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模特
〔英〕克赖顿
克赖顿(1915—1983),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恐怖的模特》、《惊魂一夜》等。在伦敦郊外一条小街上,有一家专做男人服装的小裁缝店。店里阴暗的一角站立着一只木头人,那一副可怕的样子大约只有恐怖大师才会欣赏它。实际上它只是用木头雕成的老式窗橱模特儿,一个挺直而魁梧的青年男子像,也许当初它并不是这么难看,后来由于时间久了才变得怪异起来。它脸孔平板无情,鼻子下端留的一撮小胡子被虫鼠咬得只剩下半边。它的上唇已经缺破。它的左眼是一颗玻璃珠子,但右眼却只剩了一只空眼窝,有一条裂缝,由右眼窝上面开始,一直沿着头发的分际贯过头顶到脑后去。它的一边手断了一只小指,手腕也缺了一小块。在灰尘、蛛网与煤烟的积染里,它像是古庙里的残缺神像。但由于披在它身上的是店主康瑞用最廉价的布料制成的一件单薄长衣,———做了准备卖给急于葬殓的死人穿的样品,因此,它又像是一具直立的僵尸。幸而店主康瑞并不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在工作中他并没有在眼角瞟见这僵尸活动起来。
事实上,自从康瑞在这条小街开了这么一间属于自己的裁缝店以来,康瑞自身所遭受的岁月蚀磨,也并不亚于那个木头人。康瑞由于长期低头缝制衣服,眼睛已失去常人应有的光辉,手指也因用针过久而变得扭曲起节甚至生了许多老茧,背脊弯得像个驼背,头发开始斑白,皮肤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像死人那么苍白。康瑞所关切的倒不是自己这种长期的变化,而是不断走下坡的裁缝生意。由于做现成出卖的服装日渐盛行、由于城里大间时装店的竞争、更由于新式干洗与洗染公司的侵入……迫使康瑞的裁缝店几乎面临关门的边缘。康瑞早就看出这种趋势,却没有办法去阻止它。只有在一天比一天清淡的生意中,时而叹息,时而咒骂而已。
可是,一年前,康瑞却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女孩子,她名叫安娜,是由德国逃出来的难民,体态丰腴,而且娴静端庄。由于她逃到英国举目无亲,因此,不管康瑞已是中年人,在生意上又没有什么成就;安娜仍然嫁给了他。当安娜在店后握着蒸汽熨斗替康瑞熨烫刚缝好的衣服的时候,她十分以自己能成为康瑞的重要助手而感到满足。康瑞自从有了安娜以后,也暂时改变了诅咒与叹气的习惯,每遇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需要发泄,他只是带笑地耸耸肩,捏住安娜的脖子。当然,他捏得并不太重,因为他还要安娜帮助他做事。安娜每次被捏住脖子的时候,都没有大叫大哭,因为一个人如果被勒住喉咙,实在也难以哭叫出声来。
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安娜很希望生个孩子来做伴。可是,等到她对于康瑞的暴躁脾气知道得更清楚之后,她欣幸于没有孩子,否则,那是要增加好多痛苦的。因此,每当康瑞给顾客送衣服去,安娜在店里就感到十分孤独,不免一个人用德国话自言自语起来。当她自觉到不该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她就假定那个木头人是个活人,而转向它谈话。事实上,她甚至替那木偶人起了个名字叫“奥图”,“奥图”本是她表哥的名字,在德国遭受盟军的一次轰炸里,她表哥奥图被炸死了。奥图本也是留着小胡子的。要不是空袭被难,安娜极可能嫁给她的表哥。不幸,一颗炸弹从天而降。事后人们在颓垣断壁下找到她表哥的尸体,头上裂开了一条缝,也正像这只木头人头上的裂痕一般。她表哥平常也是这么一副苍白脸色,带着平板的表情。如今面对这个木头人奥图,安娜也这么诉说着他是真像表哥。木头人静静地倾听,而且以它那仅有的一只眼睛透过烫衣的氤氲蒸气,关切地瞧着安娜。安娜知道木头人是没有感情的,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假想;但安娜也知道老是这样假想下去是有害的,甚至有可能把自己弄成了神经病。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
安娜的心灵空虚,极需要一些慰藉。
