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 世界经典另类小说金榜 - 贺年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假面的告白

〔日〕三岛由纪夫

三岛由纪夫(1925—1970),日本小说家、剧作家。1970年因煽动右翼政变未遂而当场剖腹自杀。主要作品有《爱的饥渴》、《禁色》、《潮骚》、《金阁寺》、《镜子之家》等。第一章

我一直坚持说我曾看见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大人们便发笑,他们总认为自己被我嘲弄了,便以讨厌的目光看着我这脸色苍白、不像孩子的孩子。偶而,我在不大熟悉的客人面前说这话时,祖母生怕别人认为我是傻子,便正颜厉色地喝止道:“到别处玩去!”

嘲笑我的大人们,一般是想拿什么科学道理来说服我。说什么那时婴儿还没睁眼呢,即使睁开了眼,也不能清楚地思维,不会留存于记忆。他们千方百计想让我明白,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这种热心真有些戏剧性。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喂,你说不是吗?”

当他们摇着我的小肩膀时,似乎才发现我是那样不可理喻,发觉自己险些儿上了我的当。不要以为对孩子就可以大意,这小家伙一定是在设圈套,想问出“那种事”来。否则,他为什么不更天真、更孩子气地问“我从哪儿生下来的?我怎么生下来的?”最后,他们便沉默不语,带着一种十分伤心的淡淡的苦笑,冷冷地瞧着我。

然而,大人们是过虑了。我根本无意打听“那种事”,即便想打听,我也怕伤了大人的心,我怎么可能对他们设什么圈套,使什么手腕呢?

不论别人对我怎么解释,不管他们怎样嘲笑我,我仍坚信我曾有过的体验———看到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也许是当时在场的人告诉了我,我便记住了,也许是自己随意的空想,这我不知道。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是亲眼所见,至今仍历历在目。那地方便是初生婴儿洗澡用的盆子的边缘。那是个木纹清晰的新盆子,从内侧看去,边缘上投来朦胧的光线。只有那里的木纹显得耀眼夺目,看来像黄金铸造的一般。荡漾着的水舌眼看就要舐上边缘。但是盆子边缘的水,也许是由于反射,或是因为光线照射到那儿,只见微细的波纹发出柔和的光亮,不断地相拥相撞着。

对于我这个记忆,别人可以提出的最有力反驳是:我出生的时间不是白天,而是晚上九点,当然不会有什么射进来的光线。那么,是不是灯光呢?尽管被人嘲笑,我仍然固执地、违拗常理地想:即使是晚上,那盆子的某个地方就不会受到日光的照射吗?而且那个盆子边上晃动着的亮闪闪的水波,作为我出生时的见证,不止一次地在我的记忆中晃动。

东京大地震后的第三年,我出生了。

在我出生的十年前,祖父在任殖民地的长官时,因一起疑案,替部下受过而引咎辞职。(我不想在这里歌功颂德,我可以说,像祖父那样对别人的近乎愚蠢的信赖,其完璧无瑕的程度,在我半生中从未见过堪与相比者。)因此家境就像哼哼鼻歌似的,在轻松快活中迅速衰落。庞大的借债、抵押、家产的拍卖,随后生活日趋窘迫。同时,一种病态的虚荣却在潜滋暗长,变本加厉。于是,我出生的地方,只能是一个风气不太好的街角上的一座古老的赁宅。森严的铁门和前院,一个郊外礼拜堂那么大的宽敞的洋式客厅。从高坡上往下看是座二层建筑,从坡下往上看则是个三层建筑,给人一种烟熏火燎的灰暗的感觉,形状错综复杂,一副盛气凌人的气派。

有许多阴暗的房间,还有六个女佣人。祖父、祖母、父母亲,总计十几人起居于这座破旧衣橱似的吱吱作响的建筑里。

祖父的事业欲,祖母的病和她的浪费癖,是全家的烦恼之源。

被一帮不务正业的投机分子带来的一张设计图所诱惑,祖父做着黄金梦,经常远走他乡。出身旧家庭的祖母,总是憎恨、蔑视着祖父,她有一颗狷介不屈的、或者说是近乎狂妄的诗的灵魂。脑神经痛的痼疾,缓慢而又切实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她的理智中又增加了无益的明晰。她那赓续至死的躁狂症的发作,是祖父壮年时代的罪恶的纪念品。这一点谁不知道?

