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奥利弗另有所就,初次踏入社会
第6章奥利弗另有所就,初次踏入社会
凡大户人家,如果无法为成长中的子弟谋到一个实际占有,依法保留,或希望得到的优越职位,照例会打发其孩子出海谋生。依照这样一个贤明通达的惯例,理事会便凑在一起商议,是否让奥利弗随一条小商船,去某个危险的港口。这似乎是处置他最好的办法了。船长有可能会在哪一天饭后趁着兴头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铁棒砸得他脑袋开花。这两种开心消遣的办法众所周知,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中间是最受欢迎的家常乐事。理事会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此举好处甚多。所以他们得出结论,为奥利弗提供生计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毫不拖沓地送他出海。邦布尔先生奉命预先到城里去四处奔波打听,看看有没有哪一位船长或者别的什么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天,他刚回到济贫院去报告进展结果,却在大门口碰上了承办教区殡葬事务的索尔贝里先生。
索尔贝里先生,瘦高个,骨节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礼服早就磨得捉襟见肘,下边配有同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袜上缀着补丁。他那副长相本来就不宜带有笑容,不过,总的来说,他倒是具有几分职业性诙谐。他满脸发自内心的诙谐欢娱,步履轻快地朝邦布尔先生走来,亲切热忱地握着他的手。
“邦布尔先生,昨晚上去世的两位女士,我已经给量好尺寸了。”殡葬承办人说道。
“你会发财的,索尔贝里先生,”教区干事一边说着,拇指和食指就一边插进了殡葬承办人递上来的鼻烟盒里。这鼻烟盒是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独一无二的棺材模型。“我是说,你会发财的,索尔贝里。”干事用手杖在对方肩上友好地敲了敲,又说了一遍。
“你这样认为?”殡葬承办人的语调信疑参半。“理事会出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先生。”
“棺材不也很小吗?”干事答话时面带着微笑,然而这一丝微笑他却拿捏得极具分寸,丝毫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
索尔贝里被这句话逗乐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他一口气笑了很长一段时间。“邦布尔先生,”他终于说,“不能否认,自打实施新的供给制以来,棺材是比起以前来越做越窄,越做越浅了。但是,邦布尔先生,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处理得很干燥的木料很贵,而铁把手呢,又全是从伯明翰经运河运来的。”
邦布尔先生说,“其实大家都有其难处。公道的利润,当然还是许可的。”
“当然,当然。”殡葬承办人答道,“假如我在这口或那口棺材上没有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
“确实如此。”邦布尔先生说。
“可我还是得说说,”殡葬承办人接着被干事打断的谈话继续说,“邦布尔先生,我现在得面对极其不利的情况,就是说,胖子都死得特别快,从前家道好一点,常年纳税的人,一进济贫院这道门,就最先倒下了。告诉你吧,邦布尔先生,只要比预算大出三四英寸,我的利润就会有一个大洞。先生,尤其是我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候。”
索尔贝里先生的话里带有一副吃了大亏而愤愤不平的语气。邦布尔先生意识到,再说下去就会有损教区声誉。是得换个话题了。这位绅士最先想到的就是奥利弗·特威斯特,便把他当作了话题。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先生说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学徒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现在像一个沉甸甸的累赘,我应该说,是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啊?条件很宽厚,索尔贝里先生,很宽厚的。”邦布尔举起手杖,指着大门边的告示,在大写罗马字母写成的巨大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殡葬承办人说着,一把扯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我正想和您谈谈这事呢。您知道的——哎哟,天啊,这钮扣可真漂亮,邦布尔先生,我以前倒注意过。”
“是啊,我也感觉挺漂亮,”教区干事低头自豪地看了一眼装点外套的铜质大纽扣说道,“图案跟教区的印徽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救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这是元旦早晨理事会送给我的礼物。索尔贝里先生,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它是去参加验尸,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半夜里死在别人的家门口。”
“我想起来了,”殡葬承办人说,“陪审团的结论报告说,‘死于受冻及缺乏一般生活必需品’,对不?”
邦布尔点了点头。
“他们好像对这事专门做了裁决,”殡葬承办人说,“后边还加了几句有分量的话,说是倘若承办救济的官员当时……”
“呸!瞎说!”教区干事忍不住了,“那帮子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的胡言乱语,要是理事会都认真对待的话,可就够他们忙活的了。”
“千真万确,”殡葬承办人说,“那就够他们忙的了。”
“陪审团?”邦布尔紧握着手杖说道,这是他发起火来的习惯,“陪审团个个都是些没有教养、卑鄙粗俗的小人。”
“就是,就是。”殡葬承办人说。
“哲学也好,政治经济学也罢,他们懂的也就这么一点,”邦布尔轻蔑地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就这么点。”
“确实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
“我藐视他们。”教区干事说,脸涨得通红。
“我也一样。”殡葬承办人附和道。
“我只希望能有个自以为是的陪审团,到济贫院来住上一两个礼拜,”教区干事说,“理事会的规章制度很快就会把他们那股子傲气杀下去。”
“随他们去吧。”殡葬承办人回答道。说话间,他深表赞许地微笑起来,想要平息一下这位愤怒的教区公务员腾腾上升的火气。
邦布尔脱掉三角帽,从帽顶里取出一块手帕,抹掉额头上因激愤而沁出的汗水,然后重新戴好帽子,向殡葬承办人转过身去,语气比较平和地说:
“喂,这孩子怎么样?”
