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奈斯特叔叔
〔英〕阿兰·西利托
阿兰·西利托(1928—),英国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星期六晚上和星期一早上》等。一个身穿脏雨衣,看上去好像一个月没有梳洗过,十分需要刮脸的中年男子腋下夹着一个叠起来的工具布袋,从公共厕所里走了出来。他在人行道旁站了一会儿,理理他的便帽———那是他身上最干净的东西了———然后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着,等一连串来往的汽车开过之后,才穿过马路。他的名字和职业经常可以一口气就说完,甚至连同他职业的性质也点明了:沙发修理工埃奈斯特·勃朗。他每晚回自己住所之前,为安全起见,总把那袋工具留交市中心附近公共厕所的一个看管,因为他觉得如果把工具带回他房间就会有遗失或被窃的危险,如果发生了这类事,他的生计也就完了。
市政厅的大钟沉重地敲响了十点半钟,剧院上空的秋云好不容易才散开,呈现出一角蔚蓝的天空。捉摸不定的风一阵阵吹来,把纸片和香烟盒在没扫过的沟渠里刮得团团转。肚子空空的埃奈斯特正打算吃早饭,于是走进一家咖啡馆的大门;进门时他本能地低下了头,虽然门梁离他头顶还有一尺哩。
长长宽阔的餐室几乎满座了。埃奈斯特通常是九点钟来吃早饭的,但因为前一天替一家小旅馆更换三件一套的沙发面拿到十英镑,他就留在沙龙酒吧间里消磨晚上其余的时光,摆出单身汉那副长酌痛饮的架势。一升又一升地喝着啤酒。结果,这天早上要他从醉后酣睡中醒来就困难了。他脸色苍白,眼睛显出不健康的黄色;他说话时嘴唇里边露出几颗孤零零的牙齿。
他穿过六七个站在周围吵吵嚷嚷的人,走到柜台跟前。这是海员歇脚的一个地方,斑痕累累的柜台从两边的茶水壶墩下面延伸出来,像布满枯枝烂叶的海滩似的。那个又大又胖的黑发女招待正忙着,因此他连忙浏览一下后面墙上用粉笔大字写的菜单,羞怯地打个手势,说:“请来一杯茶。”
那个黑发女招待转过来伺候他。茶从一只咖啡色的大龙头里流了出来———流进一只带裂纹的杯子里,裂纹就像飘在牛奶上面的一根头发丝———茶匙放进热腾腾的茶里时发出丁当声。“还要别的吗?”
他迟迟疑疑地答道:“还要吐司夹蕃茄。”他端起推到他跟前的盘子慢慢退出人群,然后转过身来朝角落里一张空餐桌走去。
盘子里冒出一股热腾腾的香味:他拿起刀叉,用手艺人的干脆利落的手势,切下吐司和蕃茄的一角,并慢慢地把它叉起来送进嘴里。他吃得津津有味,压根儿没注意周围坐着的人。他每一挥动刀叉,每切出一片几何形状的吐司,嘴唇每一弯曲和扭动都配合成一套复杂而又有规则的动作,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他心满意足,慢慢地、静悄悄地吃着,专心致意地只考虑自己,注意到食物一再使他身体暖和、舒适。餐匙和杯盘从容不迫的传递造成在拥挤的咖啡馆里迟吃早饭时所听惯的那种声音,像不同旋律的音乐到处回荡。
多年来他一直独自吃饭,但是仍然不习惯于孤寂。他并不甘于孤寂,只是不得不临时适应它,希望有朝一日它会自然消失。埃奈斯特不大记得自己的过去,光阴荏苒,岁月蹉跎,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散布在战壕之间的电网周围的尸体和将死的人,逝去的年月也没有给他留下十分强烈的记忆。此后几年,他嘴边上经常挂着两句话:“我不应该到英国这里来的。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在法国。”时光使他淡忘了这些话,最后只给他残留一个单调的空洞概念。
他发现人们待他像是鬼魂似的,好像他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表面上就是如此———从此以后他就单身住着。他老婆离开了他———据说是由于他脾气太坏———而他的兄弟也到其他城镇去了。后来他曾经想去找他们,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是这样孤寂,也值得下决心活下去,并忍受更多的孤寂。他依稀感到如果回过头去,到从前住过的贫民窟去寻找他青少年时代的陈迹,会会老朋友,回味与得意时迥然不同的光景,这样就有几分像死。他想来想去,认为最好还是随它去吧,因为很可能死后,无论它什么时候到来,他会再次和这一切事物重逢的。