父亲就在这个家里迎娶了一位纤弱而又漂亮的新娘,那就是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早晨,阵痛袭击着我的母亲。晚上九时生下了一个两公斤半的小婴儿。第七天的晚上,我被裹上法兰绒的贴身衬衫、乳白色的绸衬衣,穿上特制的碎白点花纹的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把我的名字写在日本式的白纸上,然后盛在白木盘里,搁在壁龛上。

我的头发在好长时间里一直是黄色的,每天擦橄榄油才慢慢变黑。父母住在二楼上。祖母以二楼育婴有危险为由,在我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从父母手里把我夺走。在终日门窗紧闭的、充满疾病与衰老气息的祖母的房间里,我的床挨着她的病床。我就这样被抚养着。

出生后不到一年,我从楼梯的第三个台阶上摔下来,伤了额头。那时祖母去看戏了,父亲的堂兄妹与母亲趁机在一起聊天说笑。突然母亲要去二楼取东西。我追着母亲,不料绊着了她的和服下摆,摔了下来。

祖母被人从歌舞伎剧院叫了回来。她反倒站在大门口不肯进来,右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盯着在门口迎她的父亲,用异常冷静的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以巫女一样充满自信的脚步,走进家里。

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吐出了咖啡状的东西。主治医生来了,说了句“不敢保证”。准备注射樟脑液和葡萄糖,可手腕和胳膊上的血脉却摸不着。两个小时过去了,人们发现我已变成了死尸。

一家人围上来,给我穿上白寿衣,把我喜爱的玩具都找齐摆上。过了一小时后,我撒出了尿。母亲的博士哥哥说:“有救啦!”

证据是心脏开始了跳动。过了一会儿又尿了。慢慢地,生命之光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脸上。

那种病———自体中毒———成了我一生的痼疾。这病一月一次,或轻或重地光顾我,使我不止一次险些送命。凭着向我走来的病魔的脚步声,我似乎可以分辨出那是近于死亡的病呢,还是远离死亡的病。

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明确的影像困扰着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记不得是谁牵着我的手,是母亲、护士、女佣人还是叔母。

什么季节也模糊不清。午后的阳光灰蒙蒙地笼罩着环坡而居的人家。我的手不知被哪个女人牵着,爬上坡朝家走去。对面有个人顺坡而下,那女人紧紧拉着我的手,让开路,站到一边。

这情景反复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不断被强化、被集中,每次都肯定无疑地带着一种全新的意味。为什么呢?就因为在周围那漠然的环境里,只有“从坡上走下来的人”的姿态带有一种不恰当的精密。毫无疑问,这最初的纪念性的情景使我的大半生处于烦恼和困惑中。

从坡上走下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担着一对粪桶,污脏的手巾缠在头上,有一张充满血色的面颊和一对亮闪闪的眼睛,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坡来。他是清道夫———一个打扫粪尿的人。他穿着布鞋,套着蓝色的细筒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眼神注视着他。虽然其中的意味难以确定,但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暗暗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在那清道夫的姿态中显现出的东西是寓言性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一种象征。向我呼唤的无疑是黄泉国那位女神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欲望。我一边仰头看着那位脏乎乎的年轻人,一边被一种欲求所纠缠———“我要成为他”,“我希望他就是我”。这种欲求里显然包含着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紧身细筒裤;另一个是他的职业。细筒裤使他的下半身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柔美地摆动着朝我走来。我对他的紧腿裤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倾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职业———。这时候,就像那些一懂事就想当陆军大将的孩子一样,“想当一个清道夫”这样一个憧憬驱动着我。我说过,憧憬的原因似乎在于那紧身裤上,其实决不只是如此。这种憧憬本身在我身上得到发展、强化,并显示出了它的特异性来。

