安静。”
邓子通“格支”笑道:“你要问夏时行么?我昨天在百花里一个朋友做的小清倌人玉囡囡家碰和,囡囡与夏时行做的花莲香在一个堂子里头,说起跟莲香的大姐阿招因时行好久没有出来,莲香叫他到每天吃茶吃烟的升平楼看了几次,踪影毫无。
好容易打听着了他的住处,在法兰西租界八仙桥相近一条小弄里头。十三饭后,莲香叫帐房抄了一篇局帐,另外备了一副节盘,叫相帮的与阿招一同前去,借着送盘为名向他催取局钱。岂知到得弄中,见多是些低小房屋,并没有家体面人家。后来东问西问,问到弄底,方才寻见。阿招与相帮的敲门进去,只有一幢房子,却住着三户人家,时行借的乃是楼上后房。阿招已知不妙,及至走上楼去,见时行赤着双足,穿了一条旧洋布裤,一件旧洋布短衫,在房里头一只小行灶上烧饭,台上放着一碗炒小白菜、一盆盐拌豆腐,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妇人,身穿旧竹布衫,肩上已打了补钉,旧竹布袴,那袴裆里也碎了一块,用蓝布补的。估量着必定是时行的家眷,免不得叫声奶奶。那妇人把阿招看了一眼,问是那里来的,阿招实说道:‘我们是百花里来送节盘与夏大少的。’回头便向夏时行说道:‘夏大少爷,你为甚做人家到这个样儿?这几天好久没有出来,我家先生有副薄礼叫我送来,还有一篇局帐带在这里,免得你叫车夫抄了。’说毕,叫相帮把礼拿进房来,又在身旁摸出一张花莲香的名片,一张梅红纸抄的局帐。夏时行不听见这几句话犹可,听了时只羞得颈涨面红,置身无地,一句话多说不出来。
“那妇人见丈夫这样变脸变色,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向阿招说道:‘到底你来此做甚?可是借着送礼为名,上门来讨取嫖帐不成?你也瞧瞧我家少爷,他是个甚等样人,当初为甚相信着他?我实对你说明了罢,人家说吃的多在肚里,穿的多在身上,我们夫妻两口子却更掉了个头,弄得吃的多在身上,穿的多在肚里。好容易向人家借了十块八块洋钱,或是自己寻了三块五块,他就装起阔来,把这钱当做吃酒、碰和的下脚一齐送与你们。多是你们这一班瞎了眼睛的不好,看见拿得出下脚洋钱,认做真正是大少爷了,一天一天的迷住了他,如今弄到节上,自然弄不下去。却亏你还要走上门来,想起来真是好笑!且看你今天把他怎样?’阿招听那妇人说出一片穷凶极恶的话,不由不也发起火来,高声答道:‘奶奶,你此言差了,我们吃堂子饭的,虽然是末等生意,却是头等规矩,比不得四马路上的野鸡,客人不来好去拉的。
夏大少他自己要来才来,自己要吃酒、碰和才吃酒、碰和,怎能够怪得我们?若说看见他有了下脚就当他是个有钱的人,本来堂子里出出进进的客人,那一个不有几个钱?老实说像夏大少身边常没带十块八块钱的,我们本甚瞧不起他,做了他很担心事,所以也曾苦劝过他几次,叫他少吃台酒、少碰场和。无奈他不听好言,动不动反要把气话呕人,说我们吃堂子饭的敢是吃得不耐烦了,大少爷吃酒、碰和是给钱的,着什么慌。那一句肯听了我们?如今给钱的日子到了,我们吃了这饭,自然靠着客人们开消下来。若然多像奶奶这么样说,我们堂子饭也不好了,真是岂有此理!’那妇人因阿招冲撞了他,愈加发恨,把手向台子上一拍道:‘堂子里出来的娘姨、大姐,容得你这样放肆!’阿招道:‘堂子里出来的,难道不是人么?少了钱自然要讨,有甚放肆?’又指着夏时行道:‘夏家里,你可还记得吃酒、碰和时的威风十足么?菜是要聚丰园白壳碗的,酒是要言茂源的,碰和水果要装四盆,饭菜要到雅叙园,雅片烟是广诚信的,纸烟要锡包老牌,吕宋烟要美人牌,当时真像一个阔少。就是在台面上叫局,先生偶然来得慢些,一面孔就要发标,有几天住在院子里头,还要与客人拼命吃醋。你何不自己估量估量,今天却怎么样说?’夏时行硬着头皮,勉强答道:‘阿招,你少说句罢。节盘也不要客气,少你们先生的钱,今天到八月半尚有三天,我一定设法送来。你莫要当真瞧不起人。’阿招尚未回言,那妇人对丈夫把面孔一翻道:‘过三天你有钱么?你有了钱,为甚不把当去的棉夹衣服赎些出来?天快冷了,却还想去开消他们,我可不依!’夏时行道:‘你也不要这样的说,终是我欠了他们的钱。’那妇人道:‘谁叫你欠?既然欠了,日后就是有钱,我也不许你还!坍坍你的台儿也是好的。’顿时夫妻两个争闹起来。
“阿招见势头不好,叫相帮的收拾礼物,正要动身,口里头的说话不免粗鲁了些,说:‘管家公要在床上管住了他,不放他到外头去的,如今管他的钱已是迟了。好一个少奶奶,不知可还要些面孔!’那妇人听见说他丑话,抢上一步道:‘谁不要脸?