“噢。”殡葬承办人答道,“哎,邦布尔先生,你也知道,我可是缴了好大一笔济贫税的。”
“嗯。”邦布尔先生哼道,“怎么?”
“哦,”殡葬承办人回答,“我想,我付了那么多钱给他们,我当然有权利尽可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邦布尔先生,这个——这个——我就想要这个孩子。”
邦布尔紧紧攥住殡葬承办人的胳膊,拉他走进楼里。索尔贝里与理事们在关着的门里密谈了五分钟,商定当晚就让奥利弗到他的棺材铺去“实习”这个词用在教区学徒身上的意思是,短期试用之后,雇主要是觉得能让徒弟干很多活,而又不用管很多饭的话,就可以留用他若干年,高兴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傍晚,小奥利弗被带到了“绅士们”面前,得知他当天夜里就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济贫院学童到棺材铺去了。他去了以后要是诉苦抱怨,或者去而复返,就会打发他到海上去,在那里要么淹死,要么被打烂了脑袋,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听了这些话,奥利弗几乎毫无反应。于是,他们众口一词地宣布:他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小坏蛋,同时还命令邦布尔先生速速把他带走。
说起来,要是世上有谁稍有缺少感情的迹象,理事会理所当然地会义愤填膺、震惊不已。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情很简单,奥利弗并非缺乏感情,而是过于多情了。遭遇到如此残酷的对待,他正处于一种终生麻木混沌、心灰意冷状态中。他一声不吭地听完这一条有关他的去向的消息,接过塞到他手里的行李——拿在手里实在费不了多大劲,因为他的行李也就是一个牛皮纸包,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一次拉住邦布尔先生的外套袖口,由这位一声不吭人物领着去往一处新的受难场所。
邦布尔先生拖着奥利弗走了一程。教区干事昂直了头,一声不吭,对奥利弗不予理睬,因为邦布尔先生觉得当差的就该这副派头。当天风很大,不时吹开邦布尔先生的大衣下摆,把奥利弗整个包裹了起来,同时又露出上衣和浅褐色的毛绒裤子,显得很是体面风光。目的地快到时,邦布尔先生感觉有必要俯视一下奥利弗,以确保这孩子的模样能经得起他未来的主人检验。于是便摆出一副极相宜的仁慈保护人的姿态,低下头看了一眼。
“奥利弗!”邦布尔先生叫道。
“是,先生。”奥利弗哆嗦地低声答道。
“把帽子推一推,别挡住眼睛,把头抬起来。”
奥利弗尽管即刻按吩咐照办,还用空着的一只手的手背快速地抹了抹眼睛,可是当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领路人时,眼里还是残留了一滴泪水。邦布尔先生对他狠狠地一瞪眼,这滴眼泪便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接下来又是一滴,又是一滴。孩子竭力想忍住泪水,却并不成功。他把另一只手从邦布尔先生的袖口上抽回来,用双手捂住面孔,直哭得泪珠从他瘦骨嶙峋的指缝里涌了出来。
“得了。”邦布尔先生叫嚷起来,又猛地停住脚步,向他带着的这个小家伙恶狠狠瞪了一眼,“奥利弗,在我见过的所有最忘恩负义、最坏心肠的男孩当中,你算得上最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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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先生,”奥利弗哽咽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那只握着藤杖的手,这藤杖他再熟悉不过了。“不,不,先生,我会乖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会乖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又是那么——那么——”
“那么什么?”邦布尔先生诧异地问道。
“那么孤独,先生。那么的孤独。”孩子哭着,“谁都不喜欢我。喔,先生,求您,别生我的气。”他用一只手捶打自己的胸脯,仰头看着自己的旅伴,满脸是悲从中来的泪水。
邦布尔先生有些诧异,他盯着奥利弗那副可怜无助的脸看了几秒钟,干咳了三四声,嘴里喃喃道,“这讨厌的咳嗽”,随后叮嘱奥利弗把眼泪擦干,做一个好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奥利弗的手,带他默默向前赶路。
殡仪馆老板刚刚关门打烊,正就着与本店气氛十分相称一盏昏暗的烛光做账,邦布尔先生走了进来。
“啊哈。”殡葬承办人一个字才写了一半,从账本上抬起头来。“是你吗,邦布尔?”