突来怪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切维持着老样子不变:生意老是清淡,木头人老是像僵尸一般立在一角,康瑞老是捏着安娜的脖子出气,安娜老是悄悄地向那拟想的表哥细诉。然而,在不变里却又有它的变化一面。那就是:安娜的青春在渐渐褪色;康瑞的头发也愈来愈斑白;店屋愈来愈阴暗,彷佛被一层愁云黑雾笼罩住一般。
可是,由于突然来了那么一个奇怪的顾客,使这间阴森的裁缝店起了重大的变化。
这个顾客名叫史密斯。
史密斯是在一个阳光艳丽的下午走进康瑞店里。恰巧康瑞在后面那间店屋里打盹,只有安娜在前面柜台坐着。当她瞧见这位面孔陌生而仪容富贵的顾客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拢一拢头后散乱的头发。显然史密斯就是那种使人一见就会引起自我整饬的人。
当然,史密斯的外表的确是整齐而焕发。他的面孔修剃得非常洁净与光滑,而且带着慈祥的微笑。上唇两撇八字胡子更增加了他的高贵身份。身上一套高级呢质西装,一看就晓得是名师裁制的。
他的肥厚右手放在柜台上,反映着店外的强烈阳光,他的中指戴着的一颗巨大的钻戒,闪着灿烂的彩虹。
“老板在吗?”他问。
安娜微笑着瞧瞧他的脸,瞧瞧他手上的钻戒,然后又瞧着他的脸:“我立刻去叫他出来。”说着她轻快地走进后间,康瑞仍是靠在椅上打盹。“康瑞!康瑞!”她摇着他的肩膀:“外面来了个客人啦!”康瑞眼睛没有张开,嘴里却叽叽咕咕着说些什么。
“快起来吧!这个客人是很有派头的绅士!一身西装穿得好整齐呢!”
“说不定是收税的税务员啊!”康瑞喃喃地说着终于站起来,带点摇晃地走出去。可是,当他一眼瞧见那客人的时候,他整个儿清醒了,腰背也挺直起来,人也振作得像是充满了精明与机警。
“喔,欢迎光顾!先生贵姓是……?”
“史密斯,我叫史密斯。”这客人回答:“你们这儿是不是接受定做衣服———衣料由我自己选的?”
“呃……是的,是的。”康瑞似乎好半天才听清楚对方的话似地回答:“一点不错,史密斯……史密斯先生!您是要在我这儿定做衣服?我想那一定是要做得特别精细的……”
“嗯,我就是要特别而且精细的。”史密斯笑得更为和蔼。
“那好极了!您选的是什么料子?我这儿可以供应各种高品质的呢绒毛料,只要您说个大意,我就能给您拿到。”康瑞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奇怪何以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大胆———现在店里充其量只有些过时的粗布衣料,怎能拿出来给这么高贵的客人看?因此,他心里急忙搜索枯肠去追忆那好久以前曾经打听过的一些新衣料的名称。可是,怎样也记不起来。这就急得康瑞一身冒汗,脸上也胀得通红。
史密斯举手做个阻止他思索的姿势。这一举手,那大钻戒的光华登时在空中聚散闪烁,虹彩万千。康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忙碌寻视起来。
“那是不必要的,”史密斯说:“衣料我已经选好了。喏,就在我这儿手提包里。你要看一下么?”
“是的,是的。”康瑞应和着,心里一忧一喜。喜的是不必为了拿不出衣料而下不了台;忧的是没做上衣料交易不免少赚了些钱。不过,裁制一套衣服的工钱总是有的了。这不能不说仍是个好运气。所以,他耐心地在等候史密斯打开提包,拿出一块衣料在柜台上展开来。康瑞同时伸手把头顶上的一只电灯打开,使光线充足些。
“你瞧瞧,”史密斯说:“我想这够做一套西装吧!”
这块料子是灰色的。不,不像是灰色,因为它有着无数的小斑点反射着光芒。所以,它又像是金色的。不,如果是金色的,它不会流动着虹彩,而且有数不清的难以说明的红光。可是,要是红色的,就不会呈现青绿,料子上却有着青绿,同时又有着殷红与宝蓝。不,它不是灰色的。可是,又必然是灰色的!
康瑞用全力去细察那色调变化不定的衣料。史密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因此,康瑞也只好尽力抑制自己不作声。但是他的确自从做裁缝以来从不曾看见过这么奇怪的料子。
奇异衣料
把料子再摊开一幅,康瑞用手指去触捻它,却觉得有点像触电一般的颤震,而料子迅速由他手指间滑溜开去。那质料不像是羊毛,不像是丝绒,不像是人造纤维,更不像是棉纱。康瑞越是细看,越不敢断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料子上既分辨不出有经纬线,也抽不出一条细丝。
“像这么不寻常的料子,做起来自然是很吃力,但是我保证可以替您弄得好好的。现在请您把外衣脱掉,好让我替您量一下尺寸……”康瑞说。
史密斯摇摇手,那钻戒的华彩又是一阵闪动,角落里那个木头人的单眼也被映得霞光四射。“这套衣服不是给我自己穿的。”史密斯说。
“噢?那么,是做给谁穿的呢?”
