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姑娘
〔尼日利亚〕钦·阿契贝钦努阿·阿契贝(1930—),尼日利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瓦解》、《动荡》、《神箭》、《人民公仆》,短篇集《战争中的姑娘》及其他等。
他们初次相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战备初期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每天有上千的青年(有时也有姑娘)在征募中心遭到拒绝,因为还有其他许多青年,满怀着拿起武器保卫朝气蓬勃的年轻国家的热望,站出来让祖国挑选。
第二次,他们是在奥卡车辆检查站相遇的。那时战争已经爆发,并且正从遥远的北部逐渐南移。他开车从欧尼沙去艾努古,任务很急。虽然理智上他也同意在路卡进行仔细检查,但每当他不得不表示顺从时,感情上总是有些悻悻然。他也许会不承认,不过一般人总觉得,如果你受了检查,那你就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大人物了。他通常总是用一种深沉的、命令式的腔调说:“司法部的雷吉纳尔德·恩旺克沃。”于是就避免了检查。这几乎总是奏效的。但有时候,或是出于无知,要不就纯粹出于固执,某一个爱多事的检查人员也会不买他的账。现在奥卡检查站出现的就是这个情况。两个身背四号重型步枪的警察守望在离路边很远地方,而把实际的检查工作留给了地方治安人员。
“我有紧急任务,”他向一位朝汽车走来的姑娘说,“我是司法部的雷吉纳尔德·恩旺克沃。”
“日安,先生,我要检查一下您的行李箱。”
“哦,我的上帝!你认为我的行李箱里有什么呀?”
“我不知道,先生。”
他压抑着一股怒火从车上下来,傲然阔步走到后头,打开了行李箱,他左手掀着箱盖,右手向她示意,似乎在说:请吧!
“你满意了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能看一下小箱子吗?”
“全能的上帝啊!”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先生。但这是人民交给我们的工作。”
“没关系。你丝毫也没错。可巧赶上我有紧急任务,不过这没关系。那是手套箱,你看,里边没有东西。”
“好的,先生,盖上吧。”接着,她打开后门,弯下腰去检查座位下边。到这时,他才第一次从她身后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她是个美丽的姑娘,身上穿着蓝色的紧胸运动衫和卡其布工装裤,脚上穿一双帆布鞋,头上结着一种新式的发辫,看上去很“帅”。姑娘们自己称这种发辫为“空军基地”,这种叫法自有她们的根据;他瞧着瞧着,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姑娘有些面熟。
“好了,先生,”她最后说,表示已经完成自己的任务。“您不认识我了吧?”
“是的。我们见过面吗?”
“那一回我离开学校去参军,您曾让我搭车到艾努古去。”
“啊,不错,你就是那个姑娘。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叫你回到学校去,因为民兵是不需要女孩子的。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对我说,要么就回学校去,要么就参加红十字会。”
“你看,我那时说的不错吧。那么,你现在干什么呢?”
“只是在民防部门打打补钉呗。”
“好,祝你交上好运气。请相信我,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就在那一天,他终于相信,人们大谈革命,并不光是空口说白话。在此之前,他曾多次见过姑娘和妇女们的游行示威。但他不知怎的没有多想一想。他并不怀疑,那些姑娘和妇女们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她们看上去确实是这样。那时一些小孩子手持木棍,把妈妈的汤碗当钢盔戴在头上,在街上走来走去进行操练,看上去也是挺严肃认真的。当时,在他的朋友当中流传着的最大的笑话是,一所当地中学的女学生,排着队,举着一面大旗游行,旗上写着:“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但是,自从在奥卡检查站那次邂逅之后,他再也不嘲笑姑娘们,也不嘲笑别人谈论革命了,因为他从那位年轻姑娘的行动中看到了革命,她对革命的忠诚已经清楚地、毫无情面地证实了他自己是十分轻浮的。她的话是怎么说的呢?我们正在做人民要求我们做的工作。她不打算让一个人例外,哪怕那个人帮过她的忙,他确信,就是她的亲爸爸,她也要这么严格检查的。
他们第三次见面,起码是十八个月以后的事了。这时,局势已经变得十分严重。死亡和饥饿已经把初期的狂热情绪驱逐殆尽,一些人变得茫然若失,听天由命。另一些人则坚定不移,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时还有许多人见到好处就捞,恣意寻欢作乐。对于这些人来说,世界已经回到那种奇怪的原有状态。
