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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

〔美〕卡洛尔·欧茨

乔依斯·卡洛克·欧茨(1938—),美国女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人间乐园》(1967)、《他们》(1969)、《奇境》(1971),短篇小说集《北门边》(1963)、《爱的轮盘》(1970)、《女神及其他女人》(1974)以及大量诗集、剧本、论文集等。她是在艺术博物馆的自助食堂遇到他的,时间是星期四。他叫德拉耶还是叫德拉厄———她可搞不大清楚。“您叫我安东尼好了,”

他说,身体向前倾一下子靠在熟铁做的桌子上,桌子晃了晃;他想显得亲切些,可这个名字太拘谨死板,反倒碍了事。波琳的朋友,也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好些年来对她的生活影响不大,她也不知道他的孤独最终会使他落个什么下场———他一直不大想把安东尼介绍给她认识,这她看出来了。她的朋友名叫马丁,与美术馆有些关系,但他的几次美展都失败了,草草收场,然后又改名换姓重新展出。波琳不知道安东尼是不是艺术家。

“我不是艺术家,我什么也不是,”他说道,脸上立刻露出遗憾的微笑。她对他的坦率感到吃惊,但又不很相信他。他的脸几天没有刮了,但依然给人以深刻印象,在又浓又密的眉毛下,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马丁一言不发坐在他身边。波琳在美术学院任教的那班学生拿着调色板,一本正经地走过这张桌子。他们的脸就跟他们画的画一样,生硬呆板,尚未成熟便已显得老气横秋。

“波琳的画画得很美,”马丁说道,似乎并不是向某个特定的人说话似的,“但艺术,或别的什么,却是很难加以评论的。她的画我解释不了。”

“您又何必费心去解释呢!”波琳说,她站起来准备走了。她从来不在午餐上花许多时间。自助食堂闹哄哄的,使她感到厌烦。

她客气地微微一笑,把手伸给安东尼。“很高兴认识您,”她说道。

他吃了一惊。“是呀,很高兴……”

他还来不及追上她,她已走出食堂了。正要拐弯时,她听见了脚步声,她脑子里难以置信地闪出一个念头,知道这个人正跟在她后面。她转过身来瞧他,她并不惊惶,脸上现出一种好奇的神色。

“我想跟您走走。您要看看那些画吗?”他问。

看画?“不去,”她说,“我两点钟有课。”

在这宽敞的、大理石板铺地的大厅灯光的漫射下,他看上去显得闷闷不乐。她本以为他很年轻,大约有二十五、六岁左右,现在却觉得他至少要老上十岁。他头发卷曲,黑中带点灰白,散落在他那脏了的毛衣领口周围。这使她想起几年前做的一个石膏头像……是以一个希腊青年为模特的、甜蜜地微笑着的小孩头像。这个人粗鲁地瞧着她。面对着他她可真受不了。

“我两点要给一个班上课……”她说道。

他俩一起尴尬地走着。不远处就是上一楼去的台阶,一踏上台阶,她就可以逃之夭夭了……他瞧着她的脸,使她的半边脸感到难受,她觉得这又蠢又丢人,她不知道他对她这张脸有什么想法……对她这张脸他在想些什么呢?

“您就住在这附近吗?”他问。

“不是,我的住处在沿湖岸走过去的那一头。”

“在那边?”他的口气听起来半信半疑,好像直到现在她还在欺骗他似的。这倒是她的过错了———尽管她淡金色的头发结结实实地打成发辫,像王冠似的盘在头上,尽管她面目表情冷淡,总带着一种怀疑的神态,什么事都难以激发起她的兴致,但她却穿着便服———这是已成为艺术家或者想当艺术家的姑娘们标准服式———在市中心一带独自一人、自由自在,有时是无所顾忌地生活着。她穿黑色长袜,脚上的皮鞋由于常在撒盐化雪的人行道上走而穿坏了;她的裙子是黑色的,没什么式样,罩衫是白色的,一度曾是很贵的罩衫,但现在已显得跟安东尼的毛衣和他那蓝色的牛仔裤一样旧了。

她的袖口卷起到胳膊肘上,原先的钮扣只剩一根线吊在衣服上。她的双手尽管不是短粗型的,却也谈不上什么优雅———指甲短而无色,指节稍显粗大,手腕很细。她急着想回去工作,手指都发痒了,可这个人却在牵扯她的心思。就跟吹进眼里的一粒看不见却要命的沙子一样。

“我得走了,”她不客气地说道。

“您在这儿没有个去处吧?在城里呢?”

