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呼唤
〔英〕韦斯特
韦斯特(1903—1993),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惊魂记》等。此去永不回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伦敦一个医学院的妇科教授艾克士,搭乘下午四时正的火车,由伦敦向北开往五六百公里外的爱丁堡,准备在爱丁堡大学做几次专题演讲。这是一班夜行车,乘客十分稀少。英国的火车即使是三等车厢,也是一间一间隔开的。每一隔间有面对面两排座椅,隔间有拉门跟外面走道相通。艾克士教授在开车前五分钟由伦敦车站登车,车厢里空无一人,他随意开了一个隔间的门走进去,选了靠窗这边的座位,把一箱书籍以及一只大手提包都放到正对面的空位上。他欣喜于客人的稀少,这样,他正可以独自占据了这个隔间,好让他清静地在途中打个盹。不料,火车刚刚开始向前移动,忽然冲进来一个因赶车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
这少女大约只有十九岁,娇小玲珑,红唇金发,长得相当美丽。她一进这隔间,随手把门拉上,然后站着喘息了一两分钟,才在艾克士教授对面坐下来,她的一只中型提箱以及手提包都仍然拿在手里,因为艾克士的行李正占据了她身旁的空间。
“先生!”这女子倾身向前,两只眼睛盯着艾克士:“是否可以请你把行李挪开一些?”
艾克士皱起了眉头,心里想这女子为什么一定要选正对面这个座位呢?靠走道那边不也空着的么?为什么偏在挤在他这一隔间里呢?这列火车空的隔间不多着吗?艾克士心里这么嘀咕着,却已费力地抬起那书籍和提包搁到行李架上去。
“谢谢!”这少女说着就靠窗坐下。这时候,艾克士才看清楚了她的服饰。她身上穿上套暗褐色的衣裙,外罩一件小外衣,不但质料好,剪裁也是很上等的。一串朴质无华的珠链挂在胸前。脚上穿的却是英国陆军战时妇女辅助队所发的皮鞋。显然她是参加过战时工作的。
艾克士尽量要把自己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一本杂志上,却连每一页上的插图都视而不见。忍不住又抬起头来,恰巧遇着她一对含笑的眸子。于是,她立起来,靠近打开着的车窗,探着头往外面瞧。一阵阵的风吹乱了她的金发。
这一节车厢是靠近车头的,不时有蒸汽与火车头的热气冲进窗来,因此,即使开着窗也不觉得冷。伦敦北郊的景色不断在窗外黄昏里飞驰而过。原野已经拉起了一片薄雾,而且雾幕在逐渐加浓中。
这少女好像怀着无限离情,此去永远不再回来似地,睇视着窗外每一飞驰而过的景物。偶尔车头里打开炉门加煤,一片红光由窗外射过,把她的金发加上几笔殷红。
在沉寂里,她偶尔回头进来,似乎要跟艾克士说什么,却欲说还休地又转首到窗外去。
艾克士再度尽力强迫自己去读手上的杂志而依然徒劳无功之后,索性闭上了眼睛……
雾里的人影
不知道经过多久的昏沉瞌盹,艾克士教授突然被那少女的高声说话而惊醒。
“什么?……干嘛呀?亲爱的!”她仍在向窗外说着。艾克士猛然坐直,发现火车已经停了。于是他又靠回到椅背上去,闭起眼睛,努力去记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以及何以有这么个少女在跟人说话。一瞬间,火车又悄悄开动了,艾克士也已完全清醒。一阵阵蒸汽,随着引擎的转动,“扑哧!扑哧!”地由窗口滚过。当一块站名牌由窗外黑暗里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了“彼得保罗”的地名,因而觉悟到自己必定已经睡过了两个小时了。
那少女把伸在窗外的头缩了进来,回身往座位上坐下去。艾克士心里对这少女会在这么遥远的车站上遇见熟人不免好笑,因而自己脸上不由也泛起了一丝笑意。那少女的两只蓝色大眼睛向前凝视着,但显然不是在瞧他。然而,艾克士发现那一对眼睛里竟然充满着泪光,而由她的嘴里喃喃发出的问语是:“我……我该怎么办啦?”
“怎么办?”艾克士搭讪着:“小姐!你说什么怎么办呀?”
“他要我中途下车啊!”
“谁要你中途下车?”
