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日〕安部公房安部公房(1924—1993),日本作家,主要作品有《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野兽们向往故乡》、《沙女》、《旁人的脸》、《烧毁的地图》、《樱花号方舟》等。
一
我折腾了半天,好容易总算开始入睡,忽然又给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惊醒了。走路的人有好多个。他们尽量不发出响声,一步一步走得非常小心,可还是发出了叫人讨厌的声音。我开始翻来覆去,最后干脆把被子拉上来蒙住了脑袋。
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奇怪嘁嘁喳喳说话声,听着就像一只百足兽在走路,后面拖着条大尾巴。脚步上了楼,经过了厕所,越来越近了。
我心里嘀咕:“下流坯!又是这个杀人犯,这个保险经纪人。
他把扒手强盗都拉来啦!”可脚步没停下,继续向八号房间走过来。我心里又骂:“真该死!这弯腿婊子,难道一下子把五个客人都带回家来了?”可是脚步又过了八号房间。“准是过九号,”我想。
可是脚步连九号房间也过了……他们要去钻走廊尽头那堵死墙吗?!只剩十号房间了,十号房间,那可就是我的房间吗!我一想到这里,身子就像弹簧似的在床上蹦了起来,差点没把脑袋丢落在枕头上。“深更半夜的,来的是谁呢,来干吗呀?那种事情我可一点儿没干过,”我脑子里念头一闪。
往床头的闹钟一看,发亮的指针指着三点二十分。我把翻起来的衬衫放下来,伸手去摸脱掉的长裤,身子一动不动地等着。脚步轻轻地在我的房门口停住。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一下子静得像在深渊底下一样。在这紧张的寂静中,连知了的喳喳声也像是震耳的台风……我只觉得耳朵里鼓膜在发胀。
我听到很轻的搔扒声音,接着是很轻却是很清晰的敲门声,敲得很有力。听到这声音,我的心也同样有力地扑腾扑腾跳起来。隐约的说话声。过了一小会儿,敲门声响了一点了。“什么人?”我这句问话停留在肝里。声音发不出来。舌头底下痰多起来了。门敲得更有力。模模糊糊的吵闹声。“外面什么人?”这一回我想问得更响些,可是我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嘴巴,而是出自耳朵。
“是k先生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很有礼貌地说出我的名字。“我们来得这么晚,很对不起。”
接着是年轻一点的女人的声音:
“我们来得这么晚……”
这两句话说得那么亲切,使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我的莫名的恐惧消失得比阳光下的朝露更快。又响起了顿脚声,鞋底的沙沙声,这声音听着甚至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一面嘲笑自己竟发了一通神经病,一面把长裤拉上了身,啪嗒开了灯。不知道怎么的,我找来找去找不到裤带。我双手捂住裤子,已经毫不犹豫,不但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坚决地把门打开,面对来人。灯光给了我勇气,而好奇使人心情好起来。
我面前站着一个男子,黑西装,蝴蝶领结。他身边是个女人,衣服肥大,看来是他太太。他们和颜悦色地微笑着。女人身边又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拄着拐杖,露出牙床做了个怪笑。看去她一百岁都不止了。这三个人后面挤着些孩子,一下子说不出来有几个,从二十岁左右的精壮小伙子到半大的姑娘,姑娘手里又抱着个刚生下不久的娃娃……他们把整个走廊都占满了。一个个脑袋有的左歪,有的往右倒,很抱歉地微笑着。
“进去吧,”男子对他那些人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这帮子人已经蜂拥而进,到了我的屋子里。一共九个。屋子里挤满了。
“挤了点,”那男子说。
“挤,”他的太太跟着说。
“我马上来收拾,”我无奈何地说着,伸手去叠被子。
“不用,不用,”老太婆拐杖拦住我的手。“我累坏了,这就得躺下歇会儿。”
太不客气了!我肚子里发火,向那男子转过身来。可他已经埋头在搜我桌子的抽屉。我气得一把抓住他的手:“您干什么?”
尽管我问得凶,他回答得却若无其事:“没什么,找香烟。”
“说老实话,你们到这儿来干吗?”
“你问干吗吗?”他奇怪得竖起了眉毛。一转眼他就耍起无赖来了:“别人回自己的家,难道可以问他干吗吗?你问得真怪。”
“见鬼!这是我的屋子!”我发狠了。“您不像喝醉,可您看来蠢得要命:素不相识,半夜闯进别人的家,还说这是自己的家。开玩笑可也得有个分寸。”
那男子一本正经,噘起了嘴唇,眯缝着眼睛,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我真不懂。深更半夜的,你对一清二楚的事还争什么?!你不是叫我为难吗?我只好简单告诉你这是谁的屋子。”他说着回头对自己人说:“这家伙想霸占咱们的住宅。必须予以回击。得开个会。我想你们要我当主席吧?”
“要的要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
我吓得不由得缩起了身子:他们别把隔壁那些人家吵醒了。
“好,”那男子开始说,“那我就来执行主席的职责。议事日程上有一个问题:这是不是我们的屋子?大家有什么意见?”
“当然是我们的,”重达八十公斤的一个精壮小伙子耸耸肩膀说。
“这还用说,傻瓜都懂,”另外一个小伙子,看样子就不像个善类,也狠巴巴地拖长声音说。
“一致同意!”所有的人同声叫喊,除已经睡着的老太婆和小娃娃。
“好,全明白了吗?”那男子问我。
我发火了:
“这是什么意思?真是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那男子反问说。“民主原则,多数通过民主原则,你竟把它叫做胡说八道?!”
“随你们去扯吧,”我不买账,“反正这屋子是我的,它跟你们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劳驾,请离开这屋子吧。快走,我可没工夫跟你们这些疯子磨蹭!”
“您瞧瞧这些小伙子吧,”那男子用威胁口气说,“一不顺他们的心,他们可就要根据多数意见采取武力了。深更半夜的,这只野兽竟然要把老太太,很无法自卫的孩子赶到街上去。你简直是恶魔!我们保卫自由的办法是……”
他们的大儿子接下去说:
“武装人道主义的阵营!”
二儿子也开了口:
“要用正义力量对抗凶暴力量!”
我一转眼就陷入了包围圈,给那男子、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包围起来了。
那男子说:
“我会柔道五段,我在警察学校当过教官。”
大儿子说:
“我在大学里得过摔跤冠军。”
二儿子接着说:
“我得过拳击冠军。”
两个儿子一人一边,使劲把我的手扭到背后去,那男子在我的上腹部狠狠就是一拳。我的裤子滑下来,我就在这种屈辱的状态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