我感到,我对他的职业有一种敏锐的、焦灼般的悲哀的憧憬。从感觉的意义上极而言之,我从他的职业中感受到了一种“悲剧性的东西”,我对他的职业产生了一种“跃跃欲试”或以身相投的冲动,一种对于危险的亲近感,一种虚无与活力混在一起的头晕目眩。这些感觉压抑着我,俘获了我。也许我误解了清道夫这个职业,也许听别人说他从事另外一种职业,只因为他的装束而误解了他,硬把服装和职业混在一起。也许是这样的,否则便说不清楚了。

同样的感受和同样的主题,不久又转移到了彩车司机和地铁售票员身上。从他们身上,我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我所不熟悉的、而又自以为被永远排除了的“悲剧性的生活”。尤其是地铁的检票员。当时地铁的栅栏内飘来像薄荷气味一样的橡胶味,正和他们青色制服胸前并排着的金钮扣相配,很容易引起“悲剧性事物”的联想。不知为什么,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们,在我看来都是“悲剧性的”。我的官能追求这种“悲剧性”,却又被拒绝,人们正进行的生活和事件均与我无关。这一切就构成了我的“悲剧性事物”的定义。我永远被他们排斥在外,总是在他们及他们的生活之外徘徊梦游,最后好不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与他们联系起来。

因此,我所感觉到的“悲剧性事物”,不过是我过早地预感到自己被排斥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我还有一个最初的记忆。

六岁时我就能读书了。假如我读不懂那本画册,那一定是我五岁时的事情。

那是为数有限的几本画册中的一本,而且翻开的仅仅是其中的一页绘画,但它却引起了我固执的偏爱。我一旦看见它,便可以忘掉长长的难熬无聊的下午。而且一旦有人来,我便无意识地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慌忙翻过去,去看另外一页。保姆和佣人的看护使我不堪其烦,我希望从早到晚都观赏那幅画。

那是一张骑着白马、佩着长剑的贞德的画像。那白马张着鼻孔,昂着头,用前腿踢起沙土。贞德身上穿着白银的甲胄,上面有一枚美丽的徽章,透过面罩就可窥视到他的漂亮的脸庞。抽刀出鞘,寒光闪闪,面对着死亡,或者别的什么具有邪恶之力的逃遁欲去的对象,威风凛凛地站着。我确信他在下一个瞬间内就会被杀死,便急忙往后翻去,心想或许能看到他被杀的画面,画册中的画面或许会以什么方式出奇不意地推出“下一个瞬间”。……然而,那时候,保姆一边浑然不觉地翻开那张画,一边对在旁边偷偷看画的我说道:

“宝宝,你知道这张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女的呀!真的。她是女扮男装去参战,保卫自己的国家的!”

“女的?”

我觉得猛受一击。一直确信是“他”,现在却变成了“她”。

为什么这位漂亮的骑士不是男的,却是女的呢?(直到现在,我对女扮男装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言喻的厌恶。)那是我对于她的死所抱有的甜蜜幻想的残酷的复仇,如同我在人生中所遇到的最初的“来自现实的复仇”一样。后来,我在奥斯卡·瓦尔多的诗集中读到了如下赞美漂亮骑士之死亡的诗句:横尸于苇荻蔺草之间

骑士美哉!

从那以后,我就扔下那个画册,再也没有翻开过。

休斯曼在其小说《那边》里说,“极易由巧致的残虐转化为的微妙的罪恶”的吉尔·德·雷,由于路易七世的敕命,得以目睹那位担任护卫任务的贞德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使他形成了一种神秘主义的冲动。而对于我来说,那位奥尔良少女也和我有缘。尽管这是一种反面的机缘(亦即招人厌恶的机缘。)———还有一个记忆。

那便是汗臭味。汗臭令我冲动。唤起我的憧憬,甚至支配了我。

屏息静听,觉得有一种沙沙作响的、混浊而又极其微弱的可怕的响声。有时交织着喇叭声,这种单纯的、奇怪而哀怨的歌声越来越近。

我拉着女佣人的手,急切地催促她走,让她快抱起我站到门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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