我没有人来埋怨,临得到你堂子里的败货前来撒泼!’说毕就是一记耳光打去,阿招没有防备,竟被他打了一下,绯红的五个指印。那妇人更把收拾好的礼物两只手拿将起来,向楼窗外尽力一抛,只听得拍的一声,月饼跌做一团,生梨变做百碎,三枝藕断做九枝。相帮的见台上尚有一只火腿未动,伸手要拿,那妇人早抢在手中,当做军器一般兜头向阿招猛打。阿招此时怎肯让他,也把那妇人一把扭住,要想动手还打,闹动了前楼及楼底下住的邻舍,多来相劝,说:‘大家放手便罢,不放手叫巡捕进来。
‘夏时行与相帮的也在旁边乱嚷乱劝,方才彼此释手。阿招已扭得头发团多散了,披着一肩乱发,红肿着半边面孔,与相帮的大骂出门而去。听说今天不去开消,晚上边莲香尚要带了许多相帮亲自去讨,否则等他再有一日往北,一定要剥他衣服。你们想可是笑话?”众人听他说完,一个个多笑个不了。
其时席面上的酒已冷了,张家妹叫小大姐换热酒来重新斟过。少牧见如玉仍未回来,对张家妹说:“台面已经坐得久了,怎么如玉还没有来?我们吃过了酒,还要商量明天事情,你快快去催他回来。”张家妹道:“不须二少分付,我们已去催了,谅必马上就回。”少牧始点头不语。只因叫来的局多已散去,怂恿众人再叫二排,行令猜拳,十分热闹。又吃了半点余钟,如玉依旧未回。少牧心中诧异,志和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口中连叫:“张家妹快再差人去催,到底转局转到那里去了?”手里头拿了一双牙筷,把少牧身旁的一只皮凳当做鼓敲,只敲得咚咚乱响,说是击鼓催花,须要把如玉催到台面,这鼓方才住手。引得众人纷纷大笑。敲到半刻多钟,觉得有些手酸,如玉还没回来。催局的来说,先生在仁寿里替客人碰和,停刻就回。志和见一催不转,二催不来,发动酒性,替少牧有些不很耐烦,把牙筷向上一摔道:“我们再要吃什么酒?大家去罢!”立起身来,拉着冶之等要走。张家妹慌忙劝住,一面又叫相帮去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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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又是一刻多钟,如玉方始回来,向合席敬了杯酒,坐在志和当鼓敲的那只皮凳之上,与少牧讲了三四句话。那凳面还没坐热,忽又匆匆的向外便走。此时恼了志和,问张家妹道:“如玉到外房去有甚事情?”张家妹道:“连我也没有晓得。”又把头向外房一望,道:“莫非有甚客人来了?”志和道:“是什么人,待我去看。”张家妹想要阻挡,志和已立起身来,把手向冶之与少牧招招,一同跑至房门口去。谁知这一去,有分教:
忽将惜玉怜香意,变作焚琴煮鹤心。
要知志和等跑至房门口去闹出什么事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