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的歌声
〔美〕欧文斯
欧文斯(1898—1958),美国黑人作家。主要作品有《黑奴的歌声》、《复仇记》等。走到了一座光秃的高岗顶上,金鞑抹了一下前额。在宽阔的帽边底下,他的脸冒着蒸汽,而且胀得发红。然后,他转头去瞧后面的四十九个俘虏。这四十九个都是黑人,他们全身乌黑而且光裸着,慢吞吞地穿过森林———一条自古以来就是输送奴隶的小径,现在正逐步走上高岗来。这四十九个人曾经是金鞑亲手捉捕到的,而且亲手在他们脖子上给扣上铁颈套,用铁链一个一个地连接起来,准备航过大海,运送到他的家乡———美国南加罗林那州的差利士敦———他自己的大农场里去。想到这一次俘获了这么多的奴隶,金鞑嘴唇上两撇瘦小的八字胡子不由两边一翘,露出了胜利而又贪婪的微笑。
多少年来,金鞑就已梦想着,而且暗中计划着,来这么一次利益优厚的艰巨冒险。这就像这时代里另一些人梦想与计划要到欧洲去旅行、去朝圣,或是回到古老的故乡去探望……那样。金鞑认为干这么一趟是非常有利而实惠的。因为普通人买奴隶,必须经过层层剥削:先是到非洲去捕捉奴隶的捕奴者,然后是通过非洲内陆运送奴隶的运奴队,再是等在海边整批交易的奴隶经纪商,以及海上运奴船的船长,最后才到达美洲若干地区的奴隶零售商手里———诸如纽奥良、夏弯拿,或是金鞑家乡的差利士敦。每一批奴隶经过这些人手里,就被捞去一大把钞票,而这些冤枉钞票都出在需要购买奴隶的大农场场主身上。因此,金鞑决定自己干一票。他自己租了一艘船开到非洲,在南部的安古拉雇到十来个顽壮的歹徒做押运队,深入南非洲的白南杜,趁着黑夜劫掠到这么四十九个老实的土人。金鞑事先做好的铁项套一共有五十只,一只只都用铁链相连着。现在捉到四十九个奴隶,还留着最末的一个项套空着。他希望在走完陆路到达海边上船之前,能够再捉到一个黑人,来补足五十人的整数。金鞑认为这样的做法替自己省了许多钱,也就等于赚了许多钱,这是非常公平的;何况在这一八五三年代,在差利士敦经营大农场的人,最需要的是资金。他这样的间接赚了钱,也就节省了不少资金,自然是极其划得来的。
因此,他此行是振振有词的。实际上,他自己也认为这样做是非常的合理。然而,此行的真正乐趣他却给隐藏在心坎最深的角落里,没有公开表露出来。他是早就想到了这次的亲身去捕捉果不够严厉、凶猛与残酷;充其量只能做个猎狮猎象的普通猎户。然而,他金鞑必须猎取“活人”才能满足内心的欲望。照实而论,如果说他此行仅仅是为了赚钱,或是为了省一些奴隶市场的剥削的话;那未免太小看了他。金鞑需要满足的可不是这么一点点。他是希望有一天,能挺起胸膛,面对他一望无际的大农场,瞧着这四十九个经过他的大铁腕,亲自捕捉、装船、训练而成的奴隶们,在海边耕锄棉田或修整靛草;这种伟壮场面,比起那些猎取几只动物,剥制一些标本,拿到店里去卖,真有天壤之别哪!
他正在高岗上一边走路,一边心里这么想着:忽然耳边听见有一种哼声,好像一大群蜜蜂正在附近集体飞行似的。再倾耳去细听,他听清楚了。那是他身后的一长串黑奴,全队愁闷而瘦削的黑奴,一边走一边悄悄地集体哼唱着什么歌。金鞑猛眼向他们一瞪,齿缝里不由自主地迸出一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诅咒。
接着,他喊他的押运队队长:“施尔法!”
施尔法是个高个子的葡萄牙人。这时候他正自由自在地在这一长串奴隶的队首走着。听见金鞑喊他,立刻跑步到金鞑面前来,他那棕色的脸上裂开了微笑,恭恭敬敬地回一声:“主人!有什么吩咐?”
“这些人是在唱歌吗?”金鞑问着:“他们还有什么心情唱歌呀?”
荒谬绝伦
“那是奴隶们唱的土语歌曲,主人!”施尔法戴着银镯的瘦手,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没什么意思的。土人们编了这么一种歌,而他们也就唱了起来。”
金鞑手里拿的皮鞭子,在自己皮靴上敲了敲。这鞭子是用河马皮做成的,此刻正绕成一圈拿在金鞑手里。太阳已经向蓬松松的森林顶上渐渐沉落下去了。金鞑的眼睛映着落日,似乎在燃烧着星星之火,不肯放松地追问着:“歌词里边都是说些什么呀?”
整队的奴隶,由十来个戴红帽子的押运人员随旁鞭策着,蹒蹒跚跚地走上来了。金鞑与施尔法却仍在同步慢行。“实在也没有什么,主人!”施尔法继续回答:“歌词的大意是说:‘虽然你用铁链把我锁着拉走,可是,我一死,我又恢复了自由。那时候,我要变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
金鞑的魁梧身躯似乎要膨胀起来,而眼睛却眯得更细小。
“噢?他们唱的是这种歌?”在一声诅咒之后,他喝问着:“你听!
这又唱的是什么?”
那缓缓行进的队伍,这时的歌声已经变成了短促、低沉,而带着压抑的调门:
“海漏瓦———金打!海巴那———金打!”