“我的未婚夫。”
“唔……”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半似了解地:“这个。”
“他方才的确是这么说的。就在方才停车的那一站上。”
“他在那个站上吗?那是……那是彼得保罗站呀!”艾克士试图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
“是的。他就站在月台上。那时候你在打瞌睡没看到他。”
“嗯,我有点困倦。”
“他就站在这窗子外面的月台上,几乎是跟我面对面地呼唤我,要我下车。可是那时间火车已经在移动了。”
“你不是要到爱丁堡才下车的么?你未婚夫怎会在这彼得保罗的月台上呢?不是你的眼睛发生幻觉吗?”艾克士是凭着直觉在瞎猜着。但是,那少女却回答:
“是呀,他应该在爱丁堡车站等我才对。我们约好是在那儿见面的。”说到这里,她竟然忘了刚才的苦恼心境,脸上展开了一片笑容。
“我想你一定是因眼睛疲劳而发生幻觉。你一直朝外看,看得太久了,外面又是雾气氤氲地。雾,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在雾里瞧东西,有时候会无中生有,不但使你眼睛看到甚至耳朵也会听到,而实际却不是真实的。喔,不要想这些事了,我们一起到餐车里去吃些东西怎样?餐车里至少要比这儿光亮一些。”
她接受这个建议。于是两人先后起立,拉开隔间的门,沿着走道,摇摇晃晃地向后面走去。
铸成了大错
一小时之后,两人一起向隔间走回来。这一次的进餐,虽然吃的菜劣拙得令人吃惊,艾克士教授对于这个少女的认识却有了不少的进展。这少女名叫孟娜,苏格兰人,在伦敦一家公司里当女秘书,住在海格区的公寓里。她手上戴的一只钻戒,证明她的确已经订婚,她的未婚夫安格斯,是英国著名的苏格兰高地兵团的中尉。
由孟娜拿给艾克士瞧的照片里看出来,她这个未婚夫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军官,身体雄壮而结实,上唇留了两撇黑须,头上是黄褐色的头发。他们真是完美的一对啊!艾克士心里赞美着。
现在,艾克士随在孟娜后面,一起回到隔间里来了。两人刚刚坐定,火车逐渐缓慢下来,终于停止。这儿是格兰桑车站。艾克士仍在回味着方才在餐车里谈话的愉快气氛,不料,孟娜突然高叫一声跳向窗口:
“哎!哎!我在这儿哪!”
艾克士在后面喝住她:“没有人!没有人叫你!”
但是,孟娜做了手势制止艾克士,一面认真地跟窗外什么人在交谈着。这就使艾克士对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起了怀疑,不得不也站起来,向窗外望去。外面浓雾飘忽,景物的影子时隐时现,好似浑水池里的黑鱼在游走。
孟娜缩颈退进窗子里来,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我得下车!
我得下车!他坚持着要我中途下车!”正当她伸手要去开那隔间的门,艾克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外面没有人,没有半个跟你讲话的人!”
她挣扎着:“你!你把我的手都抓痛了!”
“宁可让你的手痛,不能让你的未婚夫安格斯心痛!你自己说过,安格斯是在爱丁堡车站等你,怎会跑到这儿来呢?你突然由这儿下车,岂不叫安格斯在爱丁堡空等一夜么?”说着,艾克士松手让她挣开。
“可是,你没看到吗?”孟娜指着窗外:“他站在外边———就在那儿,身上穿着军服的就是,你看见了没有?”
艾克士望出去,窗外仍是雾影飘忽,了无人迹。孟娜却已拿了箱子,伸手又去拉那隔间门。
“你不能走!听我的话,你坐下!”艾克士说着。孟娜才又被催眠似地,茫然接受了艾克士的命令,返身在车座上坐下来。
为了预防她再突然发作,艾克士走到隔间门口,把身子靠在拉门上,不让她再去拉它。火车又徐徐开动了。
一忽儿之后,孟娜完全安静下来。艾克士接触到她的眼光,不禁也笑了:“孟娜,如果方才你真的在这儿下车,你今夜就永远到不了爱丁堡,也就见不到你的安格斯了!”
她只是向艾克士呆视着。
终于,艾克士又回到自己座位上;而且,不久之后,他又浽然打起盹来。等到他再度清醒,火车已经又在进站了。这一次是约克车站。“列车在约克站停留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要继续开行。”
他说。
然而,火车一停下来,孟娜的老毛病又发作。她突然一跃而起,冲着窗口,歇斯底里地嚷着:“是的,安格斯!我下车,我这就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