“我有个画室。但我跟我妈在家住。”

她面对着他,可又不瞧他,她的眼睛冷冷地朝他头后面望着。

他根本不能引起她的兴趣,甚至还不如一个可供她临摹用的模特儿;她曾做过一个像他那样的头像,她不想再做一个了。在他那率直、迟钝的目光的逼视下,她感到神经紧张,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就跟摆在台阶旁一个座架上的亚马逊女人头像一样———一件伊特鲁利亚人做的雕像的复制品———这头像中间是空的,皮肤光滑,很有耐心。从艺术中,她学到了耐心,极大的耐心。这个人,就是安东尼,正神经质地低声哼着一首歌儿,他觉察出她想走开,却又不愿意让她走掉。

“您常来这儿吗?”他问。

“不常来。”

“您为什么这样……不友好呢?”他向她微笑着说道。他的脸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满含恳求之色,眼睛黑黑的显得惊异。说真话吧,他恳求着。她忽然觉得他神经有毛病。但她笑了起来,目光从那座亚马逊女头像那非人的镇静自若的脸上转到他脸上,同时又听到他说,您要看那些画吗?

“到这儿来,我可以给您看点东西吗?”他说道。他忽然像孩子似的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臂,这使她感到厌烦。在美术馆里这么一块闹嚷嚷乱哄哄的地方,又是在中午,不论可能发生什么事,她都只好迁就着。她最终还是跟他到这儿来也是迁就他的举动。几年前,当她开始在街对面的艺术学院教书时,她总带着午饭在工作室里吃;她当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带饭恐怕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在现在这么个地方与人会面是浪费时间。她在社交上花费时间都是为了她母亲的朋友,他们年纪大都比她大,是一群永远不会伤害她的小心谨慎、温文尔雅的人。在市区这一带,人们不受任何禁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名字叫做安东尼的陌生人,他那身皱巴巴的衣服,把她想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全告诉她了,可他现在却捉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另一座伊特鲁利亚人作品的复制品面前,而这件复制品她多年来已看过不止一次,对它没多少兴趣。

“您见过这个吗?”安东尼说道,他显得很兴奋。这是一件墓碑雕像,雕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躺在席垫上,旁边守着个有翅膀的女人。男人的头发像一根带子似的紧紧地扎在头上;脸很结实,神情镇静自若。波琳忽然醒悟到,原来安东尼在这张脸上看见了他自己,不过他的面部线条却是柔和的,像是碳笔速描,而不是像那样生动地雕刻在石头上。他脸上温文尔雅的微笑变了,他显出一副不加检点的样子,几乎没法控制住自己了。“这是些什么人?”他瞄了她一眼说道。

她看到他的手指在抽搐。她的目光太尖刻,总是一眼就看出一些猥亵的细节———这倒是她的过错了。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由于老是抠指甲,他的大姆指指甲周围的皮肤看上去很粗糙。“几个月前我搬到这一带来住,现在我几乎天天来这个美术馆,”安东尼说道。他说话得很快,低声嘟哝着,好像觉察到她一脸冰冷的神态,可又无法把话头打住。他又抠他的指甲了。“我喜欢看这些画,但特别喜欢看雕像。您做雕像吗?那一定很费钱,是不是?又买石头又买什么的?……像这种活我可绝对干不了。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的判断力不正确,长时间站着干活也做不到,但我喜欢看这些东西;知道它们的存在使我感到高兴……这两个是一对恋人吧?正因为这样她才向他伸出手去,是吗?”

“不,他俩不是在谈情说爱,”波琳说道,不知道她说话的口气能否使自己永远摆脱这个人。“这个男的死了,那女的是死亡天使,或是死神。您看她这只手不知怎么回事断了———她正把一卷上面写着他的命运的纸卷递给他。这是一个纪念碑,用来装饰坟墓的。它描绘的不是生,而是死。他们俩都死了。”

安东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人物雕像。

“可他们看起来像是活的……他们的脸像活人……”

“您看出他们的身体是怎样扭缠在一起吗?死神的身体不是正常的人体结构,它从腰部以下变了形,那男的身体几乎也是反常的……这是伊特鲁利亚人的典型风格。”

“为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她说道,一边躲着他那忧伤的凝视。

“艺术家对身体的这部分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显然是在头部、面部、躯干……”

“为什么是这样呢?”

他搔了搔脑袋,搔了他那黑中带灰白的卷发。她闻出他身上有股霉味,———香烟的气味,不清洁的肉体气味,在没有电梯的公寓楼某个房间里长年贮存的粗糙衣料的气味。她身上的气味是清爽的,不带任何特殊的气味儿。她的双手发白,有一股她用来雕塑的粘土的气味。安东尼斜着眼瞧她,目光中带有恳求、热切、威胁……种种神态;多年来,她第一次开始害怕起另一个人来了。

“我得走了,”她说道。

“我可以再见到您吗?”