“‘金鞑’?那不是把我的名字也唱进去么?”金鞑咆哮着:“他们是对我而唱的?他们实际就是在唱我嘛!”
施尔法又做个无所谓的手势。可是,金鞑却握着鞭子在他面前颤动着:“你是在哄骗我,嘎?我可不是小孩子,这么容易就被哄过去的。到底他们在唱我什么,快说!”
“他们只是唱唱,没什么作用的,主人!”施尔法急忙安慰他一句,然后把歌词的最后这两句翻译出来:“那是:‘我要对你作祟,金鞑!我要取你的性命,金鞑!’”
“好呀!他们竟然敢这样唱!他们是在对我施恐吓,是不是?”
他的脸孔涨成深红色,一转身,他跑向那长链相扣着的黑人,挥起鞭子,拼全身气力狠抽下去。
歌声顿然变成了痛苦的哀号。
“老子给你些教训!”金鞑狂吼着,由队尾打到队头,又由队头打到队尾,直到他自己打得筋疲力竭,汗流满面为止。
可是,他一歇手要离开,那低沉的歌声又起———“海漏瓦———金打!海巴那———金打!”
猛然转身,金鞑再度鞭下如雨。施尔法赶来助威,也挥动皮鞭向奴隶们狠打,同时用他们的土语来咒骂他们。但是,一等到这两人都疲乏了,再度停手不打,奴隶们的歌声又起。声调比先前是更虚弱无力,但语气却比先前更顽强不屈,歌词则是跟先前完全一样。
气喘吁吁的金鞑终于告诉施尔法:“随他们去唱吧!嘴里唱唱,不见得真的就会取我性命。”
施尔法不安地陪笑着:“当然不会的,主人!那是只有笨土人们才相信这一套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认为这样唱唱歌,就真的会杀死人么?”
“呃……还不是这么简单,主人!他们认为如果他们同声齐唱一个人,同心憎恨一个人;这种集结在一起的‘心’与‘恨’,就会变成无比的力量,来替他们打击与惩罚那个人。”
“荒谬绝伦!”金鞑狂斥着。
这一夜结营歇息的时候,金鞑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着。刚刚有了些睡意,却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盈耳的歌唱声,歌声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浓重,最终变成又厚又黑的大云雾,向他笼罩包覆而来。
金鞑雇来非洲运奴隶的大帆船,是停泊在离市镇好远的偏僻所在,那儿有一条小河流入大海,大帆船就寄碇在那儿河口泥沼边上。这天黎明,东方发红得好像一片大火在焚烧,那情景非常的可怕。当奴隶们都上了船,金鞑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奴隶船的老船长丹勒普进房来见他。
水平线上的帆影
“可以开船了吗?”老船长丹勒普问道:“我们可以趁着潮水启航。你带来的奴隶只有这么一点点,船里空得很呢!我告诉他们把奴隶的锁链取下来,好让他们休息。”
“我的意思恰恰相反。”金鞑说:“不但不可以取掉铁链,还得请你告诉我的押运人员,每一个奴隶双手都得加上一副手铐!”
老船长丹勒普吃了一惊地瞪眼望着金鞑:“这是不好的,金鞑先生!奴隶们锁着铁链就会生病,或是不肯吃东西,有些就会死的。”
“船长,我雇你的船,我会好好地付你的钱的。”金鞑说:“可是,你别对我发号令,你听听他们的歌声!”
老船长侧耳静听,隐约地由舱下传来浮动的大合唱。
“他们一路上就这么针对着我唱他们的咒歌。他们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歌,我甚至天天痛揍他们不许再唱。可是,他们照唱不停。
所以,我不许拿掉他们脖子上的铁颈套,除非他们停止再唱。”
老船长鞠了一个躬,默然退出。等到大帆船已经航行上路,老船长才又在后甲板上跟金鞑站在一起。
“这批奴隶的确顽固。”老船长说:“他们似乎非唱不可。”
“他们所以齐声合唱,”金鞑回答:“据说是由于他们认为这样把声音与心意集结在一起,就能产生力量来替他们报仇雪恨。”诅咒了一声,他又接下去说:“真是异端邪说,荒谬得可笑!”
老船长瞧着在海浪上翻腾的海鸥,一边回答金鞑:“在这些土人们所相信的东西里,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金鞑先生!有时是由于精神作用而发生。我曾经看见有一千五百个回教徒在一起膜拜,当他们动作齐一地跪下来,同一时间把头触到地上的时候,发出的那么轰通一声巨响,就像一块大山岩落到地上一般。等到他们同时站起来,他们衣服的振动声,又宛如突然一阵大风飕飕吹过。因此,不禁使我想到奴隶们的集体精神作用可能会发生些神秘的力量的。”
“这更是胡说八道至极!”金鞑不屑地回答:“你所说的全不是正派的宗教!”
“喔,在信基督教的地方也有些例子可举,金鞑先生!”老船长接着说:“就以无知的群众为例。任何集合的群众都会被激怒起来而干下放火或是杀人的勾当的。那不是单独的一个人所能做得到的,也不是群众里的个人所能实现的。可是,把他们的愤怒与怨恨集中起来的时候,就会变成了……”
“你举的例子,牛头不对马嘴!”金鞑以命令的口吻截断了他:“我们谈些别的东西好不好?”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在这艘运奴船后面的水平线上,渐渐露出了白色的帆影,帆顶闪现着一些小斑点。老船长抓起望远镜瞧了一下,咒骂一声,随即大声宣告:“一艘英国海军的战舰,在我们后面追着啦!”
“喔?”金鞑不在意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