弹震症和脑震荡没有在他肉体上留下粉红色的疤痕,因此根据战争中的遭遇他没有理由领取抚恤证件,他甚至连“受伤”那个字眼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正是这样,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使年复一年地一贫如洗,生活也还可以忍受。第二次大战来时,他一开始负担也并不沉重,即使他因为没有身份证和配给证———或是出于一片好心把它们送给了逃兵———而罚款和坐牢,他也不去摆脱可以忍受的穷困。当他呆呆地凝望着他租用的地下室的墙壁,狂轰滥炸的可怕时刻又使他长久压抑着的单调概念复苏,甚至使他想起了那两句疯话的零散字眼。然而,用时间的尺度去衡量的话,他还活着,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于是一切又都好办了。他没有家庭负担,光靠干净利索地修理靠椅、沙发和椅子,就可以糊口度日。每当工作难找,生计困难时,他也不大在意,而现在呢,他生意兴隆,有足够的钱,他觉察到的差别也不大,因为他把挣到的钱全花在啤酒上,一次也没想到过他需要一件新外套或者一双结实的靴子。
他从盘子里叉起最后一片吐司和蕃茄,随即发现茶渣留在牙缝里。他咀嚼完毕便点燃一支香烟,再次注意到坐在他周围的人。这时已是十一点,房顶低矮的咖啡馆慢慢地空了,里面只留下十来个顾客。他知道他们在一张桌子上谈论赛马,另一张桌子上谈论战争,但是他们的言语只通过他两耳进入脑际,而他却理解得很肤浅,他呆呆地打量房间四周桌子的位置和式样,感到宁静和满足。
他要到两点才干活儿,因此打算就在原地方坐到那个时候。然而桌上没有吃食使他突然感到不好意思,为了延长占座的理由,他只得又上柜台去要茶点。
在他买茶点的时候,两个小女孩进来了。第一个靠桌子坐下,第二个也就是年龄较大的一个却站在柜台前。他回到自己座位时发现那个较小的女孩也坐在那里。他又慌乱又羞怯,不过还是坐下来喝茶,把点心切成四片。那女孩子望着他,一直望到那较大的从柜台上端来两杯热腾腾的茶。
她们边说话边喝茶,完全不理会埃奈斯特,她们富有稚气的活泼劲儿慢慢感染了他。他不时打量她们,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呆在那里,尽管他打量她们时是用那样和颜悦色、那样充满着笑意的目光。那个较大的女孩,约摸十二岁,穿着一件对她嫌大的咖啡色外套,尽管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说笑,他却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如果他不是从中觉察到那种熟悉的神采:显现出没人照管和穷困,他一定会认为它们是很美的。
较小的女孩子不大活泼,她三言两语简略地和她姐姐答话时也只偶而笑笑。她一边喝茶一边暖暖双手,茶没喝完,一次也不肯把杯子放下。她凝视着茶叶,用又红又瘦的手指紧贴在茶杯的周围。
她们之间的谈话渐渐终止了,她们默默无语,随之而来的是外面大街上车辆来往的声音以及室内黑发女招待为迎接繁忙的午餐时刻而洗涮杯盘的响声。
埃奈斯特正要盘算当天下午的活计需要多少码沙发布,可那个年幼的女孩子一开始说话,他就听着,他这样做连自己也不大意识到。
“我们的阿玛,要是你还有钱的话,我想吃块点心。”
“我没钱了,”年长的一个不耐烦地答道。
“有的,你有的,我想吃块点心。”
她态度坚决,摆出挑衅的样子。“那你就尽管想吧,因为我只有两个便士啦。”
“你可以用它买块点心,”年幼的女孩坚持说,一面用手指搓着空杯子的周围。“我们回家走不了多远,不要车费。”
“我们不能走回家,可能要下雨了。”
“不,不会的。”
“好吧,我也要一块点心,但是我不要一路走回去。”年长的女孩下结论说,堵住她在辩护中最后可能留下的任何漏洞。年幼的女孩屈服了,她不再说话,茫茫然望着前面。
埃奈斯特已经吃完,他拿出一支香烟,在固定桌腿的铁扣上擦着火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从他嘴里缓慢地散发出来。有如月下柔和的潮水,涌上来覆盖住沙滩,一阵刺人的孤寂———不致引起他哭泣的一种楚痛———突然占据了他。坐在他面前的两个女孩子一心只管她们自己的事,仍然在争论该买点心还是该坐公共汽车回家。