所有那些认真的检查站都消失了。姑娘又成了姑娘,小伙子又成了小伙子。这里的世界依然充满了困难,处于封锁状态,陷入绝境,但仍然不失为一个世界———这里有美德,也有丑行,还有许多英雄行为;当然,这些英雄行为大多发生在这个故事中的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在偏僻的难民营,在衣着褴褛者麇集着的潮湿处,在战争第一线那些饥饿而又勇敢的赤手空拳的人们当中。
雷吉纳尔德·恩旺克沃当时住在奥韦里。但那一天他到恩克韦里寻求救济去了。在奥韦里,他从卡里塔斯那里弄到几条鳕鱼干,几筒罐头肉和被称做“二流处方”的令人厌恶的美国食品,他确实感到这不过是一种牲口饲料。但他总在模模糊糊地怀疑,由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和卡里塔斯打交道是否会处于不利地位。所以现在他便去会见一个老朋友———一个在恩克韦里为世界基督教协进会经管救济品仓库的人———去要稻米、蚕豆和通常叫做加蓬卡利的那种优质谷物。
他从早晨六点就离开了奥韦里,想在救济品仓库找到他的朋友。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害怕遇到空袭,八点半以后是从不在那里逗留的。那天恩旺克沃很幸运。救济品仓库前一天刚得到大批补充,这是几天前一次空前的夜间空投给带来的结果。当他的司机把罐头、口袋和硬纸箱子装进汽车时,那些总是聚集在救济中心的饥饿的人群中便发出一阵阵粗野无礼的喊叫:“战争还要继续下去!”
这句话语意双关,意思上指“世界基督教协进会”。
恩旺克沃感到非常狼狈,倒不是因为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像稻草人一样的群众对他揶揄和嘲笑,而是由于那一个个骨瘦如柴、两眼深陷的人本身就是对他无声的控诉。其实如果他们在往行李箱里装牛奶、蛋粉、麦片粉、罐头肉和鳕鱼干时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瞅他,他大概会感到更加不舒服。以他的为人来说,面对着这种凄惨景象,只有他交上这得天独厚的好运,他确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不这样他又当如何呢?他有一个妻子和四个孩子,他们住在偏远的奥格布村,完全依靠他找到并送回去的这点救济品活着。他不能眼看着他们断粮呀。他所能做的———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至多就是当他获得像今天这么可观的供给时,分出一些给他的司机约翰逊;约翰逊有一个妻子,还有六个,也许是七个孩子,他的月薪只有十磅,而卡利的市场价格已上升到每个纸烟罐一镑。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对群众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一个人充其量只能对他的近邻有所帮助,如此而已。
在他回奥韦里的路上,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站在路边招手,要求搭车。他命令司机停车。这时有几十个风尘仆仆、精疲力尽的行人,有军人,也有百姓,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朝汽车扑了过来。
“不行,不行,不行,”恩旺克沃坚定地说,“我是为这位年轻妇女停车。车子的一个轮胎坏了,只能搭一个人。对不起。”
“我的孩子,做点好事吧,”一位年老的妇女绝望地喊道,一边紧抓着车门的把手。
“老婆子,你不要命了吗?”司机大声喊道,一面开动车子把她甩开。这时恩旺克沃已经翻开一本书,目光凝注在那上面了。这样向前行驶了起码有一英里,他一直没有抬头望那姑娘一眼。后来,也许是她觉得这种沉默太叫人受不了了,便开口说:“今天多亏你救了我。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到哪儿去呀?”
“去奥韦里。你不认识我了吗?”
“啊,对对,当然认识。我真傻……你是……”
“格莱蒂斯。”
“对,那位女民兵。你变了,格莱蒂斯。当然啦,你一向是很漂亮的,但是现在简直是赛美会上的皇后了。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工作?”
“我在燃料管理会工作。”
“那太好了。”
这太好了,他想,但也更加可悲。她戴着一副精心染制的假发,穿的是价钱昂贵的女裙和开领很低的衬衫。脚上的鞋显然是从加蓬买来的,也绝便宜不了。一句话,恩旺克沃想,她一定姘上了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物,一个发了战争财的人。
“今天让你搭车是打破常规的。这些日子我从不让人搭车。”
“为什么?”
“能搭载多少呢?最好是一个也不让上。你瞧那个老太太。”
“我原以为你会让她上来的。”
他对这句话未加理睬。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格莱蒂斯想可能惹他不高兴了,便又开口说道:“谢谢你为我打破了常规。”她审视着他那微微侧过去的面部表情。他笑了,一边转过脸来拍了拍她的腿。
“你去奥韦里打算干什么?”
“去看望我的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