“我儿子穿的。”史密斯回答。
“那得请他来量尺寸了。”
“不,说起来会叫你奇怪,”史密斯说:“你瞧,我已经把他的尺码全部开了来了,一分一厘都不会错。这是以最精确的方法量出来的。”
“式样呢?至少也得……”
“这也没问题,”史密斯说着早已由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尺寸、图式与说明:“你只要精确地完全照着这上面所说的去做,就一点也不会错的了。我既然决定向你定做这么一套很特殊的西服,我是对你信任的。不过,如果你认为做不来的话……”那钻戒又随着他手的挥动泛起耀眼的光华。
“喔,我当然会做的。”康瑞急忙抢着说:“不论您要怎么样,我都能替您办到。”
“钱,我是不在乎的。”史密斯微笑着:“只要你寄账单来,我就按数目付给你。但是,我这张单子上所指示的,你必须一一照做,半点不能有出入。即使有些地方会使你感到很奇异,你也不可以擅作主张给修改了。你知道吗?”
康瑞不停的点头。然后两人俯首在那张单子上,史密斯一字一字地念给康瑞听,遇到该再加以说明的就做个详细的补充说明,遇到该特别注意的就提高声调来加强康瑞的注意。史密斯一再叮咛,尺寸丝毫不许更动,剪裁完全要照所指明的方式,绝对不用里子或衬底,这些技术上的问题康瑞必须依靠自己的聪明去解决。是的,还有一点,就是不需要做背心。当然,这一套衣服必定会使康瑞感到奇怪,但是康瑞必须把它做得在外表上看起来就跟正常的衣服一样,同时,又要不违背所规定的种种限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衣服上所用的扣子是骨质的。史密斯已经把骨材带来了,康瑞必须用手工去磨制成为一颗颗的扣子。所以,这套衣服的另一严格限制,也就是它必须全部都得经手工制成,绝不许用机器:缝衣机、裁衣机、或是任何机器都是不可以的。
康瑞极注意地听着,深切了解到自己必须把传统的功夫放在一旁而严格遵守这个顾客的全部指示。“最后请你特别注意的就是你每次都要照着这单子上所开的时间替我工作。”史密斯说:“瞧见了没有?这一项一项都是日期,不单是日子,而且还写上钟点。不单是几点钟,而且还写上是几分钟。做这衣服,就要看这单子上写的某一时刻该做某一事,从开剪到完工全都精确地订了时间的。我拜托你千万要遵守这一切的规定,我是不厌其详地提醒你,你明白吧?”
“我只能照你指定的时间去工作吗?在这时间以外,我不能赶赶工吗?”康瑞说:“这倒是很特别。我可以问问,为什么一定要照你所开的这些时间而不许我自由支配一下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史密斯似乎不太高兴康瑞这么问,因此他先是皱起了眉头,然后自己克制似地咬了咬嘴唇,才恢复了原先的微笑回答说:“嗯,这不能怪你,你自然会这么问的。不过,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一句话:我是相信命运与星相之学的。因此,日月时辰对一件事的好坏实在太重要了。你也可以说我是个迷信的人。好了,你自己算算看,这件工作完成的时候,你要多少钱,你尽管开个账单寄来。”
康瑞耸耸肩,心里想:价钱他既然不在乎,看在钱的份上,他要怎样就怎样吧!也许这位史密斯是个有怪癖的人。有钱人往往都是有点怪癖的。
史密斯转身要走了:“请你千万记住,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闭紧嘴巴,照着我规定的时间,一步一步把它缝制好———我一切托付给你了!”
“我绝对照您的吩咐做,请放心,史密斯先生!”康瑞弯腰送客,像是忠仆在恭送主人。
史密斯走了。康瑞小心地把那块奇异衣料包起来,又小心地把它收存好。安娜轻轻由后面走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呀?他定做这套衣服是干吗的呀?”
“你们女人别管这些事!”
“我在后面烫衣服,听不太清楚你们的谈话。”安娜说:“但是,交货的时间我可听到了,这不是太急迫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