“可走回家要挨冻的。”年长的辩论道。
“不,不会,”另一个答道,不过说来并无把握。她们的声调使他懂得自己多么孤单,每个字眼都给他灌注了更多的寂寞,以致使他由衷地感到不快和空虚。
时光缓慢地消逝:时钟上的短针似乎一动也不动地钉在一个角落上。那两个女孩子互相对望着,没有注意到他。他又退回去想自己,感到世界的虚幻,以后的日子虚无飘渺地伸展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条断裂的传送带上的货物,他不知该如何打发才好。他竭力回顾过去,发现三十年竟是个空白,他突然感到恐惧了。回首以往,只见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展望未来,也同样是无法预料的连什么都遮蔽不住的雾。他想走出咖啡馆,找点事情做,那么从今之后他就可以结束那段空洞的日子,但是他又没有决心去行动。他听见有人在哭,哭声把他从这些念头中震醒过来,他看见年幼的女孩子一边用手揩眼睛一边哭泣。“怎么啦?”他靠着桌子俯身向前,温和地问道。
年长的女孩子替她回答,严厉地说道:“没什么。她装模作样。”
“不过,她哭一定有原因的。什么事?”埃奈斯特俯身更靠近她,用平静的抚慰口吻追问:“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这时他想起来了,他从交织着的现实与梦幻之中抽出一条活生生的线索,上面悬挂着模模糊糊的字眼飘回他的脑际。女孩子的谈话通过复杂的回忆过程使他想起来了。“我给你找点吃的,”他试探着问,“好吗?”
她松开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头,抬头看他,而年长的女孩子却不满地瞪着他说:“我们不需要什么。我们现在要走了。”
“不,别走,”他喊道,“你们坐下,看我能给你们弄点什么。”
他站起来向柜台走过去,留下她们互相窃窃私语。
他端了一盘糕点、两杯茶回来,放在两个女孩子跟前,她们默默然望着。这时年幼的露出了微笑。她那对圆圆热切的眼睛紧盯着,不过仍然抱着不大放心的目光追随着他双手的每一动作。年长的女孩虽然仍然怀有敌意,但由于他自信的手势、抚慰的言词以及和颜悦色的表情使她慢慢屈服了。他全心全意在做好事同时要排解他记忆犹新的孤寂。不过他记起来的孤寂仅仅像一场恶梦罢了。
那两个女孩子被他迷惑住了,开始吃茶点。她们互相瞥了一眼,然后又看看坐在她们跟前正在抽香烟的埃奈斯特。咖啡馆仍然几乎空着,寥寥几个正在吃饭的人只顾自己或者只忙于吃完饭赶快出去,他们也就不大注意角落里这几个人。这时,他和两个女孩子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友好了,埃奈斯特便开始跟她们说话。“你们上学吗?”他问。
年长的女孩机械地装出一副正经样子,并回答他的问话。“是的,不过今天我们进城还要替妈妈捎个信。”
“那么,你妈妈出来工作了?”
“是的,”她告诉他说,“全天工作。”
埃奈斯特进一步问:“那她还给你们做饭吗?”
她又一次回答他的问话。“只有晚上才做饭。”
“那你父亲呢?”他继续问道。
“他死了,”年幼的女孩子说,她嘴里塞满了糕点,第一次敢于坦率地说话。她姐姐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显然是指责她说错了话,她应该听人指点再说话。
“今天下午你们要上学吧?”埃奈斯特继续问下去。
“是的,”发言人答道。
他看见她继续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微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玛,”她告诉他说,“她叫琼。”她对年幼的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们常常挨饿吗?”
她停下不吃了,接着瞥他一眼,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不,不大挨饿,”她含含糊糊地告诉他说,又忙着去吃第二块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