她已经走开了,心里怦怦地跳。他在后面追着喊她———她差点儿撞到一个年长男人的身上,这个人正慢步走下楼梯———她向他道歉并扶了他一把,说了句什么楼梯这么宽很危险。“外面也好不到哪儿去,到处是该死的冰,”这老头儿生气地说道,好像这也是她的过错似的。

她逃脱开这两个人。

这好像是过节。骡子的肚皮和腿全沾满了稀泥;一个年轻人坦露着胸膛,牵着一头骡子。他哈哈大笑着,一边醉醺醺地笑,一边把头向后仰,好像他肩膀那个地方松动了似的。还有一个男人也骑着头骡子,一不小心从上面滑了下来掉进稀泥里,他也哈哈大笑着。骡脖子上挂着花环。出什么事啦?女人们从旁边跑过去……她们醉醺醺地大嚷大叫,热闹非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骡拉的那辆车里坐着一个人。车的栏杆上装饰着凋谢了的白花,车里坐的那个人一言不发,他面色发黑,显出极害怕的样子,好像脸上的血全都凝固了,再也不会流动似的。现在,一个骑着匹黑马的士兵出现了,马的肚皮上溅满了烂泥。他那套马鞍上的皮革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突然醒过来,头疼得砰砰跳。梦里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她在房间里还能听到喧闹的笑声,马的嘶叫声。她张皇四顾,好一会儿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思想,甚至也不害怕了。车子四个轮子发出吱呀吱呀声响,也许这就是车轮声,不是从那士兵的马鞍上发出的声音……然后梦境消失了,她只感到一种沉重的、刺疼的害怕。好一会儿,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在被子底下躺着,觉得周身凉快、满足,心里什么也不想。

她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却觉得自己要老得多,觉得自己不会更老了。这么多年来她总是雕塑黏土和石头,这需要耐心,也使她奇妙地变老了;在她这个年纪,她已感到心满意足。她雕塑的是头像,她只对人头感兴趣。走在街上,她总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些陌生人的头部,瞧着他们头部那种独特的、神秘的、奇迹似的形状;有时候,他们的头对她是一种威胁,她感到害怕。她实在解释不了。不过大多数时候,这给她的雕塑带来一种兴奋感,好像她的血正在向外流,但就在这一瞬间,她一眼瞥见了某种罕见的景象,血又兴奋而愉快地流回到她的心房里一样。她不时感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兴奋,她便像着了魔似的一连工作几个小时,完全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每天早上,她和母亲一起吃早饭。她们在饭厅里吃饭,宽敞的饭厅使她们感到舒适。由于天花板很高,饭厅总是显得宽敞。她们的屋子很大,很老,是一座理应用来存放各种古物的屋子———名画啦,手稿啦,头版书及各种古玩啦,她父亲现已故世,生前确实收集过不少东西。这屋子已成了一座小小的博物馆,由于她母亲整天忙里忙外地收拾打扫,屋子显得窗明几净而富有生气。波琳的母亲已人到中年,大方慷慨又忙忙碌碌,在当地社交界中有地位,每天不是参加午餐会就是参加各种委员会的会议,一到周末不是忙于自己举办聚餐会,就是忙于赴别人的招待会,她这种中年生活已变得毫无个性。她也收集些东西,古玩呀珠宝呀什么的,并自以为对“文化”保持着一种热烈的兴趣;而“文化”确是值得大谈特谈的事儿。“午饭后我们准备上拍卖店去一趟,”她告诉波琳。吃早饭时她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丰满而红润的脸说明她为这一天早已做好准备,而白天从来不会使她失望,一整天都有不少事情,要见不少像她自己那样的妇女,要开各种支票,没完没了的各种谈话……”

你脸色有点苍白。身体还好吧?你睡得好吗?”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但是睡得还好,身体也不错。”

“我仍然认为,你应该放弃这种工作……天气能变变就好了。

已经四月啦,仍然是满目冰霜,冬天这样长总使我心情抑郁……”

她泛泛地说道。她穿黑色衣服,戴着珍珠手镯和珍珠耳环;她虽稍显发胖,但却有一种奇妙的风度,手腕和脚腕仍然像女孩子那样灵活,这都是波琳从来没有的。她长得极像她父亲:瘦瘦高高的,沉稳而有耐心,有一种冷漠的风度,干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的。波琳从来不能接受她父亲中风后住进医院时留在她记忆中的形象,他突然间变成了老人,手脚发颤,脸上的小血管破裂了……为杰出的金融家、慈善家举行葬礼“你肯定自己没病吗?”她母亲忽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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